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针,恰好刺在我神经最脆弱的地方。客厅里,婆婆王素芬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整个人陷在震耳欲聋的戏曲声里,仿佛一座孤岛。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针,恰好刺在我神经最脆弱的地方。客厅里,婆婆王素芬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整个人陷在震耳欲聋的戏曲声里,仿佛一座孤岛。
我叫林荟,今年三十四岁,这是婆婆搬来和我们同住的第一个月。
我攥着手里的抹布,水槽里油腻的碗碟仿佛永远也洗不完。水声哗哗,却盖不住客厅里“咿咿呀呀”的穿脑魔音。丈夫赵建成从我身后经过,递过来一个苹果,低声说:“妈耳朵背,你多担待。”
我没接话,只是把碗重重地磕在沥水架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担待?我凭什么要担待。
结婚十年,我生孩子坐月子,是我妈鞍前马后;我产后抑郁整夜失眠,是我妈抱着孩子让我多睡一会;孩子半夜发烧,是建成开着车,我妈抱着孩子,我们三个人奔去医院。这十年里,婆婆王素芬在哪里?她在老家的小城里,搓着麻将,跳着广场舞,享受着她“退了休就该享福”的人生。她没给我洗过一块尿布,没给我做过一顿月子餐,甚至连给孩子的红包,都比她给麻将搭子的孙子的少。
现在她老了,身体差了,一个人在老家没人照顾,一通电话就理直气壮地搬进了我的家,占了我的沙发,还要把电视音量调到35。
我擦干手,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放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婆婆年轻时的样子,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卷发,笑得明媚又张扬。照片背后,是她娟秀的字迹:一九八五,于滨江公园。那时的她,何曾想过会有需要人“担待”的一天。
建成跟了进来,看到我手里的照片,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走到我身边,反常地沉默着,没有像往常一样劝我“大度”,只是伸手想拿过那张照片。
我躲开了。
“建成,”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冷,“你记不记得,彤彤刚出生那会儿,我让你给她打电话,求她来帮我一把,哪怕就一个月。”
建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当然记得。电话那头,婆婆的声音爽朗又干脆:“哎呀,林荟啊,不是妈不帮你。我这刚报了个旅游团,要去云南玩半个月呢!再说,我哪会带孩子啊,笨手笨脚的,别给你帮倒忙了。你妈不是在吗?有她就行了嘛!”
“建成,”我把照片放回抽屉,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你妈年轻时,我一丁点儿都用不上她。现在她老了,凭什么要我来伺(cì)候?”我故意把那个字咬得很重。
建成张了张嘴,眼神复杂,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林荟,算我求你,妈她……”
他没说下去。
又是这样,欲言又止。这一个月,每当我提到过去,他都这副表情。仿佛过去那些我一个人扛过来的日日夜夜,在他这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不想听。
我走出卧室,客厅的戏曲声还在继续。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微的鼾声。电视屏幕上,青衣的水袖正舞得缠绵悱恻。
我拿起遥控器,手指悬在音量减小键上,迟疑了很久。
最终,我只是按下了关机键。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能听到我心里那座天平,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一边,是十年来的委屈和怨恨;另一边,是“儿媳”这个身份所背负的,沉甸甸的、无法选择的责任。
第一章
搬进来一个月,我和婆婆的战争,是从清晨六点钟开始的。
她有早起的习惯,雷打不动。天刚蒙蒙亮,她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然后,她会打开厨房的灯,开始她那套惊天动地的“养生仪式”——把五谷杂粮倒进破壁机里,按下开关。
那声音,像一台小型装修设备在我耳边作业。
“妈,您能不能等我们都起来了再打豆浆?”第一个星期,我顶着黑眼圈,客气地和她商量。
她一边用勺子刮着杯壁,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懒,早上不吃好,一天都没精神。我这是为你们好。”
“可彤彤会被吵醒的。”
“小孩子家家,早点起好,跟得上学校的节奏。”她端起豆浆,理直气壮地喝了一口,嘴角沾上白色的沫,“我这辈子,就讲究个‘早’字。”
这是她的口头禅。年轻时她跟我说,打麻将要“早”点占位子;现在她跟我说,养生要“早”。同一个字,不同的情境,透出的都是同一种自私。
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关上彤彤的房门,祈祷女儿能多睡一会。
建成的态度是和稀泥。他早上出门前,会悄悄在我床头放一杯温水,然后去厨房,压低声音对婆婆说:“妈,您动静小点,林荟昨晚加班写方案,没睡好。”
婆婆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卧室:“就她金贵。想当年我生建成,三天就下地干活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
温水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眶。我不是吃不了苦,我只是觉得不值。我吃的那些苦,没有一分是她替我担的。
这天早上,破壁机的轰鸣再次准时响起。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认命地起床。
走到客厅,却看到婆婆不在厨房,而是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我的那盆宝贝兰花。那是我一个客户送的,名贵的“建兰”,我养了两年,伺候得比伺候自己都精心。
“妈,您干嘛呢?”我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我看这花叶子有点黄,给它浇点水。”说着,她拿起旁边一个装着隔夜茶水的杯子,作势就要往下倒。
“不能用茶水!”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冲过去夺下杯子,“这是兰花,娇贵得很,只能用晾过的自来水!”
