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是新闻联播最清晰也最不扰邻的刻度。这个数字是我丈夫老周调试出来的,像我们过了二十年的婚姻,精确、平稳,缺乏惊喜。而对门的方阿姨,却在这个夏天,亲手把她生活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是新闻联播最清晰也最不扰邻的刻度。这个数字是我丈夫老周调试出来的,像我们过了二十年的婚姻,精确、平稳,缺乏惊喜。而对门的方阿姨,却在这个夏天,亲手把她生活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抽屉里那台老旧的卡片相机里,还存着我和老周年轻时的照片,我们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在大学城的林荫道上笑得没心没肺。我偶尔翻出来看,老周总会一把抢过去塞回抽屉深处,嘟囔着:“都老夫老妻了,看这些干嘛。”他不说,但我知道,他是怕看到回不去的年轻。
方阿姨就是在这时候敲开我家门的。她手里攥着一张驾校的宣传单,纸张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她没说话,只是把传单递给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胆怯与期盼的光。这反常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震耳。我们两家做了十年邻居,她总是那个在楼道里嗓门最亮的人,不是在喊老林吃饭,就是在念叨菜价又涨了。
“方阿姨,您这是……”我指着传单上“两个月拿本,包教包会”的字样,有些吃惊。
“小秦,我想去学开车。”她终于开口,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八度。
老林,方阿姨的丈夫,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袋刚从超市买来的水果,表情复杂。他把水果放在我家茶几上,搓着手,看着他老伴,欲言又止:“她就是瞎折腾,都这把年纪了,还学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方阿姨一个眼刀剜了回去。
那眼神,不像夫妻,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方阿姨今年五十四了,比我妈还大两岁。一辈子围着灶台和老林转,最大的出远门就是跟着单位的旅游大巴去过一趟邻市的风景区。她的手,是用来揉面的,是用来织毛衣的,是用来在菜市场里精准地挑出最新鲜那颗西红柿的。我实在无法想象,这双手握住方向盘会是什么样子。
“挺好的呀,阿姨,”我打着圆场,“现在会开车方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方阿姨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说驾校的教练怎么跟她保证,说她以后可以自己开车去早市,不用再挤那趟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我只在儿子童童央求我买新玩具时见过。
老林在一旁,不停地用他那块用了多年的方格手帕擦拭着眼镜片,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他心烦或者无奈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地重复。他没再反驳,只是在方阿姨说得最兴奋的时候,低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第二天,方阿姨真的去报名了。她穿上了压箱底的一件新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典礼。她走在楼道里,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老林送她到楼下,我从阳台看下去,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方阿姨的背影汇入早高峰的人流。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从那天起,我们这栋楼的宁静被打破了。
清晨六点,方阿姨的闹钟会准时响起,然后是她蹑手蹑脚的洗漱声。她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老林。七点,她会准时出门,手里拿着两个包子,那是她的早饭。晚上,她通常八点多才回来,一脸疲惫,身上带着一股驾校训练场上特有的尘土和汽油混合的味道。
“小秦,你说这离合怎么就那么难踩呢?”她不止一次在等电梯的时候向我抱怨,“那教练凶得嘞,吼我的时候,我感觉整个车都在抖。”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手里握着那个不听话的档把。
我安慰她:“都这样,刚开始都难,熬过去就好了。”
可我心里清楚,对一个年过半百、身体已经习惯了安逸的人来说,每天七八个小时的僵硬坐姿,精神的高度紧张,不仅仅是“难”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连根拔起的自我改造。
老林的变化更明显。他开始频繁地来敲我家的门,理由千奇百怪。一会儿是借一头蒜,一会儿是问我某个电视台的节目怎么调。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以前啊,我六点半起床,她早饭都做好了。小米粥,小笼包,准准的。”老林坐在我家沙发上,眼神飘向窗外,“现在呢?我起来她都走了。晚上回来,累得话都不想说,随便下碗面条就是一顿。这日子,过得……”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他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但厨房被他弄得像战场。有一次,我闻到楼道里有股焦糊味,冲出去一看,是老林家的厨房冒着黑烟。他把糖当成了盐,做了一锅“焦糖红烧肉”。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一个运转了几十年的家庭系统,因为一颗想要飞驰的“心”,齿轮开始错位、发出刺耳的声响。
方阿姨学车的第一个小高潮,发生在她练习科目二的第三周。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备课,接到了老林十万火急的电话。
“小秦!你快来!你方阿姨出事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心一沉,抓起钥匙就往楼下冲。
引子完
第一章
我赶到驾校的时候,现场已经围了一小圈人。方阿姨的教练车,车头右侧瘪进去一小块,紧紧贴着训练场边上的一棵梧桐树。方阿姨坐在驾驶座上,脸色惨白,双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不停地发抖。
老林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拉开车门,又不敢。教练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正对着电话那头大声嚷嚷:“说了倒车入库要看准点位!这下好了,撞树上了!人没事,车得修!”
