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有任何征兆。前一秒,他还在数落我二姐李娟,说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脾气还那么犟,以后谁敢要。后一秒,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人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引子
爸是在晚饭桌上倒下去的。
没有任何征兆。前一秒,他还在数落我二姐李娟,说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脾气还那么犟,以后谁敢要。后一秒,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人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我妈的尖叫声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呛得人心里发慌。我和妈,还有匆匆赶来的小妹李珊,三个人守在抢救室门口,像三只被淋湿的鹌鹑。
二姐李娟最后一个到。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裤脚上还沾着油污,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她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抢救室门口,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死死地盯着里面。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里死扛着的白杨树。
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那股熟悉的倔劲又上来了。从小就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脸上就越是冷得像块铁。可我懂她,那不是冷漠,那是她给自己穿上的唯一的铠甲。只是这身铠甲,隔开了别人的伤害,也隔开了家人的温暖。
医生出来了,摘下口罩,脸色沉重。“脑干大面积出血,需要立刻手术。准备二十万,先去交十万押金,越快越好。”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我们一家人头顶。
我妈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小妹李珊扶着我妈,眼圈也红了,嘴里不停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脑子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窝蜜蜂。我一个月工资六千,刨去房贷和日常开销,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屈指可数。我工作这些年,全部积蓄加起来,也就三万出头。
我们家,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工薪家庭。爸妈退休金加起来不到五千,住的是单位分的五十多平的老房子。我和小妹成家后,日子也过得紧巴巴。二十万,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二姐李娟身上。
在我们家,她是公认的“有钱人”。她早早辍学,在技校学了门修电器的手艺,自己开了个小铺子。后来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外甥小宇,日子过得比谁都抠。她不买新衣服,不用智能手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在爸妈眼里,她这是攒了不少钱。
“娟儿啊……”妈哭着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爸他……你可得救救你爸啊!你这些年,肯定攒下不少钱吧?”
小妹也帮腔:“是啊二姐,这时候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爸的命要紧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病人的呻吟声,都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看着二姐。她缓缓地转过身,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她看了看哭倒在地的妈,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小妹,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顿了顿。
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没钱。”
声音不大,却像两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每个人的脸上。
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二姐。
“你说啥?”
“我说,我没钱。”李娟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分都没有。”
“你放屁!”妈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指着李娟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爸白养你了!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现在你爸躺在里面等救命钱,你说你没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小妹也急了,拉着李娟的袖子:“二姐,你别说气话了!我知道你对爸妈有意见,可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
李娟没理她们,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我不信二姐没钱,更不信她会见死不救。她虽然嘴硬,但心比谁都软。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是她拿着砖头冲上去,把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子打得哇哇叫。爸妈生病,每次跑前跑后、端屎端尿的,也都是她。她怎么可能……
“那……那怎么办?”我喉咙发干,声音沙哑地问。
一片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二姐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卖房吧。”
第一章 老房子的温度
“卖房?”妈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卖哪个房?卖你爸妈现在住的这个老窝?”
“不然呢?”二姐李娟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李娟!你安的什么心!”妈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小妹扶着,估计又要瘫下去,“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们老两口早点死,你好霸占这个房子?”
这话太重了。
重得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看到二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留给所有人一个冷硬的背影。那背影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立。
我知道,妈的话伤到她了。这个家里,最看重这间老房子的,其实就是二姐。
这套房子是爸单位分的,我们兄妹三个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墙上还留着我们小时候拿铅笔画的身高线,阳台那个缺了角的旧藤椅,是二姐当年熬了好几个通宵,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爸买的。她离婚后最难的那段日子,就是带着外甥小宇,挤在这间老房子的沙发上度过的。
对她来说,这里是根。现在,她却亲口说出,要把这个根拔掉。
【内心独白】我看着妈通红的眼睛和二姐决绝的背影,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我知道妈是急糊涂了,口不择言。可我也知道,这些话像刀子,一刀刀全捅在了二姐心上。她就是这样,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会咬着牙,把血泪往肚子里咽,一个字都不为自己辩解。
“妈,你少说两句!”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二姐不是那个意思。”
“她什么意思?她就是个白眼狼!”妈根本听不进去。
“行了,都别吵了!”我吼了一声,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爸还在里面等着救命呢!”