婆婆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一晃,褐色的茶水洒了她一身。她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错愕,随即,脸上浮起一层委屈的薄怒:“你喊什么!我好心好意帮你浇花,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就是一盆破草吗?金贵成这样!”
“这不是破草!”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养了两年!两年!”
“行行行,你的东西金贵,我碰不得!”她重重地把空杯子往地上一顿,转身就往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揉着手腕,“我这把老骨头,好心当成驴肝肺,里外不是人……”她标志性地揉着那双关节有些变形的手,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动作,每次她觉得委屈或者想博取同情时,都会这样。
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我的怒火突然被一种无力感浇灭了。
我到底在跟谁置气?一个连兰花不能用茶水浇都不知道的老人吗?
建成闻声从卧室出来,看看我,又看看婆婆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问你妈。”我把那盆兰花搬回客厅,仔細检查着每一片叶子,心里堵得难受。
这天,婆婆没吃早饭,也没出房门。
中午,建成在公司打电话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妈怎么样了?你俩和好了没?”
“不知道,没出屋。”
“你给她送点吃的啊,她有低血糖,别饿出毛病来。”
“她自己没长腿吗?”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挂了电话,还是热了饭菜,敲了敲她的门。
“妈,吃饭了。”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敲:“妈,我把饭放门口了,您记得出来吃。”
等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婆婆从里面探出头,飞快地把饭菜端了进去,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鼻头一酸。
这算什么?我明明是占理的一方,为什么搞得像是我做错了事,在求她原谅?
晚上,建成回来了。他先是去婆婆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他把袋子递给我,脸上堆着笑:“妈给彤彤买的,她下午自己出去的,逛了好久才挑到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公主裙,廉价的蕾丝,俗气的粉色,一看就是地摊货。
“彤彤不喜欢这种。”我说的是实话。
“妈的一片心意,你就让彤彤试试。”建成把裙子塞到我怀里,然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我听邻居说了,妈下午在小区花园坐了很久,跟人打听哪里有小孩衣服卖。她不熟悉这里,走了好多冤枉路。”
我捏着那条裙子,粗糙的布料硌着我的手心。
建成拉着我,走进婆-婆的房间。婆婆正坐在床边,揉着脚踝。看到我们进来,她立刻把脸别了过去。
“妈,林荟带彤彤来谢谢您呢。”建成推了推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裙子递给彤彤:“彤彤,快谢谢奶奶。”
彤彤很乖,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奶奶。”
婆婆这才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丝笑容又淡了下去。
“喜欢就好。”她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arc的僵硬。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问题,远比一盆兰花、一台电视机要复杂得多。它像一根深埋在肉里的刺,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每一次触碰时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临睡前,我鬼使神差地又拉开了那个抽屉。我拿出那张婆婆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肆意,那么无忧无虑。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的人生,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一直都这么“爽朗”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她搬进来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第二章
日子在破壁机的轰鸣和戏曲的唱腔中,一天天碾过。我和婆婆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不主动挑衅,她也尽量收敛。但这种和平,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周末,我带彤彤去上她最喜欢的乐高课。建成公司有急事,一早就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婆婆。
从兴趣班出来,彤彤牵着我的手,仰着小脸问我:“妈妈,为什么奶奶总是把电视开那么大声呀?吵得我头都疼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我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因为奶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听不清了。”
“那她为什么不像姥姥一样,用那个小小的东西塞在耳朵里呢?”彤彤指的是我妈的助听器。
我一时语塞。
是啊,为什么?建成提过好几次,要带婆婆去配个好点的助听器,但婆婆每次都拒绝了,理由是:“那玩意儿戴着不舒服,嗡嗡响,还不如把电视声音开大点。”
彤彤眨巴着大眼睛,又问:“妈妈,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我心里一惊。
“她从来不陪我搭乐高,也不给我讲故事。姥姥每次来,都会陪我玩好久好久。”彤彤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她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那种眼神不叫“奇怪”,叫“疏离”。因为没有参与过你的成长,所以你的喜怒哀乐,在她看来,都隔着一层。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我抱紧女儿,脸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才没让那股热流涌上来。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而具象化了。这不仅仅是我和婆婆两个人的恩怨,它已经开始影响我的孩子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一分委屈是独立的,它总会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攀爬到你最珍视的人身上。
回到家,婆婆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电视的音量依然是35。
我把彤彤安顿在她的房间里玩,然后走到婆婆面前。
“妈,我们谈谈。”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谈什么?”
