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在客厅的静默里。我妻子陈雪坐在我对面,心不在焉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在她指尖断了三次。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在客厅的静默里。我妻子陈雪坐在我对面,心不在焉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在她指尖断了三次。
“我哥……他最近……”她开口,又猛地顿住,将一小块苹果塞进嘴里,仿佛要堵住那句没说完的话。
我没追问,只是起身从电视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包没抽完的烟。抽屉深处,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滑了出来,照片上,我和陈雪的哥哥陈刚勾肩搭背,笑得像两个傻子。那是十年前,我们刚从医院出来,手里捏着两张截然不同的“判决书”,却约定要活出个样来。
十年了,我活成了别人眼里的“废人”,而他,活成了我们全家的“神”。
现在看来,神,好像也要塌了。
陈雪的沉默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吸饱了水,沉甸甸地悬在我头顶,不掉下来,也不蒸发。她就那么坐着,机械地咀嚼,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那是一档养生节目,专家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某种癌细胞的扩散路径。
“换个台吧。”我终于忍不住,拿起遥控器。
“别。”她立刻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你哥爱看这个。”
又是陈刚。我们家的“不在场审判官”。
我哥爱吃清淡的,所以我们家十年没放过重油重辣。我哥说作息要规律,所以我们家十点必须熄灯。我哥说电子产品辐射大,所以电视音量不能超过40,而35,是他认为最完美、最科学的数值。
我把烟盒在手心磕了磕,终究没抽,又塞回了口袋。我走到阳台,推开窗,晚风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楼下小公园里,几对老人在跳交谊舞,音响里放着老掉牙的歌。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们才是一国的。
十年前,我和陈刚,一前一后,查出了癌症。
我,胃癌中期。他,淋巴癌早期。
拿到诊断书那天,我俩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一下午。陈刚捏着那几张纸,手指关节都白了。他 methodical 地一条条分析,把医生的每句话都记在了本子上。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规划的人,即便面对死亡。
“涛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我们得按规矩来。医生说了,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我们得对自己狠一点。”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天塌下来,连带着整个世界都变得灰蒙蒙的。我看着他本子上的“抗癌十年规划”,密密麻麻,精确到每天几点喝水,吃几克蔬菜,做多久的有氧运动。我一阵头晕。
“哥,”我哑着嗓子说,“我可能……做不到。”
他皱起眉:“什么做不到?这是活命!按规矩来,才能活命!”
“按规矩来”——这是陈刚的口头禅。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考试按老师的规矩来,工作按领导的规矩来,生活按科学的规矩来。他的人生,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不出任何差错。
而我,偏偏是那个最爱出岔子的人。
回家后,我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天后,我拿着一份辞职报告和一张飞往西藏的单程票,走出了房门。陈雪哭了,我爸妈骂我疯了,岳父岳母差点指着我鼻子让我跟陈雪离婚。
只有陈刚,冷静地对我说:“林涛,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会后悔的。”
我没理他,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只剩下一年、两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想把它耗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里,耗在无休无止的化疗和忌口里。我想去看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想在死之前,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我上路了。我在拉萨晒过最毒的太阳,也在大理的洱海边喂过海鸥。我一边接受着最基础的保守治疗,一边放纵自己的灵魂去流浪。钱花光了,就回来打点零工,够了路费,再出发。
而陈刚,则走上了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路。
他严格执行着他的“十年规划”。他辞去了高压的销售总监职位,换了个清闲的行政岗。每天五点半起床,跑步五公里。饮食由专业营养师调配,顿顿都是水煮的蔬菜和鸡胸肉,十年没碰过一口红烧肉。他拒绝了所有的酒局,戒了烟,每天看养生节目,研究各种抗癌食谱。他成了亲戚朋友口中的“抗癌斗士”,一个自律到令人发指的榜样。
每次家庭聚会,我都像个反面教材。岳父会拍着陈刚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看看你哥!这才是过日子!人啊,得对自己负责!”
