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父亲陈国栋的专属分贝。这个数字像一把刻度尺,精准地量着我和他之间那段沉默的距离。我放下碗筷,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电视柜的右上角,心猛地空了一下。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父亲陈国栋的专属分贝。这个数字像一把刻度尺,精准地量着我和他之间那段沉默的距离。我放下碗筷,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电视柜的右上角,心猛地空了一下。
那里原本摆着一个泥像。
一个我爷爷亲手捏的,丑得很有特点的捕鱼老汉。它是我童年的一部分,也是这个现代化装修的客厅里,唯一有根的东西。现在,它不见了。我看向父亲,他正盯着抗战剧,侧脸的线条像刀刻一样,那是长年累月不容置喙的权威留下的痕迹。客厅的抽屉里,还放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爷爷抱着我,身后的桌子上,就摆着那个泥像,笑得一脸褶子。
“爸,那个摆件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
父亲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就是爷爷捏的那个泥人,我放电视柜上的。”
他终于转过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那种不耐烦的神情我太熟悉了。每次我跟他聊起过去,聊起老家的事,他都是这个表情。他沉默着,拿起遥控器,把音量从35调到了36。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声无声的驱逐令。我老婆林薇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作响,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客厅里的尴尬。
“有些东西,早就该……”他开了口,却又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咕哝。
我心里一沉,一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了上来。我了解他,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早就该扔了”。对他而言,那个泥像,连同它所代表的贫穷、落后的过去,都是他急于摆脱的包袱。而对我来说,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
“你扔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电视,里面的枪炮声震耳欲聋。这种无声的默认,比直接承认更伤人。我站起身,拉开那个放着老照片的抽屉,假装找东西。照片还在,可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物件,都在被时间和我最亲的人一点点清除。
林薇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看见我们父子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打圆场:“哎,今天超市水果打折,我买了你爸最爱吃的红提,我去洗点。”她想用日常的琐碎来稀释这凝固的空气。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父亲面前,挡住了电视。“我问你,是不是你扔了?”
“一个破泥巴玩意儿,值当你这么大惊小怪?”他终于不耐烦了,“家里看着碍眼,我给处理了。”
“处理了?怎么处理的?”我追问,心脏怦怦直跳。
“还能怎么处理?扔河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丢掉垃圾的寻常小事,“让它哪来的回哪去。”
“扔河里了……”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条河,是我们小区旁边的人工景观河,污浊不堪,是所有废弃物的终点。爷爷当年捏它用的,是老家清澈见底的小溪旁的泥土。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吵什么吵!”他猛地站起来,身高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为了个破玩意儿,你还想跟你老子动手?陈阳,你出息了啊!”
他的口头禅又来了,“想那么多干嘛?”以前我觉得这是他务实的表现,现在只觉得是一种冷酷的霸道。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我想吼,想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吼出来。但最后,我只是转身,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隔着门板,我听到林薇在小声劝他:“爸,您别生气,陈阳就是舍不得……”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轻蔑:“舍不得?哼,没用的东西,留着过年?”
我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黑暗中,我仿佛看到那个丑丑的泥像,在浑浊的河水里翻滚,下沉,最后被淤泥彻底吞没。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喂,是陈阳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焦急的男声,“我是你父亲公司的小李啊,出事了!你爸刚签的那个城南项目,对方公司突然说要重新审核资质,款子也扣下了!”
我的心,跟着那个泥像一起,沉到了底。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我父亲推倒的,不仅仅是一个泥像。他亲手推倒了我们这个家看似平静的根基。
几天后,怪事,真的发生了。
第一章 根
父亲的公司出了问题,这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是头一遭。他白手起家,靠着一股“敢想敢干,别想太多”的劲头,把一个小作坊做成了不大不小的企业。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向前看,把过去踩在脚下。所以他看不起我这个抱着“老古董”不放的儿子,也看不起那个代表着“泥腿子”出身的泥像。
他一连几天都早出晚归,回家时脸色铁青,身上的烟味和酒气混杂在一起,让整个家都变得乌烟瘴气。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6,但他已经没心思看了,只是开着,让那嘈杂的声音填满我们之间越来越大的裂缝。
我没问他公司的事。我知道我的“关心”在他看来只会是“看笑话”。我们的交流,从泥像被扔掉的那一刻起,就断了。
真正让我心痛的,是儿子乐乐。
五岁的乐乐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仰着小脸问:“爸爸,那个泥巴爷爷去哪儿了?我想他了。”
孩子的话,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喉咙发紧。“泥巴爷爷啊……他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是去找真的爷爷了吗?”乐乐天真地问。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爷爷也是这样蹲着,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点一点地把河边的泥巴捏成一个渔夫的模样。他对我说:“阳阳,你看,人就像这泥巴,要经过水和火的历练,才能成个样子。但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哪块地里的泥。”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也不能不讲根。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盘旋。我抱起乐乐,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用力地眨了眨眼。
“是啊,他去找真的爷爷了。”我说。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林薇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我:“还在想那个泥像的事?”
