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精准地钉在我和老伴何慧的耳膜之间,三十年如一日。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而我爸林建成只是盯着屏幕,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嘎吱作响,仿佛那才是电视的真正配音。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精准地钉在我和老伴何慧的耳膜之间,三十年如一日。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而我爸林建成只是盯着屏幕,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嘎吱作响,仿佛那才是电视的真正配音。
我叫林静,今年三十五岁。我爸的这个习惯,比我的年龄还要久远。
他陷在单人沙发里,那片区域是他的专属领地,沙发套的扶手被他磨得发白,透出底下碎花的底色。我挪了挪身子,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客厅里唯一的变量,是我哥林远,他今天居然没回自己家,而是坐在了餐桌旁,低头划拉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紧绷的脸上,一片冰冷。
我爸从不把电视音量调到36,也绝不允许它低于34。他说,35这个音量,既能让他听清新闻,又不至于吵到邻居,是“规矩”。我们家的规矩很多,大多都是我爸定的,刻板,琐碎,不容置喙。比如碗筷必须摆在固定位置,进门必须换鞋,早上六点半必须全家吃早饭。
我曾以为这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控制欲,后来何慧阿姨告诉我,这是我亲生母亲苏婉离开后,他为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强行建立的秩序感。
三十年前,苏婉走了。在我五岁,哥哥林远八岁的时候。没有争吵,没有预兆,像人间蒸发。我爸一夜白了头,然后用三十年的时间,在我们兄妹俩的记忆里,把“母亲”这个词,连同苏婉这个名字,彻底抹去。家里的相册被他付之一炬,那个装满她信件和照片的铁皮盒子,被他锁进了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钥匙他随身带着。
我爸的反常沉默从下午就开始了。他接了一个电话,在阳台上站了足足半小时,烟一根接一根。回来后,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尊沉默的石像。连盘核桃的嘎吱声,都透着一股烦躁和压抑。
何慧阿姨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摇摇头。暴风雨前的宁静,谁也不敢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爸,”最终还是我哥林远先开了口,他放下手机,声音干涩,“那个电话……到底怎么说?”
我爸盘核桃的动作一顿,客厅里瞬间只剩下电视机里“国际形势”四个字的回音。
他没看我哥,眼睛依旧盯着屏幕,仿佛上面有什么国家大事比我们家的事更重要。过了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死了也跟我们家没关系。”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见你们最后一面。”我爸像是为了掐断我们任何不切实际的念头,又补了一句,语气冷得像冰,“我没同意。”
“爸!”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终于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那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直直地射向我,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叫什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去。”
“就这么定了”,这是我爸的口头禅。小时候他说“就这么定了”,意味着我必须放弃那个昂贵的洋娃娃。上学时他说“就这么定了”,意味着我的专业必须是他选的会计。如今,他说“就这么定了”,是要我们放弃见那个生下我们的女人最后一面。
“爸,她……”我试图争辩。
“她什么?”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手里的核桃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她三十年前抛夫弃子的时候,想过你们吗?她现在快死了,想起你们了?晚了!”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告诉你们,”他指着我和林远,一字一顿,“谁要是敢去见她,就别再进这个家门,我林建成没那种胳膊肘往外拐的子女!”
他说完,看也不看我们,径直走进书房,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那声音不大,却震得我心脏生疼。
客厅里,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主持人还在播报,世界和平,国泰民安。可我们家的天,已经塌了。
我弯腰捡起那颗滚到脚边的核桃,冰凉,坚硬,硌得我手心发痛。
何慧阿姨走过来,关掉了电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手里的核桃,轻声说:“静静,别怪你爸。他心里那道坎,三十年了,还没过去。”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爸的核心缺陷,就是他那身比钢铁还硬的骄傲。苏婉的离开,对他而言不是失去,而是背叛,是对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全然否定。三十年来,他用加倍的付出来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撑起这个家,用严苛的规矩来掩盖内心的失序和恐慌。他恨苏婉,更恨那个无能为力、被抛弃的自己。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半是我爸暴怒的脸,一半是一个我早已记不清的、模糊的女人轮廓。
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在通讯录里翻找着。下午那个陌生号码,被我爸挂断后,还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当时没敢看,现在却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
我点开它。
“林小姐/先生,您好。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护士。您的母亲苏婉女士,目前生命体征很不稳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你们一面。时间不多了,如果您方便,请尽快与我联系。”
下面附着地址和联系电话。
我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鼻头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
三十年,足够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也足够让一份怨恨,深植于骨血,变成一个家庭的诅咒。
我不想这个诅咒,再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爸像往常一样六点半准时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何慧阿姨准备好的豆浆、油条和咸菜。他面无表情地喝着豆浆,仿佛昨晚的争吵从未发生。
我哥林远坐在他对面,眼圈发黑,显然也没睡好。
我把我的小儿子童童抱上儿童椅,给他喂着鸡蛋羹。童童今年四岁,正是话多的时候。他指着墙上我们家的全家福,那是去年拍的,有我爸,何慧阿姨,我老公,我哥我嫂,还有他。
“妈妈,为什么照片里有两个奶奶呀?”童童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我心里一紧。童童说的“两个奶奶”,一个是指何慧阿姨,另一个,是我去年教他看老照片时,指着一张苏婉年轻时的单人照,告诉他的,“这是生下妈妈的奶奶”。那张照片,是我从我爸准备烧掉的遗物里偷偷藏下来的唯一一张。
我爸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放下豆浆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童言无忌,吃饭!”
