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捂着肚子倒下去的时候,我正在给自行车后胎打气。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是我爹留下的,除了铃不响,哪都响。可就是这辆破车,驮着我上下班,风雨无阻。
引子
妈捂着肚子倒下去的时候,我正在给自行车后胎打气。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是我爹留下的,除了铃不响,哪都响。可就是这辆破车,驮着我上下班,风雨无阻。
“卫东……”妈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细得快要断了。
我手里的气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扶住她。她的脸白得像张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嘴唇都咬出了印子。
“妈,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我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肚子……疼……”她挤出几个字,身子就软了下去。
我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上换鞋,背起妈就往楼下冲。我们住的这栋红砖筒子楼,是厂里最早的一批家属楼,楼道又窄又暗,堆满了邻居家的蜂窝煤和旧家具。我一路喊着“借过借过”,磕磕绊绊地冲到了楼下。
幸好,邻居张叔正好推着他的三轮车出来,看见我这架势,二话不说,把车斗里的白菜全倒在地上,帮我把妈弄上了车。
“快,去中心医院!”张叔蹬着三轮车,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绝望声响,像是在为我妈的命使劲。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风里已经有了凉意。我穿着一件单薄的工装褂子,坐在车斗里,紧紧抱着妈。她的身体滚烫,却一直在发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到了医院,挂急诊,检查,一通忙乱下来,天都黑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把我叫到一边,表情严肃。
“急性阑尾炎,穿孔了,必须马上手术。”
我点点头,哑着嗓子问:“医生,要……要多少钱?”
医生推了推眼镜:“先去交五百块押金,办住院手续。多退少补。”
五百块。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心口上。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又把妈的布兜翻了个底朝天,所有钱凑在一起,零零整整,一共是七十三块六毛。
我捏着那一把皱巴巴的钱,手心全是汗。我和妈一个月加起来的工资也就三百出头,除去吃喝拉撒,根本剩不下几个子儿。厂里这个月效益不好,工资还拖着没发。
医生看我脸色不对,叹了口气:“小伙子,人命关天,赶紧去凑钱吧。手术不能再拖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把那七十多块钱先交了,让妈先进了病房。护士给她打上了点滴,疼痛暂时缓解了些,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呛得我眼眶发酸。去哪儿借钱?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所有亲戚朋友都过了一遍。大哥在东北的林场,远水救不了近火。二姐嫁在农村,日子比我还紧巴。朋友们也都是厂里的工友,谁家都不富裕。
想来想去,只剩下一个人了。
四姑。
我妈姊妹四个,四姑是最小的,也是日子过得最好的。姑父赵建国在运输公司当个小领导,家里前两年就买了彩电,听说最近还装了电话。五百块对他们家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一想到要去四姑家借钱,我的脚底板就像踩在了钉子上,又麻又疼。
我爹还在世的时候,跟四姑家因为一点陈年旧账闹得不愉快。具体是啥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从那以后,两家走动就少了。我爹是个硬脾气,到死都没松口。我妈倒是想跟妹妹缓和关系,可每次过去,热脸贴的都是冷屁股。
【内心独白】
脸皮火辣辣地烧。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在国营厂里当钳工,人称“李师傅”,可现在连给亲妈救命的五百块都拿不出来。这叫什么本事?爹要是知道了,怕是得从坟里气得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出息。可现在,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能豁出去的?
我深吸一口气,走廊尽头有一扇窗,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只透出一点微弱的惨白光晕。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看不到一点亮光。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为了妈,别说一张脸,就是把我的骨头拆了,也得去。
我走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摸出两毛钱硬币,投了进去。听着话筒里“嘟——嘟——”的连接声,我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抽紧。
电话通了,是四姑的声音。
“喂,哪位?”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四姑,是我,卫东。”
那边沉默了一下,才冷淡地“哦”了一声。
我攥着话筒,把准备好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卑微:“四姑,我妈……住院了,急着做手术,我手头有点紧,想跟您……周转一下。”
“住院了?什么病?”
“急性阑尾炎。”
“哦,那得赶紧治。”四姑的语气听不出半点关切,倒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要多少啊?”
“五百。”我说出这个数字,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被堵住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哎哟,五百可不是小数目。”四姑终于开了口,声音拖得长长的,“你姑父单位最近也不景气,家里也没啥闲钱。你也知道,我们家开销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
就在我准备说“那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的时候,四姑话锋一转:“这样吧,你先过来一趟,家里有多少算多少,看能不能给你凑点。”
绝望中透出的一丝光,让我顾不上她话里的勉强和冷淡,连忙道谢:“哎,好,好!谢谢四姑,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冲出医院,蹬上我那辆破自行车,朝着四姑家的方向猛骑。链条“嘎吱嘎吱”地响着,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在我焦灼的心上。
第1章 那通电话
从中心医院到四姑家,要穿过大半个城区。自行车骑得飞快,秋夜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五百块”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四姑家住在新建的“幸福里”小区,是那种带独立卫生间的单元楼,比我们那栋爬满青苔的筒子楼气派多了。我把自行车锁在楼下,抬头看了看四楼那个亮着温暖黄光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
上了楼,我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领,才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表妹小雅,她比我小五岁,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哥?你咋来了?”