而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摸摸后颈。那个动作,十年间,已经成了我掩饰窘迫的习惯。
慢慢地,我的病奇迹般地稳定了。癌细胞没有扩散,甚至在几次复查中,指标还越来越好。医生说这是个例,是奇迹。而我,把这归功于心态。我觉得是“心宽”救了我。
我不再到处跑,找了份图书馆的闲职,每天晒晒太阳,看看书,日子过得闲散。而陈刚,在熬过最艰难的五年后,也宣布“临床治愈”。他成了神话。一个靠着钢铁意志和科学方法战胜了病魔的男人。
可现在,陈雪那句没说完的话,那张被她匆匆塞回包里的化验单,还有客厅里那个刺眼的“35”,都在告诉我——这个神话,可能要破灭了。
“叮铃铃——”
陈雪的手机响了,她像被电击一样弹起来,冲进卧室去接。我隐约听到她在压低声音说着:“妈,我马上过去……你别急……我知道……”
几分钟后,她拿着车钥匙出来,脸色苍白。“我回我妈那一趟,小宇今晚住校,晚饭你自己解决。”
她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满室的寂静,和电视里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养生专家。
我走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对着那个“35”的数字,按下了减号。
34, 33, 32……
我一直按到15,世界终于清静了。
第一章
陈雪走后,我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我没有开灯,黑暗像温暖的海水,将我包裹。
这十年,我过得像个局外人。在所有人都为生活奋力拼搏的时候,我选择了“躺平”。我错过了儿子小宇的很多个家长会,错过了同学聚会上大家吹嘘的升职加薪,也错过了这个时代飞速发展的列车。
我学会了安于现状,也习惯了别人的不理解。我总觉得,我和他们,追求的不是一个东西。他们要的是长度,而我要的是宽度。
“爸,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小宇的声音,灯“啪”地一下被打开,光明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爸,你怎么不开灯啊?跟个鬼一样。”小宇嘟囔着,把沉重的书包甩在沙发上。他今年高一,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说话总带着一股冲劲儿。
“想事儿呢。”我坐直了身体,“不是住校吗?怎么回来了?”
“我们宿舍水管爆了,今晚都回家住。”他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可乐,仰头就灌。“妈呢?”
“去姥姥家了。”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献宝似的凑过来,把手机递到我面前,“爸,你看这个,新出的游戏,可好玩了,我教你。”
手机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打斗场面。我皱了皱眉,往后躲了一下:“不玩,眼花。”
“哎呀,不难的。你看,就这么点,这么划……”他抓过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来划去。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我有些恍惚。
印象里,他还是那个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喊“爸爸抱”的小不点。一转眼,他已经比我高,开始教我这个被时代抛弃的父亲,如何使用这些新奇玩意儿了。
“爸,你怎么又走神了?”小宇不满地推了推我,“你能不能专心点?你看看你,现在连个健康码都得我帮你弄。再过几年,你是不是连家门都找不着了?”
孩子无心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心上。不疼,但是酸。
我别过脸,看着窗外:“小宇,你觉得……舅舅怎么样?”
“舅舅?舅舅牛啊!”他想都没想就回答,“自律,上进,对人又好。我们老师都拿舅舅当例子,说他是战胜困难的榜样。不像你……”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我懂。
不像你,懒散,不上进,像个提前退休的老头子。
我苦笑了一下,揉了揉后颈。十年,足以让一个怕死的人忘记了怎么活。而我,好像是那个活得太用力,以至于忘记了怎么去“拼”的人。
“爸,”小宇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我妈。”
“什么?”
“我前两天去姥姥家,晚上起夜,听见姥姥在房间里哭。好像……好像是舅舅又病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太清,就听到什么‘复发’、‘转移’什么的……爸,复发是什么意思?很严重吗?”他仰着脸,眼里是少年人未经世事的清澈。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告诉他,那个他眼中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舅舅,那个靠着钢铁意志创造了奇迹的男人,可能……正在被命运收回他所有的幸运。
“没什么,”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小孩子别瞎想。可能是你姥姥看电视剧看多了。”
我把他推进房间:“快去写作业。”
关上房门,我颓然地坐回沙发。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冰箱运转的嗡嗡声。我再次拿出那包烟,点燃了一根。辛辣的烟雾呛入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心慌过了。
十年前,面对自己的诊断书,我是恐惧。而现在,猜测着陈刚的病情,我感到的,是一种荒谬的、冰冷的寒意。
我们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被命运抛向空中。十年,硬币落地。难道,我才是正面吗?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掐灭了烟,拿起手机,拨通了陈雪的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
“喂?”她的声音疲惫沙哑。
“怎么样了?”我问。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林涛,”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你明天……能不能请个假?”
“干什么?”
