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冬天的半夜,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旧睡衣,光脚踩着我屋门口的土砖,手里捧着一碗热水,声音哑得像被风刮过的琴弦,说:“小张,借我点胆子。”
那年冬天的半夜,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旧睡衣,光脚踩着我屋门口的土砖,手里捧着一碗热水,声音哑得像被风刮过的琴弦,说:“小张,借我点胆子。”
后来,她女儿嫁给了我,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停下了笑,只有我妈还在叹气,说这桩婚事像我们屋后的那口老井,清不清,浓不浓,照人照心。
我是用倒叙开头的。
因为那个半夜,确实把我的命往前推了一把。
1987年的冬天格外长,霜一夜一夜地结在我们老屋的窗纸上,像一层裂开的白鱼鳞。
我们家三间土坯房,灶堂的烟道绕来绕去,冒出的烟熏得屋檐上一圈黑乎乎的,像被火舔过。
我爸是木匠,手稳,爱叼着旱烟,烟杆子敲灶边,叮叮当当地像打拍子。
我妈卖鸡蛋,天不亮出门,半夜才回来,手上常年裂着口子,抹一点猪油也抹不平。
我那时二十四,在乡供销社仓库上班,记账,搬袋子,偶尔替人打电话,算不上体面,但在村里也算一个有靠头的正经营生。
她第一次来,是我爸带回来的。
下午的日头横在庭院里,她穿一身灰蓝棉袄,袖口洗得发白,眼睛不红不肿,却像冬水一样静,后面跟着一个瘦高的女孩,辫子滑到肩上,别着一个塑料小卡子。
我爸嗓子吞吞吐吐,说:“桂香家的,先借住两天,正好东厢没人。”
我妈把手上的鸡毛笤帚一顿,没说话,眼角往我这边一扫,意思是:你爸又多管闲事了。
她叫林桂香,四十二,寡,男人死在矿里,赔偿几瓜两枣,连她欠着的两袋粮都不够填。
那时“寡妇”二字在村里像一面破旗,一挥就能招来人指点。
她会躬身,低声,“借住两天,我找房多跑跑,拖累先说一声。”
我妈还是没说话,去灶台前按了按锅盖,气从锅沿冒出一圈白雾,风一吹就散了。
我看她女儿,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新洗过的玻璃杯,手背有冻疮,裂开的小口中塞了点红药水。
她叫阿洁,比我小四岁,刚从技校回家,手里有个蓝布包,里面鼓鼓的,大概是书本和针线。
那天晚上,他们母女睡在东厢,我妈给她们拿了两床旧棉被,拍了拍灰,说:“将就。”
我爸在堂屋里抽烟,烟灰掉在他布鞋上,他也不抖,像在盘算着一个长久的账。
我那时有个对象,邻村的小琴,纤细,说话轻,见着我妈就会叫姨,她父亲做泥瓦匠,手艺好,人也脾气直。
小琴知道寡妇来我家借住,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说:“你们家挺会做好事。”
我乐,她又补一句:“别给人说嘴。”
我说:“知道的。”
知道跟做到,中间隔着那么多恶意。
寡妇来我们家的第二天,债主就来了。
两个男人,皮夹克油亮亮,手里捏着张借条,边角破了,借条上四个大字“白条为证”,下头写着她男人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歪勾勾的指印。
“林桂香,”为首的人把纸往桌上一拍,“你男人欠我们的,不还也得还。”
她站在门槛内,双手攥着衣襟,声音平平:“家里就这些,孩子还要吃饭,你们慢慢来。”
另外一个人眼睛不安分,四下里瞟,从灶台瞟到堂屋,再瞟我妈脸上。
我那天恰好在家,刚从供销社搬完一车化肥,手上还有化肥摩擦的白粉,我擦着手站过来,问:“借条谁签的?”
“她男人。”
“遗产呢,你们拿过吗?”
