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头拴着婆婆的耳朵,另一头勒在我那摇摇欲坠的耐心上。客厅里,《鉴宝》栏目里专家高亢的声音,盖过了我和丈夫李伟之间最后一点可供交谈的空气。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头拴着婆婆的耳朵,另一头勒在我那摇摇欲坠的耐心上。客厅里,《鉴宝》栏目里专家高亢的声音,盖过了我和丈夫李伟之间最后一点可供交谈的空气。
我起身去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暂时隔绝了噪音。我从橱柜最上层摸出一个饼干盒,打开,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张十年前的婚礼合影。照片上,我穿着白纱,笑容僵硬,旁边的婆婆,一身红得发亮的唐装,嘴角向下撇着,仿佛我是她刚从菜市场一折买回来的处理品。
李伟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没头没尾地问:“妈今天是不是又不高兴了?”
我没回头,只是把碗碟码得更响了些。“她哪天高兴过?” 我的声音被水声冲刷得有些模糊。
他沉默了。这种沉默是我最熟悉的,像一块湿抹布,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结婚十年,我们之间这种沉默的频率,比他说“我爱你”要高得多。
“岚岚,”他终于开口,“乐乐的家长会,要不……让我妈去一次?”
我关掉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我转过身,擦着手,看着他:“让一个孩子管她叫了十年‘阿姨’的人,去给他开家长会?李伟,你是想让全学校都知道我们家的笑话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差不多就行了”的口头禅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这就是我们家的日常。一根因为六千六百块改口费而种下的刺,十年间,在我心里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带刺大树。当年,他家给了我一万零一的彩礼,寓意“万里挑一”。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敬茶时,我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她递过来的红包,薄得像一片纸。我当着众亲戚的面打开,里面是三千四百块。不多,但也不算少。可轮到我改口叫“爸”时,公公笑呵呵地递上一个厚实的红包,一万。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当地的规矩,改口费是婆婆给,一万起步,寓意“万事如意”。她只给了三千四,连一半都不到。我不是贪财,我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份尊重。从那天起,那声“妈”就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再也叫不出来。我梗着脖子,叫了她十年“阿姨”。
起初,亲戚们还劝,李伟也跟我吵。可我的性子就是这样,那口气顺不过来,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后来,大家习惯了。婆婆习惯了,李伟习惯了,我也习惯了。
直到我的儿子乐乐出生,长到会说话。他学着我,指着婆婆,清脆地喊:“阿姨!”
婆婆的脸,在那一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从那天起,我们家那台电视机的音量,就固定在了35。
1.
“妈妈,为什么奶奶要叫阿姨?”乐乐不止一次这样问我。
我总是敷衍他:“这是咱们家的特殊称呼。”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孩子是天生的模仿家,他们不懂成人世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复制粘贴。
真正的爆发是在乐乐六岁生日那天。我们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在酒店订了个包间。席间,大家逗乐乐,让他介绍家人。乐乐举着一根鸡翅,油乎乎的小手依次指过:“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爷爷……”
当他指到婆婆时,犹豫了一下。满桌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这个孩子身上。婆婆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期待的笑容,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
乐乐眨巴着大眼睛,最终用一种他自认为最准确的称呼,大声说道:“这是……李伟家的老太婆!”
“轰”的一声,我感觉自己脑子里的血全涌到了脸上。
整个包间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不知道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窃笑声。
婆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抹硬挤出来的笑容碎在嘴角,比哭还难看。她放在桌上的手,不停地颤抖,想去端茶杯,却几次都碰倒了杯子。
李伟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他一把抓过乐乐,声音压抑着怒火:“你胡说八道什么!跟谁学的!”
乐乐吓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没有胡说!爸爸你上次跟妈妈吵架,就说‘你再这样,咱妈就真成老太婆了’……我听到了!”
一句话,把我和李伟一起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场生日宴草草收场,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婆婆坐在后座,一路无言,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背影佝偻着,像一片被霜打过的叶子。
回到家,门一关上,李伟的怒火就爆发了。
“林岚!你满意了?”他把车钥匙狠狠砸在鞋柜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冲我吼什么?”我的委屈也上来了,“是我的错吗?他叫你妈老太婆,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他叫了你妈十年阿姨,是跟谁学的!”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扎进我心里。
“那是因为你妈当年……”
“够了!”他打断我,“十年了!林岚!就为那几千块钱,你至于吗?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现在连孩子都学坏了!你图什么?”
我被他吼得一愣。图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我只知道那口气憋了十年,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图个舒坦!”我激动起来,句子开始变短,“我没错!”