“关于电视音量,还有彤彤。”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个音量真的会影响到孩子。建成也说了,给您去配个助听器。”
“我不去!”她把牙签往茶几上一扔,声调陡然拔高,“我都说了那玩意儿不舒服!你们就是嫌我老了,烦我了!想把我打发了是不是?”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她站了起来,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发颤,“林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怨我当年没帮你带孩子吗?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个义务!谁生的谁养,天经地义!”
“对!你没有义务!”积压了十年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闸门,“那你现在老了,病了,我也同样没有义务必须伺候你!谁生的谁养,你去找你儿子!”
“你……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赵建成!你给我回来!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她摸出自己的老年机,开始给建成打电话。那是一台很旧的按键手机,屏幕小得可怜。她戴着老花镜,手指哆哆嗦嗦地按着号码。
我冷冷地看着她。
电话接通了,她对着那头就开始哭诉:“建成啊,你快回来吧,妈要被你媳妇欺负死了……她要赶我走啊……”
我没有辩解,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我不是在害怕,我是在气自己。气自己为什么还是没忍住,把话说得那么绝。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建成匆匆回来的脚步声。然后是他在客厅里压低声音劝慰婆婆的声音,和婆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妈,您别生气,林荟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她心里一直怨我!”
“她就是工作压力大,您多担待……”
又是“担待”。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在这个家里无处不在。
过了一会儿,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是建成。他推门进来,脸上写满了疲惫。他没有指责我,只是沉默地坐到床边,过了很久,才开口:“林荟,我知道你委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视线变得模糊,我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有些事,你不了解。”
“我需要了解什么?”我擦掉眼泪,回过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我只了解我月子里发烧到四十度,你出差在外,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哭。我只了解彤彤一岁前,我没睡过一个整觉。我只了解我最难的时候,你妈在朋友圈里晒她旅游的照片!”
“不是那样的!”建成忽然提高了声音,但立刻又压了下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逼视着他。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想了,早点睡吧。我去看看妈。”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们是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可是在他和婆婆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道我无法触碰的屏障。那个所谓的“真相”,他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告诉我。
这天深夜,我被渴醒了。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婆婆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我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悄悄贴在门上。
我听到婆婆在压低声音打电话。
“……老二啊,钱收到了吗?……嗯,妈这里还有点,你先拿去用,别跟你哥和你嫂子说……什么?还要?……我,我再想想办法……”
我的血,一下子凉到了底。
老二,是建成的弟弟,赵建业。一个三十好几,游手好闲,被公公婆婆惯坏了的男人。结婚时,公婆掏空家底给他买了婚房,他却染上赌博,没两年就把房子输了,老婆也跑了。
原来,婆婆拒绝配助听器,不是因为不舒服。原来,她所谓的“退休金”,都填了这个无底洞。
她拿着我们的孝敬,住着我们的房子,吃着我们的饭,却把自己的钱,偷偷给了另一个儿子。
而我,那个被要求“担待”和“大度”的儿媳,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破壁机的声音没有响起。
我走出房间,看到婆婆的房门紧闭着。建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凝重。
“妈不舒服,”他看到我,站了起来,“她说头晕,起不来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她说老毛病了,躺躺就好。”建成看着我,欲言又止,“林荟,昨天……妈说她给你弟打了电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我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是妈自己的钱,她想给谁就给谁。”建成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恳求,“建业他……唉,总之,你就当不知道,行吗?”
当不知道?
我看着建成疲惫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而我,是那个唯一想要戳破谎言的人。
第三章
婆婆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血压突然升高,加上有点感冒。但她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建成要上班,照顾她的担子,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我给她端水喂药,一日三餐送到床前。我的动作标准而麻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带任何感情,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她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漠,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颐指气使,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地接受。
这天中午,我把饭菜端给她,她忽然开口了:“林荟,对不起。”
我愣住了。
“那天……我不该那么说你。”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妈知道,你心里有怨。”
我没说话,只是把筷子递给她。
“建业他……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不管他。”她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浑浊的泪光,“我知道这事对你不公平,可我……”
“吃饭吧。”我打断了她,“饭要凉了。”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怕自己一开口,那些刻薄的话又会像刀子一样飞出去。
我转身要走,她却拉住了我的衣角。
“林荟,”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金镯子,“这个,你拿着。”
我认得这镯子,是她结婚时她母亲给她的,她宝贝了很多年,谁都舍不得给。
“我不要。”我挣开她的手。
“你拿着!”她固执地把镯子塞到我手里,“我知道,我以前对不住你。我没本事,不像你妈,能帮你那么多。我这辈子……就攒下这么点东西了。”
金镯子沉甸甸的,硌得我手心生疼。我看着她苍老而恳切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这是在我刚生完孩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拿出这个镯子,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是现在,晚了。十年了,所有的伤口都结了痂,变成了丑陋的疤痕。一个镯子,怎么可能抹平这一切?