为首的笑了,笑里带点蔑:“你还懂这个,遗产?他那点破窑房算不算遗产。”
我把借条拿起来吹了吹灰,心里飞快地算着:“民法通则”今年刚实施,里面写着,公民的债务应以遗产清偿,超过遗产部分继承人可以不予清偿。
村里人不看这些,但是派出所看,公社法制办也看。
我开口慢慢,说:“你们也知道他家只剩个破窑房,按法律,这超过部分是不用她来承担的。”
为首的脸色当场拉下来,伸手要抢借条:“你谁啊你,拿着干啥。”
我把借条往后一递,递给了我爸,我爸把条子往老抽屉里一塞,手在抽屉拉手上停了一瞬,烟灰掉在地上,砸出一点小灰烬。
“这是我们家的事,”我爸低低的,声音里有股支棱,“你们要商量出去商量,不要在我家太岁头上动土。”
最后两人骂骂咧咧走了,临走还在门口吐了一口痰,落在门槛边上,像一颗恶心的痣。
风然而起,带着寒意从堂屋一直吹到东厢。
当晚,我妈坐灶前剥蒜,蒜皮在她手里飞起来又落下,半天她拉出一句:“你爸这人,就是心软。”
我说:“也不全是坏。”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东厢:“寡妇在家里住,传出去不好听。”
我说:“这事总要说清楚。”
她没接话,却把火拨旺了,火光映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暗,像在变幻无常的心思里。
真正的事,发生在第三天的半夜。
院子里的柿子树叶被北风扯得哗啦啦响,土墙被风刮得嗡嗡地叫,狗窝里那条老黄翻了个身,鼻子里哼了两声。
我在西屋里翻觉,半睡半醒之间,门轻轻地扣了两下。
不是那种粗暴的砸门,是两个节奏一样的轻扣,像怕惊动谁,又不得不敲。
我披衣下床,掀帘子,冷气从门缝里钻进来,直往骨头缝里窜。
她站在门口,睡衣外罩了一件暗绿棉袄,手里捧着一碗热水,水面上漂着两片薄薄的生姜片。
“醒着吗?”她声音很低,“你妈咳得厉害,我怕惊动她,就先来跟你说一声。”
我一怔,拿过碗,热气直往脸上扑,姜的辛辣味冲进鼻腔,眼睛都酸了。
“怎么了?”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刚刚有人在东厢窗外刮窗纸,拿指头戳,还说话,不干净的话,我不敢开灯,也不敢喊,怕人家说我投怀送抱。”
她眼角的皮肤在抖,手在棉袖下也轻轻抖,碗沿撞在我的掌心上,叮地一声。
“看到了没有人?”我心里一股火突然就窜起来,火上还被一瓢冷水一浇,呛得胸腔疼。
“看不到人影,只听见脚步声和嘀嘀咕咕的。”
我想都没想,抓了根木棍,往院子里冲。
风一掀,院门缝里确实透进来人影,跳来跳去,像两条小狐狸偷鸡。
“谁!”我吼,木棍直直抡过去。
门外两个人影蹦了开,骂了一声,脚步乱作一团,跑到墙角,脚一滑,摔了个半倒,又爬起来就跑,往胡同里拐,一下没了影。
我追了两步,夜里路滑,鞋底沾了泥,一脚没踩稳,差点栽倒,被风一吹,冷彻骨,怒火却一点一点烧得我浑身都热。
“别追了,”她在身后喊,“夜里路滑。”
我停住脚,回头,看到她站在门口,棉袄扣子没扣好,睡衣的衣领露出一点,一缕发丝被风吹到了唇边,她用手往耳后抹了一下,眼睛还是那样清清的,却泛着水光。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平静下来,像有人把我脑袋里的火熄了,又把灰悉数扫干净。
第二天,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嚼舌头了。
“半夜敲门,知道不?”
“啧,寡妇嘛,嘿嘿。”
“人家小张也不嫌晦气。”
流言像一条长了腿的蛇,从一家门缝里钻到另一家窗纸上,不断扭动,生出新的花样。
我妈那天买完鸡蛋回来,没进灶房,先把门关上,低声问我:“昨晚怎么回事?”
我只说了“有人敲窗纸”,她脸当即就发白,隔了一会儿,说:“你别往前站,这事,越搅越浑。”
我不说话,心里的火又烧起来,这回像堵在嗓子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小琴那天也来,站在院子里,手提一袋子鲜面条,她往灶房看,没看到人,就转过脸问:“你妈呢?”
“去集上了。”
她把袋子往我手里一递,人就往外走,我追到门口,她说:“我爸说,女孩名节重要,让我少来。”
她眼圈红了一圈,那种红不像哭,更像是忍。
“你信我。”我有点慌。
她看我,眼睛里没有怀疑,只有疲惫:“我信你,可我没办法。”
她走了,步子挺快,像要赶在风之前。
我们村的风很会吹,把人的话吹弯,也把人的背吹弯。
几天后,债主又来了,这回带着一个远房亲戚,据说还是村主任的外甥,带了几瓶酒,要跟村里几个人喝,说顺便来讨个债。
他们坐在堂屋,袖子一撸,酒一倒,话一开,就开始拍桌子。
“你们是要耍赖吗?”