何慧阿姨赶紧打圆场:“童童乖,那个是妈妈的妈妈,也叫外婆哦。”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了一句直击灵魂的话:“那外婆为什么不住我们家呀?她去哪里了?”
“啪!”我爸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
“林静!”他吼道,“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让他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
我抱着被吓得一缩的童童,迎上我爸的目光:“爸,她是我妈,是童童的外婆,这不是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这是事实!”
“事实?”我爸冷笑一声,“事实就是她三十年前就不要我们了!事实就是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可她现在要死了!”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句子变得很短。很急。
“她要死了!”
“那是她的报应!”
“爸!”
“我说了,不许去!”
“老林!”何慧阿姨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你吓着孩子了!”
我爸喘着粗气,看着缩在我怀里、眼看就要哭出来的童童,脸上的怒气渐渐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挥了挥手,坐回椅子上,拿起筷子,却再也夹不起任何东西。
“有些伤疤,揭开来是要人命的。”我哥林远低声说,这句话像是对我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知道,他比我更恨。他八岁,已经记事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是怎么走的,记得我爸是怎么一夜白头的,记得他是怎么从一个有妈的孩子,变成被同学嘲笑的对象。
吃完这顿压抑的早饭,我借口带童童去公园,逃离了那个家。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看着童童在不远处追鸽子,心里乱成一团麻。我拿出手机,想教我爸怎么用微信,怎么看童童的小视频,这个念头以前有过很多次,但他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搞不懂你们这些东西!”今天,我突然很想教会他,仿佛教会他使用这个现代化的工具,就能把他从那个封闭的、只有“音量35”的世界里,拉出来一点点。
我点开那个护士的电话,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很温柔。她告诉我,苏婉得的是胰腺癌晚期,已经没有治疗价值,转移到了安宁疗护中心,主要就是止痛,维持生命尊严。她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清醒的时候,嘴里念叨的,永远是我和林远的名字。
“她很后悔。”护士说,“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兄妹俩。”
挂了电话,我坐在长椅上,泪流满面。
我决定去见她。不管我爸同不同意。
这不是为了原谅,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答案。也为了让我的人生,不再被这个长达三十年的“缺席”所绑架。
我需要一个同盟。我哥是不用想了,唯一的可能,是何慧阿姨。
晚上回家,我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哥也走了。客厅里,何慧阿姨正在摘菜。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帮她一起摘。
“阿姨,”我轻声说,“我想去医院看看。”
何慧阿姨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爸那里……”
“你爸那里,有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温和而坚定,“静静,想去就去吧。别给自己留遗憾。你爸他……他就是嘴硬。心里比谁都苦。”
“恨一个人三十年,比爱一个人三十年还累。”何慧阿姨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了我心里某个闭塞的角落。
我爸的恨,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扭曲的爱和思念。他恨她的离开,恨到要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却又固执地保留着那个锁上的铁皮盒子。那不是战利品,那是唯一的念想。
得到了何慧阿姨的支持,我心里有了底。但我还需要一个东西——那个铁皮盒子里的东西。我知道,那里有解开一切谜团的线索。
深夜,我蹑手蹑脚地溜进书房。我爸有起夜的习惯,我必须速战速决。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旧书的味道。我蹲下身,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个陈旧的铁皮盒子就在那里。锁是老式的铜锁,很小。
我屏住呼吸,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回形针,笨拙地捅着锁芯。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我爸!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抽屉推回去,缩在书桌底下。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我爸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了书桌前。
他没有发现我。
他熟练地从脖子上拽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抽屉,拿出了那个铁皮盒子。
他坐在椅子上,把盒子放在腿上,却没有打开。他就那么静静地摩挲着盒子冰冷的表面,一遍又一遍。他的标志性动作是盘核桃和擦眼镜,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地抚摸一个物件。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他在哭。无声地哭泣。
一个那么骄傲、那么强硬的男人,在深夜里,对着一个尘封三十年的盒子,像个孩子一样流泪。
这一刻,我对他所有的怨怼,都化为了心疼。
他终究没有打开盒子,只是抱着它坐了很久,然后把它放回抽屉,锁好,离开了书房。
我从书桌下爬出来,浑身冰凉。
我意识到,强行打开那个盒子,是对他的二次伤害。我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撬锁,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安宁疗护中心很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护士把我带到一间单人病房门口。
