摘要:《竹林中》的故事原型,出自日本古书《今昔物语》中的一则小故事:一位武士和他的妻子出远门,途中被大盗多襄丸撞见,多襄丸对年轻貌美的妻子垂涎三尺,就把武士和其妻子相继骗至树林中,绑住武士,在他的面前侮辱了他的妻子。
我们为什么必须宽容?
解析一篇最妙的、"不是推理小说的推理小说"。
我最喜欢的日本小说家是芥川龙之介,我曾经聊过他的小说《鼻子》,但他小说中最著名的一个隐喻,来自另一篇作品《竹林中》。
这篇作品真的很妙,它不是推理小说,却又是最好的推理小说。
《竹林中》的故事原型,出自日本古书《今昔物语》中的一则小故事:一位武士和他的妻子出远门,途中被大盗多襄丸撞见,多襄丸对年轻貌美的妻子垂涎三尺,就把武士和其妻子相继骗至树林中,绑住武士,在他的面前侮辱了他的妻子。
《竹林中》故事的前半段,基本就照搬了古书,但芥川的高庙就在于,他把这场“夫目前犯”后发生了什么,通过不同人物之口,讲述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最初的版本,来自大盗多襄丸自己的供述:
他在被捕快抓获后,对凌辱武士妻子,杀死武士的罪行供认不讳,据多襄丸的供述,原本他是想在快活完毕之后甩手走人的,但这时武士的妻子揪住了他,说她这样没有办法做人了,“不是你死,就是让我丈夫死,你们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不然叫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这真是比叫我去死还痛苦!”多襄丸被女人的这一番话激起了好胜心和占有欲,但他想要一场公平的对决,就给武士松绑,和他大战了二十三个回合,最终击败并杀死了武士,多襄丸还称赞说:“能和俺多襄丸打二十三回合的,全天底下只有那个男人了!”
但得胜之后,武士的妻子却不知了去向,多襄丸只能懊恼的离开。
“我的自白到此结束。反正我的头颅总有一天得挂在樗树树梢的,干脆将我处以极刑吧。”多襄丸求死道。
本来案子到这里,就可以圆满了,但芥川紧接着讲了武士妻子真砂的版本:
根据真砂的供述,凌辱后发生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多襄丸立刻离开,而她则从地上爬起来解开丈夫的绳索,可丈夫却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仿佛在嫌弃、嘲笑她的失贞。
真砂无比悲愤,因为失贞又不是她所想要的,她于是决定与丈夫一起赴死,她想用匕首刺死丈夫,然后自己寻死。杀夫之后,真砂却没有勇气自杀了。她只能悲苦的哭泣。
而武士丈夫的鬼魂通过巫女口述的版本,却又截然不同:
据丈夫说,强盗凌辱过妻子后没有立刻走人,而是巧舌如簧的说服其妻子跟他走,他不贞的妻子居然被说动了心,随即向强盗提出: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必须杀了我的丈夫。
不料妻子的这个要求反而让大盗看清了她的蛇蝎心肠,对她由垂涎转为恐惧,他一脚踢翻妻子,反过来询问武士该如何处置这个女人。武士心灰意冷,不知可否。妻子随后瞅准机会逃窜,而大盗也为武士松绑,自己逃命去也。绝望的武士自寻了那把匕首,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名作《竹林中》(或译为《密林中》),该小说后来被名导演黑泽明改编为了电影《罗生门》而广为流传,以至于今天人们一旦提起罗生门,就会想到真相的扑朔迷离、难以判断,和人们基于不同立场的不同叙事。
但是这种代换,其实即误解了黑泽明,也误解了芥川龙之介。
首先,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黑泽明在改编芥川的原小说时,进行了一个看似微小但伤筋动骨的改动——他把原著中多襄丸的堂前招供、真砂在清水寺观音菩萨前的自我忏悔、镇魂仪式上丈夫鬼魂的独自陈述,集中到了同一个公堂审理中集中表现。
这样一改,让电影更加符合了戏剧三一律,却把芥川原著中的一个味道搞没了——原著中三个人(鬼魂)在三个场合不同的叙述,是无从进行信息互通的。
所以芥川用三个背靠背的故事可以完成它们的彼此否定:
比如,如果我们假设真砂在清水寺的忏悔版本为真,多襄丸在凌辱她之后立刻扬长而去,那么多襄丸就应无从知道武士已经被杀死了,多襄丸也不可能在公堂前供述出与武士鬼魂叙述大体一致的“真砂要求两人决斗或杀人”的情节。
同理可证,武士鬼魂的叙述同样是假的,因为武士如果死于自裁,那么真砂与多襄丸应该都不知道他已经死去,而这与两人与他“背靠背”的陈述是相冲突的。所以我们确认鬼魂也没有说真话。