我爸点烟,手有点抖,但眼睛并不躲:“谁耍赖?”
“你家藏着人。”
“她躲债没错,可也不能拿死人来当挡箭牌。”
我把《民法通则》的复印件从柜子里抽出来,硬纸板夹着,翻到“人格权”和“债权债务”那一页,指给他们看,指尖把纸压出小白印子。
“根据这一条,债务不可以由继承人承担超过遗产的部分,你们是明理人,不会硬往里挤吧?”
那人抬头看我一眼,眼里有三分笑两分蔑:“你读了两天书,吃了两天洋面包,就来这儿给我们讲法律?”
我笑了,笑的是自己的焦灼:“你可以不同意,但派出所同意不?”
他停了一下,愣愣地看着我,又扫一眼我爸,是有点犹豫。
我接着说:“昨晚来刮窗纸的是你们谁?我没看清,我也不想追着问,但派出所如果问起来,就不是这桌酒三两话的事了。”
屋子里的气压一下降低,像有谁悄悄给火熄了。
他们最后放话:“你们别太嚣张,我们会再来的。”
“随时。”
他们走了,我把桌上的酒盖盖紧,手还在抖,手心里全是汗,汗在岁月里凉得快,凉下来成了一层薄薄的刺。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村里风越来越紧,有人说我和寡妇眼神不对,有人说小张这孩子平日里老实,骨子里不老实。
人嘴长在别人脸上,耳朵长在我这张皮囊上,我没办法堵住他们,只能一路听,一路把自己往里按。
我把阿洁转到了县供销社的临时工岗位,仓库里需要人抄码,她手快,眼里有光,虽然冻得鼻尖通红,但总能笑出来,说:“谢谢你。”
我说:“不用。”
“你这么帮我们,别人怎么看?”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
一个人宣誓不管,其实是也管,只是不想承认。
我妈因为这件事,跟我说话越来越尖。
“你看看你小琴?”
“她姑妈说了,不让她来。”
“你也别去。”
我抬抬眼皮,看着我妈,她的眼里全是绷着的线,一根一根,绷紧了,碰不得。
我爸夹在中间,像夹在两块石头里,呼吸都不顺。
“人家在咱家住,总不可能住一辈子。”他用他那习惯了的方式劝,“你妈是怕你靠近。”
我说:“我知道。”
我爸叼着烟,烟火一亮一暗,像一颗豆在风里跳,“这个世道,人言能掐死人。”
“那就让它掐一掐。”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想到后来它真掐来了,掐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有一回,夜里十二点,我在仓库值班,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我出门看,两个人影一闪,又是一阵脚步乱。
第二天,门口贴了一张纸,上面歪倒地写:“寡妇有病,小心染。”
我把纸一层层揭下来,指肚磨了,纸屑一层层粘在手上,洗了半天才洗干净。
我去找村支书,老支书头发白了半边,办事还算公道,他哼了一声,说:“谁这么缺德?”