“她刚睡着,你可以进去坐一会儿。”
我的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不敢推开。门里,躺着的是我血缘上的母亲,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床上的女人瘦得脱了形,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头发稀疏花白。如果不是护士确认,我绝不会把她和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人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苏婉。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她的呼吸很微弱,胸口轻微地起伏着。我看着她的脸,试图从这张陌生的面孔上,找出一点和我、和我哥相似的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忽然动了一下,眼皮颤了颤,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浑浊的、失焦的眼睛。
她看了我很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你……是……”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是林静。”我的声音在发抖。
“静静……”她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点光。她挣扎着想伸出手,我赶紧握住她。她的手干枯冰冷,像一截枯枝。
“静静……我的女儿……”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你长这么大了……真好……”
我的眼泪也决了堤。没有想象中的质问和怨恨,只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无法言说的酸楚。
“你哥……远儿呢?”她急切地问。
“他……他工作忙。”我撒了个谎。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随即又像是自我安慰般点点头:“忙点好,忙点好……有出息……”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话,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生活,再婚了,但丈夫前几年也走了。她没再要孩子。她说,她不敢要。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爸……”她说着,又开始哭,“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家里人逼我嫁给你爸,我不愿意……生了你们之后,我得了病……天天晚上睡不着,想死……你爸不懂,只觉得我矫情……”
产后抑郁。这个词瞬间闪过我的脑海。在三十年前那个年代,这确实是个不为人知的“矫情病”。
“后来……我以前的同学来找我,说可以带我走,去南方……我鬼迷心窍……就跟着他走了……”
“我走了之后就后悔了……我想回来,可是……我没脸回来……”她泣不成声,“我给你爸写信,他不回。我打电话,他一听是我声音就挂了……后来,号码也换了……”
她的叙述,和我哥记忆里那个模糊的片段对上了。我爸不是被动地等待,而是主动地切断了所有的联系。他的骄傲,不允许那个“背叛者”有任何回头的机会。
“静静……你爸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用力吞咽着喉咙里的哽咽,“何慧阿姨把他照顾得很好。”
“何慧……”她念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那就好……那就好……她是个好女人……”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最终,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地下车库。
我给我哥林远打了个电话。
“喂。”他的声音很冷。
“哥,我见到她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她快不行了。她很后悔。她说她当年得了产后抑郁,爸不懂。她还说,她后来给我们打过电话,写过信,是爸不理她。”我把所有信息都抛给了他。
“那又怎么样?”林远的声音像淬了冰,“一句抑郁症,就能抹掉三十年的抛弃吗?一句后悔,就能换回我们俩没有妈的童年吗?林静,你太天真了!”
“我不是天真!”我忍不住在狭小的车里吼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不想再活在爸爸编织的恨里了!哥,你不累吗?恨一个人三十年!”
“我不累!”他也吼了回来,“我只恨我记性太好!我还记得她走的那天,穿了条碎花裙子!我还记得爸抱着我们俩,跪在地上求她别走!我还记得那些同学指着我鼻子骂我‘野孩子’!你记得吗?你不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岁!”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哥……”
“别说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事。我不会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电话被挂断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我爸和何慧阿姨都坐在沙发上,没睡。电视开着,音量35,但他们谁也没看。
“回来了?”何慧阿姨迎上来。
我爸坐在那里,没动,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他在等我,等我的“审判”。
我走到他面前,把车钥匙放在茶几上。
“爸,我今天去医院了。”
他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在害怕。我突然明白了。我怕你们见了她,就觉得我这个爸,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成了个笑话。他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的骄傲,是他最后的铠甲。
“她跟我说,她当年得了产后抑郁。”我平静地叙述。
我爸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说,她给你写过信,打过电话。”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脸色变得惨白。
“爸,”我蹲下身,平视着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怕我们原谅她,是吗?”我追问,“你怕我们觉得,你也有错,是吗?”