同样是因为不同场合的“背靠背”,我们也能推得多襄丸的陈述一定为假,因为武士与真砂在描述杀死武士凶器时都准确的描述为“匕首”,但多襄丸却说武士是在决斗中被他用武士刀(这里很多中文翻译没有重点呈现)给砍死的,这个描述错误恰恰说明了多襄丸并不是杀死武士的凶手,他甚至可能没有目睹武士的死亡,是用某种其他方法听说的。
于是真砂的故事版本似乎又重新获得了最高的可信权重,但是它又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武士和强盗的“背靠背”叙述中会有共同的真砂要求两人“必须死一个”的描述。
同理,三人陈述的背靠背,又可以证明三人的描述中一些信息为真。
比如真砂和武士的描述中,都有多襄丸在事后曾将真砂一脚踹翻这个描写,但真砂描述中的这一脚来的莫名其妙、武士的说法则给了合理的解释。
再有就是真砂的逃遁,这一点武士和多襄丸的陈述里也都有,但多襄丸解释也很莫名,而武士的故事中真砂逃跑则是合理的……
凡此种种,基于三人描述在不同场合、“背靠背”这一点,芥川用这三个看似简单的陈述编织了一个关于真相的超复杂迷宫,读者通过思考、推理,似乎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真相的端倪,却又看不真切。这种“隐约感”让人欲罢不能。
同时,多襄丸的供述是为了求死,真砂的忏悔是在佛前,武士的鬼魂更已经到了地狱。中国有句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也善”,芥川却说,不对,人死到临头、甚至已死,还是会无意识的撒谎,去扭曲真相。
原小说的题目《藪の中(竹林中、密林中)》也因为这个主旨大巧似拙,日文“藪の中”给人的意象就是那种浓密的竹林,而小说中真相的那种隐约感和给读者营造的推理迷宫,真的就如同让人行走在“密竹林中”,即隐约又彷徨迷失。
竹林的特点就是它其实是由同一根竹子孽生、萌发、造就的“孤木成林”,这恰恰又映射了小说中一个简单的真相所萌生、创造的真相迷宫的可怕。芥川龙之介在构思这篇小说时,真的时匠心独运的。
多说一句,因此我也一直觉得,把《藪の中》翻译为“竹林中”或“密林中”都是语义丢失的,唯看似罗嗦的“密竹林中”才是最准确的。
但我们可以就此说,黑泽明把故事的标题“张冠李戴”为《罗生门》,并把原著三人陈述的“背靠背”改掉,改为在同一公堂上为自己辩护是不高明的么?
不能这样说。
如果说芥川龙之介的《密竹林中》重点强调的是:一个真相能如竹林一般、孽生萌发出来一整个让人迷失的心理迷宫。那么黑泽明拍摄电影的目的,则是为了展现人性的混沌、自私与幽暗难测。而这恰恰是芥川龙之介另一篇小说《罗生门》所表现的主题。
所以黑泽明是真正读懂了芥川的知音,他就是要用《密竹林中》的故事,去展现《罗生门》的主题。这就是为什么电影中《密竹林中》的元素占比虽然远高于《罗生门》,电影却以后者为标题的原因。
而黑泽明看似粗拙的改编也是服务于他想表达的这个主题的——主人公们三种陈述的对象不再是自我与永恒,而是代表世间的公堂,这就给了他们以很强烈的现实动机去从故事中洗白自己。于是原著中有很强烈推理趣味的背靠背陈述被替换了,转为了三个主角针对同一彼此共知的真相基于自己的目的进行各自的扭曲、解释。
而为了进一步消解迷宫感、提升人心的幽暗感(同时也降低观影难度和提升影片观赏性),黑泽明甚至在电影的最后添加了一个似乎最接近真相的樵夫版本的陈述——
在凌辱发生后,真砂哭求多襄丸与自己的丈夫决斗,以减轻自己的羞耻感,但胆怯的多襄丸本来直想爽完了走人,于是踢翻真砂打算离去,最终又在真砂的恳求下激起了占有欲,给武士松绑。
不料,武士在松绑后,也出于胆怯和对失贞妻子的嫌弃,要求多襄丸直接带着自己老婆走人,“我不想为这种女人拼命”,最终是真砂一再的撺掇、挑唆,才让两个同样胆怯的男人展开了一场胆小鬼的决斗。但双方的决斗远没有多襄丸所夸耀的那么壮烈,反而粗笨、可笑、宛如菜鸡互啄、最终武士很狼狈而偶然的在告饶中被多襄丸用匕首杀死……
黑泽明不愧名导演,他完全自编的这个故事,如果再补上樵夫出于贪婪拔出武士身上的匕首、补刀导致其真正死亡这个“最后的拼图”,就几乎能说圆芥川原著中三方陈述彼此间的矛盾点。让人觉得这就是故事的真相,和三个故事的真正母版。
但这样以来,《密竹林中》原有的那种真相隐约感就消失了,仿佛黑泽明用武士刀帮观众砍光了密竹把“全员恶人”“全员贪婪、自私、撒谎”的真相展现给了受众。这的确就是《罗生门》(无论小说还是电影)的核心思想,但却不再是小说《密竹林中》“真相孽生无可复原的迷宫”的主题了。
那么芥川与黑泽明的取舍,究竟谁更高明呢?