我把事情从头说到尾,提到了那夜的敲窗纸,提到了债主舔着脸喝酒,提到了我拿《民法通则》,提到了纸上写的恶语。
老支书叹气:“你这个孩子硬气,是个硬脊梁骨,可你妈受不了,你得护着她。”
“我护。”
“法律那一套,咱村里不是谁都懂,你得讲给他们听,讲到他们不敢乱说。”
他把我喊到村委会,说:“你当众说一回。”
我站在村委会院里,说话的时候,嘴里是干的,口水粘在舌尖上,很多眼睛盯着我,有善意的,有冷淡的,也有微嘲的。
“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公民的名誉权受法律保护。”
我说这句的时候,声音哑了一下,像是被风吹歪的旗,旗杆却很直。
“婚姻法规定,婚姻自由,反对包办买卖婚姻,反对逼婚,反对歧视妇女。一个寡妇,不可耻,可耻的是欺负她。”
人群里有小声的“呸”,也有沉默的聆听。
说完,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走回家路上,风吹过来带着土腥味,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不想让自己低头的人。
那年春天,供销社开始变化,有人说要改制,我听不懂,只觉得仓库里东西少了,人多了,大家都在准备各自退路。
阿洁跟我说她想去县城打工,做缝纫,手巧,能吃苦,她娘腰不好,站久了会疼。
“我们租了个小屋。”她笑着说,“靠着菜市,吵,但有烟火气。”
我看着她笑,心里紧了一下,像被谁轻轻拿针刺了一下,马上又松了。
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张纸条,薄薄的,纸上写:“你别总一个人硬撑。”
我把纸条夹在书里,藏在枕头下面,有时夜里翻身,能摸到那张纸的棱。
我爸那年冬天病倒,咳得血,去县医院,医生说是坏毛病,说得含糊,我妈在医院走廊里一忍再忍,回到病房才蹲在床尾哭出来,手捂着脸,小声抽噎。
我把所有的烟都扔了,又去借钱,脸皮像被人剥了一层,又长了一层,又被剥了。
林桂香来看,拎了一袋子鸡蛋,说是刚买的,让我妈给我爸炖汤,她把鸡蛋往桌上一放,又轻轻退后一步,站在窗边,笑着看我们,跟我们早就认识很久一样。
我爸看着她,眼底有一丝杂乱的光,光里藏着谢意,也藏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复杂。
“你们住下去,”他忽然说,“住就住吧,别搬了。”
她笑着摇头:“不行,还是要搬的,咱说清了。”
说清这两个字,像把一块石子丢进水里,水面上起波,很久不去。
我爸最后还是走了,在一个风特别大的夜里,窗外的梧桐叶子还没完全落尽,叶片上下翻飞,像在送他。
我穿孝,头上缚了带子,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心里有一个地方被挖空了,吹进来风,永远填不满。
葬礼那天,村里人都来了,有人吟,有人唏嘘,有人搬凳,有人端茶,有人站在人群后面说悄悄话。
我妈抹眼泪,边抹边看向东厢,东厢的门紧紧关着,像一张闭合的嘴。
我扶着我妈,手心发热,心里很冷。
我以为从此我们可以把很多事都放下,毕竟,死是最重的,活人也该轻一点。
可不是。
人活着,有时候比死还要重。
我把工作从供销社挪到了县里的一个小企业,做会计,管账,我想把自己沉在数字里,沉到别人看不见。
阿洁在县城做缝纫,下班会给我带两个烧饼,袋口热乎乎的,她说:“赶紧吃,别让外面的风把热都吹走了。”
我妈还在村里,她习惯了鸡鸣狗叫的节奏,城里她不惯,我跟她说:“要不你来住几天?”
她摆手:“你们年轻人的锅我不掺合。”
“我一个人。”
“那你就更该把日子好好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担心,是那种怕我真把自己给活没了的担心。
小琴嫁人了,男人是在县建筑队的,一个肩膀能扛两百斤的那种,再见面的时候,她抱着孩子,孩子的眼睛黑亮黑亮,像她年轻时候的眼睛。
我们微微点头,她说了一声“保重”,我心里有一丝轻,也有一丝酸,像两种味道在舌头上混起来,分不清。
时间滑过去,像刀片刮过竹竿,剥出一层又一层。
1990年的夏天,暴雨把我们村口那座小桥冲得只剩梁,牛车过不去,人得涉水,一脚一个泥坑,裤腿上全是泥。
林桂香从城里回了一趟,给我妈带了两块布,布上印着小碎花,颜色俗艳,我妈拿着布,手指头都轻了一点,说:“城里的布跟村里不同。”
她还带了一瓶红花油,给我妈揉肩,手法熟练,神色自然,像一个老邻居一样。
她把我也叫过来,给我肩膀揉,笑说:“你这孩子,肩背都硬,活该背重担。”
我笑:“你可别嘴毒。”
她笑笑,这笑里有一点温暖,也有一点心疼,像一个懂得苦的人看另一个懂得苦的人。
那天夜里,她又敲了我的门。
