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面破锣,在我耳边敲得震天响。父亲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正中央,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更清楚些。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盖过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又精准地将它搅得更乱。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面破锣,在我耳边敲得震天响。父亲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正中央,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更清楚些。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盖过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又精准地将它搅得更乱。
抽屉被我拉开一条缝,里面那张边缘泛黄的黑白全家福里,三叔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比谁都灿烂。那是我还没出生的1977年,他考上大学前拍的。
“小伟,把你那屋的门关上,挡着我听声儿了。”父亲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标志性地用食指和中指在红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笃,笃,笃。
我没动,也没作声。客厅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在固执地填充着空间。
“你妈说,你三叔下个月退休,得好好给他办一场。”父亲终于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度一件不听话的家具。“你三叔这一辈子……不容易。”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切好的西瓜出来,恰好听见最后一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果盘往茶几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吃瓜吧,刚冰的。”
我知道,那半句话后面藏着什么。就像我知道,父亲敲桌子的节奏,意味着不容置喙。而三叔那张照片,也不仅仅是一张照片那么简单。
引子
“办?怎么个办?”我终于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是去五星级酒店包个厅,再请电视台来拍个专题片,歌颂李家出了个大学生,光宗耀祖?”
父亲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他敲桌子的频率加快了。“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三叔是你亲叔叔!”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退个休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他自己都说了,想跟师母去旅游,不想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拿起一块西瓜,却丝毫没有食欲。
“他那是客气!我们做晚辈的,能不懂事吗?”父亲的嗓门也提了起来,“你现在出息了,是公司总监,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想法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三叔当年要是没考上大学,就没我们这一家子的今天!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了?”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不就是1977年恢复高考,三叔学习好,抓住机会了吗?这值得年年说,月月说,说到现在还要大操大办?”
“学习好?”父亲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讥诮和悲凉,“学习好的人多了去了!那年头,光学习好有啥用?”
“那不然呢?难道还有什么内幕?”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父亲那张涨红的脸,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一种灰败的颓唐。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那个熟悉的女播音员正在播报国际新闻,声音清晰、冷静,与我们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兵荒马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父亲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心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走到阳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猩红的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一闪一闪。这是他的老习惯,一遇到真正让他心烦的事,他就抽烟,一根接一根。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我叫了三十多年“爸”的男人,似乎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父亲那句“光学习好有啥用”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后半夜,我口渴下床喝水,路过父母房间,门没关严,我听见母亲在低声劝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跟孩子置什么气。小伟他不知道……”
“不知道?他早晚都得知道!”父亲的声音压抑着,像一头困兽,“我就是窝囊!我这辈子,就这么点事,还护不住了……”
我悄悄退回房间,心里翻江倒海。
第二天是周末,父亲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见个老战友。我知道,这是他的借口。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书房。书房不大,靠墙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里面大多是些党史军史和养生大全。我的目光落在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上,那个抽屉是上了锁的。我小时候曾经撬过,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碰过。
我蹲下身,发现锁孔里竟然插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转动了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信件,只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已经褪了色的深蓝色布袋子,袋口用红绳紧紧扎着。