“陪我去一趟医院。我哥……想见你。”
第二章
第二天,我请了假。图书馆馆长是个宽厚的中年女人,她看了看我,什么也没问,只说:“家里事要紧。”
我和陈雪约在医院门口见。她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上起了皮。她把一个文件袋塞给我,“这是他这几年的体检报告,还有……最新的检查结果。”
我拉开文件袋的线绳,手指有些发抖。里面厚厚一叠,每一张都记录着陈刚与“规矩”的斗争史。我直接翻到最后,那是一张PET-CT的报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我看不懂,但最后那行结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考虑淋巴瘤复发并多发转移。肝、肺、骨……”
我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半个月前。”陈雪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他一直瞒着,谁也不让说。直到前天,疼得晕过去了,才被送到医院。”
“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我无法理解。那个自律到变态的男人,那个每天清晨雷打不动跑五公里的人,那个把养生知识倒背如流的人,怎么会……
“我不知道……”陈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医生说,可能……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了。他那哪是养生,他是上刑。十年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们坐电梯上楼,在那个狭小的、不断上升的铁盒子里,我忽然觉得喘不过气。电梯里还有别人,我们只能沉默。我看着她紧咬着下唇,肩膀微微颤抖。我伸出手,想拍拍她,却又僵在半空。
病房在走廊尽头。是单间。岳父岳母都在,两位老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陈刚躺在病床上,比我上次见他,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邃,只有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还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一样。他正在输液,看到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来了。”他的声音很虚弱。
我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下。“哥。”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保温杯。“帮我倒点水。要温的,40度左右。”
十年了,他还是这样。连喝水,都要精确到温度。
我倒了水,用手背试了试,递给他。他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你也坐。”他对我岳父岳母说。然后,他看向我,目光很平静,“林涛,我的情况,小雪都跟你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
“我叫你来,没别的意思。”他喘了口气,继续说,“就是想问问你。这十年……你后悔过吗?”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会抱怨,会不甘,会质问命运不公。但他没有。他只是像一个纯粹的好奇者,问出了这个埋藏了十年的问题。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听我的,没按规矩来。”他说,“你看你,瞎折腾了那么多年,现在不也好好的?我呢,一步一个脚印,跟教科书一样,结果……还是走到了这儿。”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迷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我不后悔,是不是太残忍?我说我后悔,是不是太虚伪?
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命的地方。
“哥,”我斟酌着词句,“可能……我们俩得的,根本就不是一种病。”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我的病,在身上。可能你的病……在心里。”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他沉默了。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输液泵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生命倒计时。
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还带着咳嗽。“在心里……说得好。我他妈就是心里有病。”他说了句粗话,这在他清醒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
“我每天计算卡路里,计算步数,计算睡眠时间……我以为我在计算生命,原来我是在计算通往这里的距离。”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总跟你说,要按规矩来。可我忘了,阎王爷,他从来不按规矩出牌。”
岳母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岳父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眼圈也红了。
陈雪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
我坐在那儿,手脚冰凉。我仿佛看到十年前的那个岔路口,我和他,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我们都以为自己选了通往“生”的那条路。到头来才发现,路标从一开始,就画错了。
从医院出来,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我和陈雪坐在车里,谁也没说话。雨刷器单调地刮着玻璃,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心上。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陈雪忽然开口,声音空洞。
“没有。”
“你肯定觉得!你赢了,他输了!你们俩打了个赌,赌了十年,用命当赌注!结果你这个混蛋赢了!”她猛地拔高了声音,积压了十年的委屈、不甘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没有这么想!”我吼了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
“你没有?林涛,你敢说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吗?你看着他躺在病床上,再看看你自己!你是不是觉得,你当年的选择,才是对的?”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说了我没有!”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
车厢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瞬间被愤怒和悲伤填满,挤压得人无法呼吸。
“停车!”她尖叫。
我一脚踩下刹车,车“刺啦”一声停在路边。她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我看着她的背影,很快就模糊在雨幕中。
我趴在方向盘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们都没有错。陈刚没有错,他只是想活下去。陈雪没有错,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哥哥。我好像也没有错,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
可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被弄得遍体鳞伤?