这一次,她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浅色短袖,短袖上的针脚密密匝匝,非常耐看,她手里没端热水,只有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她女儿。
“我会去南边一趟。”她说,“一个远亲喊我去当保姆,说半年的活。你帮我看着她。”
她说“她”的时候,语气很轻,却稳得像把石头放在了地上,不再挪走。
我接过信,信封上是她的字,方正,有点笨拙,“小张亲启”,我不敢拆。
“你真放心我?”我问。
她笑,眼睛里有一点调侃:“你比谁都稳当,不过,稳当的男人也会被风吹弯腰。你小心。”
我点头,她提着包走进夜,背影被月光一层一层涂抹,像一幅水墨画,淡,却深。
后来半年里,阿洁频繁来往,帮我做饭,我们一起洗碗,她站在水池前,手伸进水里,捞出水底一片蔬菜叶,她笑着骂我:“笨。”
我心里热,热得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又不敢抬头看她太久。
有一天,她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我愣了,愣得像一块石头,嘴一开一合,却吐不出来话。
她低下头笑笑:“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比你嘴巴诚实。”
她丢了条毛巾给我,转身去阳台,背影笔直。
爱情在现实里,就像一块被水打湿的面包,最好吃的时候,往往也最容易碎。
我们正式开始的时候,是在一个小雨天,雨下得不大,却足够把巷口的尘土压成薄薄一层泥皮。
她说:“我想试着跟你过。”
我说:“好。”
我妈知道后,沉默了很久,晚上她把我叫到灶房,边洗菜边说:“人家怎么说,随他们去,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过。”
“嗯。”
“你记住,我们欠她娘俩一个人情,但不是欠她一辈子。”
“知道。”
“你也记住,你爸走前的那句话不是给她说的,是给你说的——‘别亏待自己。’”
我点头,心里酸。
事情像顺了,但真正的难,其实在后头。
我带阿洁回村,村口三婶左手插腰右手拿风扇,扇子啪地一合,嘴里像装了一个小喇叭:“哟,这不是林家的女儿,终于上门了。”
四舅在边边上磨烟袋,烟丝掉地,压都不压,抬眼看我们一眼,笑不笑之间。
“这门亲事……”他拉长了音,“怪得很。”
我看着他,眼睛里不闪不躲,心里有火,火被我往下按,按到肚子里去。
“怪也得过,”我说,“日子不是给你们过的。”
我妈从屋里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她看了阿洁一眼,眼里有水,又迅速收回,哑了一下嗓子:“进屋。”
阿洁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布,油,糖,面,几样老样子里最实惠的,事情越没底气,就越爱拿这些东西铺垫。
村里坐下吃饭的时候,话题像球一样从这个人脚下踢到那个人脚下,来来回回,最后又踢回我们这桌。
“当年那个半夜……”谁把话锋一转,声调里是一种恶意的甜。
我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
“那晚确实有人来敲窗纸,”我说,“我们报警了,派出所出警做了笔录,人也抓了,人自己承认酒后胡闹,警告罚款一并了。”
屋子里一静。
“当年的白条我们也去法制办看过,遗产清算,堂屋里的条凳都在,给你们看账,账算清了,超出部分没人该承担。”
“你们想怎么说,是你们的嘴,但别把话说到法律上头去,别把话说到人头上去。”
我说完坐下,我妈手放在我腿上轻轻拽了一下,像在说:够了。
村支书清了清嗓子,缓和气氛,说:“都好好吃,嘴留点德,话留点余地。”
饭后,三婶在院子里收拾碗,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寡妇这嘴,真能说。”
林桂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像一道影子又像一个扎根在这一片地里的树,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包从城里带来的奶糖,走进来,一个一个发,发到三婶手里时,停了一下。
“我嘴不厉害,”她说,“是你们的嘴厉害。”
她没有笑,眼睛里只是沉着,“我女儿嫁人,我感恩,但我不欠你们谁的嘴。”
人群一哄,笑和气一下散了,但心里多少许有点敬。
我妈看了她一眼,嘴角抽动,像想笑,又像想哭。
我们定了婚期,简单。
我坚持不要彩礼,阿洁坚持不要嫁妆,婚宴办在县城小饭店,十来桌,菜是清水鱼,红烧肉,蒸鸡蛋,炒青菜,八大碗里平常的一碗碗。