我解开绳子,倒出来的,是一沓发黄的、毛边的大团结,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我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是父亲的,遒劲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那是一张收据的草稿。
“今收到李家村李大军同志为支持大队工作,自愿捐赠的肥猪一头,特此证明。经手人:王满仓。”
日期是,1977年10月21日。
我的手开始发抖。王满仓,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当年我们村的村书记。而1977年10月21日,正是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我们村子的那天。我们家,当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头准备过年吃的猪。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父亲那句“光学习好有啥用”,和那个醉酒的远房表哥在某次过年时含糊不清的嘟囔——“要不是你爸……你三叔哪有那么容易……”——瞬间串联了起来。
我把东西原样放回去,锁好抽屉,走出书房。客厅里空荡荡的,电视机黑着屏,一切都静悄悄的。可我的耳边,却比任何时候都吵闹。那台电视机的音量好像被开到了最大,无数个声音在叫嚣,在质问。
我一直以为,三叔是全家的骄傲,是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从那个贫瘠的年代里杀出来的英雄。这个认知,是我整个少年时代乃至青年时代的基石。
现在,这块基石上,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第一章:裂缝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我和父亲几乎零交流。他照常看他的新闻,把音量开到35。我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假装工作很忙。
母亲夹在中间,唉声叹气。饭桌上,她总是试图找些话题。“小伟,你们公司最近怎么样?你王阿姨的儿子想找工作,你看……”
“妈,公司的事我不好插手。”我冷冷地打断她。
父亲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你妈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放下碗:“我吃饱了。”
说完,我径直走进房间,关上了门。背后传来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的低泣。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可我控制不住。那个关于肥猪和村书记的秘密,像一头发酵的怪兽,在我心里越长越大。
我需要一个答案。
周末,我借口带儿子婷婷去科技馆,开车回了趟老家。老家在邻市的郊区,开车要两个多小时。妻子肖琳觉得我有点反常,但没多问,只是叮嘱我路上小心。
老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我没进去,而是直接去了村委会。村委会还是那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看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我不认识。我递了根烟,说想查点老档案。
“查档案?查啥?”他很警惕。
“我想看看1977年,咱们村参加高考的名单。”
“哟,那可老了去了!”大叔嘬了口烟,“都在楼上档案室里锁着呢,钥匙在张主任那儿,他今天去镇上开会了。”
我塞给他二百块钱。“叔,帮个忙。我就是好奇,我三叔当年考上了,想看看原始记录。”
钱起了作用。大叔领着我上了二楼,打开了满是灰尘的档案室。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指着墙角一排铁皮柜:“都在那儿了,自己找吧。我下去给你看着门。”
我在“1977”的标签下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写着“高考报名推荐名单”。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名单是手写的,用的是复写纸,蓝色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我从头看到尾,一共五个名字。
王建国、赵春生、刘敏、张铁柱……最后一个,是李建军。我的三叔。
我松了口气。可就在我准备把文件放回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名单的右下角,有一个用红笔划掉的名字。那个位置,刚好在三叔的名字旁边,像是后来添上去的。
被划掉的名字,叫:李大军。
我父亲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最初的名额,是父亲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村委会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坐在车里,点了根烟,手却抖得厉害。
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牺牲者,他卖了猪,成全了弟弟。可我从没想过,他牺牲的,可能远不止一头猪。他牺牲的,是他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他当过兵,在村里是民兵队长,根正苗红,成绩也不比三叔差。为什么要把机会让出去?
我猛地想起,父亲的腿。他有旧伤,阴雨天就会疼。他说是在部队训练时摔的。可我小时候听奶奶含糊地提过一句,说他的腿,是为了“老三”……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
我发动车子,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向了市里的第一人民医院。我有一个同学,在那里当骨科医生。
(此处约1900字)
“有些真相,就像埋在皮肤里的玻璃碴,你知道它在那儿,你以为和它和平共处了很多年,可总有一天,它会毫无征兆地刺穿血肉。”
我坐在同学的办公室里,把父亲的旧病历递给他。
“陈年旧伤了,右腿胫骨骨折,有点后遗症。”同学看了看片子,“怎么想起来查这个?”
“他总说疼,我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我撒了个谎,“这个伤,像是摔的吗?”
同学扶了扶眼镜,把片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摔的?不像。你看这个断裂面,非常……‘整齐’。外部没有严重的挫伤痕迹。这更像是……怎么说呢,像是被一个重物,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猛力砸断的。”
我的心沉到了底。
“而且,”他指着病历上的日期,“1977年9月。这个时间,有点意思啊。”
高考报名的前一个月。
我走出医院,天已经黑了。我给妻子肖琳打了个电话。
“喂?在哪儿呢?婷婷都睡了。”
“我在外面,有点事。你先睡吧。”
“你怎么了?声音不对劲。”肖琳很敏感,“是不是跟你爸吵架了?”
“没有。”我靠在车上,看着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琳琳,你说,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看是什么人了。夫妻之间,父母和孩子之间,兄弟之间……都不一样。你到底怎么了,李伟?”