争吵总算停了下来。小妹李珊掏出手机,小声说:“我……我给我老公打个电话,看他那边能不能凑点。”
我点点头,自己也走到一边,开始翻看手机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划过去,却感觉一个个都那么陌生。这些年,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张口借钱,谈何容易。
电话打了一圈,结果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有的一听是借钱,立马就说手头紧;有的倒是客气,可最多也就能拿出三五千。离十万的押金,差得太远了。
我靠在墙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一直以为自己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就算混得不错了。可到了真章上,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没用。连父亲的手术费都凑不齐。
我把身上所有的积蓄,三万两千块,全部转到了妈的卡上。然后走到二姐身边,低声说:“姐,我这儿只有这么多了。”
她没看我,只是“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小妹也愁眉苦脸地走过来。“我老公说,他公司最近资金周转不开,最多……最多能拿出两万。”
妈的脸色更白了。三万二,加两万,五万二。还差将近一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我们心上割一刀。
“我去筹钱。”二姐突然开口,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筹?”我下意识地问。
她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妈看着她的背影,又开始抹眼泪:“她能去哪儿筹钱?她就是不想管我们了……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爸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手术的日期不能再拖。医院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中午之前,押金必须交齐。
小妹夫把两万块钱送了过来,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说他也是没办法。我心里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能怪他。
晚上,我和小妹让妈先回家休息,我们俩在医院守着。夜深人静,医院的走廊空旷得能听到回声。小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
二姐一直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内心独白】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二姐的脾气我了解,她说了去筹钱,就一定会去。可她能去哪儿呢?她那个小修理铺,能挣几个钱?她还一个人带着孩子。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去找人卖我们家的老房子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厉害。
凌晨三点多,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个银行的短信通知。
“您的账户于03:15转入人民币肆万捌仟元整,当前余额……”
我愣住了。
我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不是幻觉。
是二姐。除了她,没人会知道我的银行卡号。
四万八千块。加上我的三万二,还有小妹的两万,正好十万。
押金,凑齐了。
可我的心,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像是被一块更重的石头压住了。
我知道,为了凑这笔钱,她一定是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第二天一早,我把钱交了。医生说,手术安排在下午。
妈和小妹也赶到了医院。看到缴费单,妈愣了半天,喃喃地问:“钱……钱哪儿来的?”
“二姐凑的。”我轻声说。
妈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小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轻松,也有尴尬。
手术很顺利。爸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人还在昏睡。我们一家人围在病床前,心总算是暂时落了地。
一直到晚上,二姐才出现。
她看起来比昨天更疲惫了,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纸。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来,默默地放在床头柜上。
“我炖了点鱼汤,等爸醒了喝。”她声音沙哑地说。
妈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你……你哪儿来的钱?”妈还是问出了口。
二-姐没看她,只是低头整理着爸的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跟朋友借的。”她淡淡地说。
“哪个朋友这么大方,肯借你这么多钱?”妈追问。
“你别管了。”二姐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烦,“钱凑齐了,爸的手术也做了,就行了。”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把我妈给惹毛了。
“李娟!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问问还不行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妈!”我赶紧打断她。
二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她死死地盯着我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要么沉默,要么转身就走。
但这次没有。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嘲讽和无尽的悲凉。
“对,我就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把我自己卖了,换了钱给你儿子治病。你满意了吗?”
第二章 紧闭的房门
整个病房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妈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墙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妹也惊呆了,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姐。
我知道二姐说的是气话,是那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自暴自弃。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杀伤力太大了。
【内心独白】我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太累了,太委屈了。这些年,她一个人撑得太辛苦。离婚的伤痛,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生活的重压,没有一样是轻松的。现在,爸又倒下了。她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终于在妈的逼问下,断了。
“姐,你胡说什么!”我冲过去,拉住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没胡说。”她甩开我的手,眼睛却始终盯着我妈,“反正我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个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白眼狼吗?我做什么,你们都不会信的。”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咣当”一声,病房的门被带上,也像关上了我们一家人之间沟通的最后一扇门。
“作孽啊……”妈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哭声里没有了指责,全是悔恨和心痛。
小妹也红着眼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病房里,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和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单调声响。
爸还在昏睡,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家,就像一艘在风浪里飘摇的破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散架。
我追了出去,可走廊里空空荡DANG,早就没了二姐的身影。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
接下来的两天,二姐再也没有出现过。
爸醒了过来,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他问起二姐,妈只是含糊地说她店里忙。
妈像是变了个人,话少了,也不再抱怨了。她每天守在病床前,给爸擦身,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她常常会看着窗外,一走神就是半天。我知道,她在想二姐。
小妹每天下班都会送来晚饭,然后坐一会儿就走。她似乎在刻意回避谈论二姐和钱的话题。
整个家,被一种尴尬而沉重的气氛笼罩着。
那四万八千块钱,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我必须得搞清楚钱的来路。我不能让二姐一个人背着这么沉的担子。
周末,我跟妈说了一声,直接去了二姐的电器修理铺。
铺子不大,就在一个老旧小区的临街位置。卷帘门拉着,上面贴着一张A4纸,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家中有事,暂停营业。字迹潦草,带着一种仓促感。
我心里一沉。
我又去了她租的房子。那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隔壁一个正在择菜的大妈探出头来,问我:“你找小李啊?”