“那不是一个泥像。”我低声说,“那是爷爷留下的根。”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可你爸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那个人,一辈子都想摆脱过去。你越是宝贝,他越是觉得刺眼。”
“所以他就该扔了它?扔到臭水沟里?”我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你小声点!”她拍了拍我,“爸这几天为公司的事焦头烂elen,你就不能体谅一下他吗?”
“我体谅他?谁体谅我?”我猛地坐起来,“他扔掉的,不只是我的念想,也是他自己的爹!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根!”
争吵在深夜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们俩都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充满了火药味。最后,林薇也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is。
就在这时,林薇的手机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我瞥了一眼,看到屏幕上是一个叫“王总”的人发来的微信,内容很短:“林薇,谢谢你。要不是你提前告诉我老陈的底价,我这次肯定要吃大亏。”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王总,是我父亲那个城南项目的竞争对手。
而林薇……她提前告诉了对方底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抢过手机。林薇慌忙来夺,但已经晚了。我看着她,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无比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阳,你听我解释……”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解释?”我冷笑一声,把手机扔在床上,“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联合外人,坑你公公?”
“不是的!我没有!”她急得快要哭了,“是爸他太固执了!那个项目风险很大,我劝过他,他不听!王总是我以前的同事,他只是想跟爸合作,爸非要把人家当敌人!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吃点亏,冷静下来,别把一辈子心血都投进去!”
“所以你就出卖他?”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是出卖!我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愿意吗?你整天抱着你那个破泥人自怨自艾,你管过这个家吗?你爸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我不这么做,他迟早要把家底都赔进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原来,我所以为的家庭矛盾,只是冰山一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暗流汹涌。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推倒了泥像,动摇了家的根基。现在我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推着那座看不见的“泥像”。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没再跟她吵,只是重新躺下,背对着她。
黑暗中,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第一个“怪事”,应验了。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而是最现实的人心。父亲的固执,我的偏执,妻子的“自作主张”,共同导致了这个结果。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我闭上眼睛,那个丑丑的泥像又出现在我脑海里。它在浑浊的河水中,对我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第二章 裂痕
冷战开始了。
我和林薇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她做的早餐我会吃,她洗的衣服我会穿,但我们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乐乐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
“爸爸,妈妈让你多穿件衣服,外面降温了。”
“乐乐,告诉爸爸,晚饭想吃什么?”
而我和父亲之间,那堵墙更厚,是冰封的万里长城。他公司的事情越来越糟,据说资金链出了问题,几个老伙计也开始跟他闹掰。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酒气越来越重。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电视没开,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一瞬间,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忍。
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默默地接了杯水,回了房间。那扇门关上的声音,轻微,却又无比沉重。
沉默不是金,是锈,能把两个人的心都腐蚀掉。
我和林薇之间也是如此。我无法原谅她的“背叛”,尽管我心里隐隐知道,她的初衷或许并不坏。但那种被最亲近的人欺骗的感觉,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我的固执,让我无法低头。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想找一份旧的教学文件。我翻箱倒柜,最后想到了那个平时放杂物的储物间。储物间很小,不到五平米,堆满了各种过时的东西。我打开灯,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拉开一个旧抽屉,想看看文件是不是被塞在了这里。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认得这个盒子。这是以前装那个泥像的盒子。父亲把它扔了,却把盒子留下了。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底部铺着一层防震的红绒布。我拿起盒子,想把它扔掉,却感觉底部有些异样。我用手指敲了敲,是空的。
盒底有个夹层。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夹层的边缘,里面掉出一封信。一封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的信。
是爷爷写给父亲的。
信的开头写着:“国栋吾儿”。
我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纸。信的内容不长,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叮嘱。但在信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
“……那个泥人,你不要嫌它丑。当年发大水,家里什么都没了,你娘就是为了回去拿你太爷爷留下的那点东西,才被水冲走的。我没用,没拉住她。后来,我用那冲走你娘的河里的泥,捏了这个像。我就是想让你记住,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了那些为我们丢了命的亲人。你脾气犟,我知道你心里有坎。爹没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只能给你留个念想。将来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老宅堂屋里,原来放泥人的那块砖撬开。那是我给你留的最后一点东西。”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封信。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泥像,是用那条吞噬了我奶奶生命的河里的泥捏成的。
原来父亲的“忘本”,不是真的忘本,而是他内心深处无法面对的创伤和恐惧。他扔掉的不是泥像,是那段他不敢回忆的过去。
而我,我这个自诩最懂爷爷,最重“根”的孙子,却对此一无所知。我用我的孝心,我的“执着”,像一把盐,狠狠地撒在了父亲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我突然理解了林薇。她说得对,我只知道抱着“破泥人”自怨自艾,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父亲,不了解这个家真正的伤痛在哪里。
我拿着信,冲出储物间。客厅里空无一人。我疯了似的给父亲打电话,关机。给林薇打电话,她正在开会。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手里攥着那封信,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小李。
“陈阳先生!”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你爸……你爸他把老宅给卖了!今天刚签的合同!”