“没什么。”我掐断了电话,不想让她担心。
车开到楼下,我在车里坐了很久。我不敢上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父亲。那个在我眼里,有点固执、有点落伍,甚至有点窝囊的男人。
原来,他用一条腿,和自己一生的前途,为三叔铺就了那条通往大学的路。
而我,他的亲生儿子,却在为了要不要给他敬爱的弟弟办一场退休宴,而跟他置气,说那些诛心的话。
鼻头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力地吞咽了几下,才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场宴会。那不仅仅是为三叔庆祝,那是在祭奠他自己被埋葬的青春和梦想。他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当年的牺牲,是值得的。三叔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
我回到家,轻轻打开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
父亲还坐在那个位置,但没有看电视。新闻早就播完了,屏幕上是五颜六色的广告。音量依然是35,嘈杂的广告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显得格外荒诞。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爸。”我叫了一声。
他像是没听见。
我拿起遥控器,想把电视关掉。可我的手指触到按键时,却停住了。我把音量,从35,调到了20。
“吵。”我说。
父亲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看我,眼睛在黑暗中,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光。
“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才像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你三叔他……怕苦。从小就怕。”
第二章:沉默的代价
从老家回来后的那个周一,我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手里提着一个新买的智能手机。
“爸,你那个手机太旧了,给你换个新的。”我把手机盒子放在茶几上。
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那个精致的盒子,又看了看我。“换什么换,我那个还能用。净花冤枉钱。”
“那个屏幕小,你看着费劲。这个大,还能量血压测心率。”我拆开包装,把手机递给他。
母亲闻声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欣喜。“哎呀,小伟给你买的,你就用吧。你那个破手机,有时候电话都接不到。”
父亲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坐在他身边,教他怎么用。从开机,到存电话号码,再到用微信。他的手指很粗糙,在光滑的屏幕上戳来戳去,总也点不准。
“这个字怎么打?哎,不对,又错了!”他显得很烦躁。
“爸,你别急,用这个,语音输入。”我帮他切换到语音模式,“你对着这儿说就行。”
他半信半疑地凑过去,像说悄悄话一样,小小声地说:“明天……天气?”
手机屏幕上立刻跳出了第二天的天气预报。
父亲的眼睛亮了,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嘿,真行啊!”
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试着给老战友发语音,给亲戚们点赞。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有些刺眼。这或许是我们父子间,近年来最平和的一段时光。我耐心地解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哪怕有些问题他已经问了三遍。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弥补点什么。
“这个……交电话费,怎么弄?”他指着一个APP问我。
“这个要绑定银行卡,有点复杂。以后我来帮你交吧。”
“不行,得学会。总麻烦你也不是个事儿。”他很固执。
我只好一步步教他。输入身份证号,银行卡号,验证码……每一个步骤都磕磕绊绊。最后,在输入支付密码的时候,他犹豫了。
“你……转过去。”他对我说。
我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后传来他按键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
我转回来,看到支付成功的界面。他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骄傲的表情。
“爸,你这密码,不会还是你生日吧?”我开了句玩笑。
他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别瞎猜。”
但我看到,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右腿。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个密码,我知道了。不是他的生日,而是三叔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肖琳从背后抱住我。“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还给你爸买了手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以前……是不是挺混蛋的?”我问。
肖琳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你就是脾气急,心是好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嘲笑的,被我误解的细节,此刻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父亲对三叔近乎偏执的维护,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家里那张被珍藏的黑白照片,甚至父亲那个雷打不动的“35”音量——那或许不仅仅是耳背,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他需要用足够大的声响,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来对抗那些无法言说的往事。
(此处约4100字)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爽快的崩溃,只有带着微笑的腐烂。”
三叔退休宴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父亲全权操办,我负责出钱和跑腿。我没有再提出任何异议。
我给三叔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电话那头,三叔沉默了很久。“小伟,不用这么麻烦。我跟你三婶都说好了,去欧洲转一圈。”
“叔,这是爸的意思。你知道他的脾气。”我说,“你就当是了却他一桩心愿吧。”
“我这个大哥啊……”三叔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和一丝我听不分明的疲惫,“行吧。那就……谢谢你们了。”
他的口头禅还是那句“那时候啊……”,但这次,后面没有跟上任何忆苦思甜的故事,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宴会定在下下个周六,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包了最大的一个厅。父亲拿着我给他的卡,去付了定金。回来的时候,他走路的姿下都带着风,连敲桌子的声音都变得轻快了。
他开始列宾客名单,一遍遍地修改,嘴里念念有词。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段过往。
“你王伯伯,当年跟你三叔一个考场,得请。”
“你赵大爷,那时候在公社管文教,也得请。”
我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单,心里五味杂陈。这哪里是三叔的退休宴,这分明是父亲的“功勋展”。他要把所有见证过那段岁月的人都请来,看一看,他李大军的弟弟,是多么的出人头地。
就在宴会前一个星期,出事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小伟,你快回来!你爸……你爸跟人吵起来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往家赶。
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茶杯摔碎在地上,茶叶和水渍淌了一地。父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铁青。而他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看穿着打扮,像个小老板。
“怎么回事?”我问我妈。
“他……他是王满仓的儿子。”我妈小声说。
王满仓。那个村书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李伯伯,我爸说了,当年的事,他记不清了。你们家的猪,他说是买了,不是收的。你现在非要说我们家欠了你们的,这不是讹人吗?”那男人翘着二郎腿,语气轻佻。
“我讹你?!”父亲气得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你回去问问你那个的爹!他当年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要不是为了我弟弟的前途,我会把准备给全家过年的猪给他?!”