“我找四姑。”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进来吧。”她侧了侧身,让我进去。
一进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客厅的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红烧肉还冒着热气。姑父赵建国正端着酒杯,和四姑边吃边聊。墙角那台二十一寸的松下彩电正放着电视剧,花花绿绿的。
这屋里的暖意和热闹,跟我身上从医院带来的冰冷和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卫东来了。”姑父先开了口,放下酒杯,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家里,一向是四姑说了算。
四姑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没起身,筷子在盘子里拨拉着,慢悠悠地说:“坐吧。”
我没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像个要饭的。
“四姑,我妈她……”
“吃饭了没?”她打断我的话,夹了一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没……我不饿。”我的肚子早就在抗议了,但我哪有心思吃饭。
她“嗯”了一声,又说:“你妈那病,我听人说过,不算大毛病,手术做完了就好了。你也别太着急上火。”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我妈得的只是个小感冒。
【内心独白】
不算大毛病?那是你亲姐姐啊!她现在就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我多想冲她吼出来,问问她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可我不能。我是来借钱的,不是来吵架的。我得忍着,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咽进肚子里,哪怕那滋味比黄连还苦。
我攥了攥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痛让我清醒了一点。
“四姑,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押金还差……”
“我知道,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她又打断我,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五百块,真不是小数目。你表妹马上要上大学了,处处都要花钱。你姑父单位效益也不好,这个月奖金都扣了。”
她开始诉苦,一句接着一句。我站在那里,像个被审判的犯人,听着她宣读我的“罪状”:不会过日子,存不下钱,给家里添麻烦。
姑父赵建国在一旁默默地喝着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复杂。表妹小雅则一脸不耐烦,把电视声音调得更大了。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妈的死活。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烧得我无地自容。
“四姑,”我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您就说,能不能借吧。这钱我肯定还,我给您打借条,算利息也行!”
四姑终于停了下来,她盯着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价值的旧货。
“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妈是我亲姐,她有难,我能不管吗?”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卧室。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姑父在这时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又端起了酒杯。
过了好一会儿,四姑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捏着几张纸币。
“家里实在没多少活钱了,”她把钱递给我,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悲悯,“这点你先拿着,好歹是个心意。”
我低下头,看着她手里的钱。
不是红色的“大团结”,也不是十块、五块的。是几张一元、两元的零钞,还有几张毛票,皱皱巴巴地捏在一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彻底凉透了。
我没有伸手去接。
“四姑,我需要五百,救命的钱。”我的声音在发抖。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把钱硬塞进我的手里,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都说了家里没钱!这四十块,还是我从买菜钱里省下来的!你不要就算了!”
四十块。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把零钱,最大面额的是一张十块的,剩下的都是一块两块,甚至还有几张五毛的。加在一起,整整四十块。
从一个家里有彩电、有电话、晚饭吃着红烧肉的“富裕”亲戚家里,我妈的亲妹妹,就借给我四十块救命钱。
【内心独白】
四十块钱,能干什么?在医院里,连一瓶葡萄糖都买不到。这哪里是借钱,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她不是没钱,她是不想借。她是在用这四十块钱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亲情,就值这个价。我爹当年的那点“过节”,她记到了今天,报复在了我妈的救命钱上。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冲上了我的头顶。我真想把这四十块钱甩在她脸上,然后大骂一通,摔门而去。
但我不能。
我妈还在医院里等着我。
我死死地捏着那四十块钱,那几张薄薄的纸,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了,快回去吧,医院还等着人呢。”四姑下了逐客令,转身又坐回了饭桌旁,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表妹小雅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
只有姑父赵建国,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愧疚。
我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过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屋里的饭菜香和电视声,也隔绝了那虚伪的“亲情”。
我站在黑暗的楼道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第2章 四十块钱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灭,我整个人都陷进了黑暗里。手里那四十块钱,被我攥得变了形,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把纸币浸得又湿又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怎么找到我的自行车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四姑那张冷漠的脸,桌上那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还有手里这四十块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转。
屈辱,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我。
我骑上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秋风更凉了,吹透了我单薄的褂子,我却感觉不到冷。心里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要冷上一万倍。
路过一家国营商店,门口的灯箱亮着,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从兜里掏出那四十块钱,借着灯光,一张一张地数。
一张十块的,三张五块的,十张一块的,两张五块的,还有一堆毛票。
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块。
我看着这些钱,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李卫东,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脸皮,真的可以厚到这种程度。亲姐姐躺在医院等着救命,她能心安理得地吃着红烧肉,然后拿出四十块钱来打发我。
我把钱胡乱塞回口袋,蹬上车,拼命地往前骑,想把这份屈辱甩在身后。可那“嘎吱嘎吱”的链条声,却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和无能。
我没有回医院,我不敢回去。我没法面对妈那张苍白的脸,没法告诉她,我只借到了四十块钱。
骑着骑着,就到了我们厂区的宿舍楼下。这里比四姑家那边要破旧得多,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昏黄的路灯下,几只野猫在垃圾堆旁觅食。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生活。贫穷,但至少活得坦荡。我爹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一辈子没跟谁低过头,没欠过谁一分钱。他教我做人要讲义气,要有骨气。
可今天,我的骨气被那四十块钱,踩得粉碎。
【内心独_白】
爹,你总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可现在,为了妈,我连皮都不要了。我低声下气地去求人,结果呢?换来的是羞辱。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可我又能怎么办?妈还在医院里,时间不等人。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不,我不敢想。
我坐在楼下的石阶上,抱着头,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烟瘾犯了,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才想起来,最后一根烟下午在医院门口已经抽完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卫东?”