第三章
那次争吵后,我和陈雪陷入了冷战。这是我们结婚十二年来,最长的一次。
她每晚都去医院陪夜,清晨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我们几乎见不到面。就算偶尔碰上,她也绕着我走,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家里没有了她,瞬间变得空空荡dejag。我不会做饭,每天就叫外卖。吃完的餐盒堆在墙角,散发着馊味。衣服攒了一筐,也没力气去洗。那个被陈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几天之内,就成了一个垃圾场。
我开始失眠。一闭上眼,就是陈刚躺在病床上那张灰败的脸,和陈雪在雨中决绝的背影。
一天深夜,我被饿醒了。胃里火烧火燎地疼。我摸到厨房,想找点吃的。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就在我失望地准备回房时,我看到了餐桌上,有一个用碗倒扣着的盘子。我走过去,掀开碗。
盘子里,是两个白水煮蛋,和一小碟切好的酱菜。旁边还有一张便签,是陈雪的字迹。
“记得吃。胃不好,别空着。”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我捏着那张便签,站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鼻子猛地一酸。视线开始模糊。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剥开一个鸡蛋,还是温的。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这是我们冷战以来,她对我唯一的“关怀”。无声,却重如千钧。
(第三人称视角)
凌晨三点,中心医院住院部B座11楼的护士站,灯火通明。
陈雪蜷在走廊的长椅上,身上盖着一件薄外套。她睡不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手机屏幕亮起,“小雪,你哥刚才又喊疼了,医生给打了止痛针。你别太累,也休息一下。”
她回了个“好”,然后点开了和林涛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三天前,她发给他的那句“你自己想吃什么就叫外卖吧”。
她咬着下唇,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打出几个字:“你睡了吗?”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道歉吗?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关心他吗?又拉不下这个脸。她心里堵得慌。这十年,她夹在丈夫和哥哥中间,像个双面胶,努力粘合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她累了。真的累了。
她点开微信运动,林涛的步数,常年都是几百步。今天,也是。而哥哥陈刚的微信运动,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半个月前。那天的步数,是12580。
她看着那两个数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将脸埋进了膝盖里。走廊尽头的窗外,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来了。可她的天,好像永远都不会亮了。
(第一人称视角)
吃了那两个鸡蛋,我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我决定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第二天,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去超市,买了一堆食材。
我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就学着陈刚推崇的养生食谱,熬了一锅小米粥,蒸了几个素包子。
傍晚,我带着保温桶,去了医院。
我没想好见了面要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是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我走到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是陈雪和岳母。
“妈,他就是太听话了……从小到大,他都太听我爸的话了。我爸让他考师范,他不喜欢,还是考了。我爸让他跟李家的姑娘相亲,他明明有喜欢的人,还是去了……连生病,他都听话得像个机器人。可是,听话有什么用啊……”
陈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提着保温桶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从不知道,陈刚还有这些过往。在我眼里,他一直是那个强大、自信、永远正确的“别人家的孩子”。原来,那副强悍的躯壳下,也藏着一个被“规矩”捆绑的、从未被释放的灵魂。
我没有进去。我悄悄地把保温桶放在门口,转身走了。
在医院的地下车库,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昏暗的灯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陈刚的悲剧,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敌人,从来不是癌细胞,而是他自己。是他那种“必须正确”的执念,杀死了他。他不敢犯错,不敢走弯路,不敢停下来喘口气。他用全世界最严苛的尺子来衡量自己,最终,尺断了,人也垮了。
而我呢?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这个“自私自利”的逃兵,却因为我的“不听话”,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
命运的反转,来得如此荒诞,又如此残酷。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雪发个信息,告诉她我来过。可打下“我”字,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是林涛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我是。您是?”