“哎哎,说话客气点啊。”男人站了起来,“我爸现在脑子糊涂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再说了,就算有这回事,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弟弟当了教授,我们家得了头猪,两清了嘛!你现在又跑来找我爸,说要他在你弟弟的退休宴上,把你当年‘让贤’的事给说出来,你这不是为难人吗?这叫恩将仇报!”
我全明白了。父亲去找了王满仓,他不仅要办宴会,还要在宴会上,让当年的经手人,亲口说出他李大军的“高风亮节”。
“爸!”我低喝一声,“你让他走!”
父亲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那男人见状,冷笑一声:“听见没,你儿子都比你明事理。行了,我话带到了。那宴会,我们家就不去了。以后也别再来找我爸,他经不起折腾。”
说完,他理了理衣领,大摇大摆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父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你……你为什么让他走?”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污蔑我……”
“爸,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去找他干什么?你嫌还不够丢人吗?!”
“丢人?我有什么好丢人的!”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差点摔倒,“我为这个家,为他李建军,我牺牲了一条腿,我牺牲了我一辈子的前途!我让他还我一句公道,我错了吗?!”
“所以你就砸断了自己的腿,把名额让给了三叔?”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第三章:车的囚笼
“你……你说什么?”父亲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母亲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拼命摇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小伟,别说了,别再说了……”
“妈,你放开我!”我甩开她的手,胸中积压了太久的困惑、愤怒和心疼,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爸,你告诉我,是不是?!”
父亲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沙发的靠背,才勉强站稳。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羞耻,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
“你都……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
“我去查了名单,也去问了医生。”我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哽咽,“爸,你怎么那么傻?”
“傻?”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凄厉,“我不傻,我能怎么办?两个名额,村里给了咱家一个。我跟你三叔,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是老小,从小就聪明,是读书的料。我呢?我当过兵,有力气,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抽签!你奶奶让我们哥俩抽签!我抽到了!我他妈的抽到了!”
他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上面的东西叮当作响。
“可你三叔,他跪下来求我。他说,哥,你让我去吧,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刨土。他说,哥,你让我这一次,我将来出息了,我养你一辈子。”
父亲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能怎么办?我能看着他去死吗?报名截止就剩三天了,我把他锁在屋里,他就要上吊。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就想,我要是……要是我去不成了,名额不就顺理成章是他的了吗?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白酒,跑到后山的采石场……我对着那块大石头,我……我下不去手啊……那可是自己的腿……”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就砸下去了。的疼啊……”
客厅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和母亲无声的啜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此处约6100字)
“人这一辈子,心里总得有块地方,是留给过不去的那个坎的。别人过不去,自己也过不去。”
那天之后,父亲彻底蔫了。他不再提宴会的事,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电视都不看了。那台电视机的音量,再也没有被调到过35。
家里死气沉沉。
三叔打来电话,问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含糊地应付过去,说酒店有点事,可能要推迟。
三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大哥……他没事吧?”
“没事,叔。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堵了。这件事,我该怎么跟三叔说?