我一回头,看到了我们车间的王师傅。他刚下夜班,手里拎着个饭盒,一脸疲惫。
“王师傅。”我站起来,勉强挤出个笑。
“你咋在这坐着?不上班,也不回家。”王师傅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打开饭盒,一股酸菜味飘了出来,“你妈不是住院了吗?情况咋样了?”
厂里地方小,消息传得快。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沙哑:“医生说要手术,我……钱不够。”
王师傅一听,立马把饭盒盖上,严肃地看着我:“差多少?”
“五百。”
王师傅皱起了眉头。五百块,对他来说,同样不是个小数目。他家有两个孩子要养,老婆身体也不好,常年吃药。
“我这……”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我这刚发了工资,身上还有一百多,你先拿着。”
说着,他就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把里面所有的钱都递给了我。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眼眶又热了。这一百多块,可能是他一家人下个月的活命钱。
“王师傅,这不行,您家里也……”
“拿着!”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语气不容置疑,“你跟我客气啥?你爹当年在车间里,最照顾的就是我。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钱不够,我再去帮你问问其他人。”
我捏着那一百多块钱,感觉比刚才那四十块,重了千斤万斤。
这钱,是热的,暖到了我的心底。
跟王师傅道了谢,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加上我自己的,现在有两百块了,还差三百。
天无绝人之路。我想。
我又想到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工友,决定厚着脸皮再去问问。我把自行车停好,一家一家地去敲门。
有的人家里没人。
有的人一听是借钱,立马就找借口说手头紧。
“哎呀,卫东,真不巧,我刚把钱给我乡下的弟弟寄过去。”
“我老婆要买缝纫机,钱都存死了,动不了啊。”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借钱”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陌生起来。我能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可心里的失落,还是像野草一样疯长。
跑了一圈下来,只从一个刚结婚的小年轻那里,借到了五十块钱。他把钱给我的时候,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说刚办完喜酒,家里实在没钱了。
我拿着那五十块,心里沉甸甸的。
加上这五十,一共是二百五。
这个数字,像是在嘲讽我。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厂区马路上,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一阵阵的无力感涌了上来。还差二百五,我去哪里弄?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手术被耽误吗?
【内心独白】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古人说的话真是一点没错。王师傅,还有那个小兄弟,他们自己都那么难,却愿意把钱掏出来给我。而我那血浓于水的亲四姑呢?她宁可把钱拿去买红烧肉,也不愿意借给我救命。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心里堵得慌,又把那四十块钱掏了出来。在清晨的微光下,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显得格外刺眼。
我真想把它撕个粉碎。
可我不能。这也是钱。
也许,我可以把它还回去。我不要她的施舍。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在我心里扎了根。对,还回去。我李卫东就算去要饭,也不要她这四十块钱。
我把王师傅和工友借给我的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兜,然后把那四十块钱单独揣进裤子口袋。我重新骑上自行车,又朝着四姑家的方向骑去。
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借钱时的卑微和忐忑,只剩下一种决绝的愤怒。
我不是去求她的,我是去告诉她,我李卫东,还没落魄到需要她这四十块钱来可怜。
天已经蒙蒙亮了,路上的早点摊开始冒出热气。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人间的温暖。我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绝望。
当我骑到一半路程,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从路边冲了出来,拦在了我的车前。
我吓了一跳,猛地捏住刹车,自行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定睛一看,愣住了。
拦住我的人,竟然是姑父,赵建国。
第3章 半路那道坎
姑父赵建国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我车前,天还没大亮,他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里的焦急和不安,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看样子,他不是刚出门,倒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
“姑父?”我有些发懵,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东,”他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疲惫,“你……这是要去哪?”
“我……”我语塞了。我能说我是要去把你老婆给的四十块钱甩回她脸上吗?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含糊道:“我……我回医院。”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没再追问,而是指了指路边一家还没开门的早点铺门口的板凳:“咱们……聊聊?”