“是啊,大妈。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哎哟,她不住这儿啦!”大妈一脸惋
惜,“前两天就搬走了,急匆匆的,好多东西都不要了。真是个好姑娘啊,可惜了。”
“搬走了?”我大吃一惊,“搬去哪儿了?”
“那谁知道呢?就看到一个男的来帮她搬家,开着一辆挺好的车。我还以为她找了个好人家呢。可看她那样子,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也不像啊。”大妈摇着头,一脸八卦又同情的神情。
男的?好车?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坠。难道……难道二姐说的那些气话,是真的?
不可能!我立刻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二姐那么要强,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事!
【内心独白】尽管理智上告诉自己不可能,但那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藤一样,开始在我心里疯狂蔓延。我害怕了,真的害怕了。我怕二姐因为我们,因为这个家,真的走了什么极端。如果真是那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不敢把这些告诉妈。
又过了两天,爸的情况稳定下来,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后续的康复治疗还需要一大笔钱。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钱的阴影,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我们。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妹李珊突然说,她有办法了。
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病房外面的楼梯间。
“哥,”她神神秘秘地说,“我找到一个能借钱的地方,利息也不高。”
“什么地方?”我警惕地问。
“就是一个……一个朋友介绍的,挺靠谱的。他们说只要有抵押物就行。”
“抵押物?我们家哪儿还有什么东西能抵押?”我苦笑。
李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压低了声音:“哥,你看……爸妈那套老房子,能不能……”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哥,你听我说完。”李珊急切地说,“那套房子虽然旧,但地段还行,也能值个四五十万。我们不去银行,银行手续太慢了。我找的这个公司,放款特别快,三天就行。我们先借二十万出来,给爸做康复,等以后我们手头宽裕了,再把钱还上,把房子赎回来,不就行了吗?”
她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事……跟妈说了吗?”
“还没。我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只要你同意,妈那边我去做工作。她现在都听你的。”
我沉默了。
卖房,这是二姐最先提出来的。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冷血,不可理喻。
现在,这个选项,却被我们认为最懂事、最贴心的小妹,重新摆在了桌面上。
只是,二姐说的是“卖房”,干脆利落。而小妹说的,是“抵押”,听起来似乎留有余地,但总让我觉得背后藏着什么看不见的风险。
“哥,你倒是说句话呀!”李珊催促道,“爸的病可不能再拖了!”
我看着她焦急的脸,心里乱极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你好,请问是李娟的弟弟李伟吗?”
“我是。请问你是?”
“哦,我是李娟的老板,我姓王。”
二姐的老板?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老板,你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姐她……”
“李娟她……她把店兑给我了。”王老板叹了口气,“昨天刚办完手续。她让我把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她剩下的一些工具,都交给你。”
“什么?!”我惊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她把店卖了?为什么?”
“她说家里急用钱。”王老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小李,你姐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师傅。手艺精,人也实在。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你们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老板,我姐她……她现在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知道。她就留了个地址,让我把东西寄过去。她说她不想让你们找到她。”
“地址?什么地址?你快告诉我!”我急切地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报出了一个地址。
是城郊一个非常偏僻的工业区。
挂了电话,我再也顾不上跟小妹说什么抵押房子的事,疯了一样冲出医院,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个地址。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二姐就在那里。
而她正在做的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第三章 油污里的尊严
出租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阵阵灰尘。
窗外,是连片的低矮厂房和光秃秃的荒地。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铁锈和化学品混合的怪味。
我的心随着车身的每一次颠簸,都揪得更紧一分。
这里,就是二姐选择的藏身之处吗?她为什么要躲到这么个地方来?
司机把我放在一个挂着“宏达机械厂”牌子的大门口,就不肯再往里走了。
我下了车,看着眼前这个破败的厂区,一时间有些茫然。厂区很大,一排排的厂房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拿出手机,想再给那个王老板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正是中午,厂区里没什么人,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从各个厂房里传出来,震得人耳膜发疼。
我挨个厂房找,一边走一边喊:“李娟!二姐!你在哪儿?”