婚礼前夜,门口被泼了墨,黑乎乎一滩,溅到门槛上,像一只张着嘴的怪物。
我蹲下拿水冲,冲了半夜,仍有一圈淡淡的黑阴影。
洗完我站起来,背直了,心里却软了一块。
我妈拿帚子把门口扫了又扫,嘴里小声说:“谁这么没德性。”
我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人翻翻本子,说:“婚前总有人嫉妒,别理。”
我没理,但我记在心里。
婚礼那天,很多人来了,笑,闹,喝酒,阿洁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裙,长袖,腰间一个细细的带子,脸上的妆淡,像掸了一层晚霞,漂亮,是那种耐看的。
我看着她,觉得过去的这些年,一下都值了。
我们的婚后日子很普通,租的屋子窄,餐桌挤,锅里做的菜总有一股厨房的潮气,湿湿的,墙角有一块旧霉,我们买了石灰刷了一遍,还是会透出来。
普通生活里,时不时有人把旧话挑起来,像挑疤,挑到我妈面前,挑到阿洁面前,也挑到我面前。
我回应得越来越淡,淡到像自动挡的车,一踩就走,一踩就停,不多说也不少做。
有一次,原来那个借债的为首的男人又出现,站在我们租的屋子口,身上穿得油滑,脸上挂着油腻的笑,他说:“张会计,我这儿有点事情要请你帮忙。”
他递来一张借条,是他借别人钱的,日期模糊,金额虚浮,他想让我以单位的名义担保,说:“就签个字,走个流程,都是自家人。”
我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恶心,那是一种来自旧日的恶心。
“你去找法制办吧。”
他笑,笑里有威胁:“你别这样,做人留一线。”
“我留了。”我说,“你也留一点,不要过线,不然,线会勒住你自己。”
他脸上笑收了,眼里闪过一丝暗光,最后还是走了,走得很快,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头追。
我站在门口,风过来,吹到我脸上,冷。
我头一次明确地觉得,我对不公平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拒绝,那种拒绝稳,像一块石头的重,投到水里,掀起的不是泡,是深深的涟漪,一个圈一个圈,扩开去。
阿洁拉我进屋,给我倒了杯热水,水白,热,喝下去,心里暖了一点。
生活里的暖,有时候只是一杯水。
时间又往前走,我们有了一个孩子,男孩,出生那天我在产房外绕圈圈,脚步生生踩出一条隐形的路。
我妈来看孩子,抱起来,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她说:“像你。”
“像你。”我说,“都像好。”
林桂香也来,给孩子带了一个红肚兜,红得像新烧的瓦,亮堂,孩子穿上,咕咕地笑,口水把红肚兜的角湿了一片,她看着笑,眼泪忽然就下来,先是一滴,然后是两滴,她不抹,任由它们往下流。
“你怎么哭了?”我妈问。
“高兴。”她说,“还有点不敢相信。”
我看着她,想起那个冬夜,她站在我门口,手里捧着一碗姜水的样子,眼里全是风霜,风霜里还有光。
她给孩子的红肚兜下压了一张小纸片,我看了,纸片的一角像被人烧过,焦黑,背面写着四个字:“欠你的,不止钱。”
那行字不止是对她老公说的,也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对这个世界说的。
她后来常常腰疼,说是当保姆的时候抱孩子抱的,骨头受不得力,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让她要多歇,“要不然,怕以后站不起来。”
她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空,“我这辈子总不太敢坐下,坐下就怕站不起来。”
这句玩笑让我心里一沉,我知道她不只是说腰,她在说她这辈子把自己一直挺着,不敢松。
人最怕的不是累,是松不下来。
有一天,我翻旧衣柜,找那封她当初给我的信。
我一件一件掀,衣服边上传出旧皂角的味道,涩涩的,土土的,我以为它就在某一个角落里,轻轻地,等我去拿。
没有。
我又翻了抽屉,翻了床底,翻了书页,翻了翻到手指头都磨红。
那封信不见了。
我愣愣地坐在床边,好像一块原本不敢掀的布被谁猛地掀开了,底下是光,是尘,是一片莫名的空白。
谁拿走了?
什么时候?
我突然想起婚礼前夜,门口那一滩墨。
那天晚上,阿洁把刚洗的窗帘拿去晒,窗帘上有两处被烟熏的黄斑,洗不掉,我说:“算了。”
她说:“不算。”
她这个人,很多时候,不算。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她为什么不让我拆?
“借我点胆子。”她在那个冬夜说。
她借给我的,背后是不是也藏了一个她从来不敢说的秘密?