轰隆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耳边炸开了。
老宅……爷爷信里说,撬开那块砖……
父亲,他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他把爷爷留给他最后的“退路”,亲手给卖了。
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电视机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音量依然是36。屏幕里的人在哭,在笑,在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而我,却感觉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出荒诞的悲剧。
第二个“怪事”,也应验了。
那被扔进河里的泥像,像一个幽灵,它所承载的秘密和诅咒,正在一个个地浮出水面,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第三章 归途
我必须回老家一趟。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那块砖下到底有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必须在房子交接前,把它找回来。那不仅仅是爷爷留下的东西,更是解开我们父子心结的唯一钥匙。
我跟林薇说了我的决定。我们在餐桌上谈的,中间隔着一盘没怎么动的菜。这是冷战以来,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语气很平静,没有疑问,而是陈述。
我看了她一眼,没同意,也没拒绝。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乡的路。车是我开的,林薇坐在副驾。一路无话,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响。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飞速倒退,像我们回不去的关系。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打开音乐,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随机播放到一首我们恋爱时最喜欢听的老歌。那熟悉的旋律,此刻听来却无比讽刺。我猛地伸手关掉了音乐。
“你爸的公司,真的那么严重吗?”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她看着窗外,“资金链断了,几个股东要撤资。城南那个项目,王总虽然拿下了,但他后来找过我,说看在我的面子上,愿意跟你爸合作开发。你爸没同意。”
“为什么?”我不解。
“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林薇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可以输给任何人,但绝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尤其是在他儿子和儿媳妇面前。”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是啊,我怎么会不懂呢?他的自尊,比他的命还重要。
“所以,他就卖了老宅?”
“他需要一笔钱,堵上窟窿。”林薇的声音很低,“他没跟我商量,是签完合同我才知道的。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就在电话里哭,说他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你奶奶……”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个永远挺直腰板,用权威和固执武装自己的男人,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是怎样的崩溃。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沉默的性质变了。不再是冰冷的墙,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开到一半,我在服务区停下车。我想起父亲那个老旧的智能手机,还是我前年淘汰下来的。他一直不太会用,连视频通话都要我帮他弄。我突然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信的事,告诉他我们正往回赶。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他的声音沙哑又疲惫。
“爸,是我。”
“嗯。”
“你……在公司吗?”