回应我的,只有机器的噪音和空旷厂区里的回声。
【内心独白】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陌生的环境里乱撞,喊着那个我最熟悉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我害怕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更害怕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们,惩罚我们对她的不信任和伤害。如果找不到她,这个结,可能就永远都解不开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老师傅从一个车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大搪瓷缸子。
“小伙子,你找谁啊?”他扯着嗓子问。
“师傅,我找李娟!一个女的,三十多岁,会修电器。”我赶紧跑过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哦,你说新来的那个李师傅啊!”老师傅恍然大悟,“她在那边,最里头的那个机修车间。”
他指了指远处一个看起来最破旧的厂房。
我连声道谢,拔腿就往那边跑。
机修车间门口堆满了生锈的废旧零件,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我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和那个老师傅一样的蓝色工装,宽大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她更加瘦小。她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脸上架着一副护目镜,正趴在一台巨大的机床下面,手里拿着扳手,在拧着什么。
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车间里噪音巨大,我走近了,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人。
她抬起头,摘下护目镜。
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沾着几道黑色的油污,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看到我,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漠和倔强。
“你来干什么?”她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结果蹭上了一道新的油污。
“我……”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心疼。
“我来看看你。”我沙哑地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她转过身,继续去摆弄那台机器,“看完了就走吧,我还要干活。”
“姐!”我拉住她的胳DANG,“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把店卖了,跑到这种地方来,就是为了躲着我们吗?”
她没说话,但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误会你了,心里有气?”我放缓了语气,“妈她……她也是急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我没时间跟你们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爸他很想你。”
“我回去了,谁来挣钱?”她突然回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后续的康复治疗,还有爸吃的药,哪一样不要钱?你那点工资,够吗?小妹指望得上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那点工资,连自己的房贷都紧巴巴。小妹的家庭,看起来光鲜,实际上也是一屁股的债。这个家,真正能扛事的,从来都只有她。
“可你也不用跑到这种地方来啊!”我急了,“这里又脏又累,还危险,你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她打断我,眼神里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凭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这里的活儿虽然累,但工资高,还管吃住,能省下不少钱。”
她指了指那台巨大的机装,脸上竟然有了一丝自豪。
“看到没?这台德国进口的老机器,整个厂里只有我能修好。厂长说了,只要我能让它重新转起来,这个月给我发双倍工资。”
我看着她沾满油污的手,和那双在谈论工作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二姐。无论生活把她踩进多深的泥潭里,她总能凭着自己的一股韧劲,和那一身过硬的本事,重新站起来,并且活得有尊严。
她不是在躲我们,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扛起这个家。
【内心独白】看着二姐在充满噪音和油污的环境里,专注地修理着那台复杂的机器,我突然感到一阵羞愧。我们总觉得她脾气犟,不通人情,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她那份靠自己双手吃饭的骄傲和尊严。她从不屑于用言语去解释,只用行动来证明。这种沉默的担当,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要有力,也更让人心疼。
“那……那四万八千块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你是不是……真的把房子……”
我不敢说下去。
二姐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房子还在。”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松了口气。
“那钱是……”
“你别问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和你没关系。”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车间门口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
“李娟!你给我出来!”
我回头一看,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张强,二姐那个无赖前夫。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
“你来干什么?”二姐看到他,脸色瞬间变得冰冷。
“我来干什么?我来找你要钱啊!”张强吊儿郎当地走进来,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又落回到二姐身上,“听说你最近发了笔横财?连你爸住院的钱都拿得出来。怎么,忘了你还欠我钱呢?”
“我不欠你钱!”二姐的声音在发抖。
“怎么不欠?”张强冷笑一声,“当初我们离婚,说好了小宇归你,你得补偿我五万块钱的青春损失费。这事你不会忘了吧?你到现在可还差我两万呢!”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早就知道这个张强不是东西,当初就是因为他赌博、家暴,二姐才跟他离的婚。没想到他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胡说!当初法院判的是你净身出户!”我冲上去,挡在二姐面前。
“哟,小舅子也在啊。”张强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法院判的算个屁!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两万块钱给我,我就天天来这里闹,我让你连工作都保不住!”
“你敢!”二姐从我身后冲出来,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看我敢不敢!”张强一脸无赖相,“要么给钱,要么……我就把你以前那些丑事,都跟你厂里的同事好好说道说道!”
“你……”二姐气得嘴唇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二姐为什么说自己没钱,为什么会突然有四万八千块,为什么会卖掉自己苦心经营的铺子,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工厂里来。
原来,一直有一条吸血的蚂蟥,死死地叮在她身上。
第四章 一碗阳春面
“你想要多少钱?”我盯着张强,冷冷地问。
张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一向看起来文弱的我,会突然这么强硬。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黄牙:“不多,剩下的两万,一分不能少。”
“我给你。”我说,“但你得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来骚扰我姐和外甥。”
“哥!”二姐在我身后拉了我一把,急切地说,“你别听他的!不能给他钱!”