“我是市肿瘤医院的王建国医生。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我给你和你内兄……陈刚先生,做过会诊。”
王医生。我当然记得。他是当时的主任医师,也是第一个,对我“放弃治疗”去旅行的选择,表示了沉默的理解的医生。
“王医生,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关于陈刚先生的。我听说了他的情况,很遗憾。有些话,我觉得,或许应该让你知道。”
第四章
我和王医生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比十年前老了一些,头发白了大半,但眼神依旧锐利。
“林先生,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好。”
“托您的福。”我客气了一句。
他摆了摆手:“不是托我的福,是托你自己的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今天找你,是想解开一个我心里,也可能是你心里的结。”
“陈刚的事,我很痛心。从医学角度看,他当年的选择,是最理性的,最科学的。他做的每一步,都堪称教科书。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治的是病,但更是人。人,不是机器。”
“当年给你们做诊断的时候,我就发现一个问题。你们俩的癌症分型,虽然部位不同,但都属于对精神压力高度敏感的类型。也就是说,情绪,或者说心态,对预后的影响,可能比化疗药物还要大。”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砰砰直跳。
“陈刚这个人,我印象很深。太紧绷了。”王医生说,“我看过他给自己制定的康复计划,精确到分钟。我当时就跟他说,弦绷得太紧,容易断。他嘴上答应,但我知道,他没听进去。他骨子里,是个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的人。”
“这种极致的自律,在短期内,确实能带来非常好的治疗效果。所以他前五年恢复得很好。但长期来看,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持续的精神内耗。他不是在养生,他是在打一场不允许失败的战争。每天醒来,他面对的不是新的一天,而是新的敌人——卡路里、不规律的作息、潜在的癌细胞……他活得太累了。”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灼热。
“而你,”王医生看向我,“你当年的选择,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自暴自弃。但现在回过头看,你做的,恰恰是最高明的情绪疗法。你把自己从那种高压的环境里剥离出来,你去看山,去看海,你去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和‘不正确’。你没有跟疾病去‘斗’,你选择了跟它‘共存’。你的身体放松了,你的免疫系统,才有了喘息和反击的机会。”
“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方法就一定对,更不是鼓励所有病人都学你。你这是个例,是奇迹,有运气的成分。但你的案例,和陈刚的案例放在一起,给了我们这些做医生的,一个巨大的警示。”
他说完,咖啡馆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车来车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忽然觉得,我和陈刚,就像两个被关进不同笼子的困兽。他的笼子,是“规矩”,是“正确”,是“必须如此”。我的笼子,是“无常”,是“未知”,是“生死由天”。
他拼命地想挣脱笼子,结果被笼子上的尖刺扎得遍体鳞伤。
而我,索性躺在笼子里,看着外面的风景,结果笼子的门,自己开了。
所谓命运的反转,不过是当初的选择,终于寄来了回执。
“王医生,”我哑声问,“他……还有希望吗?”
王医生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已经全身转移了。现在做的,都只是姑息治疗,延长一些时间,减轻一些痛苦而已。”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这辈子,太苦了。”王医生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他能活得‘混蛋’一点。”
从咖啡馆出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这个城市依旧繁华喧嚣。可我只觉得冷。
我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陈雪还没有回来。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然后,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这一次,我没有再做那些清汤寡水的“养生餐”。我翻出了家里尘封已久的干辣椒和花椒,炖了一锅水煮鱼。红油翻滚,香气四溢。
这是陈雪最爱吃的菜。也是我们家,十年没再出现过的味道。
第五章
陈雪是快十一点才回来的。
她打开门,闻到满屋的麻辣味,愣在了玄关。
“你……”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餐桌上那盆热气腾腾的水煮鱼,眼神复杂。
“吃饭吧。”我说,“我给你留了饭。”
她没动,就那么站着。
“不合胃口?”我问。
她摇了摇头,换了鞋,默默地走到餐桌边坐下。
我给她盛了碗饭。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十年没尝过的辛辣瞬间刺激了她的味蕾,她被呛得咳了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递给她一杯水。
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然后,就像决了堤的坝,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一滴一滴,砸在桌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坐在她对面,陪着她。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哭,一个在看,谁也没有说话。那盆水煮鱼,在我们之间,慢慢地凉了下去。
“林涛,”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他今天跟我说,他后悔了。”
我心里一紧。
“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你辞职去西藏的时候,他没有跟你一起去。”
“他说他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天。上学为了让爸妈高兴,工作为了让领导满意,结婚为了完成任务,生病了……治病都是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
“他跟我说,他好羡慕你。羡慕你可以那么潇...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他活得像个笑话。”
陈雪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陈刚是看不起我的。我以为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失败者。我从不知道,在他那颗被“规矩”填满的心里,竟然还藏着对我的“羡慕”。
“他不是笑话。”我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陈雪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跟你不一样。我的勇敢,是往外跑。而他的勇敢,是往里扛。”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他认为对的‘规矩’,扛了十年。只是他不知道,有些规矩,本身就是错的。”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这十年的点点滴滴,聊陈刚,也聊我们自己。我们没有再争吵,也没有再指责。当一个巨大的悲伤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时,所有的埋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两个人的沉默,如果能在一个频道上,也是一种对白。
夜深了,我们回到卧室。这是冷战以来,我们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
关了灯,黑暗笼罩下来。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小雪,”我轻声叫她。
“嗯?”