我把镯子放在床头柜上:“妈,我说了,我不要。您好好休息吧。”
我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下午,建成急匆匆地从公司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冲进了婆婆的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手里拿着那只金镯子,脸色铁青。
“我们出去谈谈。”他说。
我们坐在楼下的车里。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为什么不要?”他把镯子扔在中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为什么要要?”我反问。
“林荟!”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你到底要怎么样?她已经道歉了!她把她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你了!你还想让她怎么样?给你跪下吗?”
“我不想她怎么样!”我的情绪也失控了,“我只是不想再假装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赵建成,你别再逼我了!”
“我逼你?”他气得笑了起来,眼圈却红了,“你知不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想回老家了!她说她在这里,让你受委屈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低声下气地跟我说这些!你满意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哽咽,“你只知道你委屈!你知不知道我妈她那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以为她是不想来帮你吗?她是不能!”
“不能?”我抓住这两个字,“什么叫不能?跳广场舞不能?打麻将不能?出去旅游不能?”
“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就是靠着这些,才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储物箱里翻出一个陈旧的牛皮纸袋,扔给我。
“你自己看。”
我颤抖着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病历。
最上面的一张,诊断书:重度抑郁症,伴有严重焦虑。
日期,是十一年前。正是我和建成结婚后不久。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病历上记录着她一次次的复诊,一次次的药物调整。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个个冰冷的符号,记录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王素芬。
“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把我们兄弟俩拉扯大。她一直很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我爸刚走那几年,她晚上经常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后来,她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掉头发,人也瘦得脱了形。”
建成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异常清晰。
“后来我们带她去医院,才查出来是这个病。医生说,她需要人陪,需要多参加集体活动,让生活热闹起来,才能对抗那种想死的念头。所以,我才鼓励她去跳舞,去打麻将,去交朋友。你生孩子那年,是她病得最重的时候。她不是不想来,是医生不建议她来。怕她情绪不稳,不但帮不了你,反而会出事。”
“她给你打电话说要去旅游,其实是跟着社区组织的病友团,去外地做心理疏导。她怕你知道了担心,也怕你觉得她是个累赘,才撒了谎。”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拿着那些病历,手抖得厉害。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那……那建业的事呢?”我艰涩地开口,“她为什么要把钱都给他?”
“建业欠了高利贷,对方威胁说,不还钱就砍他一只手。”建成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妈知道了,吓得魂都没了。她把自己的积蓄,还有我爸留下的那点抚恤金,全都拿了出来。她跟我说,建成,你弟弟再浑,也是我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这钱,就当妈借你的,下辈子还。”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林荟,这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一来,是妈不让说,她好强,不想让你看到她不堪的一面。二来,我也自私,我怕你知道了,会同情她,怜悯她。而我,宁愿你怨我,也不想你用那种眼神看我妈。”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手里的病历,又抬头看看车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给小区里的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家庭战争中,唯一的受害者。我用十年的怨恨,为自己构建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在里面扮演着一个委屈而正义的角色。
而现在,建成亲手拆掉了我的堡垒,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了我的面前。
原来,我恨了十年的人,一直生活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地狱里。
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建成默默地从旁边抽了张纸巾,塞到我手里。那一点点粗糙的温暖,瞬间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
第四章
那晚,我失眠了。
建成的那些话,和病历上的那些字,在我脑子里反复交织。我第一次,试着站在婆婆的角度,去回看那过去的十年。
一个独自拉扯大两个儿子,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在晚年被抑郁症击垮。她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成为儿女的负担,于是用广场舞和麻将,为自己筑起一道看似热闹的围墙,躲在里面,独自舔舐伤口。
而我,隔着这道墙,只看到了她的“自私”和“享乐”。
有时候,恨比爱更容易。因为它不需要理解,只需要一个立场。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建成已经去上班了。床头柜上,依然放着一杯温水。
我走出房间,客厅里很安静。破壁机没有响,电视机也没有开。
婆婆的房门开着,她正坐在床边,试图自己穿袜子。因为关节不好,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异常艰难,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没注意到我,还在跟自己较劲。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袜子,蹲了下来。
她浑身一僵,想把脚缩回去。
“别动。”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托住她那双干瘦、布满皱纹的脚。脚踝处因为血液循环不好,有些浮肿。我轻轻地,把袜子一点点套了上去。
她的脚很凉。
穿好袜子,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惊愕又复杂的眼神。
“我……我自己来。”她小声说。
“我扶您出去吃早饭吧。”我没有回应她的话,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很久,才把她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衰老和脆弱。
早饭是我熬的小米粥。她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
吃完饭,她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老年机,开始摆弄。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台崭-新的智能手机,应该是建成给她买的。
“这个……怎么弄啊?”她举着手机,茫然地看着我,“建成说,能用这个看你们的照片,还能跟老家的亲戚说话。”
“我教您。”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您看,这个绿色的,是微信。点一下。”我握着她的手,引导她的手指点在屏幕上。
她的手指因为关节炎而有些僵硬,点了好几次才成功。
“你看,这是彤彤的照片,建成昨天刚发的。”我把屏幕凑到她眼前。
照片上,彤彤在幼儿园的舞台上,穿着白色的纱裙,笑得像个小天使。
婆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照片里彤彤的脸,又怕把屏幕弄脏似的,停在了半空中。
“这孩子……长得真好。”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教她怎么发语音,怎么打视频。她的记性不好,一个简单的操作,我要重复好几遍。但这一次,我没有丝毫不耐烦。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妈也是这样,耐心地教我怎么用筷子,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原来,所有的轮回,早已在不经意间写好了脚本。
下午,我正在书房整理资料,婆婆敲门进来了。
“林荟,”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我……我能跟你借点钱吗?”