我心里虽然急着去医院,但看着姑父那张写满心事的脸,不知怎么就点了头。我把自行车推到路边停好,和他一前一后地在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秋天的清晨,空气清冽。马路上偶尔有几辆运送蔬菜的卡车驶过,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谁也没先开口。姑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他用打火机“咔哒”一声帮我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
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一根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里,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慢点抽。”姑父拍了拍我的背,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我缓过劲来,猛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暂时麻痹了我的神经,也让我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姑父,您……有事?”我问。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弹了弹烟灰,看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已经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红霞。
“卫东,你四姑那个人……你别往心里去。”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她……她有她的难处。”
我心里冷笑一声。难处?她有什么难处?家里吃着肉,看着彩电,这叫难处?我的难处,她又看到了吗?
但我没把这些话说出口。他是姑父,是长辈,我不能跟他顶撞。
“我知道。”我闷闷地回了一句。
“你不知道。”姑父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异常严肃,“有些事,憋在心里太久了,会把人憋坏的。今天,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我愣住了。姑父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发言权。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是不是觉得,你四姑是因为当年你爹的事,故意刁难你?”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怎么知道?难道我脸上的屈辱和愤怒,就那么明显吗?
我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姑父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其实……其实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地上,然后抬起头,目光悠远,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卫东,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小学那会儿,你表妹小雅生过一场大病?”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有一阵子,四姑家气氛很紧张,四姑天天以泪洗面。后来病好了,具体是什么病,我就不清楚了。
“好像是……肺炎?”我不太确定地说。
“是急性肺炎,转成了心肌炎。”姑父的声音沉了下去,“当时在县医院,医生说治不了,让我们赶紧转去市里的大医院。可那时候,我们家哪有钱啊……我跟你四姑,把所有亲戚都借遍了,连我爹妈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还差五百块。”
又是五百块。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数字,像一个魔咒。
“那时候的五百块,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是能要人命的钱。”姑父的声音里带着后怕,“我跟你四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吵架,差点就要抱着孩子去跳河了。”
【内心独白】
原来他们家也经历过这样的绝境。我一直以为,四姑家顺风顺水,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没想到,他们也曾被五百块钱逼到过生死边缘。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意,莫名其妙地就淡了一些。我开始好奇,后来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姑父的眼眶红了。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半天没有点着。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你爹来了。”
我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爹?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跟四姑家老死不相往来的爹?
“他……他去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姑父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天晚上,他找到我,把我拉到外面,塞给我一个布包,然后就走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五百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这……这怎么可能?
我爹哪来的五百块钱?那时候我们家也穷得叮当响。而且,他不是最恨四姑家吗?
“那钱……是我爹给你们的?”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你爹给的。靠着那五百块钱,我们连夜把小雅送到了市医院,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了十几年的郁气都吐出来。
“从那天起,我就把你爹当成我们家的大恩人。可你四姑她……她钻了牛角尖。”
“什么牛角尖?”
“你爹把钱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告诉你四姑,这钱是他给的。他说,他不想让你四姑觉得欠了他的人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呆住了。我爹……他竟然……
“那你四姑她……”
“我骗她说,钱是我一个远房表哥借的。”姑父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可纸包不住火。后来有一次,你爹和你四姑因为别的小事吵架,你爹一气之下,说漏了嘴。他说:‘要不是我,你闺女的命早没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我爹那个火爆脾气,一生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四姑当时就懵了。她不相信。她觉得你爹是在羞辱她,是在往她伤口上撒盐。”姑父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她不知道从哪打听到,那段时间,你奶奶正好丢了五百块钱,是你爹帮你奶奶收麦子挣的工钱,准备给你奶奶看病的。你奶奶为此还跟你爹大吵了一架。”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第4章 尘封的往事
“所以……我四姑她就以为,我爹是偷了奶奶的钱,拿去‘施舍’给她?”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喉咙。
姑父赵建国痛苦地点了点头,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晨光中忽明忽暗。
“对。她就认准了这个死理。”他沙哑地说,“她觉得,你爹先是偷了家里的钱,然后又拿着这钱去她面前充好人,最后还当众揭她的短,把她的脸皮踩在脚底下。她说,这不是恩情,这是天大的侮辱。”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身后的墙才勉强站稳。
原来是这样。
原来症结在这里。
我爹的善良和笨拙,我奶奶的丢失的钱,我四姑的敏感和多疑,所有这些阴差阳错,像一根根杂乱的线,最终拧成了一个死结。一个十几年来,谁也解不开的死结。
“这些年,她心里一直憋着这股气。”姑父继续说道,“她觉得我们家欠了你奶奶的,但又恨你爹当年的‘羞辱’。所以,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在‘还债’。”
“还债?”