“有事?”他还是那副不耐烦的口气,但底气明显不足。
我想说“信”,想说“老宅”,想说“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那个手机,上次教你的视频会议软件,还记得怎么用吗?要不要我再跟你说一遍?”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用了。挂了。”
电话断了。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林薇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手机,放回我口袋。“走吧,天快黑了。”
人总想往前跑,却不知道,身后拽着他的线,才是他的命。
父亲拼命想斩断那根线,结果却被它缠得更紧。而我,一直以为自己紧紧抓着那根线,却从未看清它的脉络。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回到了老家。
老宅坐落在村子的最里面,是一座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们离开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但这里的一切,仿佛还停留在昨天。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把生锈的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尘土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我们走进堂屋。屋里光线很暗,家具上都蒙着厚厚的一层灰。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有一个颜色稍浅的印子。
那就是原来放泥像的地方。
我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抚摸着那块墙。墙体冰冷,像是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岁月。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锤子和凿子,对着爷爷信里说的那块地砖,开始小心翼翼地敲击。
林薇没说话,只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为我照亮。
“当、当、当……”
敲击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终于,那块砖松动了。我把它撬开,下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铁盒子。
我把盒子拿出来,上面也上了一把小锁。我没有钥匙,只能用锤子把它砸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和林薇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地契房契。
只有一沓厚厚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颤抖着手,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沓诊断书,和我奶奶的死亡证明。
诊断书上,赫然写着:肺癌晚期。
时间,是在那场洪水发生的前三个月。
第四章 真相
我盯着那份肺癌晚期的诊断书,大脑一片空白。
洪水……我奶奶不是在洪水里为了拿东西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泛黄的纸张。诊断书、住院记录、缴费单……每一张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我从未知道的秘密。
林薇在我身边蹲下,握住我冰冷的手。她的掌心很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在诊断书的最下面,压着另一封信。同样是爷爷的笔迹,但这一封,是写给我的。
“阳阳吾孙: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恐怕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我没告诉你爸,也没告诉任何人。现在,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你奶奶,不是死于洪水。她是病死的。肺癌晚talaqi,查出来的时候,就没几天了。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不想拖累家里,更不想让你爸背上沉重的医药费。那时候,你爸正雄心勃勃地想出去闯,她说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那场洪水,是她自己选的。
她说,与其病死在床上,一身臭气,拖累家人,不如走得“干净”一点。她让我告诉你爸,她是为了回去拿你太爷爷留下的遗物才被冲走的。她说,这样你爸心里会恨,但恨比愧疚要好受。人有了恨,才有劲儿往前跑。要是心里全是愧疚,一辈子都挺不直腰杆。
我没用,我劝不住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个雨夜,自己走进了洪水里。
国栋那孩子,脾气像我,又倔又硬。他心里一直觉得是你奶奶的死成就了他,所以他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想摆脱过去。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敢告诉他真相。我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垮掉。
那个泥人,是我用洪水退去后的泥捏的。我骗你爸,说是为了让他记住根。其实,我是捏给我自己的。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你奶奶。我提醒自己,是我没用,是我亲手编了一个谎言,骗了儿子一辈子。
阳阳,爷爷知道你心善,重感情。这个秘密,太沉重了。什么时候告诉你爸,怎么告诉他,爷爷交给你了。你比你爸通透,也比他柔软。
砖头下的这些东西,是你奶奶当年偷偷攒下的所有积蓄和她最喜欢的几件首饰,本来是想留给你娶媳妇的。现在,也一并交给你。
别怪你爸。他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
爷爷 绝笔”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不是哭泣,而是嚎啕。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却发现家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我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以为的“根”,是错的。
父亲的“忘本”,是错的。
我们父子俩,像两只隔着玻璃墙互相冲撞的刺猬,都以为对方是敌人,却不知道,我们身上扎的,是同一根刺。
林薇没有劝我,只是静静地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浸湿她的肩膀。她的怀抱,是我此刻唯一的港湾。
夜深了。老宅里没有电,我们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和林薇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黑漆漆的院子。
“对不起。”我低声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该瞒着你,用那种方式去处理你爸的事。”
“不。”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你比我看得清楚。你说的对,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已经在这烛光中,悄悄融化了。
我们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只证明了我们不幸福。
现在,对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真相,如何去治愈那个被谎言包裹了一生的男人。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一束刺眼的车灯光打了进来,紧接着,是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是父亲。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显然也喝了酒,脚步虚浮,满脸的颓败和绝望。他看到我们,也愣住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脚边那个被砸开的铁盒子上。
他浑身一震,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们……”他嘴唇哆嗦着,指着那个盒子,“你们……把它挖出来了?”
我站起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那封爷爷写给我的信,递到了他面前。
“爸,”我的声音沙哑,却很坚定,“我们该谈谈了。”
第五章 和解
父亲没有接那封信。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浑身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陈国栋的大脑一片混乱。酒精和长途驾驶的疲惫,以及公司破产的绝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回到这里,是潜意识的驱使。在他人生最失败的时刻,他只想回到这个他逃离了一辈子的地方,就像一个战败的士兵,只想回到最初的起点。
可他看到了什么?