我心里一沉。
“建业他又来电话了?”
她点了点头,眼圈红了:“他说……他又欠了钱。这次要是还不上,人家真的会……”
“妈,”我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您有多少钱,能填满他那个无底洞?”
她不说话了,只是无助地搓着那双关节变形的手。这是她的标志性动作,我曾经无比厌烦,但现在看来,只觉得心酸。
“您把他的电话给我。”我说。
婆婆惊恐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林荟,你别乱来!他再混蛋,也是我儿子啊!”
“我不会乱来。”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这件事,不能再由您一个人扛着了。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一家人”三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有些恍惚。
我拨通了赵建业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喂,谁啊?”
“我是林荟。”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油滑起来:“哦,是嫂子啊!怎么,我妈跟你说了?嫂子,你可得帮帮我,我这次真的走投无路了……”
“赵建业,”我打断他,“第一,从今天起,不要再打电话跟妈要一分钱。她没钱,她的钱,都用来治病了。”
“治病?治什么病?”
“她有重度抑郁症,吃了十年的药。这件事,你不知道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第二,”我继续说,“你的债,我们会想办法。但不是帮你还,是帮你走正规的法律途径。如果你真的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我们就报警。该坐牢坐牢,该判刑判刑。总好过你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累全家人。”
“你……你疯了!报警?”赵建业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我还怎么做人!”
“你现在这样,就算个人吗?”我冷笑一声,“赵建业,你听好了。这个家,有我林荟在一天,你就别想再从妈这里拿到一分钱。你好自为之。”
我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
婆婆站在我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林荟,你……”
“妈,您放心。”我转过身,扶着她的肩膀,“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还有我和建成顶着。”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融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眼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滑了下来。
晚上,建成回来了。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做得对。”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亮,“林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把我们当成一家人。”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关了灯。黑暗中,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建成,”我轻声问,“你怪我吗?怪我之前,对妈那么不好。”
他翻了个身,把我揽进怀里。
“不怪。”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我只怪我自己。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一切,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温暖而踏实。
积压了十年的冰山,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但我也知道,冰山的融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些伤痕,不会因为一个真相就凭空消失。
我和婆婆之间,我和这个家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五章
赵建业的事,并没有因为我一个电话就彻底解决。
几天后,他竟然找到了我们家。
那天是周末,我正陪着彤彤在客厅搭乐高,门铃响了。我从可视门铃里看到一张又黄又瘦的脸,眼神躲闪,正是赵建业。
我没开门。
他开始在外面砸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林荟!你个毒妇!你开门!想害死我是不是!”
彤彤被吓得躲到我身后,小声问:“妈妈,外面是谁?”
“一个坏人。”我抱起彤彤,把她送回房间,关上门,“彤彤乖,戴上耳机听故事,不管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婆婆闻声从房间里出来,脸色惨白。
“是建业来了?”
我点了点头。
“快让他进来啊!别让邻居听见,多难看!”她急着要去开门。
我一把拉住她:“妈!您不能再心软了!这次要是让他进了这个门,以后我们就永无宁日!”
“可他是我儿子啊!”婆婆急得哭了出来。
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邻居探头探脑的声音。
我咬了咬牙,拿出手机,按下了110。
“喂,警察同志吗?我们家门口有人寻衅滋事,地址是……”
我的举动,让婆婆和门外的赵建业都惊呆了。
砸门声停了。
几分钟后,我听到赵建业骂骂咧咧离开的脚步声。又过了十几分钟,警察来了,我简单说明了情况,他们做了笔录,叮嘱我们有事再打电话,然后就离开了。
整个过程,婆婆都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等一切都平息下来,她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洞:“林荟,你真的……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了?”