“是啊。”姑父苦笑,“逢年过节,她给你奶奶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你奶奶生病,她出钱出力,比谁都积极。她觉得,这样就能把欠你奶奶的还清。但对于你爹,她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她觉得你爹毁了她的尊严。”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四姑为什么对我妈生病这件事如此冷漠。因为在她心里,我们这一房,是“施恩者”,也是“羞辱者”。她既感激我们,又怨恨我们。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变得扭曲。
她给我四十块钱,不是因为她没钱,也不是因为她吝啬。
这四十块钱,是她精心计算过的。
这是一种报复。一种迟到了十几年的,幼稚又恶毒的报复。
她在用这四十块钱告诉我:当年你们家“施舍”给我们五百块,今天,我也“施舍”给你四十块。我们两清了。不,我还比你更有尊严,因为我给得少,我没有像你爹那样,用钱来砸人。
想通了这一层,我心里那股对四姑的恨意,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de的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为我那不善言辞、死要面子、却心肠火热的爹。
也为我那被所谓的“尊严”蒙蔽了双眼、活在怨恨里十几年的四姑。
更为了我们这个被误会撕裂的家庭。
【内心独白】
多可笑啊。我爹用他笨拙的方式维护着妹妹的尊严,结果却被当成了最大的羞辱。四姑用她偏执的方式维护着自己的尊念,结果却伤害了最需要帮助的亲姐姐。我们一家人,都被这该死的“面子”和“尊严”绑架了,活得像一群互相伤害的刺猬。
“卫东,你四姑她……其实心里也苦。”姑父掐灭了烟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她昨晚把你打发走以后,一个人在厨房里哭了半宿。她不是铁石心肠,她就是……就是脑子转不过那个弯来。”
我沉默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活在自己构建的怨恨世界里十几年的女人,我能指望她一夜之间就幡然醒悟吗?
“那您呢?”我抬起头,看着姑父,“您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告诉她?”
姑父的脸上露出了更深的痛苦。
“我怎么没说?我说了无数遍!可她不信!”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她认定我是胳膊肘往外拐,是帮你爹说话。我们为这事,吵了十几年。后来,我也不想吵了。家和万事兴,只要她心里能舒坦点,我……我就由着她了。”
一个老实男人的无奈和妥协,在他这句话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家庭的安宁,他选择把真相和委屈一起,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默默地承受着妻子的偏执,也默默地在心里记着我爹的恩情。
“卫东,我知道,这四十块钱,是委过了你。”姑父说着,从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绢仔细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但是,你妈的病不能等。这个……你先拿着。”
我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深棕色的塑料皮存折。
在晨光下,存折的封面上,“中国人民建设银行”几个字清晰可见。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姑父,这……”
“这里面是我们家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姑父把存折硬塞进我的手里,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却很温暖,“一共三千二百块。密码是你表妹的生日。你先拿去给你妈治病,剩下的,以后再说。”
三千二百块。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却感觉它有千斤重。
这不只是钱。
这是一个老实男人十几年来默默坚守的道义,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也是对我爹当年那份善良的,最沉重、最真诚的回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砸在存折的塑料封皮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在那个清冷的早晨,在那个不起眼的早点铺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为钱哭,不是为我妈的病哭,也不是为我受的委屈哭。
我是为我那死去的爹,为我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姑父,为这份被误解了十几年、却依然滚烫的亲情而哭。
“好孩子,别哭。”姑父笨拙地拍着我的肩膀,“快去吧,医院还等着呢。你妈要紧。”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姑父……我……我……”
“啥也别说了。”他站起身,帮我把自行车扶正,“钱的事,你别跟你四姑说。就说……就说是你找厂里领导预支的。我不想再跟她吵了。等以后……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再跟她好好谈谈。”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的苦心。他不想让这个家,因为钱,再次掀起波澜。
他要维护的,不只是我四姑那点可怜的自尊,更是这个家最后的安宁。
【内心独白】
这本存折,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它推翻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怨恨和偏见。它告诉我,即使在最深的误解和伤害里,也依然有善良在角落里默默坚守。姑父他就像一口深井,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藏着最甘甜清冽的水。
我擦干眼泪,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放进最贴身的内兜里。那个位置,刚才还放着王师傅和工友们凑给我的二百块钱。
这些钱,每一分,都带着温度。
它们不仅能救我妈的命,也能救我的心。
我跨上自行车,回头对姑父说:“姑父,这钱……我一定尽快还您。”
他摆了摆手,转身向着晨雾中走去,背影有些佝偻,但却异常坚定。
“一家人,说这些干啥。快走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用力地蹬下脚踏板。
“嘎吱嘎吱”的链条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嘲笑和绝望的哀鸣,而是充满了希望和力量的交响。
天,已经大亮了。
第5章 一碗面的情义
我揣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一路飞驰到银行。天刚亮,银行门口已经有几个老头老太在排队了。我焦急地在门口踱步,手一次又一次地伸进内兜,确认存折还在。
等到银行开门,我第一个冲了进去。报出表妹的生日作为密码,当柜员把厚厚一沓十元面值的“大团结”递给我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数了六百块出来,剩下的钱,我让柜员原封不动地存了回去。我不能拿姑父家全部的积蓄。这六百块,五百交押金,一百留着备用,足够了。
拿着钱,我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那种因为贫穷而产生的自卑和恐慌,被这六百块钱驱散得一干二净。
我赶回医院,把五百块押金拍在了收费窗口的柜台上。收费员是个中年大姐,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开票。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催促,多了几分平和。
钱,就是人的胆。这话一点不假。
办完手续,我跑到外科医生办公室。
“医生,钱交了,什么时候能手术?”
