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更恨我们家那间不到五十平的屋子,每到过年,就显得愈发拥挤、逼仄,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穷酸的年味儿。
那年我十六岁,恨透了除夕。
恨那栋老式筒子楼里永远散不去的油烟味、蒜末味和邻居吵架的馊味。
更恨我们家那间不到五十平的屋子,每到过年,就显得愈发拥挤、逼仄,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穷酸的年味儿。
父亲张解放,是个拧巴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灌了一辈子锅炉,脾气也跟那炉火一样,一点就着。
母亲陈淑兰,名字文静,人也一样,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一辈子信奉“吃亏是福”,善良得有点窝囊。
我叫张远,那年正上高二,成绩不上不下,心里憋着一股无名邪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尤其是看我妈。
除夕夜,窗外是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炸开的碎红纸屑像一场吝啬的雪。
电视里,春晚正演到最无聊的小品,底下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像是提前录好的罐头笑声。
我爸喝着二锅头,脸颊通红,嘴里正数落着单位发的年货又少了二斤带鱼。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香气,拼了命地想盖过这个家的陈旧和牢骚。
“远儿,过来搭把手,准备下锅了。”我妈在厨房喊。
我懒洋洋地从沙发上挪起来,心里烦躁得像是有猫爪在挠。
就在这时,阳台那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声音很小,被电视里的笑声和窗外的炮声掩盖了过去。
但我听见了。
我爸也听见了。他那双常年跟煤灰打交道的耳朵,对异响格外敏感。
他猛地放下酒杯,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头警觉的老狼。
“什么动静?”
我妈端着一盖帘饺子从厨房出来,一脸茫然:“什么?风大吧。”
“不对。”我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子,那股子常年混迹于工厂车间的警惕性全上来了。
他猫着腰,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朝阳台挪过去。
我们家的阳台没封,就用几根铁栏杆焊着,上面堆满了过冬的大白菜和一些杂物。
我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我爸猛地一拽阳台门,对着外面一声暴喝:“谁!”
一个黑影,瘦得像根竹竿,正扒着栏杆,半个身子已经探了进来。
那人显然吓傻了,手一滑,整个人从栏杆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操!还真是个贼!”
我爸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他顺手抄起门后那根通暖气用的铁管子,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我当时也热血上头,跟着我爸就冲了出去。
那是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又脏又薄的棉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全是灰。
他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筛糠一样地抖。
“兔崽子!过年偷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爸举起铁管,那架势,是真要往下砸。
“别!”
我妈尖叫一声,也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爸的胳膊。
“解放!别动手!要出人命的!”
“你给我滚开!”我爸眼睛都红了,“大过年的,招来这么个玩意儿,晦不晦气!今天非得给他点教训!”
“有话好好说!你先把东西放下!”我妈死死地拽着他。
那个贼,或者说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缩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那双露在破旧棉鞋外面的脚踝,上面全是冻疮,又红又肿。
我爸的力气大,我妈根本拦不住,眼看那铁管就要落下去。
“报警!爸,报警!”我急中生智地喊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爸的火头上。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但手里的铁管,终究是没砸下去。
“对,报警!让警察来收拾他!”
我爸说着,就要回屋里找电话。
那个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年轻人,听到“报警”两个字,突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惊恐。
他“扑通”一声,就给我爸妈跪下了。
“叔……婶儿……别报警,求求你们了,别报警……”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得厉害。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了……”
我爸冷笑一声:“饿了?饿了就偷东西?你这套嗑,留着跟警察说去!”
“我说的是真的!”他急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妈病了,在医院等着钱做手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这种借口,电视剧里都演烂了。
我心里一阵鄙夷,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
我爸显然也不信,啐了一口:“少他妈在这儿演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他挣开我妈,转身就要进屋。
可我妈,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有怜悯,有不忍,还有一丝……犹豫。
“孩子,你抬起头来。”我妈的声音很轻。
年轻人慢慢抬起头,一张年轻却被生活磋磨得毫无生气的脸,暴露在阳台昏暗的灯光下。
“你叫什么?”
“……林……林远。”
“家是哪儿的?”
“……乡下的。”
我爸在屋里不耐烦地吼:“陈淑兰!你跟他废什么话!查户口呢셔?等着他给你拜年啊?”
我妈没理我爸。
她蹲下身,和我爸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截然相反。
“你真的……只是因为饿了?”
那个叫林远的年轻人,看着我妈温和的眼睛,愣住了。
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婶儿……我真不是坏人……我妈得了重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来城里打工,工头跑了,钱也没拿到……我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我就是想……想找点吃的,再看看能不能弄点钱……”
他的哭声,在寒冷的夜风里,显得格外凄惨。
我爸从屋里出来了,一脸的“我就知道你要心软”的表情。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能当饭吃?”他没好气地说。
然后,我妈做了一个让我和我爸都惊掉下巴的决定。
她说:“孩子,你起来吧。”
她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了。
就是刚刚才包好的,韭菜鸡蛋馅的。
她把碗递到林远面前。
“吃吧,刚出锅的,热乎。”
林远傻了。
我也傻了。
我爸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淑兰!你疯了?!”他咆哮道,“你给小偷吃饺子?你脑子让驴踢了?”