“你没错?”
“对!”
“好,你没错。”他突然冷静下来,那种冷静比争吵更让我心慌。他走到婆婆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妈,您别往心里去,小孩子不懂事。”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了敲:“妈,您开开门。”
还是没声音。李伟的标志性动作——烦躁地揉着后颈——出现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
也就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对自己坚持了十年的“原则”,产生了动摇。那不是胜利的快感,而是一种被掏空的茫然。我赢了那口气,却好像输掉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婆婆的房间空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她让邻居代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我回老家了,电视遥控器在抽屉里。”
那台电视机,终于可以不用再开到35了。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2.
婆婆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家里安静得像个空壳。乐乐大概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蔫蔫地自己玩积木,没再提“老太婆”和“阿姨”的事。
李伟跟我陷入了冷战。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他晚上回来,自己下碗面条吃,然后就钻进书房。我做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慢慢变凉。
周二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一片漆黑,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一点光。我换了鞋,走到餐桌边,发现上面盖着一个保温罩。掀开,里面是一碗还温着的排骨汤,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李伟的字迹:“喝了再睡。”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这就是李伟。我们吵得再凶,他也不会真的不管我。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道歉都让我难受。我端起那碗汤,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冰冷的心。
我走到书房门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书房里,李伟并没有在工作。他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他偷偷在网上查的“如何调解婆媳关系”。搜索结果五花八门,有的说要丈夫强势,有的说要哄着妻子,有的说要让婆婆做出牺牲。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快要窒息。他的手机亮了一下,“哥,妈在我这儿,天天唉声叹气,说自己没用,惹城里人嫌。你和嫂子到底怎么回事啊?”李伟打下一行字:“没事,过两天我就去接她。”想了想,又删掉了。他能怎么接?接回来,林岚那关过不去,这个家还是个火药桶。他长叹一声,关掉了网页。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我终究没有敲门,转身回了卧室。躺在床上,我失眠了。十年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我和婆婆是对手,李伟是那根快要被扯断的绳子。而我的核心缺陷——那份不肯低头的骄傲,就是驱动这一切的引擎。因为骄傲,我无法接受改口费的“屈辱”;因为骄傲,我把“阿姨”叫了十年;因为骄傲,我间接教会了儿子伤人的话;也因为骄傲,我把我的家推到了悬崖边上。
周四,公司一个项目出了紧急问题,需要用到一个很老的财务软件,全公司只有我会用。年轻的实习生小王急得满头大汗,围着我,一口一个“岚姐”。
“岚姐,这个数据怎么导不出来啊?”
“岚姐,这个报表格式不对……”
我耐着性子,一步一步地教他。“你看,这里要先建一个参数,对,点这里……然后再选择这个选项……别急,慢慢来。”
小王感激涕零:“岚姐,你太厉害了!这跟教我妈用智能手机一样,我每次都教得想发火,你脾气真好。”
他无心的一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能耐着性子教一个陌生人,却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教过婆婆任何事。她那台老年智能机,用了三年,还是只会接打电话和用微信视频。每次她问我怎么发朋友圈,怎么用导航,我总是不耐烦地回一句:“哎呀,这个很简单的,您自己摸索一下。”或者干脆推给李伟。
婆婆那双因为常年做农活而粗糙的手,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笨拙地点来点去,那个场景,我见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心里去。
原来,我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外人。留给家人的,只有原则和脾气。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尘封的饼干盒。婚礼合影的下面,还压着几张更老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时的婆婆和公公,抱着襁褓中的李伟。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幸福,眼神清澈。
是什么让那样一个爱笑的姑娘,变成了今天这个沉默、固执,甚至有些“刻薄”的老人?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起来:“喂,您好。”
“喂,是……是林岚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迟疑的女声。
“我是,您是?”
“我是你婆婆的邻居,王婶。你婆婆……她今天在家里摔了一跤,现在在镇上的医院里,你和李伟快回来看看吧!”
3.
我和李伟连夜开车赶回老家。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我几次想开口,都被李伟身上散发的寒气冻了回去。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林岚,这日子也就到头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凌晨三点,我们赶到镇医院。婆婆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小姑子李静红着眼睛守在床边。看到我们,她站起来,眼神里满是责备。
“哥,嫂子,你们可算来了。”
婆婆还没睡,看到我们,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费力地想坐起来。李伟赶紧过去按住她:“妈,您别动,好好躺着。”
婆婆看着李伟,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小伟啊,妈没用,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这干啥。”李伟给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沙哑。
我站在病床的另一头,像个局外人。我想说句“阿姨,您感觉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两个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和刺耳。
李静把我拉到走廊尽头。
“嫂子,我知道你和我妈不对付。但你知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回来?”