儿子,儿媳,还有那个被他母亲念叨了一辈子,说要留给孙媳妇的铁盒子。
他一直以为这个盒子随着那场洪水,早就没了。
现在,它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他从来不敢去想的答案,像毒蛇一样,开始噬咬他的心脏。他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那封信,那熟悉的字迹,像烙铁一样烫伤了他的眼睛。他不敢接,他怕那薄薄的几页纸,会彻底压垮他。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我不看!”他咆哮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我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转身想走,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奶奶不是死于洪水。”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顿住脚步,整个后背都僵硬了。
“她是病死的。肺癌晚期。”我继续说道,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像在凌迟自己,“那场洪水,是她自己选的。她怕拖累你,怕耽误你的前程。她说,恨比愧疚好受,所以她让爷爷骗了你一辈子。”
父亲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如同孩童般的脆弱。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走过去,把信塞进他的手里。“爷爷说,他没用,他没能劝住奶奶。他说,那个泥人,是捏给他自己的。他看着它,就像看着奶奶。”
“泥人……”父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崩塌。他那永远挺拔的腰杆,在这一刻,彻底弯了下去。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信,巨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砸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哭了。
这个在我记忆里从未流过一滴泪的男人,这个用固执和权威武装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没有嚎啕,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压抑了一生的痛苦、悔恨、和被欺骗的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我走上前,想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林薇从屋里端出一碗热水,递到他面前。“爸,喝口水吧。”
父亲没有接,他只是蹲下身,像个迷路的孩子,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就在这空旷的老宅里,守着一根蜡烛,守着一个被揭开的,血淋淋的秘密,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父亲抬起了头。他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们……回家吧。”他说。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我开车。父亲坐在后座,一言不发,只是抱着那个铁盒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陈阳,那个泥人……还能找到吗?”
我的心一紧,摇了摇头:“那条河……清过淤泥了。”
车里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父亲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释然,也有无尽的遗憾。
我们纪念的不是物品,是物品里藏着的,说不出口的痛。
泥人没了,但它所承载的秘密已经被揭开。或许,这样也好。
回到家,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父亲不再酗酒,也不再整天板着脸。他开始试着跟我和林薇说话,虽然依旧简短,但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甚至会主动问乐乐在幼儿园的情况。
他的公司,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宣布了破产。他把所有的资产都拿去清偿了债务和员工工资。一夜之间,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变成了一个无业的“老头”。
但他整个人,反而松弛了下来。那种紧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断了。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父亲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进厨房。
“我来吧。”他说。
我愣了一下,让开了位置。
他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打着鸡蛋,油溅到他手上,他“嘶”了一声,却没停下。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洒在他不再紧锁的眉头。
“爸,”我靠在门框上,轻声问,“你……恨过奶奶吗?”
他搅动鸡蛋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以前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恨她为什么那么傻,为了个破东西命都不要了。现在不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澄澈的东西。
“我现在,只恨我自己。”他说,“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回去看看她,为什么从来没问过她一句,疼不疼。”
我的鼻子一酸,别过脸去。
厨房里,只有鸡蛋下锅的“滋滋”声。那声音,像是在治愈着我们这个家,几十年来的伤口。
第六章 新生
父亲破产后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卖掉了之前的大房子,我们搬进了一个小一点的三居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养花和陪乐乐上。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tou的企业家陈国栋,只是一个普通的爷爷。
他不再说那句“想那么多干嘛?”了。相反,他开始经常发呆,有时候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知道,他在想念,在忏悔,在与那个被谎言包裹的过去和解。
林薇和王总的公司达成了合作,不是吞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强联合。她变得越来越忙,也越来越自信。我们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那场风暴后,反而变得更加稳固和透明。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理解彼此的立场。
一天晚上,林薇加班很晚才回来,一脸疲惫。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她靠在沙发上,突然对我说:“陈阳,你辞职吧。”
我愣住了。“辞职?”
“对。”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当老师,你喜欢的是那些老物件,是历史本身。你爸的公司没了,但爷爷留下的那个铁盒子里的东西,还有我们现在的积蓄,足够我们安稳生活一段时间了。你去开个工作室,或者做点跟文物修复相关的事,都行。”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一直以为我的梦想,是我一个人的事。没想到,她都看在眼里。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这个家。”她握住我的手,“以前,是我不够懂你。现在,我想支持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温柔以待。
原谅两个字太重,理解两个字,或许刚刚好。
我们之间,父亲和我们之间,甚至父亲和他自己的过去之间,都在学习着“理解”这两个字。
我最终还是辞职了。我没有开工作室,而是用那笔钱,在老家,把那座老宅重新修葺了一番。我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乡村民俗博物馆。里面陈列的,都是我从十里八乡收集来的,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老物件。
开馆那天,来了很多人。父亲也来了。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霸道固执的男人,而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者。
他走到博物馆的正中央,那里我空出了一块位置。
他对我说:“阳阳,给我点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跑到后院,从当年爷爷取土的那条小溪旁,挖了一块湿润的泥土,递给他。
父亲接过泥土,就在那块空地上,坐了下来。他学着我记忆中爷爷的样子,开始笨拙地捏着那个泥人。他的动作很慢,很生疏,但他捏得无比认真。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他身上,他的侧脸,专注而虔셔。
乐乐跑过来,好奇地看着。
“爷爷,你在做什么呀?”