晚上,儿子婷婷洗完澡,跑到我书房。他手里拿着一张画,上面画了三个小人,手拉着手。
“爸爸,你看,这是你,这是我,这是爷爷。”他指着画,奶声奶气地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挤出一个笑容。
“爸爸,”他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我,“你为什么最近老是跟爷爷吵架呀?爷爷都不笑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把他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小肩膀上,很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三叔谈谈。有些事,不能再瞒下去了。
我开车去学校接他。在车里,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小伟,你今天不对劲。”三"叔"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地擦拭着,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家里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实话。”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狭小的车内空间,让气氛显得更加凝重。
“叔,爸他……想取消退休宴了。”
“取消?为什么?”三叔皱起了眉,“他不是挺积极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王满仓儿子的事,以及父亲当年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但说到父亲砸断自己腿的那一节,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
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三叔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手里还捏着那副眼镜,却忘了戴上。窗外的路灯光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他都跟你说了?”
“嗯。”
“这个老糊涂!”三叔猛地一拳砸在仪表台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怕你一辈子心里有负担。”
“负担?我现在就没有负担吗?”三叔的眼眶红了,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他是训练受的伤。我一直以为,那个名额,是我凭本事争来的……”
“那时候啊……”他又念叨起了这句口头禅,这一次,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被考大学冲昏了头。我只想着自己,我怎么就那么自私……”
他用力地揉着眼睛,像是在把眼泪揉回去。
“小伟,你爸他……现在怎么样?”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带我去见他。”三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重新发动了车子。
第四章:无声的和解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和三叔一起回来,愣了一下,随即把我们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爸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饭也不吃。”
三叔径直走到父亲房门口,敲了敲门。
“大哥,是我,建军。你开开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大哥,我知道错了。你让我进去,我给你赔罪。”三叔的声音带着哭腔。
门里依旧死寂。
“李大军!你开门!”三叔的语气变了,带着一丝急切和愤怒,“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跪在外面了!”
说着,他真的就要往下跪。我赶紧一把拉住他。“叔,你别这样!”
就在这时,门里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接着是锁舌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父亲站在门后,只露了半张脸。他比前几天更憔G悴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看着三叔,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三叔也看着他,兄弟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缝,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最终,还是父亲先败下阵来。他缓缓地拉开了门,侧过身,让我们进去。
房间里烟雾缭绕,窗帘拉着,空气混浊。父亲走回床边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三叔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父亲那条受过伤的右腿上。
“哥,”他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疼吗?”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着三叔,眼里的防备和怨怼,在这一刻瞬间瓦解。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最终,他一把抱住三叔的头,嚎啕大哭起来。
“不疼……早就不疼了……”
两个年过花甲的兄弟,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无助的孩子。
我和母亲站在门口,早已是泪流满面。
(此处约7900字)
“很多时候,我们执着于一个道歉,但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拥抱。”
那晚之后,家里的冰山,似乎开始融化了。
父亲不再把自己锁在屋里,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会准时出来吃饭。三叔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他下棋,聊些陈年旧事,绝口不提那件令人心碎的往事。
退休宴的事,谁也没再提。
我和肖琳的关系,也缓和了下来。我不再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对所有人都充满戒备。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我以为他们都睡了,换鞋的动作都放轻了。
走进客厅,我才发现肖琳还坐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毯子,头一点一点地,显然是等我等到睡着了。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旁边贴着一张便签。
字是肖琳的,很娟秀:“给你留了汤,记得喝。别太累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拿掉她手里的书。她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你回来啦?”
“嗯。怎么不回屋睡?”我把她身上的毯子拉了拉。
“等你啊。”她打了个哈欠,“怕你回来又是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坐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其实,我能理解你。你一直把你三叔当偶像,突然发现偶像的成功背后,是你父亲那么大的牺牲,你一时接受不了,很正常。”
“我不是接受不了三叔,我是……我心疼我爸。也气我自己。”我说,“我以前总觉得他窝囊,没本事。现在才知道,他才是我们家最了不起的人。”
“他不是窝囊,他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了家人。”肖琳说,“就像你,嘴上说着不管,心里比谁都在乎。”
黑暗中,我们静静地相拥着。这些天来的压抑和痛苦,似乎都在这个温暖的拥抱里,得到了释放。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从我小时候的糗事,聊到婷婷上学的烦恼,再聊到未来的打算。这是我们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快要睡着的时候,肖琳突然问我:“那……三叔的退休宴,还办吗?”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对父亲来说,那或许是他一生的执念。但现在,这个执念已经被最残酷的方式揭开,再办,还有意义吗?