“我只是报警,不是把他送进去。”我倒了杯水给她,“妈,长痛不如短痛。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没说话,接过水杯,手却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半。
从那天起,婆婆彻底变了。
她不再提赵建业,也不再偷偷打电话。她的话变得很少,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有畏惧,有埋怨,但似乎,也有一丝说不清的依赖。
我和建成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冷战期。
他没有明确地指责我报警的行为,但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下来。我们不再有睡前的拥抱,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回来后也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这个家,又回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太“狠”,不给他弟弟留一点情面。在他看来,那毕竟是他的亲弟弟。
我理解他的为难,但我并不后悔。有些脓疮,必须用最锋利的刀子剜掉,才能有愈合的可能。
一个周三的晚上,我因为一个紧急的方案,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忘了带伞,站在公司楼下,看着滂沱的雨幕,心里一片茫然。
手机响了,是建成。
“在哪?”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公司楼下,下雨了,没带伞。”
“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他没多说一个字,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他的车,准时停在了我面前。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带进一身的寒气。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一路无话。
车子开到楼下,雨还在下。他停好车,从后座拿了一把伞,下了车,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
“下车吧。”
他为我撑着伞,我们并肩走在雨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周围很吵,我们之间却很安静。
我的手很冷,他忽然伸过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我愣了一下,没有挣脱。
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到他衬衫的左边肩膀,湿了一大片。刚刚撑伞的时候,他把大半个伞面,都倾向了我这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夫妻之间最深的默契,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在最冷的战场上,依然会下意识地,为对方挡风遮雨。
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婆婆竟然还没睡,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正在打瞌睡。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到了12,放着无聊的午夜剧场。
听到开门声,她惊醒了,看到我们,立刻站了起来:“你们回来啦?饿不饿?锅里有我热的汤。”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电视的音量。那个曾经让我抓狂的数字35,变成了温和的12。
“妈,您怎么还不睡?”建成问。
“我……我怕你们没带钥匙。”她局促地回答,眼神却瞟向我。
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等我。怕我一个人回来,会害怕。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热水袋:“妈,很晚了,快去睡吧。水都凉了。”
热水袋,已经没有多少温度了。
她点了点头,听话地回了房间。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那锅在厨房里冒着热气的汤,又回头看了看建成湿透的肩膀,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坚冰,终于彻底裂开了一条缝。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卧室里,建成从身后抱住了我。
“林荟,”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有。”他说,“我不该跟你冷战。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但我就是……迈不过心里那个坎。他再混蛋,也是我弟弟。”
“我懂。”我转过身,回抱住他,“建成,我们都需要时间。”
我们需要时间,去消化那些积压的伤害。
我们也需要时间,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家人”。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王素芬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隔壁房间里,儿子和儿媳的低语声隐约传来。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种平和的语调,让她紧绷了一个多星期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
她想起下午,林荟出门上班前,把那台智能手机塞到她手里,对她说:“妈,我把您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您和彤彤的合影。您要是想彤彤了,就点开看看。”
她一下午,真的就点开看了无数遍。照片上,孙女的笑脸,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她晦暗的心里。
她又想起刚刚,林荟接过她怀里那个已经冰凉的热水袋时,对自己说:“快去睡吧。”
那语气,像极了很多年前,她哄着小建成睡觉的样子。
原来,关心一个人,是这个样样的。不是给钱,不是纵容,而是为他挡风,为他留灯,为他热一碗汤。
这些年,她对小儿子赵建业,真的是关心吗?还是只是在弥补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亏欠感?她用钱,堵住了他的嘴,也堵住了自己内心的愧疚。结果,却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林荟那个丫头,心真狠。
但也真准。
王素芬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孙女白天在上面打滚时留下的,淡淡的奶香。她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她感到束缚和陌生的家,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六章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建成不再晚归,我们之间恢复了正常的交流。婆婆的话依然不多,但她会主动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择菜,或者在我拖地的时候,把凳子搬起来。她看电视的音量,再也没有超过20。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克制而温和的氛围中,慢慢好起来。
直到我接到我妈的电话。
“荟荟啊,你那个小叔子,是不是来找你麻烦了?”我妈的声音很焦急。
“妈,您怎么知道的?”
“他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妈的声调拔高了,“今天早上,他跑到我们小区,堵在我家门口,说你们不给他活路,让我给你施压!还说……还说要是不给钱,他就去彤彤的幼儿园闹!”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敢!”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别急,我已经骂过他了,他看我态度强硬,就灰溜溜地走了。但是荟荟,这种人就是个无赖,你得当心他狗急跳墙,伤害到彤彤啊!”
挂了电话,我浑身冰冷。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建业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彻底引爆。
人性里最可怕的恶,不是张牙舞爪的凶残,而是毫无底线的无赖。
我立刻给建成打了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会处理。”
晚上,建成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他把我拉到阳台上,关上门。
“我今天去找建业了。”他靠在栏杆上,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我给了他一笔钱。”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又给他钱了?”
“你听我说完。”他看着我,眼神疲惫而坚定,“我给了他五万块钱。但不是白给。我让他写了断绝关系的保证书,并且当着我的面,录了视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两家人,尤其是不能去伤害彤彤。不然,我就把他以前赌博欠债的那些烂事,全都捅到他新交的女朋友那里去。”
我愣住了。
“他有女朋友了?”