我摇摇头。
“她不是赌气回来的。”李静吸了吸鼻子,“她走之前,查出来眼睛有毛病,黄斑病变,再不治,就要瞎了。医生说手术费要三万多。她怕给你们添负担,就说回老家,其实是想用自己那点养老钱把手术做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她回来这几天,天天在家自己滴眼药水,省吃俭用。那天就是因为眼睛看不清,下楼梯一脚踩空了,才摔断了腿。”李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这辈子,就是个为别人活的命。当年我爸走得早,留下不少看病的债。我哥上大学的学费,我出嫁的嫁妆,哪一样不是她一分一分攒出来的?她对自己抠门到什么地步,一件衣服穿十年都舍不得扔!”
“那……那当年的改口费……”我颤抖着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十年的问题。
“改口费?”李静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嫂子,你还记着那事呢?当年你俩结婚前,我舅舅家做生意赔了,急需用钱周转,我妈把准备给你改口费的钱,还有家里仅剩的积蓄,都拿去给我舅了。她给你的那三千四,还是临时找邻居借的。她跟我说,觉得对不起你,但亲戚家出了事,不能不帮。她想着,以后加倍对你好,补偿你。谁知道……唉。”
秘密在凌晨三点的医院走廊里被揭开,没有戏剧性的灯光,只有惨白的节能灯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十年来的委屈、愤怒、坚持,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以为的怠慢和不尊重,原来是她的无奈和牺牲。我斤斤计avaliado的那几千块钱,背后是一个母亲对整个家庭的托举。
而我,就因为这点可笑的“原则”,用十年的冷漠,去惩罚一个默默付出的老人,甚至让她在儿子家里都找不到归属感。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我偏偏要在家里,当一个十年的法官。
我慢慢走回病房。李伟正在给婆婆擦脸,动作轻柔。婆婆闭着眼睛,但眼角不断有泪渗出。
我走到床边,李伟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又干又疼。
“妈……”
那个字,卡了十年,终于冲破了喉咙。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婆婆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慢慢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李伟也愣住了,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你……你叫我什么?”婆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握住她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冰凉的手,又叫了一声:“妈……对不起。”
4.
婆婆的腿需要静养,手术也得等腿好了再说。我和李伟商量,把她接回了城里。
回去的路上,是我开的车。李伟坐在后座照顾婆婆。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们,婆婆靠在李伟的肩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我才发现,她真的老了。
回到家,我把主卧让出来给婆婆住,我和李伟搬到了次卧。我把家里那台电视机的遥控器找出来,擦干净,放在婆婆床头。
“妈,您要是无聊就看看电视,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
婆婆局促地摆摆手:“不看,不看,费电。”
我笑了笑,没再坚持。
乐乐放学回来,看到婆婆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吓了一跳。他怯生生地凑到床边,小声问:“阿……奶奶,您怎么了?”
他终究还是没敢叫“老太婆”,但那声“阿姨”,也变成了“奶奶”。
婆婆摸了摸他的头,笑了:“奶奶不小心,摔跤了。”
我把乐乐拉到一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乐乐,以后不能叫阿姨,也不能叫老太婆,要叫奶奶,记住了吗?”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晚上,我炖了鸡汤,用吸管一点一点喂婆婆喝。她起初很抗拒,一直说“自己来,自己来”,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顺从了。她喝得很慢,一边喝,一边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岚岚啊,别忙活了,妈不值得你这样……”
“妈,您说什么呢。”我打断她,“以前是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她没再说话,只是眼圈又红了。
李伟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等我从房间出来,他把我拉到阳台上。
黄昏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岚岚,谢谢你。”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我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这个家。”
他抱得更紧了些。“差不多就行了”——他这句口头禅,我以前觉得是敷衍,是和稀泥。现在才明白,这五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无奈、包容和对家人的不舍。他不是不在乎我的委"屈,他只是更在乎这个家的完整。
“对不起,李伟。”我闷声说,“我太骄傲了。”
“我知道。”他拍拍我的背,“你的骄傲,也是我当初喜欢你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它差点毁了我们。”
在爱里,我们都曾是瞎子,摸索着对方的好,也刺痛着对方的伤。
那天晚上,李伟睡得很沉,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是我们冷战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我侧过身,看着他的睡颜,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是周六,我起了个大早,在厨房准备早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整个厨房镀上了一层金边。我熬了小米粥,烙了葱油饼,都是婆婆爱吃的。
李伟也起来了,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老婆,你真好。”
我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起开,别耽误我做饭。”
他嘿嘿地笑,不去,反而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就在这时,乐乐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看到我们抱在一起,捂着眼睛大叫:“哎呀,羞羞脸!”