“再看看吧。”我说。
第二天早上,我被厨房的香味弄醒。是肖琳在做早餐。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给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父亲和母亲已经坐在餐桌旁了。父亲正在看报纸,表情很平静。
我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
“爸,三叔那边……欧洲的旅行团快出发了。你看……”我试探着问。
父亲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
“让他去吧。”他淡淡地说,“玩得开心点好。”
我愣住了。
“那……宴会?”
“不办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个包子,“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好像真的放下了。那个压在他心头四十多年的重担,在和三叔抱头痛哭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卸下了。他不再需要一场盛大的宴会来证明什么,因为他最想得到的那句“对不起”和那个拥抱,已经得到了。
第五章:最后的执念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三叔和三婶飞去了欧洲,每天在朋友圈发着各地的风景照。父亲也恢复了每天看新闻、散步的日常。
但有些事,并没有真正结束。
一天,我无意中在父亲的床头柜上,看到一本很旧的地址簿。我翻开,在“王”姓的那一页,看到了“王满仓”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地址:城东阳光养老院。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还是没放下。
我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地址。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父亲变得有些反常。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说什么,但都把话咽了回去。他还偷偷去银行取了两次钱。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五下午,我提前从公司溜了,开车去了那家养老院。我在养老院门口的咖啡馆里坐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大门。
果然,下午三点左右,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提着一个水果篮,和一个看起来很厚的信封,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进去。
我立刻跟了上去。
养老院里很安静。我跟着父亲,看他走进了一间病房。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病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瘦削的老人,插着鼻饲管,眼神呆滞,显然已经认不出人了。那应该就是王满仓。
父亲把水果篮放在床头,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满仓。过了很久,他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了床头柜上。
然后,他俯下身,在王满仓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我只能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动,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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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有时候与对方无关,只是自己跟自己的一场和解。”
我悄悄地离开了。我不知道父亲跟王满仓说了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也是他一个人的终结。
回家的路上,我给肖琳打了电话。
“琳琳,晚上我们带婷婷出去吃饭吧。”
“怎么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没什么,就是想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爸妈,去了一家很热闹的餐厅。父亲的胃口很好,还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白酒。他话不多,但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
吃完饭,我们去公园散步。黄昏的公园里,有很多散步的老人和嬉戏的孩子。父亲和母亲走在前面,婷婷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我跟肖琳跟在后面。
“你爸……好像想开了。”肖琳说。
“嗯。”我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眼里有些佝偻的背影,此刻却显得异常高大。
我走上前,和他并排走着。
“爸,你今天……挺高兴啊。”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人老了,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们沉默地走着。公园里的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小伟,”他突然开口,“你三叔……是个好人。”
我心里一震。
“他也是个苦命人。从小没爹,妈又走得早。我们这些哥哥,不疼他疼谁。”他看着远方,像是在回忆,“他值得过好日子。”
我点点头:“我知道。”
“所以,别怪他。”
“我没怪过他。”我说的是实话。从始至终,我气的都不是三叔,而是命运的不公,和父亲近乎自残式的伟大。
“那就好。”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好。”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父子之间,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
第六章:未寄出的信
三叔从欧洲回来了,带了一大堆礼物。给我的,是一支钢笔;给父亲的,是一块瑞士手表。
父亲嘴上说着“乱花钱”,却第一时间就戴上了。每天都要拿出来擦拭好几遍。
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三叔聊着旅途的见闻,父亲在一旁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母亲和肖琳在厨房和餐厅间忙碌着,婷婷在客厅里玩着三叔给他买的汽车模型。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仿佛之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痕迹,是无法抹去的。
我注意到,三叔擦眼镜的频率更高了。而父亲,在和三叔说话时,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瞟向他的腿。
饭后,三叔把我叫到阳台。
“小伟,这个,你帮我交给你爸。”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我写的一封信。”三叔说,“有些话,当着面,我说不出口。”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沉甸甸的。
“还有,”三叔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已经跟学校申请了,把我退休后的专家津贴,每个月都打到你爸的卡上。密码,我知道。”
我的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叔,都过去了。”
“过不去。”三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走后,我拿着那封信,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看那块新买的手表。
“爸,三叔给你的。”我把信递过去。
父亲接过信,看了看,没有拆开。
“他说,有些话,当面不好说。”
父亲摩挲着信封,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拉开书桌的抽屉——就是那个曾经上锁的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知道了。”他说。
我愣住了。“你不看看?”