我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我知道,对付这种无赖,一味的退让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必须一次性解决。
张强眼睛一亮:“行啊!只要钱到位,都好说。”
“我现在没带那么多现金。”我说,“你给我个卡号,我出去给你转。转完账,你把保证书给我,然后立马滚蛋。”
张强和旁边的小青年对视了一眼,嘿嘿一笑:“行。不过,我得跟你一起去。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花样?”
“可以。”
我转头对二姐说:“姐,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二姐的嘴唇动了动,眼圈红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着张强走出了厂区。他大概是怕我跑了,让一个小青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最近的银行ATM机在三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我取了两万块钱现金,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
“钱在这儿。”我把袋子递给张强,“现在,写保证书。”
张强接过钱,掂了掂,脸上笑开了花。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笔,潦草地写了几行字,签上名,按了个手印,扔给我。
“行了,两清了。以后我保证不找你们麻烦。”
说完,他带着两个小青年,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我看着手里的保证书,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有千斤重。
这两万块,是我准备用来还房贷的。现在,我下个月的房贷没了着落。但我一点都不后悔。能用两万块钱,斩断二姐过去的一段噩梦,值了。
我回到机修车间的时候,二姐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收拾着工具箱。
我走过去,把那张保证书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没接,只是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到有眼泪滴落在她沾满油污的手背上,和黑色的油渍混在一起。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她哭。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的,带着无尽委DANG和委屈的哭泣。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姐,都过去了。”
她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积攒了她离婚以来所有的辛酸、隐忍和坚强。
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成了她哭声最好的掩护。
【内心独白】听着二姐压抑多年的哭声,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年她一个人扛了多少。我们只看到她离婚后变得越来越“抠门”,越来越“犟”,却不知道她一直在被过去的的阴影纠缠。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用满身的尖刺对着全世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最柔软的腹部,和她最想保护的人。
等她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那四万八呢?也是他逼你的?”我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是。那笔钱……是我跟一个朋友借的。”
“哪个朋友?”
她沉默了。
“姐,你跟我说实话。”我看着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避开我的目光,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扳手。“活儿还没干完呢,厂长等着要。你先回去吧,跟妈说我挺好的,别让她担心。”
她又变回了那个刀枪不入的李娟。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那你……吃饭了吗?”我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傍晚了。
“厂里有食堂。”
“我请你吃饭吧。”我说,“就在镇上,吃完我送你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馆。
我要了两碗阳春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清汤白面,上面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飘着几滴猪油,香气扑鼻。
二姐大概是饿坏了,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吃得很快。
我看着她,心里酸酸的。我有多久,没有和她这样坐下来,安安静生吃一顿饭了?
“姐,你还记得吗?”我慢慢地说,“小时候,咱家穷,每次妈煮面条,肉臊都只给爸和我。你碗里永远是清汤。有一次我偷偷分了一半肉臊给你,你还把我骂了一顿,说男孩子要多吃点,长身体。”
二姐吃面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眼圈又红了。
“记那么清楚干嘛,都过去的事了。”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
“我一直都记得。”我说,“我还记得,我上大学那年,学费还差两千块。爸妈愁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你把一个布包塞给我,里面是两千块钱,全是十块二十的零钱。你跟我说,是你攒的嫁妆钱。”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二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把头扭向一边,不让我看她的脸。
“姐,这个家,你付出得最多。我们所有人都欠你的。”我看着她,“所以,你别再一个人扛着了,行吗?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是你弟。”
二姐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最终还是没能吃完。
送她回工厂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
到了厂门口,她下车,对我说了句:“回去吧,路上小心。”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姐,小妹说,想把咱家老房子抵押出去,借钱给爸做康复。”
二姐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她转过身,脸色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真切。
“她怎么想的?”二姐的声音很冷。
“她说找了个公司,放款快。她说……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我把李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二姐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讥讽。
“赎回来?她想得倒美。”
“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紧。
“那种小贷公司,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一旦陷进去,房子就别想要回来了!”二姐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告诉她,房子的事,谁也别想打主意!”
“可是爸的病……”
“爸的病,我来想办法!”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你现在就回去,看好房产证,谁来要也别给!听见没有?”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的厂区。
我站在原地,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二姐对小妹提议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激烈得多。她似乎对那种所谓的“小贷公司”非常了解。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那四万八千块钱,和这种公司有关?