我和李伟相视一笑。这个早晨,充满了烟火气,是我渴望了十年的家的味道。
吃早饭的时候,我把粥吹凉了,端到婆婆面前。
“妈,吃饭了。”
婆婆“哎”了一声,声音响亮。她接过碗,用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拿起勺子。她标志性的动作——吃饭前总要用纸巾把碗边擦一遍——又出现了。我看着她仔细地擦着碗沿,突然觉得这个动作无比亲切。
“妈,等您腿好了,眼睛的手术,我们马上就做。”李伟说。
婆婆的勺子停在半空中。“不……不用,太贵了,我这老眼昏花的,治了也浪费……”
“不贵。”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您好好的,花多少钱都值。以后,我给您养老。”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头,粥汤都洒出来几滴。
5.
婆婆在家养伤的日子,成了我们一家关系的粘合剂。
我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看她。给她擦身,换药,陪她聊天。我们聊她年轻时候的事,聊李伟小时候的糗事。我发现,抛开“婆媳”这个身份,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老人,节俭、善良,还有点小小的幽默感。
有一次,我给她讲公司里的八卦,说到一个同事为了买名牌包跟老公吵架。婆婆听完,撇撇嘴,说了一句我们当地的方言:“那不是烧包嘛,日子不过了?”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李伟下班回来,看到我和婆婆相处融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他不再下班就钻书房,而是陪着我们一起看电视。当然,音量还是35,但这一次,是我主动调的。
“妈,这个声音您听着还清楚吧?”
“清楚,清楚。”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一个行动不便的婆婆,挤在沙发上,看那些她爱看的家长里短的电视剧。乐乐靠在我怀里,时不时插一句嘴,点评一下剧情。我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
乐乐对婆婆的态度也彻底变了。他会主动拿故事书到床边,一字一句地念给婆她听。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他念得特别认真。
“奶——奶——,从前,有,一个,大,灰,狼……”
婆婆听得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有一次,我教婆婆用平板电脑看视频。她的手指粗大,总点不准那个小小的播放键。我握着她的手,像教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地示范。
“妈,您看,点这个红色的三角。”
“哦哦,这个啊。”
“对,想暂停就再点一下。”
“哎,真神奇。”她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反复地播放、暂停,玩得不亦乐乎。李伟在一旁看着,眼眶有些湿润。他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们花了十年去制造隔阂,却在几天之内,用爱重建了桥梁。
婆婆的腿一天天好起来,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眼睛手术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和李伟睡在次卧。关了灯,黑暗中,他突然开口。
“岚岚,我藏了私房钱。”
我心里一惊,但没作声。
“就在你放照片那个饼干盒的夹层里,”他继续说,“一共五万块。我本来想着,万一……万一咱俩真过不下去了,你带着乐乐,不至于太难。”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我翻过身,抱住他。
“我不要。”
“这是我欠你的。”他说,“当年的改口费,是我没处理好。我让你受了十年的委屈。”
“不,”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李伟,那些钱,明天拿出来,给妈做手术用。剩下的,给她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抱紧我。
第二天,婆婆被推进了手术室。我和李伟、李静在外面等着。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我坐立不安。
李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别怕,现在医学发达,没事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我害怕,我怕我刚刚找回来的“妈妈”,会再出什么意外。我欠她的,还没来得及还。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家属可以放心了。”
我们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6.
婆婆的眼睛蒙着纱布,被护士推了出来。
“妈。”我第一个迎上去。
“哎。”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听得出来很高兴,“岚岚,我好像能看见光了。”
“等纱布拆了,就能看清了。”我握着她的手说。
住院的那几天,我请了年假,全天候在医院陪着。李伟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就拎着保温桶过来换我的班。乐乐也被我们接到了医院,趴在床边给婆婆讲故事。
拆纱布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医生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婆婆慢慢地睁开眼睛,眨了眨。她先是迷茫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看得我心里发毛。
“岚岚……”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眼角……怎么有皱纹了?”