我把这个问题压下去,像多年以来我压下很多事一样,压到最后,自己都忘记了它曾存在过。
直到一个初夏的傍晚,村里来人,说是对那桩旧债,法院要重审。
是那个为首的债主告了一个别人,一串连环账里把当年的白条又翻了出来,说是遗产清算有问题,说村主任当年收的钱没入账,说我们家当年“藏匿遗产”。
我手里正端着孩子的奶瓶,奶粉在瓶里打旋,奶嘴轻轻在孩子嘴里起伏,哧哧的,像小风吹过草尖。
阿洁看着我,“去吧。”
我知道,这一次,不能只拿《民法通则》的复印件了。
我要拿出我们这十年的所有活法,去给他们看。
我去了,带着新的法律文本,带着当年的收据,带着老支书写的证明,带着派出所曾经立的警告,带着我父亲的死亡证明,带着那张红肚兜下压着的小纸片的四个字印在心上的那种重量。
我在法庭的走廊里站着,走廊的白墙冷,地上的瓷砖反光,我看见自己的鞋尖,一尘不染,却有一道淡淡的划痕。
一个穿青布衫的老人从我身边经过,脸上有浅浅的老年斑,手拄着拐,他停了一下,抬头看我,眼里有光。
“你是小张吧?”他说。
“嗯。”
“你爸是个好人。”他塞给我一张旧照片,“你爸当年给我做柜子,没要钱。”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我爸站在柜子前,笑,旁边站了一个女人,女人扎着辫子,笑得羞,背后有一个影,影的边缘被光切开,像一个暗暗的问号。
我想问这老人照片是哪儿来的,他已经走远,拐杖敲在地上,一点一点,像敲在我的心头。
我把照片塞进夹在腋下的那一叠文件中间,文件压住了照片,纸压住纸,纸里藏着太多的时间。
那一次,我在法庭上冷静地讲了我们的事,讲了那张白条的来路去踪,讲了村里的人情和法律的边界,讲了我们的清白,也讲了对别人的宽容。
法官点头,书记员飞快地写。
对方想扯开口子,我一步步把口子缝上,缝得密,缝得牢。
判决书下来时,太阳正好从窗帘缝里斜斜照进来,照在那张纸上,照得字都有了阴影。
“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像从一个狭窄的洞里钻出来,抬头看,高天宽地。
临出门时,对方那个为首的男人站在门口,脸上笑不笑之间,最后笑了一下,手向我伸过来,“佩服。”
我看着他,伸手搭了一下,手心有汗,我们的汗粘了一下,又迅速分开。
我回家的路上,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是委屈,是松,是一下子松下来的失重。
我回到家,阿洁在厨房里煎鸡蛋,鸡蛋在平底锅里嗞啦嗞啦,孩子在地上爬,拖着红肚兜,笑得牙都露出来,门外风很轻,卷起一角窗帘,窗帘上那两处黄斑依旧,但没那么碍眼了。
“回来。”她回头,笑。
“嗯。”
我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她“哎呦”了一声,又笑,“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说,“我就想……抱一抱。”
我转身进屋,打开那只旧柜子,抽出那叠文件,把那张旧照片拿出来,我拿手指抹了抹照片上的灰,确定那影子确实是个影,再没更多的东西。
我把照片夹回去,指尖不小心擦过那张当年红肚兜下的四个字,纸的边角扎了我一下,一滴血挤出来,在纸上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那小点红在纸上慢慢渗开,花成一朵极小极小的花。
我忽然想到,那封丢失的信。
她到底写了什么?
她到底藏着什么?
我忽然非常想知道。
我把这个想知道,像一个石子一样,攥在手心,手心暖,石子也暖了。
那天夜里,孩子睡得很沉,呼哧呼哧,我和阿洁靠着床坐着,床头的灯开着,光暖黄。
阿洁忽然说:“我小时候,我妈跟我说,等她老了,要搬回村里。”
“为什么?”
“她说村里的风,吹得人心干净。”
我笑:“你妈这人,爱跟风较劲。”
“你妈也爱。”她也笑,“你也爱。”
我们三个人,都爱跟风较劲。
可风,有的时候,不是用来较劲的,是用来告诉你,该往哪里走。
几天后,林桂香突然晕倒。
是在菜市口,她跟小贩讨价还价,突然膝盖一软,就倒了,手里的葱飞了一地,绿,挺,香。
我赶去的时候,她已经醒了,脸色不是太差,只是眼里有一点虚。
医生检查,说是老毛病,要好好养,要躺,要慢。
她苦笑:“躺的时间,给我吗?”
医生说:“不给你也要躺。”
我们把她接到城里来住,我妈也进城了,四个人一屋,热闹,紧凑,像生活本来的样子。
晚上,她叫我过去。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上有风干了的油渍,她抠了一下角,半天才抠开,里面是一个夹着纸的硬皮小本,纸翻开来,是一个个横格,横格上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字。
“这不是那封信。”她说,“那封被我烧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点调皮,又有一点庄严,“因为我写完,怕你看了,会背太多。”
“这本,是我这些年的账。”
她的字,还是那种方正笨拙,但字背后是一条条凉凉的生活。
她把本递给我,我翻到中间,看到那年冬天,她写:“半夜去敲小张的门,手里捧着姜水,不敢敲响,怕吵醒他妈,怕吵醒村里的所有话。”
下一行:“其实那晚,我想把那封信给他,让他赶紧找对象,别因为我们娘儿仨坏了他的名声。”
再下一行:“没给。”
我看着这些字,喉头像被堵了一小团棉,软,疼。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我抬头。
她笑:“就一句话。”
“什么?”