父亲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爷爷在把一个老朋友,重新请回家。”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视线渐渐模糊。
我知道,那个被扔进河里的泥像,再也找不回来了。但一个新的“泥像”,正在父亲的手中,获得新生。
它承载的,不再是谎言和伤痛,而是理解、忏悔和爱。
这才是我们家,真正的“根”。
第七章 余味
博物馆渐渐走上了正轨。
来参观的人不多,大多是附近村镇的老人,带着孩子来寻找过去的记忆。我也不指望它能赚多少钱,能维持运营就好。这里更像是我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家,建造的一个精神祠堂。
父亲成了博物馆的“义务讲解员”。他不再讲解那些物件的历史,而是讲它们背后的故事。讲哪家的磨盘磨出过最好吃的豆腐,讲哪家的纺车织出过最暖的棉衣。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岁月的温度。那些曾经被他鄙夷为“穷酸”的过去,如今都成了他口中最生动的篇章。
乐乐最喜欢听他讲。每次讲完,乐乐都会缠着他问:“爷爷,那泥巴爷爷的故事呢?再讲一遍嘛!”
父亲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个关于洪水、谎言和爱的故事。只是在他的版本里,没有了恨,只有无尽的思念。
他捏的那个新泥像,就摆在博物馆最显眼的位置。它比爷爷捏的那个还要丑,歪歪扭扭,像个刚学步的孩童。但在我眼里,它却无比珍贵。
电视机的音量,再也没有固定在35或36。有时候是乐乐看的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有时候是林薇看的财经新闻,声音很小。有时候,它干脆就是关着的。
我们一家人,会围坐在餐桌前,聊着各自一天遇到的事。林薇会说起公司里的趣闻,我会讲讲博物馆来了什么有意思的客人,父亲则会分享他又从哪个老人那里听来了新的故事。
那种感觉,很温暖。像冬日午后,晒在身上的阳光。
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和父亲坐在老宅的院子里,泡了一壶茶。
“那个王总,前几天来过。”父亲突然开口。
我有些意外。
“他来干什么?”
“他想投资这个博物馆,把它扩建成一个旅游项目。”父亲抿了口茶,淡淡地说。
“那你怎么说?”我有些紧张。我知道,以父亲过去的脾气,他绝不会接受“竞争对手”的钱。
父亲看着远处的夕阳,沉默了很久。
“我跟他说,谢谢。但我拒绝了。”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从未见过的释然和智慧。“有些东西,钱买不来。这里,这样就很好。”
我懂了。他守住的,不是一个博物馆,而是这个家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那份宁静和纯粹。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看着天边的晚霞,从绚烂归于平淡。
晚上,我回到城里的家。林薇已经睡了,乐乐也睡得很沉。我走进我的书房,那里现在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工作室,堆满了我修复老物件的工具。
我拿起一块上好的木料,想给父亲的那个新泥像,雕一个配得上的底座。
刻刀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我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些年的一幕一幕。那个被扔进河里的泥像,那封揭开真相的信,父亲在老宅里崩溃的哭声,还有他在阳光下捏着新泥像时专注的侧脸。
这一切,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放下刻刀,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曾经固执、偏激的青年,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我拿起手机,看到父亲半小时前发来的一条微信。
只有一张图片。
是他新拍的那个泥像。照片的背景,是博物馆里,游客们或惊喜,或怀念的笑脸。
我笑了笑,把手机放下。
我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刻刀和那块木料。我看着它,想在上面刻点什么。我想刻“和解”,想刻“新生”,想刻下所有我想说的话。
但最后,我只是拿起刻刀,凑近木料,却迟迟没有落下。
有些东西,或许,不必说出口,也无须刻下。
它就在那里,在清晨厨房的烟火里,在傍晚院落的茶香里,在每个人望向彼此的,温柔的目光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