“他还是个孩子。”我妈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大过年的,谁愿意干这个?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难处?他的难处就是来偷我们家!我们家就好欺负是不是!”
林远捧着那碗饺子,手抖得厉害,热气熏着他的脸,他却一口都没吃,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死鬼投胎,好几次都噎着了,我妈就给他拍背,又端了杯水给他。
一碗饺子,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跪下了,对着我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婶儿,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爸在一旁气得直哼哼,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放他走,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又一次低估了我妈的“善良”。
她回屋,打开了那个我们家存钱用的铁皮饼干盒。
那是她和我爸攒了小半年的钱,准备开春给我交学费和补课费的。
她从里面,数出了两张一百块的。
那个年代,两百块,对我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她走到林远面前,把钱塞到他手里。
“孩子,这点钱你拿着。赶紧回家去吧,别让你妈担心。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路是人走出来的,总会有办法的。”
林远捏着那两张崭新的钞票,手抖得比刚才还厉害。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爸彻底爆发了。
“陈淑淑兰!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钱多得没处花了?给一个小偷?你让他偷!你还给他钱!你让他下次再来偷是不是!”
他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了。
楼道里,已经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往我们家看了。
我脸上臊得慌,觉得我妈简直是把我们全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不是小偷。”我妈看着我爸,一字一句地说,“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说完,她推了推还跪在地上的林远。
“快走吧,趁着现在没人。”
林远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我妈一眼,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然后,他转身,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楼道的黑暗里。
他一走,我爸积攒的怒火就全喷向了我妈。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我爸把所有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说我妈是“烂好人”“圣母心”“引狼入室”。
我妈一言不发,就坐在那儿,默默地流眼泪。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心里对我妈充满了怨恨。
我觉得我爸说得对。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走投无路?不过是懒惰和贪婪的借口罢了。
我妈的行为,不是善良,是愚蠢。
是纵容犯罪。
从那天起,这件事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
但它就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我爸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给我妈好脸色。
而我,也开始用一种叛逆和冷漠的方式,疏远我妈。
我觉得她的善良很可笑,甚至很可耻。
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考,上大学,毕业,工作。
我留在了省城,离家越来越远。
那栋老旧的筒子楼,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拆了。
我们家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回迁房。
父亲退休了,脾气也温和了不少,每天养花遛鸟,不再像一头随时会发怒的狮子。
母亲的头发白了,皱纹也深了,但那份骨子里的温和,却丝毫未变。
那个除夕夜发生的事,随着老房子的消失,似乎也一起被埋进了记忆的废墟里。
偶尔,我爸喝多了,还是会嘟囔一句:“你妈啊,就是心太软,当年差点把贼当菩萨供起来。”
我妈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反驳。
我也结婚了,娶了我的大学同学李静,她是个和我妈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精明,干练,凡事都讲究投入产出比。
我们生了个儿子,叫童童。
生活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不好不坏。
我以为,那个叫林远的年轻人,不过是我青春期里一个荒诞的插曲,早就被翻过去了。
直到十年后。
又是一个除夕。
这年,我把爸妈接到了我这里过年。
新家很大,窗明几净,暖气烧得很足。
妻子李静在厨房里指挥着阿姨准备年夜饭,童童在客厅里追着新买的遥控汽车跑来跑去。
电视里依然放着春晚,小品依然不好笑。
我爸喝着我给他买的好酒,脸上乐呵呵的,跟我讨论着股票。
我妈在旁边,一边看孙子,一边择菜,脸上是满足的笑。
一切都那么祥和,美好。
和十年前那个拥挤、压抑的除夕夜,恍如隔世。
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物业送东西,就随口喊了句:“谁啊?”
门外是一个快递员的声音:“您好,有您的一个包裹,麻烦签收一下。”
我有点纳闷。
过年期间,快递基本都停了,而且我和李静最近也没在网上买东西。
“是不是送错了?”我问。
“没错啊,张远先生,地址是这里,电话也是您的。”
我打开门,一个年轻的快递员递过来一个半米见方的纸箱子。
箱子很普通,黄色的,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
没有寄件人信息。
“这是哪儿寄来的?”我随口问。
快递员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这是同城急送,一个先生在下单平台叫的,让我们务必今天送到。”
我签了字,把箱子搬进屋里。
“谁寄的啊?”李静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不知道,没写。”我把箱子放在客厅的地板上,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爸也凑了过来,扶了扶老花镜:“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不会是诈骗吧?”李静擦着手走过来,一脸警惕,“现在骗子花样多着呢,寄个空箱子到付,或者里面是垃圾,让你付高额运费。”
“运费已经付过了。”我说。
童童也跑了过来,好奇地围着箱子转圈。
“爸爸,是我的玩具吗?”