“别管风往哪吹,别忘了你自己想走的路。”
我沉默了,握着那本账,心里像被灯照亮,亮的地方一片一片扩大。
我们以为她藏着什么大秘密,结果她藏着的,是她最朴素的善意。
她想给我胆子。
她也想给我方向。
半夜的时候,风从窗缝里走过,走得很轻,我们睡在这座城里,睡在这个家里,睡在很多人的注视里,也睡在很多人的议论里。
早晨起来,我去菜市买葱,看到那个卖葱的小贩,他说:“昨天差点吓死我,林婶那么硬朗的人。”
我笑:“她硬朗。”
“她是个好人。”
“是。”我说,“她是。”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路灯下,瘦,脸黑,眼神像一只老狼,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走得很快。
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想起那封丢失的信,想起婚前门口的一滩墨,想起法庭走廊那张旧照片,想起所有曾经在我生命里一闪而过的影子。
我站在路边,提着塑料袋,葱的叶子露在外面,绿得发亮。
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按下接听,耳朵里传来的,是一个压低的男声,带着一点沙哑:“小张,老地方见。”
我愣了一下,脑海里迅速翻动,像一只猛地被扔进水里的鸟,拼命拍打着翅膀。
“你是谁?”我问。
那头笑了一声,笑得坏:“你不想知道当年那封信被谁拿了?”
我紧紧握住手里的塑料袋,袋子被捏得发响,葱叶在塑料里弯曲,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风穿过那条巷口,轻轻吹在我的脖子上,凉。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干净,蓝得厉害。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道被雨水冲成的浅浅的沟,沟里有一只小虫,正在努力往上爬。
我知道,我要去。
我也知道,这事,不会太简单。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传出孩子的笑声和锅里的嗞啦声,阿洁侧着头看了我一眼,手里的铲子翻过一块煎得金黄的豆腐,豆腐在油里咝地叫了一声。
我笑了笑,说:“我出去一趟。”
她“嗯”了一声,没多问,“早点回来。”
我关上门,心里却知道,有些门一关,就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无知无觉地打开了。
走到巷口,那个男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烟头一亮一暗,像在对我打信号。
他抬头看我,目光平静,嘴角挂了一点嘲。
“你知道吗?”他开口,“当年那封信上,不止那句‘别忘了你自己想走的路’。”
我停在他面前,风在我们之间,像一条看不见的河。
“还有什么?”我问。
他笑,笑得像一只饿狼,“还有你爸当年欠下的一笔人情。”
他把烟按在树皮上,烟头灭了,冒出一股淡淡的烟雾。
“哪笔?”我忍住体内涌起的火,语气尽量平。
他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旧的信封,信封的口被撕开过,贴了透明胶带,他把信封晃了晃,里面有东西轻轻滑动,声音细小,像一只在黑暗里爬行的虫。
“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说。
我伸手,刚要接,他又把手往回一缩,目光在我脸上游动,像在找某个能刺到我的地方。
“先说好,东西不是白看的。”
我看着他,心里凉了一下,又迅速热起来,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我很熟悉,从1987年那个冬夜起,就一直这样。
“你要什么?”我问。
他笑:“你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里掠过那个冬夜的风,那个春天的雨,那个秋天的判决,还有那个夏天的晕倒。
我知道,这一次,所有埋下的线,都要拎出来,理一理。
风在梧桐叶子上打转,发出沙沙的响。
我伸出手,缓缓握住那只旧信封。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命运这个词,并不是玄乎,它就像我们屋后那口井,井水一冷一热,照得人脸时真时假,你伸手进去捞,捞到的,是自己的影子,也是别人留下的涟漪。
我把信封抓稳,转身,沿着巷道向前走。
身后的人在笑,笑里满是自得和阴阴。
我没回头。
眼前的路被光照得白,我踩上去,脚步很实。
我知道,下一步,才是这故事真正的拐点。
而且,我知道,有些东西,终于要从纸里、从影里,走出来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