我挤进人群,拉开车门,轻轻拍了拍方阿令的肩膀。“阿姨,没事吧?”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小秦……我……我把油门当刹车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委屈。
我把她从车上扶下来,老林赶紧迎上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咱不学了!这破车,谁爱开谁开去!”
方阿姨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不像大人,倒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周围的学员和教练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一刻,方阿姨所有的体面和伪装,都被这一脚错踩的油门,撞得粉碎。
回家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方阿姨缩在后座,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老林坐在副驾驶,不停地擦着他那副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眼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晚上,我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打电话,教她怎么用微信发朋友圈。我说了三遍,她还是记不住那个小小的相机图标在哪里。
“哎呀,太难了!我不学了!”我妈在电话那头抱怨。
“妈,不难的,你再点一下这里,对,就是那个……”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算了算了,你一说我就头疼。”母亲果断地放弃了。
挂掉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突然就理解了方阿姨的教练。当一个你认为很简单的事情,对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掌握时,那种无力感和烦躁感会瞬间吞噬掉所有的耐心。我又想起了方阿姨在驾校里无助的哭声,心里一阵发酸。对我们来说是举手之劳的日常,对她们而言,却是一座需要鼓足全部勇气才能攀爬的高山。
人到了某个年纪再想学新东西,就像是要把一棵长了几十年的树掰弯,每一寸都带着撕裂的疼。
那次事故之后,方阿姨消沉了好几天。她不出门,也不提学车的事。老林家的厨房,又飘出了熟悉的饭菜香。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老林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他甚至哼着小曲儿去楼下遛弯,碰到我,还会特意说一句:“还是这样好,安安稳稳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方阿姨又敲响了我家的门。
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小秦,我想请你帮个忙。”
“阿姨,您说。”
“你家童童是不是有那种……就是……考驾照的手机软件?我想借来用用。”
我愣住了。
“老林不让我去驾校了,教练也说让我先休息休息。”她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我不甘心。我想自己在家练练理论,看看视频。我不信我学不会。”
看着她那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我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她,帮她下载了驾校一点通。我教她怎么用,怎么做模拟题。她的手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点着,显得那么笨拙而迟缓。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无意中知道了方阿姨执意学车的真正原因。
我送她出门,她家的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我刚要转身,就听到里面传来老林压抑的低吼。
“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遭那个罪!你图个啥!”
“我图个啥?”方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尖利,“林建国,我图个啥你不知道吗?我姐在隔壁市,查出来那个病……我想去看看她,就想自己开车去看看她!不用求你,不用等你休息,不用坐那几个小时一趟的长途车!就我自己,想去就去!这个理由,够不够!”
门缝里,我看到老林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悄悄退回自己家,关上门,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方阿姨的姐姐,我知道,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后来一直身体不好。原来,那张小小的驾驶证,承载的不是去菜市场的便捷,也不是追赶时髦的虚荣,而是一个妹妹对姐姐最朴素、最急切的牵挂。
空行
接下来的日子,方阿姨像是换了个人。她不再去驾校,而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用手机做题、看教学视频。她家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我偶尔在楼道里碰到她,她总是戴着老花镜,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左转向灯、右转向灯”“坡道定点停车要看准那条线”。她走路的时候,眼睛都像是在寻找某个参照物,身体不自觉地会有一个轻微的、踩离合的动作。
老林更沉默了。他不再来我家借东西,也不再抱怨。他只是默默地做好一日三餐,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方阿姨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的眼镜。
那是一种无声的对峙,也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一个月后,方阿姨去考了科目二。前一天晚上,她紧张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是老林陪她去的。
我在家里坐立不安,比自己当年高考还紧张。
中午,我的手机响了。是方阿姨打来的。
“小秦……”她的声音,是哭过之后的沙哑,但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我过了。一把过。”
第二章
方阿姨过了科目二,这个消息像一颗小石子,在我们这栋平静的楼里激起了一圈涟漪。邻居们在电梯里遇到她,都会笑着说一句:“方姐厉害啊!”