“我看看。”我找来一把剪刀,划开了箱子上的胶带。
打开纸箱。
里面填充着厚厚的泡沫。
拿开最上面一层泡沫,露出来的东西,让我们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是一罐茶叶。
包装很精致,是那种一看就很名贵的武夷山大红袍。
“谁这么客气?”我爸嘀咕了一句,他好茶,一眼就看出了这茶叶的价值不菲。
李静拿起茶叶罐看了看:“这得好几千一斤吧?哪个朋友送的?”
我想了一圈,也想不出哪个朋友会送这么贵重的年礼,还用这种匿名的方式。
我继续往外拿。
泡沫下面,是一个用绒布罩着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把绒布掀开。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仿佛停滞了。
那是一个模型。
一个做得异常精致的建筑模型。
模型的主体,是一栋灰扑扑的、上了年头的五层筒子楼。
楼体斑驳,墙皮有脱落的痕跡,窗户大小不一,阳台上甚至还有微缩的、晾着的衣服和腌着的咸菜。
在三楼最东头的那一户,阳台的窗户是开着的。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
那个十年前,已经消失在推土机下的,我们的家。
我爸也认出来了,他嘴巴微张,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模型,浑浊的眼球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这……这是……”
我妈也走了过来,当她看到那个模型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伸出手,想去触摸,却又缩了回来,仿佛怕碰碎了一个梦。
“老房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模型,做得太逼真了,连楼下那棵我们都忘了是什么品种的老槐树,都做了出来。
是谁?
是谁会费这么大工夫,做这样一个模型,送给我们?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了上来。
李静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
我把模型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茶几上。
箱子底下,还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拿出文件袋,打开封口。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文件,和一张银行卡。
我抽出最上面的那份文件。
封面上,是几个烫金的大字:《商品房买卖合同》。
我翻开第一页。
购房人姓名:张解放,陈淑兰。
房屋地址:本市最高档的那个小区,“观澜一品”,18楼,168平米。
全款已付清。
下面,是一把崭新的钥匙,和一本房产证。
房产证上,赫然写着我爸妈的名字。
“啪嗒。”
我爸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碎片,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房产证,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李静也惊呆了,她拿起那份购房合同,一页一页地翻看,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得七八百万吧……谁……谁送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那个十年前的、瘦弱的身影,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把手伸进文件袋的最底下。
那里,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
我颤抖着,拆开了信封。
信纸是那种很普通的稿纸,上面的字,写得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
信的开头,只有三个字。
“陈阿姨:”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
“我叫林远,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在您家的阳台上,那个又冷又饿、走投无路、准备当小偷的年轻人,就是我。”
看到这里,我妈“啊”地一声,用手捂住了胸口,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她。
我爸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震惊、疑惑、羞愧,交织在一起。
我继续往下读,我的声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您描述那个夜晚对我人生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碗饺子,两百块钱。它是我在坠入深渊前,拉住我的那只最温暖的手。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冰冷和绝望。”
“那天晚上,我拿着您给我的两百块钱,连夜坐车赶回了老家。那两百块,给我妈交上了第二天的住院费,让她多撑了一段时间。您给我的那碗饺子,是我那一年吃过的,最香的东西。它让我知道,人,是应该有尊严地活着的。”
“后来,我母亲还是走了。安葬了她之后,我没有再回那个让我感到屈辱的城市。我去了南方,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我告诉自己,我欠您一条命,一份恩情,我必须把它还上。”
“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搬砖,扛水泥,砸墙。工地的生活很苦,但我一想到您,就觉得浑身是劲。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人不能忘本。别人给了你一碗饭,你要记得还人一座金山。”
“我开始自学,学预算,学管理,学设计。我用了三年时间,从一个小工,做到了工长。又用了五年时间,我用所有的积蓄,和几个兄弟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装修公司。”
“我们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公司越做越大,从装修,到承建,再到自己开发项目。如今,也算是在这个行业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过您和叔叔。我一直在打听你们的消息。我知道,直接给您钱,您一定不会收。我知道,你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张远哥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让全家能住上好房子。”
“几年前,我得知您家的老楼要拆迁,我费了很大的劲,找到了当年的拆迁办档案,才查到了你们的新住址。我不敢贸然上门,我怕我的出现,会勾起你们不好的回忆,会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万分之一的感谢。这套房子,是我开发的小区里,位置和朝向最好的一套。我知道叔叔喜欢安静,喜欢侍弄花草,那里的环境,您一定会喜欢。那罐茶叶,是我特意托人寻来的,给叔叔赔罪。当年,我吓到了他,请他一定原谅我的年少无知。”
“那个老房子的模型,是我找人定做的。我记得您家的每一个细节。我知道,那里承载了你们半生的记忆。房子没了,但记忆不应该消失。我想,您看到它,会开心的。”