医生正在写病历,他抬起头,看到我,点了点头:“已经安排了,今天上午第二台。你去做个术前谈话,签个字。”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签完字,我回到病房。妈已经醒了,护士正在给她换吊瓶。看到我,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卫东,你一晚上没睡吧?看你这眼睛红的。”
“妈,我没事。”我走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医生说了,马上就给您安排手术,做完了就好了。”
“钱……哪来的?”妈担忧地问。
“您别管了。”我不想让她操心,就按姑父教的说辞,“我找我们厂长预支了几个月工资。我们厂长人好,一听您病了,二话不说就批了。”
妈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她太虚弱了,也没力气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那得好好谢谢人家。”
“哎,您放心吧。”
上午十点,妈被推进了手术室。我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那扇绿色的门缓缓关上,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
等待的时间,是最煎熬的。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脚底板都快磨出火星子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王师傅,还有车间里那几个工友,他们手里拎着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罐头,正朝我走来。
“卫东,你妈进去了?”王师傅问。
我点点头:“刚进去。”
“别担心,阑尾炎是小手术,睡一觉就出来了。”一个工友安慰我。
“是啊,我们打听过了,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亲自做,稳当得很。”另一个说。
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我,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脸,心里暖流涌动。
“王师傅,兄弟们,谢谢你们。昨天借的钱……”
“提那干啥!”王师傅一摆手,打断我,“钱够不够?不够我们再给你凑凑。”
“够了,够了。”我连忙说。
我把他们凑给我的二百五十块钱拿出来,要还给他们。
王师傅把我的手推了回去:“你先拿着!住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等你妈出院了,手头宽裕了再说。跟我们还客气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我没再坚持。我知道,我如果再推辞,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份情义。
这份没有血缘关系,却比血缘还要滚烫的情义。
我们正说着话,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的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姑父。
他手里也拎着东西,但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朝手术室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是不想让我四姑知道他来过。
【内心独白】
看着姑父悄然离去的背影,我的鼻子又是一酸。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承担着一切。他在妻子面前扮演着顺从的丈夫,在侄子面前扮演着力挽狂澜的长辈,他把所有的苦和累都自己扛了。这份情,我该怎么还?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
“手术很成功,病人麻药劲儿过了就醒了。家属可以去看看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我冲过去,对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医生!谢谢您!”
妈被推回了病房,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我守在床边,看着她沉睡的脸,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到了中午,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想起来,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滴水未进。
我跟隔壁床的家属打了声招呼,帮忙照看一下,然后跑到医院外面的小饭馆,想吃碗面。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最便宜的兰州拉面馆,要了一碗最普通的牛肉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上面飘着几片薄薄的牛肉和翠绿的香菜。我拿起筷子,正准备吃,饭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一抬头,愣住了。
又是姑父。
他好像特意在找我,看到我,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
“姑父,您怎么……”
“我猜你该饿了。”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你妈……手术还顺利吧?”
“顺利,特别顺利。”我连忙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搓了搓手,对老板喊道,“老板,也给我来一碗牛肉面,多加肉!”
然后,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卫东,你那碗也加肉。钱,我来付。”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已经把钱递给了老板。
很快,老板端着一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牛肉面放在了姑父面前,又拿来一个小碗,里面全是切好的牛肉片,倒进了我的碗里。
“吃吧,孩子。”姑父把筷子递给我,“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你妈。”
我看着碗里满满的牛肉,再看看姑父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面条很劲道,汤很鲜美,牛肉很香。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因为这碗面里,有家的味道,有亲情的味道,有患难见真情的人间至味。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面。一碗面下肚,我感觉自己冻僵的身体和灵魂,都活了过来。
吃完面,姑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是那四十块钱。
被我遗忘在自行车车筐里的,那四十块钱。
“这个,你拿着。”姑父说。
我看着那四十块钱,心里百感交集。就是这四十块钱,让我看清了人性的扭曲,也让我收获了最珍贵的真情。
“姑父,这钱……我不要。”我把它推了回去。
“拿着。”姑父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你四姑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你妈住院,我这个当姑父的,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卫东,你要记住。钱,有时候是用来砸人的,但有时候,也是用来暖人心的。关键看,是谁给的,怎么给的。”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收下了那四十块钱。
我知道,这四十块钱,在姑父手里,和在四姑手里,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它不再是羞辱,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长辈的关爱。
第6章 攥紧的存折
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过得最踏实,也最忙碌的日子。白天,我守在医院照顾妈,给她擦身,喂她吃饭,陪她说话。晚上,我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凑合一宿。
姑父几乎每天都来。他总是在中午或者傍晚,趁着四姑不注意的时候,溜过来。有时候带点自己家里做的汤,有时候拎一网兜水果。他话不多,每次来了,就默默地帮我给妈换个热水袋,或者跟我聊几句厂里的事,坐一会就走。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关于那本存折,关于那四十块钱,我们谁也没有再提。但这份恩情,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王师傅和车间的工友们也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来都带点东西。我们那个小小的病房,一时间堆满了各种营养品和水果,热闹得像个小卖部。
妈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她看着每天来看她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她嘴上说着“太麻烦大家了”,但眼睛里的那种满足和幸福,是藏不住的。
只有四姑,一次也没来过。
妈有时候会念叨:“你四姑也真是,我都住院这么久了,她怎么一个电话都没有?”