方阿姨总是摆摆手,嘴上说着“侥幸,侥幸”,但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走路的姿态都变了,腰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仿佛那个在训练场上被教练吼得缩着脖子的中年女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又开始去驾校了,这次是练科目三,路上项目。
老林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不再公开反对,只是会在方阿姨出门前,反反复复地叮嘱:“开慢点,多看看后视镜,别跟人抢。”那份担忧,从埋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关心。
家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比如,晚饭的餐桌。
以前,方阿姨家晚饭时,总能听到两人聊天的声音。今天哪个菜便宜了,单位里老李的儿子结婚了,家长里短,烟火气十足。现在,餐桌上常常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方阿姨吃得很快,她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练车的路线和要点。而老林,则吃得很慢,一口菜要嚼很久,仿佛想把这顿饭的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几十年的夫妻,怕的不是吵架,而是有一天,你们坐在一起,却发现没什么话可说了。一个人的世界在向前飞奔,另一个人还停在原地,连背影都快看不清了。
方阿姨对开车这件事,越来越痴迷。她买了很多汽车杂志,把家里的遥控器也霸占了,只看交通频道。她会指着电视里的各种车型,问我:“小秦,你看这车好不好看?听说是自动挡,比我学的那个简单多了。”
她的口头禅也变了。以前她总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语气里是认命和安于现状。现在,她还是说这句话,但尾音是上扬的,带着一种“我就是要折腾一下”的决绝。
“小秦,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图个念头通达吗?我想开车去看我姐,我就一定要做到!”她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
我看着她,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她太专注了,专注到有些偏执。她走路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地模仿着打方向盘的动作,看到路边的停车位,会下意识地估算距离,嘴里念叨着“倒进去,再出来”。
我儿子童童有一次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方奶奶现在好奇怪,走路都像在踩刹车。”
一句童言,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方阿姨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方向盘、档位和三百米加减档。她忘了怎么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忘了楼下花园里那几株月季花是什么时候开的,也忘了老林有轻微的胃病,晚上不能吃太硬的东西。
有一次,我看到老林一个人在楼下的药店买胃药。他佝偻着背,身影在傍晚的余晖里显得特别萧索。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他看到我,勉强笑了笑,把药揣进兜里。“没事,老毛病了。”
我们并排往回走,一路无话。快到楼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小秦,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支持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持,或许能让她少受些委屈。但眼前的结果,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老林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前,她总说我这人没情趣,不懂她。现在,我感觉我更不懂她了。她就像上了弦的发条,停不下来。我有点怕。”
“怕?”
“嗯,”他点点头,又开始擦他的眼镜,“我怕她拿到驾照那天,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
我开始更多地关注他们家。我看到方阿姨因为练车不顺,回家后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老林把汤递给她,她会嫌烫。老林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会不耐烦地说“随便”。
一次,两人在楼道里就为了“明天是蒸米饭还是煮稀饭”这种小事吵了起来。
“我明天要早起练车,没时间吃早饭!”方阿姨的声音很冲。
“不吃早饭怎么行!你本来就低血糖!”老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的事不用你管!”方阿姨吼道。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是我老婆!”老林急了,带出了家乡的方言,“你这人咋回事嘛!”