“银行卡里,是我的一点心意,密码是张远哥的生日。请务必收下。这并不是报答,因为您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只是一个走出了困境的晚辈,对长辈的一点孝心。”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只想告诉您,陈阿姨,您的善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它像一粒种子,在我最贫瘠的生命里,开出了一片森林。”
“祝您和叔叔,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信的最后,落款是:
“您当年的孩子,林远,叩首。”
信读完了。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突然响起的一阵密集的鞭炮声,提醒着我们,这是人间。
我妈早已泣不成声,她趴在沙发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爸,那个拧巴了一辈子、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正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滴落下来,砸在了窗台上。
李静的眼睛也红了,她紧紧地抱着我,身体在微微发抖。
而我,手里捏着那封信,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的怨恨,我的鄙夷,我的不解。
在这一刻,全都土崩瓦解。
我一直以为,我妈的善良,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的、甚至有点愚蠢的妇人之仁。
我觉得,我爸的现实和警惕,才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原来,真正的强大,不是挥舞铁管的愤怒,不是洞悉人性的算计。
而是在看透了生活的艰难之后,依然愿意选择相信,愿意伸出援手的那份慈悲。
那不是愚蠢,那是最高级别的智慧和勇敢。
我走到我妈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妈,别哭了。”
我妈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茶几上的房产证和那封信。
她说:“我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哭……”
“我是……我是高兴……那个孩子,他走上正道了……他过得好……”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直到此刻,她想的,依然不是自己得到了多少回报。
她想的,只是那个年轻人,有没有过得好。
我爸转过身,他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个老房子的模型,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
“淑兰……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错了。”
我妈摇着头,拉住他的手:“解放,你没错。你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他们两个,就那样互相看着,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夫妻,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正地读懂了彼此。
李静走过来,拿起那张银行卡,递给我。
“老公,这钱,这房子,我们不能要。”她的眼神很坚定。
我点点头。
我懂她的意思。
这份情,太重了。
我们受不起。
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可以用金钱和房产来衡量的。
我拿出手机,按照信上留下的银行卡信息,查到了开户行的电话。
我希望通过银行,能联系到林远。
但是,银行以保护客户隐私为由,拒绝了我的请求。
这个除夕夜,我们家的年夜饭,吃得异常安静。
桌上是丰盛的菜肴,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沉甸甸的东西。
童童不懂大人的世界,他只是很高兴地摆弄着那个老房子的模型,问我:“爸爸,我们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我摸着他的头,说:“是啊,爸爸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那我们还能回去住吗?”
我看着模型里,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三楼东头的窗户,喉咙发紧。
“回不去了。但是,我们要永远记住它。”
记住那个寒冷的夜晚。
记住一碗饺子的温暖。
记住两百块钱的重量。
记住,善良,究竟是什么模样。
年后,我和父亲商量了很久。
那套房子,我们最终没有去住,也没有卖掉。
我们通过多方打听,联系上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我们以林远的名义,将这套房子捐了出去,作为一个“远方助学基金”的办公和活动场所,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和他当年一样,家境贫困却品学兼优的孩子。
银行卡里的钱,我们一分未动,也一并转入了那个基金的账户。
我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那份善良。
让它,像一粒种子一样,继续播撒下去,在更多贫瘠的生命里,开出森林。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远。
他就像一个传说,在我们家的生命里,划下了一道无比深刻的痕迹,然后,又悄然隐去。
有时候,我会站在我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我会想,林远,此刻,你又在哪一个角落,建造着属于你的大楼,延续着你所信奉的传奇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因为我母亲当年的一个善念,而活成了一道光。
并且,用这道光,去照亮更多的人。
我的儿子童童,今年也十六岁了。
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正处在最叛逆,最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年纪。
前几天,他因为同学弄坏了他的游戏机,在学校里和人打了一架。
我把他叫到书房,没有骂他。
我只是把那个已经有些陈旧的老房子模型,放在他面前。
然后,我把我母亲的故事,把林远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他听。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问:“爸,那个叫林远的叔叔,后来,你们真的再也没见过他吗?”
我摇摇头。
“没有。”
“那奶奶,后悔吗?”
我想起了母亲。
她现在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忘了。
但她唯独记得那个寒冷的除夕夜,那个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她常常会念叨:“也不知道,那个叫林远的孩子,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看着我的儿子,笑了笑。
“你奶奶从不后悔。”
“因为,善良,从来不是为了回报。”
“善良本身,就是回报。”
来源:育儿知识育儿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