第五章 房产证的风波
我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回了家。
家里没人,妈应该还在医院陪着。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爸妈的房间。房间里很简单,一张老式双人床,一个掉漆的五斗柜,还有一个大衣柜。
我们家的户口本、房产证这些重要的东西,一直都锁在那个大衣柜顶层的一个小木盒里。钥匙由我妈保管。
我踩着凳子,打开衣柜门,伸手去摸那个木盒。
盒子还在。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我下了凳子,坐在床边,脑子里乱成一团。二姐激烈的反应,小妹看似“聪明”的提议,还有那笔来路不明的四万八,以及二姐突然卖掉的店铺和那份又脏又累的新工作……所有线索都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谜团。
晚上十点多,妈回来了。她一脸疲惫,看到我,勉强笑了笑。
“回来了?吃饭没?”
“在外面吃过了。”我站起来,扶她坐下,“妈,爸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能喝小半碗粥了。就是……老念叨你姐。”妈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小伟,你说你姐……她是不是真的恨我们了?”
“妈,你想多了。姐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安慰道。
“可我那天说的话……太伤人了。”妈的眼圈红了,“我就是个老糊涂,一张臭嘴,早晚把这个家给说散了。”
看着妈自责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
【内心独白】看着母亲苍老而悔恨的脸,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却也都在用错误的方式互相伤害。母亲的口不择言源于她的焦虑和恐惧,二姐的沉默倔强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而我的无力感,则来自于夹在她们中间的左右为难。我们都渴望被理解,却谁也不肯先低下头。
“妈,房产证……还在吧?”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妈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房产证好好的在柜子里锁着呢!你可别跟你小妹学,打那房子的主意!”妈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我心里一惊:“小妹跟你说了?”
“她今天下午就跟我说了!”妈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是‘盘活资产’,借钱生钱。我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这房子是咱们家最后的根,要是没了,我们老两口死了都没地方去!你姐当初说卖房,那是气话,我这个当妈的知道。可你小妹,她是真动了心思!”
我没想到,一向耳根子软的妈,在这件事上竟然这么清醒。
“我把她骂回去了。”妈哼了一声,“这个家,现在就你姐最靠谱。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明白。不像你那个小妹,净出些馊主意!”
听了妈的话,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只要妈守住房产证,小妹就没辙。
可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了小妹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慌失措。
“哥!你快来医院!妈……妈出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来不及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妈正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小妹在一旁哭哭啼啼。
“怎么回事?”我抓住小妹的胳膊。
“我……我今天下午来看爸,顺便又跟妈提了一下抵押房子的事。妈不同意,我们俩就吵起来了。结果……结果妈一激动,就……就晕倒了。”
“李珊!”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打房子的主意!你怎么就是不听!”
“我也是为了爸好啊!”李珊哭着辩解,“爸的康复费用那么高,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二姐又不管,我能有什么办法?”
“谁说二姐不管了?”我怒吼道,“她为了这个家,把店都卖了,跑到工厂里去做苦力!你呢?你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动动嘴皮子,你还做了什么?”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李珊浇得愣住了。
“二姐……把店卖了?”她喃喃地问,脸上满是震惊。
我没再理她,走到病床边,看着昏睡的母亲,心里又急又气。
医生说,妈是高血压犯了,加上情绪激动,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对小妹的怨气却更深了。
晚上,妈醒了过来。她看着守在床边的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没事,老毛病了。”她顿了顿,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小伟,房产证……你快回家看看,房产证还在不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笼罩心头。
“妈,你什么意思?”
“下午……下午我跟你小妹吵架,她……她趁我不注意,把我挂在床头的钥匙……拿走了!”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我疯了一样冲回家,直奔爸妈的房间。
衣柜的门虚掩着,顶上的那个小木盒,盒盖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房产证,不见了。
我立刻给小妹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
我又给小妹夫打电话,同样没人接。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不敢想象,如果二姐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我更不敢想象,如果这套房子真的被小妹拿去抵押给了那些来路不明的公司,我们这个家,会面临怎样的万劫不复。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二姐。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二姐”两个字,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敢接。
电话执着地响着,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姐……”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听说了。”二姐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李珊把房产证偷走了,是不是?”
“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现在,马上到东郊的‘金诚投资公司’来。快!”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说完就挂了电话。
金诚投资公司?
这不就是小妹之前提过的那个公司吗?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我必须赶在小妹签下那份魔鬼合同之前,阻止她!