其实都高明,取舍不同,与他们身处的不同时代有关。
现代历史学界有一个“冷常识”,那就是“历史Ⅰ不可复原”,所谓“历史Ⅰ”指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真相,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历史Ⅱ”,它指的是历史记录者们基于自身不同叙述立场、角度,各自记录下的他们自己认为“真实”的历史,再基于这些历史,历史学者又可以孽生出“历史Ⅲ”“历史Ⅳ”(明晰了这一点,各位可以检讨一下,自己所接受并坚信的“历史N”究竟N=?),历史学于是基于一个真相宛如竹林一般孤木成林。
明晰了这一点,我们会发现芥川的《密竹林中》其实就是这个“冷常识”的隐喻,强盗、妻子、武士,他们都在“自白”中诚实的说出了他们回忆中的真相,但是这三个“真相”,实则都不是原版的“历史Ⅰ”,最真实的“历史Ⅰ”已经如同武士一般被杀死在无法窥探的密竹林中了。
芥川所深处的时代是20世纪初,那个时期的人类对还原“历史Ⅰ”和基于“历史Ⅰ”给出结论(也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还抱有狂热的期许,只不过不同民族、不同阶级基于自己不同的叙事立场会像故事中的三个主角一样,得出截然不同的叙述与真理。几方说不拢,那就只有打一架,这就是两次世界大战和其后漫长意识形态战争的动因。
但黑泽明拍摄《罗生门》的时代已经二战结束以后,黑泽明的电影艺术所传达的思考,一直是血淋淋的解剖人性中贪婪、丑恶与自私,认为这是造成苦难与纷争的无可避免的根源所在。所以他要塑造三个明明经历并记得真相但依然要在自己的记忆中抹杀和扭曲它的主角,用这种叙述刻画人类愚痴的根深蒂固和全员恶人的绝望。
而黑泽明在片尾给出的希望则是爱与宽容——影片的结尾,樵夫怀抱着婴儿远去、脸上洒满了阳光。其实没有人知道樵夫到底会怎样处置这个孩子,是真的会把他抚养长大?还是在这个乱世拿他换一顿酒肉、甚至直接自己吃掉?
可是导演却用电影手法引导观众去相信前者,人性中普遍的自私与邪恶共谋杀死了真相,但人性中的宽容和向善却给我们真相已死后依然执着活下去的理由——非理性的、无逻辑的、但却如此强力的理由。
因为,非如此,人生就不值得一活。
而这也是后现代社会的我们面对“真相已死”时可能唯一的解法。
很多时候,我们在讨论公共事件时,会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几乎永远无法窥知真相的“密竹林”,每一方的故事看起来都那么的令人义愤填膺、负有煽动性、让听到故事的人恨不得立刻奋起,将故事中的恶人千刀万剐。但,其实每一方的故事细思之下又都有纰漏,论者一定在陈述之中假如了对自我有利的扭曲——哪怕这种添油加醋,是出于无意识的。
那么这种时候,我们是否应当偏听偏信某一方的陈述,或者哪怕是基于各方陈述得出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结论,严厉而声嘶力竭的主张基于这个真相给与极端的、无法回头的处置呢?
至少现代司法是不主张这种断然的,审判中的无罪推定和量刑时的慎刑原则,都反应了现代法学对真相的谨慎——绝对真相不可还原,我们拿着相对真相的手,应当是克制,留存余地的。
但与之相比,网络却是一个“绝对真相论”纵横驰骋的跑马场,一旦对某个事件的叙述出现多个版本,各版本的深信者往往都倾向于基于这个“不容辩驳的事实”对对方处以赶尽杀绝的极性。
于是网暴、撕裂、彼此拉黑、攻击谩骂、刻骨的彼此仇视、水火不容的两方对立,也就应运而生了。
而在这种时候,谁有闲心再去读一读《密竹林中》或看一看《罗生门》呢?
芥川龙之介说,真相已死。黑泽明则说,人皆有私。
唯有参透了这两点,你才能真正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对任何一个执着、上头的信念,抱有怀疑,而对持不同意见的他人抱有宽容和善意。
真相也许的确只有一个,但人类所能认知、得到的“真相Ⅱ”却可以甚至一定是多种多样的。这就像物理学上经典的牛顿力学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力学同样是对世界的合理解释一样。
所以一个受过真正合格现代教育的人,应该去接受“真相多元论”,并因此获得一份对不同意见者起码的宽容与不为己甚。
只有那些思维不完善、因为教育与世界观使然仍然停留在“绝对真理论”中的人们,才会堕入“密竹林中”的狂迷,在宛如罗生门下的偏执中,永无止境的互相争吵、仇恨、攻讦进而杀戮。
“云何名阿鼻地狱?阿言无,鼻言遮;阿言无,鼻言救;阿言无间,鼻言无动;阿言极热,鼻言极恼;阿言不闲,鼻言不住。不闲不住,名阿鼻地狱。阿言大火,鼻言猛热。猛火入心,名阿鼻地狱。”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