争吵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戛然而止。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尴尬又狼狈。
那次争吵后,我特意炖了鸡汤,给方阿姨家送去一碗。开门的是老林,他接过汤,轻声说了句“谢谢”,眼圈是红的。我看到客厅的沙发上,方阿姨盖着毯子睡着了,眉头紧紧地皱着,睡梦中似乎还在跟谁较着劲。
茶几上,放着她白天练车的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在笔记本旁边,是一盘切好的苹果,已经有些氧化发黄了。
温情总是在最激烈的争吵后,以最沉默的方式出现。
科目三,方阿姨考了两次才过。第二次考过那天,她没有像考科目二时那样激动地哭出来。她只是给老林打了个电话,平静地说:“过了。”
然后,她一个人去了江边,坐了一下午。
晚上回来,她对我说:“小秦,我今天看着江水,突然觉得,这车学得真没劲。每天提心吊胆,像在打仗。”
我以为她要放弃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又变得锐利,“还剩最后一关了。我不能半途而废。”
她的执念,像一根绳索,紧紧地捆绑着她,也捆绑着这个家。
终于,到了考科目四的日子。这是理论考,对方阿姨来说是最简单的。她毫无悬念地通过了。
当天下午,她就拿到了那本梦寐以求的、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驾驶证。
她把驾驶证举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表情严肃,眼神紧张,一点也不像她。
老林那天特意去饭店订了一桌菜,算是庆祝。饭桌上,老林频频举杯,说了很多话,说方阿姨不容易,说以后家里又多了一个司机。他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
方阿姨却很安静。她只是握着那本小小的驾驶证,偶尔喝一口饮料,目光没有焦点。
庆祝宴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回到家,我看到方阿姨和老林在楼下站着。老林指着不远处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色小轿车,对方阿姨说:“给你买的,二手车,先练练手。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姐,就什么时候去。”
方阿...姨看着那辆车,没有动。
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看到,她把那本驾驶证,默默地放进了口袋里。
第二天,我下楼扔垃圾,看到方阿姨站在她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旁边。那辆自行车陪了她二十多年,每天骑着去菜市场,是她最熟悉的伙伴。
她想骑上去。
我看到她抬起腿,跨上车座。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晃。她想用脚去够地,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平衡。她的双手紧紧握着车把,就像握着方向盘一样僵硬。
“哐当”一声。
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我赶紧跑过去扶她。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辆倒地的自行车,愣住了。
“我……我怎么……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了?”她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学开车的这几个月,她的身体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肌肉记忆。她的脚,习惯了寻找离合和刹车;她的手,习惯了紧握方向盘;她的眼睛,习惯了盯着后视镜和前方的路况。
她学会了如何驾驶一个一吨重的铁皮盒子,却忘了如何掌控这个陪伴了她半生的、最简单的伙伴。
她拿到了可以去任何地方的钥匙,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原地。
空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林的恐惧。他怕的不是家散了,而是怕他的老伴,在追逐远方的过程中,把自己给弄丢了。
有时候,我们拼了命想要抓住一个遥远的梦,却没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握不住身边最真实的东西了。
第三章
方阿姨不会骑自行车的消息,比她拿到驾照的消息传得更快。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楼下的王大妈在电梯里碰到我,一脸神秘地问:“小秦,听说了吗?老方家那口子,考了个驾照,结果把骑自行车的本事给忘了,真的假的?”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方阿姨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三天没出门。我给她送过一次饺子,她开门时,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接过饺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点了点头。
透过门缝,我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汽车杂志扔了一地,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驾驶证,被随意地丢在茶几的一角,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老林这几天也像是苍老了十岁。他每天依旧买菜做饭,但话更少了。他走路的时候,背驼得更厉害了。他不再擦眼镜了,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想看清什么了。
第四天,我丈夫老周出差回来。我把方阿姨的事跟他说了。
老周正在解领带,听完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
“什么叫你就知道?”我有点不高兴。
“学开车,对年轻人是技能,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是执念。”老周把领带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执念这东西,太伤身了。”
“可她也是为了去看她姐姐,一片孝心。”我反驳道。
“孝心有很多种方式。”老周看着我,眼神很深,“开车去,是她自己选的最难的一种。她不是在跟距离较劲,她是在跟自己的人生较劲。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太安稳,太没价值了,她想证明点什么。”
老周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那个疑团。
是啊,方阿姨真的只是为了方便吗?或许,那生病的姐姐,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点燃她的,是对一成不变的、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的厌倦和反抗。她想握住方向盘,其实是想握住自己人生的方向。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老周。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周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事,得老林来。也得她自己想明白。”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想把地球都踩在脚下。也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发现自己连一个最简单的跟头都翻不过去。