“不用看了。”父亲关上抽屉,语气很平静,“他想说什么,我心里都明白。看了,反而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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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亲人,是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磕着碰着了;是我给你个眼神,你就明白我所有的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有些道歉,不必说出口;有些信,也不必被读懂。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达。
我走出书房,带上了门。
那之后,生活真正恢复了风平浪静。
我给父母换了更大的房子,带他们去做了全面的体检。父亲的腿,在新的治疗方案下,疼痛缓解了不少。
我工作更忙了,但无论多晚,我都会回家。因为我知道,家里有等我的人。
转眼,就到了年底。
一天晚上,我陪父亲看电视。又是新闻联播,他习惯性地把音量调到了35。
我笑了笑,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烦躁。
新闻里,正在播报一项新的科研成果,带头人,正是三叔的学生。镜头扫过,三叔就坐在台下第一排,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你看,你三叔,多体面。”父亲指着电视,语气里满是骄傲。
“是啊。”我由衷地说。
电视播完,父亲站起身,准备回房睡觉。
“爸。”我叫住他。
“嗯?”
“那年……你抽到的签,还在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父亲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
“什么签?”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茫然,“那么多年的事了,谁还记得。”
说完,他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知道,他在撒谎。那个决定了他和三叔命运的纸团,一定还被他珍藏在某个角落。就像那封三叔写的信,和他自己写的那张收据草稿一样。
那些,都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勋章。
第七章:无声的音量
春节前的大扫除,我帮着母亲整理父亲的书房。
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最深处,我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布袋子。除了那沓大团结和收据草稿,旁边还多了一个信封。是三叔写的那封,封口完好,显然从未被打开过。
而在信封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已经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
我没有打开它。
我只是把所有东西,原样放了回去,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除夕夜,我们全家,包括三叔一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
这是我们家近年来最齐整的一个年。饭桌上,欢声笑语。父亲和三叔挨着坐,两人都喝了点酒,脸颊微红。他们聊着小时候的趣事,聊着村里的变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婷婷在旁边跑来跑去,给爷爷和叔公背诵新学的古诗,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肖琳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在我耳边轻声说:“真好。”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吃完饭,男人们在客厅喝茶看春晚,女人们在厨房收拾。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我看了看,又是35。
三叔似乎有些不习惯,皱了皱眉。父亲注意到了,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小。
“没事,大哥,挺好的。”三叔却按住了他的手,“这音量,热闹。”
父亲笑了,没再动。
零点的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婷婷吵着要下去放烟花。我便带着他下楼。
小区楼下的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了。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绽放,映亮了人们的笑脸。
我给婷婷点燃了一根小小的仙女棒。他举着那束小小的火花,开心地又叫又跳。
我抬起头,看向自家的窗户。
客厅的灯光,温暖明亮。我能看到父亲和三叔并肩站在窗前,正看着楼下的我们。他们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家,父亲也曾这样,把我扛在肩头,看村里放的那些土制烟花。他的肩膀,宽厚而温暖。
鼻头一酸,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股情绪压了下去。
“爸爸,你看,那个烟花好漂亮!”婷婷拉着我的衣角,兴奋地指着天空。
我低下头,对他笑了笑:“是啊,真漂亮。”
放完烟花,我们回到家。春晚已经接近尾声,父亲和三叔靠在沙发上,似乎都有些困了。
我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我想把电视关掉,让他们早点休息。
手指放在关机键上,我却犹豫了。
我看着屏幕上载歌载舞的画面,又看了看身边已经有些打盹的父亲。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我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然后,我走过去,拿起沙发上的薄毯,盖在了父亲和三叔的身上。
父亲动了一下,半睁开眼看了看我。
我想对他说点什么。或许是“爸,新年快乐”,或许是“爸,早点睡吧”,又或许是,那句我一直欠他的,“爸,对不起”。
可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只是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也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是35,在寂静的午夜里,固执地回响着。但这一次,我却觉得,那声音,无比的安宁。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