“嗯,刚谈的,好像还挺认真的。这是他唯一的软肋了。”建成苦笑了一下,“我用五万块钱,买断了我们和他之间的所有关系。林荟,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我妈,也为我自己,处理这笔烂账。从今以后,赵建业是死是活,都和我们无关了。”
清晨六点的阳台,天光微亮。我看着建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一向以“和事佬”面目出现的男人,终于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最强硬的了断。
“建成,”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辛苦你了。”
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林荟,”他闷闷地说,“我终于知道,你这些年,有多累了。”
为了守护一个家,有时候,你必须逼自己,变得心狠手辣。
这件事,我们瞒着婆婆。我们不想再让她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伤心。
日子好像真的恢复了平静。
赵建业再也没有出现过。
婆婆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她开始跟着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在楼下做操。她甚至学会了用微信和老家的亲戚视频聊天,每次都把彤彤拉过去,骄傲地跟对方炫耀:“看,我孙女,长得多好看!”
她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
我也开始尝试着,去真正地关心她。
我带她去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根据医嘱调整了她的降压药。我发现她喜欢吃软糯的东西,就学着给她做南瓜饼和芋泥糕。
有一次,我看到她对着镜子,梳理自己花白的、稀疏的头发,眼神黯淡。
第二天,我网购了一顶漂亮的假发回来。棕色的,带一点时髦的卷度,很衬她的肤色。
“妈,您试试这个。”
她愣愣地看着那顶假发,摆着手说:“哎呀,我这么大年纪了,戴这个干什么,不伦不类的。”
“怎么会?”我拉着她坐到镜子前,亲手帮她戴上,“您看,多好看,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镜子里,那个戴着时髦假发的老人,看起来确实精神了很多。她有些羞涩,又有些新奇地摸着头上的“新头发”,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真的?”
“真的。”我看着镜子里的她,也笑了。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讨好一个老人,让她开心,原来并不是一件那么难的事。
只是,我花了整整十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周末,我带全家去公园。秋高气爽,阳光正好。
我们在草地上铺开野餐垫,彤彤像只快乐的蝴蝶,在草地上追着风筝跑。
建成在旁边给她拍照。
婆婆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看着远处奔跑的彤-彤。
“林荟,”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这个家。”她转过头,看着我,阳光照在她戴着假发的头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澄澈和安详,“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
“妈,”我说,“其实,我也要谢谢你。”
“谢我?”她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我看着远处,建成的镜头,正对着我们。他笑着,按下了快门。
“谢谢你让我明白,家人之间,算的不是‘应不应该’,而是‘愿不愿意’。”
我曾经以为,婆婆对我的亏欠,是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债。我守着这笔债,把自己变成了怨妇。
可当我放下这笔债,试着去“愿意”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也能从付出中,得到安宁。
这不是原谅,也不是和解。
这只是一种选择。
选择不再与自己为敌,不再与生活为敌。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赵建成放下相机,看着取景框里定格的画面。
画面上,他的妻子和母亲,并肩坐在阳光下,手握在一起。她们都在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历经风雨后的淡然。他的女儿,在不远处,像一个奔跑的小太阳。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也曾这样在公园里度过一个下午。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笑着,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笑,就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直到后来,被诊断出抑郁症,她整个人,都缩进了一个坚硬的壳里。
他作为儿子,能做的,只是拼命赚钱,给她最好的物质条件,鼓励她去“热闹”的地方,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去看看那里的荒芜。
是林荟。
是这个他曾经觉得“计较”、“刻薄”的妻子,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砸开了所有人的外壳。
她砸开了母亲伪装的坚强,砸开了弟弟无赖的假面,也砸开了他自己懦弱的逃避。
她逼着所有人,去直面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过程很痛。
但痛过之后,才有愈合的可能。
他想,他欠她一句真正意义上的“对不起”。
也欠她一句,迟到了十年的“我爱你”。
他收起相机,朝着她们,大步走了过去。
第七章
冬天来得很快。
婆婆的身体,却在这个冬天,急转直下。
先是那次在浴室里滑倒,虽然没伤到骨头,但也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然后是感冒,反反复复,一直不好。去医院一查,医生说,老人的免疫系统功能在衰退,加上有慢性病史,以后要更加精心照料。
“精心照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消磨。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依赖我。
吃饭要我喂,因为她手抖得厉害,碗都端不稳。
晚上要我陪,因为她一个人睡,会害怕。
她甚至开始有点大小便失禁的迹象,我不得不给她用上了成人纸尿裤。
每天,我给她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床单。那种夹杂着药味和老人独有气味的房间,成了我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
同事约我逛街,我拒绝了。
朋友叫我聚餐,我拒绝了。
我的生活,被压缩在了公司和那个小小的房间之间。
建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花钱请了一个护工,想来分担一下。
护工是个很专业的阿姨,干活麻利,也有耐心。
但婆婆不认。
护工给她喂饭,她紧闭着嘴,怎么都不肯吃。
护工要给她擦身,她就大发脾气,把毛巾扔到地上。
“我不要她!我只要林荟!让她走!”她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哭闹。
建成没办法,只好辞退了护工。
他愧疚地对我说:“林荟,再辛苦你一段时间。等妈身体好点了,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没有觉得辛苦,只是觉得荒诞。
我,林荟,这个曾经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伺候她一天的女人,竟然成了她晚年唯一的依靠。
命运,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
有一次,我给她换纸尿裤的时候,她忽然很小声地,带着哭腔说:“林荟,我是不是很没用?像个废物一样。”
我帮她整理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床边。
“妈,您还记得吗?彤彤小时候,也天天用这个。”我拿起一片干净的纸尿裤,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时候,她也天天躺在床上,吃饭要我喂,拉了尿了也要我收拾。您说,她是不是废物?”