当晚,我和老周因为这件事,爆发了一场争吵。起因是我说想去劝劝方阿姨,不行就把那辆新买的二手车卖了,回归以前的生活。
“你别去掺和!”老周的反应很激烈,“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说多了只会起反作用。”
“我怎么是外人了?我们是邻居!看着她现在这样我难受!”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难受?你那是自我感动!”老周的话像刀子一样,“你觉得你在帮她,其实你是在满足自己的同情心!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我们就在那辆刚停进地下车库的、空间不足十平米的车里,激烈地争吵着。他的每一句话都戳在我最痛的地方。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可理喻!”我摔门下车。
他没有追上来。
那晚,我们陷入了冷战。我睡在卧室,他睡在书房。半夜,我渴醒了,迷迷糊糊地去客厅倒水。经过书房门口时,我看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老周坐在电脑前,没有睡。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一个二手车网站上,浏览着各种“新手陪练”的服务。他在一个页面上停留了很久,上面写着:“资深教练,耐心细致,专治各种拿本不敢上路,消除您的驾驶恐惧。”
他拿出手机,似乎想记下那个电话号码,犹豫了半天,又放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我知道是他放的。
冷战中的夫妻,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想靠近,又怕扎伤对方。那些说不出口的关心,只能通过一杯水,一顿早餐,一件掖好的被角来传递。
我在阳台上浇花的时候,老周走了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我。
“对不起,我昨天话说重了。”他在我耳边说。
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我能看到他眼里的疲惫和歉意。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低声说。
他抱得更紧了。“我们都会老,小秦。我也会怕。我怕有一天,你也会像方阿姨一样,突然想去抓住点什么,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原地。”
我转过身,看着他。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们对未来的恐惧,对变化的抗拒,以及对失去彼此的担忧。抽屉里那张被他藏起来的老照片,不是怕看到回不去的年轻,而是怕看到那个曾经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我们,在琐碎的岁月里,慢慢走散。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爱,而是有一天你发现,你们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做着完全不同的梦。
就在我们和解的那个周末,方阿姨家出事了。
那天下午,老林把那辆白色的二手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停在楼下。他想带着方阿姨去附近的公园转转,让她熟悉一下车。
方阿姨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在老林再三的劝说下,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上了驾驶座。
我从窗户里看到,她启动车子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老林坐在副驾驶,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在给她打气。
车子缓缓地动了。
然后,就在车子需要拐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对面突然冲出来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小哥。
方阿姨慌了。
她又一次,把油门当成了刹车。
“嗡——”
发动机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车子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直直地朝着小区门口的保安亭冲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了。
第四章
白色的小轿车,车头死死地嵌进了保安亭的墙里,安全气囊全部弹了出来,白花花的一片,像两朵巨大的、绝望的棉花。
我疯了一样地冲下楼。
周围很快围满了人。保安从亭子里爬出来,吓得腿都软了,所幸只是擦破了点皮。
老林满脸是血地从副驾驶座上爬出来,他顾不上自己,发疯似的去拉驾驶座的门。
“小芳!小芳!你怎么样!”他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车门变形了,拉不开。
我看到方阿姨瘫在弹出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不动。
有人打了120,有人报了警。我挤到车边,透过破碎的窗户,看到方阿姨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空洞无神,像是灵魂出窍了。
“方阿姨!你听得到吗?”我大声喊她。
她没有反应。
老周也赶了下来,他比我冷静,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合力把车门拽开。
门开的一瞬间,老林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方阿令。“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方阿姨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把方阿姨和老林都抬上了担架。我看着救护车闪着红蓝的灯光呼啸而去,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那辆撞坏的车,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停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梦的惨烈结局。
方阿姨没有受重伤,只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导致了短暂的失语。老林额头缝了五针,有轻微的脑震荡。
我在医院陪了他们一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方阿姨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老林躺在隔壁床,打了镇定剂,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紧锁,睡梦中还紧紧抓着方阿姨的手。
我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突然觉得,这双手,曾经一起和过面,一起洗过衣服,一起抚养过孩子,也曾经因为一个方向盘而几乎要松开。而此刻,在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又重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代价太大了。
第二天,方阿姨能开口说话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把车卖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异常平静。
老林醒了,听到这句话,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不卖!车没坏,修修还能开!等你好了,我陪你练!”