“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她说,“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
是我们,用“榜样”和“期待”,参与建造了他那个华丽而坚固的牢笼。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用我的掌心,一点点温暖着它。
第六章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
我和陈雪,会轮流去医院。我负责白天,她负责晚上。我们不再谈论“对错”,只是尽力,想让陈刚最后的日子,能舒服一点。
我开始研究菜谱,不再局限于那些“健康”但无味的食物。我给他做红烧肉,做松鼠桂鱼,做他年轻时最爱吃的那些重口味的菜。
起初,他还会固执地拒绝,念叨着“不能吃”、“不健康”。
“哥,”我把一块烧得软烂的红烧肉夹到他嘴边,“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他什么规矩。好吃,就是现在唯一的规矩。”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摇。他张开嘴,把那块肉吃了下去。
咀嚼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好吃……”他含混不清地说,“好多年……没吃过了。”
从那以后,他不再抗拒。他像个孩子,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虽然每次都只能吃下一点点,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但精神,却似乎一天比一天放松。他不再逼着自己看养生节目,而是让我给他找了很多老电影。我们一起看《英雄本色》,看《大话西游》。看到搞笑的地方,他会跟着笑,一笑就咳嗽。
他开始跟我聊他年轻时的“混账事”。聊他为了一个女孩,跟人打架;聊他逃课去滑冰,被他爸追着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是一个被“陈刚”这个名字,压抑了太久的少年。
我们总以为听话是捷径,后来才发现,那条路,根本不通向自己的心。
一个月后,陈刚的情况急转直下。他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医生找我们谈话,建议放弃抢救,转入临终关怀。
陈雪签了字。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天晚上,我去医院接替她。她从病房里出来,把我拉到楼梯间。
“林涛,哥他……刚才醒了。他跟我说,他想回家。”
我沉默了。我们都知道,回家,意味着什么。
“医生说,他现在的情况,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陈雪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可是,他想回家。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提要求。我们不能拒绝他。”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办理出院手续很复杂。我们忙了一整天。傍晚,救护车把陈刚送回了家。回的是他父母家。
把他安顿好后,我准备开车送陈雪回家。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她拉住了我。
“林涛,”她靠在车门上,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像纸,“哥他……拒绝了所有的治疗。包括止痛针。”
我心里一震。
“他说,他想清醒地走。他说他这辈子,活得太麻木了,最后这一段路,他想……感受一下。”
“他还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活成了别人期望的样子。他让我告诉你,谢谢你。谢谢你让他看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虽然……他已经没有机会选了。”
她说完,再也支撑不住,顺着车门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湿透我的肩膀。
那个曾经以“按规矩来”为人生信条的男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用最不按规矩的方式,来完成他最后的反叛。
第七章
陈刚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清晨走的。
很安详。
据岳母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精神特别好。他让家人都聚在床边,像开茶话会一样,聊了很久。他跟每个人都道了歉,也道了别。
最后,他对一直守在床边的岳父说:“爸,这辈子听您的话,我没后悔过。但如果有下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岳父老泪纵横,握着他的手,只说了一个字:“好。”
葬礼那天,天很蓝。
来了很多人。他的同事,朋友,同学。每个人都在惋惜,说他是个好人,是个榜样。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还戴着那副金丝眼镜,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克制的微笑。
我忽然觉得,那张照片,框住的不是他,而是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想象。
真正的告别,不是关上门,而是看着那扇门,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敲了。
陈刚走后,生活还得继续。
只是我们家的电视机,再也没有被调到过35。遥控器就放在茶几上,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它的存在。
小宇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沉迷游戏,开始帮着做家务,会笨拙地安慰他妈妈。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偷偷地看舅舅以前最爱看的那个养生节目。
我和陈雪之间,有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们很少再谈论过去,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刻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一个周末的清晨,阳光很好。
我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煎着鸡蛋。陈雪走进来,从身后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今天早饭,要不要放点辣椒。”我笑着说。
她也笑了,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好啊。”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边。锅里的鸡蛋滋滋作响,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知道,我们都还在悲伤里。但我们也都在努力地,向前走。
……
又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小宇已经睡了,陈雪在浴室洗澡,水声哗哗地响着。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那个许久未动的电视遥控器。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遥控器小小的液晶屏上,还残留着上一次操作的痕迹。我下意识地按了一下音量键。
那个熟悉的数字,瞬间跳了出来。
“35”。
它像一个幽灵,无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看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十年的光阴,所有的对错、悲欢、聚散、生死,似乎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冰冷的数字里。
我的手指,悬在了音量减号键的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最终,我还是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我转过头,看向卧室的方向。门缝里,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
浴室的水声,停了。
来源:健康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