第六章 签字笔的重量
“金诚投资公司”位于一栋看起来很气派的写字楼里。
我冲进大厅的时候,二姐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换下了一身油污的工装,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外套。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她在哪儿?”我喘着气问。
“贵宾室。”二姐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磨砂玻璃门。
我们俩快步走过去。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小妹李珊和妹夫正坐在一张豪华的真皮沙发上。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桌子上,摊开着一份文件和一支看起来很高级的签字笔。
我正要推门进去,二姐一把拉住了我。
“等等。”她低声说,“我们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贴在门上,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李女士,您放心,我们是正规公司,手续绝对合法。”那个金丝眼镜男说,“您这套房子,我们评估下来,可以给您贷三十万。月息一点五,不高吧?只要您按时还款,一年后,房子还是您的。”
“三十万?”小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喜。
“对。今天您只要签了字,明天钱就能到账。”
“那……要是我们……还不上了呢?”妹夫犹豫地问。
“呵呵,怎么会呢?”金丝眼镜男笑了笑,“我们相信李女士和您先生的能力。当然,合同里也写明了,如果连续三个月逾期,我们公司有权对抵押物进行处置。这都是标准流程,您不用担心。”
我听得心惊肉跳。
月息一点五,听起来不高,但这是典型的高利贷算法!一年下来,光利息就要五万四!
更可怕的是那个“处置”条款。一旦他们还不上钱,房子就会被这家公司合法地收走,而且很可能被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掉。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不能让她签!”我急了,就要往里冲。
“别急。”二姐死死地拉住我,她的手很用力,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现在冲进去,只会把事情闹僵。李珊现在被三十万冲昏了头,什么都听不进去。”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签字吗?”
“我有办法。”二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她松开我,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推开了贵宾室的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屋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二姐?哥?你们怎么来了?”李珊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把桌上的文件藏起来。
“我们不来,等你把这个家卖了吗?”二姐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李珊心上。
“我……我没有……”李珊的脸涨得通红。
“这位是?”金丝眼镜男推了推眼镜,不悦地看着我们。
“我是这房子的另一个继承人。”二姐径直走到桌前,拿起那份合同,看也没看,就想撕掉。
“哎!你干什么!”金丝眼镜男急了,一把按住合同。
“李娟!你疯了!”李珊也尖叫起来。
“我没疯,疯的是你!”二姐指着合同,厉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卖身契!你签了字,爸妈这辈子唯一的窝就没了!”
“你胡说!王经理说了,只要我们按时还钱,房子就不会有事的!”
“按时还钱?你拿什么还?就凭你那点工资?还是凭你老公那半死不活的公司?”二姐的言辞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
妹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李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女士,这是你们的家事,请你们出去解决。”金丝眼镜男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做生意?你们这是诈骗!”我忍不住吼道。
“小伙子,说话要讲证据!”金丝眼镜男冷笑一声,“我们的合同白纸黑字,都是受法律保护的。”
就在这时,二姐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松开了抓着合同的手,反而拿起了桌上的那支签字笔。
她把笔递到李珊面前,平静地说:“你想签,是吗?”
李珊愣住了。
“你想证明你比我孝顺,比我能干,是吗?”二姐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行。你签。”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我。
“姐,你……”
“你闭嘴!”二姐打断我。
她依然举着那支笔,对着李珊,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李珊,你从小就聪明,会说话,会讨爸妈欢心。我呢,又笨又犟,不会说话。爸妈都喜欢你,不喜欢我。我认了。”
“可是,你不能拿爸妈的命根子,来证明你自己。”
“这支笔,现在有千斤重。你签下去的,不是你的名字,是爸妈下半辈子的安稳,是这个家最后的退路。”
“你敢签吗?你签啊!”
二姐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珊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她看着二姐手里的那支笔,像是看着一条毒蛇,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支精美的签字笔,在二姐微微发抖的手中,仿佛真的有了万钧之力。
“我……我……”李珊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哇”的一声,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我不敢……我不敢……姐,我错了……”
金丝眼镜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大概是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二姐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李珊,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她把笔轻轻地放回桌上,然后拿起那份合同,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内心独白】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二姐的智慧。她没有跟我一样用愤怒去对抗,而是用一种更深刻、更沉重的方式,去唤醒小妹的良知。她让小妹亲手去掂量那支笔的重量,去感受那个签名背后所承载的责任。这种诛心之问,远比任何说教和打骂都来得有效。二姐,她不仅有手艺,她还懂人性。
第七章 真相大白
我们带着失魂落魄的李珊和同样垂头丧气的妹夫走出了写字楼。
房产证,被二姐拿了回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姐,对不起……”李珊还在哭,话都说不完整,“我真的……我只是太想为家里做点事了……”
“回家吧。”二姐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回到家,二姐把房产证放回了爸妈房间的木盒里,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她以前住的小房间,再也没出来。
李珊和妹夫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妹夫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哥,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我最后的家底了。你拿去给爸治病吧。”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二姐说得对,我……我不是个东西。”
我看着手里的卡,心里百感交集。
晚上,我去敲二姐的门。
“姐,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里面没有回应。
“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跟我聊聊,行吗?”