“不练了。”方阿姨摇了摇头,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我不想开了。我只想……回家。”
那个下午,方阿姨的姐姐和姐夫从隔壁市赶了过来。姐姐一进病房,看到方阿姨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
“你这是图啥啊你!”姐姐拉着方阿姨的手,又气又心疼,“你想我了,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看你,或者我让孩子送我过来,你非要自己折腾!你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方阿姨看着姐姐,也哭了。“姐,我就是……我就是想,自己能有点用……”
原来,症结在这里。
方阿姨的姐姐,一辈子都是个女强人,退休前是单位的领导。而方阿姨,一直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她觉得,自己太平庸了。退休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看到姐姐退休后还去上老年大学,学国画,学摄影,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而她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买菜做饭,等老林回家。她不甘心。
学开车,是她这辈子为自己做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重大的决定。她想证明,她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掌控一些什么。
结果,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我们总想向世界证明自己很强,结果却常常在最爱的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最不堪一击的模样。
老林在一旁听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流。他走过去,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地给方阿姨擦眼泪。
“是我不好,”他声音哽咽,“我光想着自己,没想过你。你要是想学,咱就学。你要是不想学,咱就不学。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我开车带你去,我骑自行车带你去,我推着轮椅,也带你去。”
方阿姨看着他,泪眼婆娑中,笑了。
那是我这几个月来,见过的,她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第五章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老林去办了出院手续,方阿姨的姐姐帮她收拾东西。我扶着方阿姨,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走了走。
她走路还有些慢,但精神好了很多。
“小秦,谢谢你。”她突然对我说。
“阿姨,您跟我客气什么。”
“不,真的谢谢你。”她停下脚步,看着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花,“这几个月,跟做了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觉得……真累啊。”
她指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粉色月季,“你看,这花以前我天天看,都没觉得这么好看。现在再看,觉得真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当你的眼睛只盯着远方的地平线时,你就会错过脚下盛开的玫瑰。
那辆撞坏的白色小车,最终还是被卖掉了。老林找了二手车商,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处理了。车被拖走那天,方阿姨没有下楼看。她只是站在阳台上,远远地望着。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是告别,或许是解脱。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方阿姨不再提开车的事,那本驾驶证,被她和那台老旧的卡片相机一起,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她又开始每天拎着菜篮子,去逛早市,跟熟悉的摊主讨价还价。她家的厨房,又飘出了熟悉的、温暖的饭菜香。
她还是会说那句口头禅:“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
但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不甘,也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平静和淡然。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图个家人平安,三餐温饱嘛。”她在楼下花园里,一边择菜,一边跟王大妈聊天。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老林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整天板着脸,话也多了起来。他会陪着方阿姨一起去逛超市,抢着提最重的东西。晚饭后,他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下楼遛弯,而是会拉着方阿姨的手,两人一起,在小区的林荫道上,一圈一圈地走。
他们的步伐很慢,但很稳。
我家的电视机音量,也不再是雷打不动的35了。有时候老周会调到40,因为他想听清楚体育新闻里的赛况分析。有时候我会调到30,因为我想安安静静地看一部老电影。我们开始为了遥控器斗嘴,然后又在对方的妥协里,相视一笑。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看到一幕让我终生难忘的景象。
就在楼下的空地上,老林扶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方阿姨坐在车座上,双脚笨拙地踩着脚踏板。
“别怕,往前看,我扶着呢!”老林在后面喊着,额头上全是汗。
方阿姨的车头歪歪扭扭,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她很紧张,但没有放弃。
“你别松手啊!”她回头喊。
“不松不松!”老林大声回应。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
方阿姨在重新学习如何骑自行车。
她曾经为了学会开汽车,而忘记了怎么骑自行车。现在,她正在为了找回自己,而重新学习这项最简单的技能。
我看着他们,鼻头一酸,视线渐渐模糊了。
有时候,我们拼命想给对方一双翅膀,却忘了她最想要的,可能只是一个可以安心歇脚的窝。而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需要的是星辰大海,最后才发现,最心安的,不过是身旁那个人温暖的掌心。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
后来,方阿姨终于又学会了骑自行车。她还是会骑着它去菜市场,车筐里放着新鲜的蔬菜。只是这一次,她的车速很慢,骑得很稳。遇到行人,她会提前捏响车铃,然后笑着跟对方点点头。
她的姐姐来看过她几次,都是姐夫开车送来的。姐妹俩坐在一起,聊着天,织着毛衣,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岁月静好。
再也没人提学开车的事。
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梦之旅,像一块被扔进湖里的石头,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但最终,湖面还是恢复了平静。只是湖底,永远地留下了一块石头的印记。
第六章
秋天来的时候,小区里的桂花开了,空气里都是甜腻的香气。
方阿姨的生活,彻底回归了平静。她甚至还报了一个社区的烘焙班,学做蛋糕和饼干。她做的蔓越莓饼干,成了我们这栋楼的“特产”,谁家有小孩,她都会送过去一袋。
童童特别喜欢吃,每次见到方阿姨,都会甜甜地喊:“饼干奶奶好!”