我的核心缺陷是继承于他的,那份不肯低头的固执。此刻,我用这份固执,逼向我的父亲。
“我没错!”他终于爆发了,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了绝望的嘶吼,“她抛夫弃子!她有理了?生病?生病就能扔下两个孩子不管?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我找谁说理去?我没错!”
他喊完,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何慧阿姨赶紧过去给他拍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林,别这样,别这样……”
争吵过后,家里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我爸不再跟我说话,看到我就把脸别过去。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电视机依然是音量35,但那声音现在听起来无比刺耳,像是在嘲笑这个家的分崩离析。
我和我爸,就像两只刺猬,都想靠近,却又都害怕被对方的尖刺所伤。
冷战的第三天晚上,我因为心里有事,睡得不沉。半夜,我听到我爸房间有动静。我悄悄打开门,看到他正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手里拿着一条毯子。
他走到我和老公睡的次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来。然后,他去了童童的房间,把毯子轻轻盖在了童童身上。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到客厅,看到我昨晚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外套,他拿起来,仔细地叠好,放在了一边。
他以为我们都睡着了。他不知道,这一幕,被躲在门后的我,尽收眼底。
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用他笨拙的、无声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怀。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厨房里,何慧阿姨正在准备早餐。
“阿姨。”
“醒了?你爸他……今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在阳台上坐着。”
我走到阳台。清晨六点的天光,微凉。我爸瘦削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孤单。他没有盘核桃,也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爸。”
他没回头,声音有些沙哑:“医院又来电话了?”
“嗯。”
“……情况不好了?”
“嗯,护士说,可能就是这一两天了。”
阳台上陷入了沉默。只有清晨的风,吹动着晾衣杆上的衣服。
“爸,哥说,他记得你当年跪下求过她。”
我爸的肩膀猛地一颤。这是林远从未对我提过的细节,也是我爸心里最深、最不堪的一道疤。
“他没忘,我也没忘。”我爸的声音,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泪,“我这辈子,没跪过天,没跪过地,就跪过她。可她还是走了。”
“她走了,我的天就塌了。我得把天撑起来,为你们,也为我自己。我不能倒下。我只能恨她。不恨她,我就撑不下去。”
“我怕你们见了她,听了她的解释,就觉得她情有可原。那我的三十年,算什么?我吃的苦,受的罪,算什么?我这个爸,是不是就成了一个笑话?”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深的恐惧。
“爸,”我哽咽着,“你不是笑话。你是我和哥的天。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谁也替代不了。”
“去见她最后一面,不是为了原谅她,是为了放过你自己。”我把何慧阿姨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我爸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他那双总是充满威严和固执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
“我恨的,不是她。”他喃喃地说,“原来我恨的,是我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她……”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炸开了他三十年的心防。
那天下午,我哥林远也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车钥匙放在了桌上。他的车是七座的,空间大。
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慧阿姨留在家里照顾童童。我,我哥,还有我爸,三个人,踏上了去医院的路。
车里很安静。我哥在开车,我爸坐在副驾,我坐在后排。
车开到一半,我爸忽然说:“小静,把收音机打开。”
我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
我爸听着听着,忽然跟着哼唱了起来。不成调,很小声。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说:“回家把电视音量调到25吧,35太吵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根生了锈的钉子,在三十年后,终于被他亲手拔了出来。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把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护士看到我们,急忙迎了上来:“你们可算来了!她一直在等你们!”
我们三个人,站在病房门口。
我哥林远的手,搭在我爸的肩膀上,用力地握了握。
我爸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没有了恨,只有一种即将面对宿命的平静和苍凉。他抬起手,想要去擦拭他那副已经很干净的眼镜,可手伸到一半,却因为剧烈的颤抖,停在了半空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三十年的风霜雨雪。
他的手,缓缓地、坚定地,落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
我走上前,把我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手上。我哥的手,也搭了上来。
三只手,交叠在一起。
我爸看着我,又看看我哥,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我们两个的影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吸了口气,开始用力,转动那个门把手。
来源:小李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