还是沉默。
我叹了口气,只能把饭菜放在她门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爸妈都出院了,回到了家。妈把房产证被偷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主动跟李珊说过一句话。
李珊每天都来,帮忙做饭,打扫卫生,但爸妈对她始终不冷不热。她在这个家里,变得像个透明人。
而二姐,白天依旧去那个又脏又累的工厂上班,晚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和我们所有人,都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夹在中间,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打破这个僵局。
我决定,从那笔神秘的四万八千块钱查起。
我找到了当初帮二姐兑店的那个王老板。
“王老板,我想再跟您打听个事。”我开门见山,“我姐当初卖店,除了您给的钱,她是不是还有别的收入?”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小李啊,你姐不让我说。”
“王老板,我求您了。”我恳切地说,“我们家现在一团糟,只有把事情都弄清楚了,这个家才能好起来。您就告诉我吧,这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老板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那笔钱,不是你姐借的,也不是她卖店的钱。”
“那是……”
“是她把自己的房子……卖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卖……卖了?不可能!她前两天还跟我说房子还在!”
“那是骗你的。”王老板摇了摇头,“她怕你们担心。其实,在你爸住院的第二天,她就把房子挂出去了。买家找得急,价钱压得很低。她那套房子,市场价至少能卖七十万,最后……六十万就出手了。”
“她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还清了之前为了给她前夫还赌债,从我这里借的五万块钱。然后,她给你转了四万八,剩下的五十万,她存了一张定期存单,说要留着给小宇以后上大学用。”
“她跟我说,这事千万不能让你们知道。她说,她不想让家里人觉得欠了她的。她还说,她那个小铺子,挣不了大钱,她必须找个工资高的地方,赶紧再攒钱,给你们减轻负担。”
王老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说“卖房吧”,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卖掉自己的房子。
她为什么说“没钱”,因为她把所有的钱都规划好了,一分都不想乱动。
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又脏又累的工厂,因为她失去了房子这个最后的保障,她必须拼了命地去挣钱。
她为什么对小妹的提议反应那么激烈,因为她自己刚刚经历了卖房的痛苦,她比谁都清楚失去“根”的滋味。
她不是嘴硬,她只是把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盘算,都一个人默默地扛了下来。她不想让我们知道,不想让我们有任何负担。
她用最冷漠的方式,表达了最深沉的爱。
【内心独白】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轻松,只有无尽的愧疚和心痛。我们一家人,包括我,都像瞎子一样,被她表面的“倔强”和“冷漠”所蒙蔽,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我们消费着她的付出,却还在指责她的不近人情。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莫过于至亲之人的误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老板的店的。
我回到家,爸妈和李珊都在客厅里坐着,气氛沉闷。
我走到他们面前,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死寂。
妈的身体开始发抖,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爸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此刻也红了眼眶,他抬起粗糙的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我……我不是人啊!”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悔恨。
李珊早就瘫软在沙发上,哭得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二姐的房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她大概都听到了。
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二姐面前。
她伸出干枯的手,想要去摸一摸二姐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娟儿……”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对不起你……”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二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妈,你这是干什么!”
“你让我跪,你让我跪!”妈哭着捶打自己的胸口,“我不是个好妈,我眼瞎,我心瞎……我把你伤成这样……”
二姐紧紧地抱着我妈,她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她把头埋在妈的肩膀上,像个受了委屈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妈,不怪你……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终于解开了所有的心结。
爸拉着二姐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李珊把那张五万块钱的卡塞到二姐手里,哭着说:“姐,这钱你拿着。以后,我跟你一起,撑起这个家。”
二姐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是我家这些年来,最齐整的一顿晚饭。
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就是几道家常小菜。
二姐坐在我身边,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多吃点,看你瘦的。”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笑了。
我知道,那个嘴硬心软的二姐,又回来了。不,她其实从未离开过。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这个历经风雨的家里。
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因为,家人的理解和爱,才是治愈一切伤痛,让我们有勇气面对一切困难的,最终的力量。
来源:上进的葡萄l8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