方阿姨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她又变回了那个我们熟悉的、热情的、嗓门洪亮的方阿姨。她会因为买到便宜的鸡蛋而高兴一整天,也会因为电视剧里的情节跟王大妈争论不休。
只是,她再也没有碰过那辆自行车。
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被老林擦得一尘不染,停在楼道的角落里,像是功成身退的功臣,安静地站着岗。方阿姨宁愿走路去稍远一点的超市,也没有再骑过它。
我问过她一次:“阿姨,怎么不骑车了?”
她正在阳台上侍弄她的花草,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说:“走路好,锻炼身体。”
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那次摔倒的阴影,和后来撞车的恐惧,像两根看不见的钉子,钉在了她的心里。她可以重新学会骑,但她无法克服心里的障碍。那辆自行车,不再是便捷的工具,而成了一个时刻提醒她那段“失败”经历的符号。
有些伤口,看似愈合了,但只要天气一变,还是会隐隐作痛。
老林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开始想各种办法,试图让方阿-姨彻底放下心结。
他提议周末去郊野公园烧烤,方阿姨说太折腾。他提议去新开的商场逛逛,方阿姨说人太多。她变得不爱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看电视,做烘焙,或者就是发呆。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一天晚上,老周加班,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对门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隔音很好的防盗门,都挡不住那穿透而来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是老林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车也卖了,驾照也收起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你这是在折磨我,也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没有!”方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挺好的!我在家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不是挺好的!”老林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绝望,“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笑过吗?你这几个月,有真心笑过一次吗?我宁愿你像以前一样,跟我吵,跟我闹,也比你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强!我求求你了,你回到以前行不行!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回到以前!”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方阿姨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我回不去了……林建国……我回不去了……”
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中无助地哀鸣。
我关掉电视,坐在黑暗里,心里堵得难受。
我们都以为,那场车祸是结局,是梦醒时分。我们都以为,卖掉车,收起驾照,生活就能回到原点。
我们都错了。
那不是结局,而是一个新的、更痛苦的开始。方阿姨从一个“追梦者”的极端,走向了另一个“自我囚禁”的极端。她用这种方式,来惩罚那个曾经不自量力、差点酿成大祸的自己。
那晚之后,老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出门碰到我,只是勉强点点头,眼神黯淡无光。他标志性的擦眼镜的动作,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看清,或者不想看清的了。
我尝试着约方阿姨一起去逛公园,她总是找理由拒绝。我做的菜,给她送过去,她也只是客气地道谢,然后关上门。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两户人家,更是两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下楼,看到老林正在和一个收废品的人说话。
他指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
“这个……卖给你吧。”他说。
收废品的人看了看车,“这车还挺新的,真卖啊?”
“卖。”老林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愣在原地。
那辆自行车,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听老林说过,那是他当年用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下来,送给方阿姨的。方阿姨就是坐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嫁给了他。
现在,他要亲手卖掉它。
我冲了过去。“林叔叔!别卖!”
老林看到我,苦笑了一下。“小秦,留着它,就是留着个念想。对她来说,也是个疙瘩。长痛不如短痛,卖了,就都过去了。”
就在收废品的人准备把车搬上三轮车的时候,方阿姨突然从楼道里冲了出来。
“不准卖!”她冲到车前,张开双臂,护住那辆自行车,像一只护着幼崽的母鸡。
“你干什么!”老林吼她。
“这是我的车!我不卖!”方阿姨的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老林,“林建国,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了,连我这点念想都要给我扔了!你是不是嫌我丢人了!”她激动得方言都出来了,“我告诉你,这车,就是我的命!你想卖它,先从我身上轧过去!”