每次听到这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只能含糊地替她找借口:“她可能忙吧,小雅不是快开学了嘛。”
妈叹了口气,也就不再问了。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妹妹的。血浓于水,再大的疙瘩,也解不开这份天生的牵挂。
一个星期后,医生说妈可以出院了。
去办出院手续,结清了所有费用,那六百块钱还剩下八十多。我把剩下的钱,连同王师傅他们凑的二百五,还有姑父给的那四十块,仔细地放在一起,一共是三百七十多块。
我拿着这些钱,心里盘算着。姑父家的钱,是无论如何都要还的。我得想办法,尽快把这笔钱凑齐。
我决定去找我们车间主任。我想跟他商量一下,能不能让我多加点班,或者接点私活。我们钳工手艺好,外面有些小厂子,愿意出高价请人去解决技术难题。以前厂里管得严,不让干。但现在,为了还钱,我得试试。
出院那天,我借了张叔的三轮车,把妈接回了家。
回到那间熟悉的筒子楼,闻着空气中熟悉的煤烟味,我和妈都松了一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医院再好,也没有家里舒服。
我把妈安顿好,给她熬了点小米粥。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我心里盘算着还钱的事。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邻居来看我妈,打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四姑。
她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保温桶,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呢子大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但她的脸色很难看,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我……我来看看大姐。”她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来了?是姑父跟她说了什么吗?
我侧身让她进来。
屋里的妈听到声音,已经坐了起来,看到四姑,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桂芳?你咋来了?”
“姐。”四姑叫了一声,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我……我给你炖了点鸡汤。”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很不自然。
妈却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快坐。”
四姑局促地在床边坐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们。我不知道四姑的来意,心里充满了警惕。
“你这病,咋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四姑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我要是早知道了,肯定就……”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妈却一点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没事没事,小毛病。现在好了,都出院了。卫东这孩子,把我照顾得好着呢。”
说着,她还骄傲地看了我一眼。
四姑也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我心里一沉。
【内心独白】
她还是恨我的。或者说,是恨我爹。她今天来,恐怕不是真心实意地来看我妈,而是被姑父逼来的。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情愿,她觉得委屈。她可能觉得,自己已经“还”了四十块钱的“人情”,为什么还要低声下气地来看我们?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住院的趣事,讲着医生护士多好多负责,讲着工友邻居多热心。她越是说得高兴,四姑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终于,四姑站了起来。
“姐,我……我单位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
“哎,这才刚来,怎么就走啊?吃了饭再走啊。”妈急着挽留。
“不了不了。”四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她飞快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捏着那个信封,愣在原地。
信封很薄,里面好像只有一两张纸。
妈好奇地问:“卫东,你四姑给的啥?”
我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不是钱。
是一张存折。
正是姑父给我的那本,被我取了六百块钱,还剩下两千六百块的存折。
存折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四姑那娟秀又带着一丝凌厉的字迹:
“钱,我还给你。我们家不欠你们的。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本存折的硬角,深深地硌着我的掌心。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我明白了。
她一定是发现了这本存折。她以为,这笔钱是我偷偷问姑父要的,是姑父背着她,又一次“施舍”给了我们家。
她觉得,这是又一次的背叛和羞辱。
所以,她把存折还给我,不是来和解的,是来宣战的。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李卫东,你跟你爹一样,都是卑鄙小人,只会背地里搞小动作。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们家的尊严,比钱重要。
我攥着那本存折,气得浑身发抖。
我所有的努力,姑父所有的苦心,在这一刻,都被她这可笑又可悲的“尊严”,撕得粉碎。
“卫东,咋了?你四姑写的啥?”妈看我脸色不对,担忧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把存折递给妈,强笑着说:“没什么,妈。四姑说,这钱是她和姑父的一点心意,让您好好养身体。”
我不能让妈知道真相。她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但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必须去找四姑,当着她的面,把所有的事情,说个一清二楚。
不为我自己,为了我死去的爹,也为了那个还在默默承受一切的姑父。
这个死结,今天,我一定要亲手解开它。
第7章 病房里的阳光
我把妈安顿好,跟她说我厂里有点急事,就冲出了家门。
我骑着车,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我直接骑到了运输公司的家属院,找到了姑父的单位。现在是上班时间,四姑肯定不在家。
我在传达室问到了姑父所在的办公室。他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看到我,一脸惊讶。
“卫东?你咋来了?”