婆婆愣住了,摇了摇头。
“人老了,和小时候一样,都需要人照顾。这没什么丢人的。”我帮她掖了掖被角,“您养大了建成,建成又和我一起养大了彤彤。现在,轮到我们来照顾您了。这就像种地一样,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很公平。”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握着,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荟,”她哽咽着说,“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我拍了拍她的手,“您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我还等着您给我做南瓜饼呢。”
她做的南瓜饼,其实又硬又没味道。但她听了,却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用力地点着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回到了十年前,我抱着刚出生的彤彤,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外是黑夜,我绝望地哭着。
这时,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年轻时的婆婆。她穿着那条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卷发,笑得明媚又张扬。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怀里抱过孩子,熟练地拍着嗝。
然后她对我说:“哭什么?有妈在呢。”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水。
原来,在我心底,我一直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
我们用半生时间,去怨恨父母的缺席;又用剩下的人生,去弥补这种缺席带来的遗憾。
婆婆的身体,终究没有好起来。
来年开春的时候,她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建成给她换上了她最喜欢的那套衣服,我亲手,为她戴上了那顶她很喜欢的棕色卷发。
她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处理后事的时候,建业来了。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他没有闹,只是在灵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红着眼睛,对我和建成说:“哥,嫂子,对不起。谢谢你们,让妈走得这么体面。”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原谅。
只是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安葬完婆婆,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家里变得很安静。
再也没有震耳欲聋的戏曲声,再也没有清晨六点的破壁机轰鸣。
我那盆被婆婆用茶水浇过的兰花,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在春天,开出了几朵小小的、洁白的花。
只是,偶尔在晚饭后,我会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想把电视音量调大一点。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个需要35的音量才能听清电视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我和建成,都默契地,没有去动婆婆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维持着她生前的样子。
那台智能手机,还放在她的床头。
有一天,我充电开机,点开她的微信。
她的朋友圈,只发过一条动态。
是我们去公园那天,建成给我们拍的那张合影。
下面配的文字是:
“我的家。”
尾声
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
我和建成带着彤彤,在那个我们常去的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彤彤走在我们中间,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建成。
“妈妈,”她仰起头,忽然问,“奶奶去哪里了?”
我顿住了脚步。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死亡这件事。
建成蹲了下来,把彤彤抱进怀里。
他指着天边那片绚烂的晚霞,柔声说:“奶奶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你看,最亮的那一颗,就是她。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看着彤彤长大。”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朝着天空,用力地挥了挥手。
“奶奶再见!”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女俩,鼻头一酸,赶紧别过脸去。
我们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建成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那只金镯子。
“你收着吧。”他说,“这是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
我摩挲着镯子温润的表面,它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我把它,稳稳地戴在了手腕上。
不远处,有家人在草坪上准备晚餐,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厨房里准备早餐的温馨,公园里黄昏时分的和解,那些场景一幕幕闪过。
我转头看着建成,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林荟,”他说,“我们回家吧。”
“嗯。”我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给他讲我新接的项目,他给我讲公司里的趣闻。彤彤在后座唱着幼儿园里新教的歌。
车窗外,华灯初上。
我忽然想起,在我照顾婆婆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有一天下午,她精神很好。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她怎么和公公认识,讲她生建成的时候有多疼。
讲着讲着,她忽然说:“林荟,其实,当年你生彤彤的时候……”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她好像是累了,又好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她只是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我当时正在给她削一个苹果,闻言,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刀锋悬在半削的果皮上,我等着她的下文。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转回头,对我笑了笑,说:“苹果,真香啊。”
那句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是想解释,还是想道歉?
是想说她其实也想来,还是想说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或许,也不需要知道了。
就像这只戴在我手腕上的镯子,它曾经代表着亏欠和交易,但现在,它只是一个念想。
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我们互相怨恨过,也互相折磨过。
但最终,在我们都选择不再计较的那一刻,我们,也成全了彼此。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