这是车祸之后,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七章
收废品的人见状,尴尬地摆摆手,骑着三轮车走了。
空地上,只剩下对峙的方阿姨和老林,以及不知所措的我。
“你……”老林看着方阿姨护着自行车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只是重重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方阿姨看着他的背影,身体晃了晃,扶着自行车,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车座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
“小秦……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姨,您别这么说。”
“我就是没用。”她抬起头,满脸泪痕,“我想学开车,结果差点把老林害死。我想忘了这件事,好好过日子,可我做不到。我一闭上眼,就是那辆车撞过去的样子。我一看到这辆自行车,就想起我摔倒的样子。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就是个废物……”
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
我抓住她的手。“阿姨,您不是废物!您是为了姐姐,您是想自己掌握生活!您没有错!”
“可我失败了!”她喊道,“我输得一塌糊涂!”
“您没有输!”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只是选了一条不适合您的路。现在,我们换条路走,好不好?”
她迷茫地看着我。
那天下午,我没有劝她回家。我陪着她,就在那辆自行车旁,坐了很久很久。我们聊了很多,聊她年轻时候的事,聊她和老林是怎么认识的,聊她做的第一顿饭,织的第一件毛衣。
她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我扶着她站起来,对她说:“阿姨,林叔叔不是想扔掉您的念想,他是心疼您。他看您天天不开心,他比您还难受。”
方阿姨低着头,没有说话。
晚上,老周回来了。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进书房,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把车钥匙。
“这是什么?”我问。
“我租了辆车。”老周说,“明天周末,我们带上童童,约上他们两口子,一起去郊区。就去那个……有大片向日葵的农场。”
我看着他,明白了。
第二天,我以童童想去看向日葵为由,邀请方阿姨和老林一起去。
方阿姨本来不想去,但架不住童童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同意了。
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闷。方阿姨和老林坐在后座,几乎没有交流。
开车的,是老周。
到了农场,金色的向日葵花海,一望无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童童兴奋地在花田里跑来跑去。
我们找了个地方,铺上野餐垫。
老周从后备箱里,搬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辆崭新的、小巧的、可以折叠的自行车。
“林叔叔,方阿姨,”老周把车推到他们面前,“这是给你们的。今天,我们不谈别的,就学骑车。”
方阿姨和老林都愣住了。
“这……”
“方阿姨,您不是不会骑,您是怕。”老周的语气很温和,但很有力量,“今天,我们都在这儿。您看这地方,多开阔,摔了也不疼。林叔叔,您在后面扶着。我们不急,就当是玩。”
老林看着老周,又看了看方阿姨,他明白了老周的用意。他点了点头,走到自行车旁,扶住车座。
“小芳,”他看着方阿姨,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来,试试。”
方阿姨犹豫着,看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又看了看我们期待的眼神。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她跨上车,双手握住车把。
老林在后面稳稳地扶着。
“往前看,别看脚下。”老周在一旁指导。
方阿姨的身子还是有些僵硬,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摇晃。她慢慢地踩动了脚踏板。
车子,缓缓地前进了。
我和老周,还有童童,在旁边为她鼓掌。
她骑得很慢,很笨拙,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老林就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车座。
阳光穿过向日葵的花盘,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骑了一段路,方阿姨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老林。
“你……松手了吗?”她问。
老林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松,我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方阿姨笑了,那笑容,像这漫山遍野的向日葵,灿烂而温暖。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不再沉闷。方阿姨和老林,虽然话不多,但他们一直手拉着手。
到家后,我看到老林把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用一块干净的布盖了起来,放在了储物间的角落里。
有些东西,不需要扔掉,只需要封存。
生活,终于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后,找到了新的平衡。
一个月后,方阿姨的自行车已经骑得很溜了。她甚至还会带着童童,在小区里慢慢地兜风。
那天晚饭后,我和老周在客厅看电视。
老周拿起遥控器,问我:“今天音量调到多少?”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遥控器上那个熟悉的“35”的按键,手指悬在空中。
最终,我笑了笑,把遥控器从他手里拿了过来,关掉了电视。
“今天不看电视了,”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