我没说话,把他拉到办公室外面的一个角落里,然后把那本存折和那张纸条,一起拍在了他面前。
姑父看到那张纸条,脸色瞬间就白了。
“她……她知道了?”
“她不但知道了,还以为是我背着她跟您要的钱。她觉得我们父子俩,两代人,都在用钱羞辱她!”我压抑着怒火,声音都在颤抖。
姑父看着那张字迹凌厉的纸条,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是无奈,是失望,更是深深的疲惫。
“这个家……这个家……”他喃喃自语,眼圈红了。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的火气,忽然就消了一半。我冲他发火有什么用?他也是受害者。
“姑父,”我放缓了语气,“这件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今天,我们必须跟她当面说清楚。不然,这个疙瘩,会记一辈子,我们三个人,谁都别想好过。”
姑父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说得对。是该说清楚了。”
他跟领导请了假,我们俩一起回了四姑家。
四姑一个人在家,正在擦桌子。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就罩上了一层寒霜。
“你还来干什么?”她冷冷地看着我,“钱不是已经还给你了吗?我们两清了。”
“桂芳!”姑父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闹够了没有!”
四姑被他吼得一愣。她可能从来没见过姑父这个样子。
“我闹?赵建国,你到底是哪头的?你背着我,把家里的积蓄都给了他,你还说我闹?”她指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爹当年怎么羞辱我的,你忘了吗?现在他儿子又来这一套!你们李家人,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就活该被你们用钱砸?”
“你胡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爹什么时候羞辱过你?他那是为了保全你的面子!”
“面子?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女儿的命是他救的,这是给我面子?”四姑尖叫起来。
“那是因为你误会他!你以为他偷了奶奶的钱!”
“难道不是吗?”
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吵成了一团。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误解,所有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够了!”
姑父一声怒吼,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和四姑都吓住了。
姑父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四姑,一字一句地说:“李桂芳,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当年,你大哥给我们的那五百块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那笔钱,是他准备给他自己动手术的救命钱!”
四姑和我,都如遭雷击,呆在了原地。
“他……他动手术?”我失声问道。
“对!”姑父的眼睛血红,“就在他把钱给我们的前一个星期,厂里体检,查出来他胃里长了个东西,医生建议他马上去市里做手术切掉。可他没去。他把那五百块钱,给了我们,然后自己一个人,硬生生把那病给拖了过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爹……我爹他……
“后来,你大哥的胃病越来越重,疼得在床上打滚,也舍不得花钱去看。他说,钱要留着给你奶奶养老,给你娶媳妇。一直到最后……他走的时候,医生说,如果当年那个手术做了,他至少能多活十年!”
姑父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泣不成声的嘶吼。
四姑瘫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也瘫坐在了椅子上,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爹,那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男人。我一直以为,他是不爱我的,是不关心这个家的。我甚至怨恨过他,为什么那么早就抛下我们。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不是不爱,他是爱得太深,太沉默。
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表妹的命,也换来了这个家所谓的“安宁”。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
【内心独白】
爹,原来是这样。你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心底,用最笨拙、最刚硬的方式,保护着我们。而我们,却误解了你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儿子的,真不孝啊!我到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我甚至还怨恨过你,我真该死!
客厅里,只剩下姑父和四姑压抑的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卫东……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大哥……”她泣不成声,“我是个混蛋!我不是人!”
我连忙扶她起来:“四姑,您别这样,快起来。”
她却死死地跪在地上,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是我小心眼!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把你大哥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我还那么对你……我该死啊!”
姑父也走过来,拉着她。我们三个人,哭成了一团。
那一天,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
所有的误解,所有的怨恨,都在泪水里,烟消云散。
后来,四姑拿着那本存折,非要塞给我妈。她说,这是大哥用命换来的钱,她不能要。
我妈自然是不肯收。
最后,在我的提议下,我们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基金”。谁家有困难,就从这里面取。
那四十块钱,我没有还给四姑。我把它夹在了一个相框里,相框里,是我爹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嘴角带着一丝不羁的微笑。
我把它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我想时刻提醒自己,也提醒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亲情,有时候会被误解,会被伤害,但它的根,永远是连在一起的。
而尊严,不是靠着金钱和面子来维系的。真正的尊严,是发自内心的善良,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是像我爹和姑父那样,沉默如山,却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情义。
第二年春天,厂区家属楼前的梧桐树又发了新芽。阳光透过嫩绿的叶子,洒在楼下的空地上,暖洋洋的。
我推着我那辆修好了铃铛的自行车,准备去上班。
妈和四姑,正和邻居家的几个大妈一起,坐在阳光下,一边摘着菜,一边聊着家常,笑声传出很远。
姑父和王师傅,在不远处的石桌上下象棋,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
我看着这幅画面,心里无比的宁静和温暖。
我跨上车,用力地按了一下车铃。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春日的阳光里,回荡着。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就像这辆修好了的老自行车,虽然经历过风雨,虽然满是伤痕,但只要链条还在,只要心还连着,它就能一直,一直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骑下去。
来源:大鼻子逗侃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