我一愣,随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是啊,我也不年轻了。”
“瘦了。”她又说,然后伸出那只布满褶皱的手,想摸摸我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主动把脸凑过去,贴在她温暖干燥的手心。
“妈,我在这儿呢。”
她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出院那天,我们一家人去公园散步。黄昏的公园里,有很多老人带着孙子孙女玩耍。婆婆的视力恢复得很好,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你看那花,真红。”
“那小孩儿穿的鞋子会发光,真好玩。”
乐乐牵着她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奶奶,我们去玩滑滑梯!”
“哎,好,奶奶陪你去。”
看着他们一老一小的背影,我靠在李伟的肩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李伟的口头禅“差不多就行了”,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了不同的含义。当初对我说是“你别计较了”,对婆婆说是“您别多想了”,而现在,他揽着我的肩膀,看着远方,轻声说:“你看,现在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一次,我听懂了,是“圆满”的意思。
原来幸福不是得到你想要的,而是珍惜你拥有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婆婆亲手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是她最拿手的。
“妈,您眼睛刚好,别累着了。”我说。
“不累,心里高兴。”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肚子鼓鼓的饺子夹到我碗里,“岚岚,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饺子。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婆婆,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乐乐狼吞虎咽。又看看身边的李伟,他正温柔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那六千六百块的改口费,像一个荒诞的隐喻。它衡量不了亲情,却考验了人心。我用了十年时间,去证明一个毫无意义的对错,差点弄丢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7.
日子回到正轨,却又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家里那台电视机,音量依旧是35。但现在,有时候是我开的,有时候是李伟开的,有时候是乐乐抢过遥控器,大声喊着“给奶奶看《鉴宝》”,然后调到那个熟悉的数字。
婆婆不再是那个寄居在我家的“阿姨”,而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之一。她会一大早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然后拎着最新鲜的蔬菜回来,在厨房里忙活一整天,只为了让我们下班能吃上一口热饭。
我的标志性动作,曾经是下班回家后,疲惫地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在,我回家第一件事是冲进厨房,从背后抱住婆婆:“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呢?”
婆婆的标志性动作,还是擦拭。擦桌子,擦碗,擦灶台。以前我嫌她有洁癖,瞎忙活。现在我明白,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护着这个家。
周末,我会带着婆婆和乐乐去逛商场。我给婆婆买了两件新衣服,她嘴上说着“太贵了,浪费钱”,回家后却偷偷在镜子前试穿了好几遍。
乐乐上小学了。开家长会那天,我本来已经请好了假。出门前,婆婆叫住我。
“岚岚,要不……让妈去吧?”她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攥着衣角,“我也想看看,我们家乐乐的学校是啥样的。”
我看着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笑了。
“好啊。”我把车钥匙递给她和李伟,“你们俩一起去,正好,让老师也见见乐乐的爸爸和奶奶。”
李伟接过钥匙,冲我眨了眨眼。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阳光很好,家里很安静。我没有开电视,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打开那个饼干盒,里面的老照片都还在。我拿出那张婚礼合影,照片上,婆婆撇着嘴,我僵硬地笑着。我端详了很久,然后从钱包里,拿出前几天我们一家四口在公园拍的合影。
照片上,婆婆和我都笑得灿烂。
我把这张新的合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饼干盒里,压在了那张旧的上面。
晚上,他们开完家长会回来,一家人心情都很好。
“老师夸乐乐了,说他聪明,就是有点调皮。”李伟兴奋地说。
“我们家乐乐,肯定聪明。”婆婆一脸骄傲。
吃完饭,乐乐缠着婆婆,让她讲故事。婆婆戴上老花镜,拿起一本故事书,一字一句地念着。
我洗完碗,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客厅里这温暖的一幕。李伟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在想什么?”
“在想,真好。”
是啊,真好。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转不过弯的自己。
夜深了,乐乐已经睡着了。我给婆婆端了一杯温水,送到她房间。
“妈,早点休息吧。”
“哎。”她接过水杯,看着我,欲言又止。
“妈,您想说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岚岚……那六千六百块钱,妈……妈过两天就……”
我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摇了摇头。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您给我的,早就超过这个数了。您给了我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一个家。”
她愣住了,眼眶慢慢红了。
我帮她盖好被子,关上灯,退出了房间。
回到卧室,李伟已经躺下了。我钻进被窝,他习惯性地把我搂进怀里。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嗯。”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有些伤痕,或许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但它已经不再疼痛。它变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道印记,提醒我们,家,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讲理的。
第二天清晨,我被厨房的声响吵醒。是婆婆。我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正在准备早餐,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详。她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我张了张嘴,那声酝omed “妈”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最终,我只是回了她一个微笑。
有些爱,已经不需要靠言语来证明。
来源:清爽豆花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