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治十年春,江南的雨总来得缠绵,像扯不断的银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在长江上空。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南京段江面涨得满满当当,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轰隆”的闷响,溅起的水花落在堤边的枯草上,很快就结成了一层薄冰。岸边的芦苇丛被淹没了大半,只剩下枯黄的
十八画原创小说之《曾国藩传奇》(第51~55章,共100章)
第五十一章 同治十治江
同治十年春,江南的雨总来得缠绵,像扯不断的银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在长江上空。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南京段江面涨得满满当当,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轰隆”的闷响,溅起的水花落在堤边的枯草上,很快就结成了一层薄冰。岸边的芦苇丛被淹没了大半,只剩下枯黄的穗子在水里摇晃,像垂头丧气的败兵;连带着江堤下的几户农家,墙根都浸在水里,泛着潮腐的霉味,墙角的青苔长得疯了似的,爬满了半面墙,甚至钻进了窗缝,屋里的桌椅都透着一股湿冷的潮气。
曾国藩刚回任两江总督不足半年,天津教案的骂声还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那些“卖国贼”的标语、街头孩童的童谣、士大夫的谴责信,时常在他梦里浮现。可那天清晨,当他站在江边,看到老农在水里捞着腐烂的稻秆时,所有委屈都被他狠狠压进了心底。他想起《孟子》里“民为贵,社稷次之”的话,比起自己的名声,百姓的死活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这长江水患,是江南百姓多年的心病,咸丰年间他任两江总督时,就想彻底整治,却因太平天国战乱搁置,如今重掌此地,他绝不能再让百姓受这份罪。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鸡叫的声音还在南京城上空回荡,他没带仪仗,只让亲兵老周撑了艘乌篷船。船篷是旧的,帆布上打了好几块补丁,风一吹就“哗啦”作响;船桨是老周用了十年的杨木桨,桨柄被磨得光滑发亮。船行至八卦洲附近,风渐大,江水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寒意顺着布料渗进骨子里,冻得他指尖发麻。他扶着船帮,望着远处漫过堤岸的江水,只见几亩稻田被淹得只剩稻穗尖,黄绿色的稻穗泡在水里,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连鱼都不肯靠近。
一个老农正挽着裤腿,在齐膝深的水里徒劳地捞着倒伏的稻秆。老农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满是冻疮,红肿的皮肤裂开了几道口子,渗着血丝。他弯腰的动作越来越慢,每捞起一把稻秆,都要喘口气,脸上满是绝望,像尊被雨水打垮的泥塑。曾国藩让老周把船靠岸,踩着泥泞走过去——烂泥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他的官靴很快就沾满了泥,靴底的防滑纹里塞满了湿土,走起路来一滑一滑的。
老农见他穿着长衫,袖口却挽着,手里还提着沾满泥的靴子,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官员,起初带着戒备,手里紧紧攥着稻秆,像是怕他来抢最后一点收成。直到老周上前,声音放得极轻:“老人家,这是两江曾总督,来看看江堤的情况。”老农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稻秆“啪嗒”掉在水里,随即“扑通”一声跪下,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流,嘴里念叨着:“大人,您可来了!这水都淹了三次了!去年刚修的堤,官差说能挡十年洪水,结果今年就塌了,俺家的存粮全泡了,俺孙子还发着烧,连块干饼都吃不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曾国藩赶紧扶起老农,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像摸到一块冰,心里一阵发沉。他蹲下身,摸了摸被水泡软的堤土,土块一捏就碎,里面还掺着不少沙子——原来之前地方官修堤时,为了省银子,用的都是江边的沙质土,连夯土都没夯实,所谓的“十年防洪”,不过是糊弄百姓的空话。他站起身,拍了拍老农身上的泥,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人家,你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选最好的黄土,掺上石灰,一层一层夯实,定让这堤坝能挡得住洪水,保你们安稳过日子。你孙子的病,我让人去请大夫,药钱我来出。”
老农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随即又跪下磕头,额头磕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嘴里反复念叨着“谢大人,谢大人”,泪水混着泥水,在脸上淌出两道黑痕。曾国藩再次扶起他,看着远处被淹的农田,心里暗暗发誓:这次若修不好江堤,我曾国藩无颜面对江南百姓,更无颜面对孔孟先师。
回到总督署,他立刻让人传讯沿江各府的知府、知县,还有治水的幕僚,开了整整一天的治江会议。议事厅里气氛凝重,烛火的光映在官员们的脸上,有的面露难色,有的眼神躲闪。江宁知府周大人搓着手,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大人,修堤需银二十万两,江南去年刚遭旱灾,藩库本就空虚,今年又要给江南制造局拨钱买洋机器、付洋匠工钱,怕是……”话没说完,就被曾国藩打断,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晃了晃,茶水溅在案上的公文上:“百姓的命比银子重要!藩库的银子不够,就从江南制造局的备用经费里挪五万两,再不够,我私人的养廉银也能捐出五千两——我一年的俸禄不过一万两,这点钱虽少,也算我的心意!总之,堤必须修,而且要修好,谁要是敢在里面动手脚,贪墨一分银子,别怪我不讲情面,按律严惩!”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没人再敢提“没钱”的话。曾国藩放缓了语气,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是他连夜画的治江草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十几处薄弱堤段。他指着草图,开始细说治江方案:“第一步,派三个得力幕僚分赴上游的安庆、中游的南京、下游的苏州,逐段勘察河道,每一处都要测水深、验土质,画详图注明,三天内必须报回总督署;第二步,从湖南调来擅长筑堤的老工匠,他们修过洞庭湖的堤,知道怎么选土、怎么夯实,就用洞庭湖的法子,选黏性大的黄土混合石灰,比例是三比一,这样筑出来的堤才结实,能经得住洪水冲刷;第三步,在堤岸外侧种上柳树,柳树的根须能牢牢抓住泥土,起到护堤的作用,还能遮阳挡雨,等柳树长成了,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最后,让赵烈文负责监工,每天派人上报施工进度和经费使用情况,一笔一笔记清楚,账本要随时能查,一旦发现贪腐,不管是谁,立刻革职查办!”
赵烈文站在一旁,补充道:“大人,我还建议在每段堤上立块石碑,刻上负责官员的名字和完工日期,将来要是出了问题,直接找责任人,这样官员们才不敢懈怠。”曾国藩点头:“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方案定下来后,开工那天,曾国藩特意换上粗布短褂,是妻子欧阳氏给他缝的,领口都磨出了毛边。他去了江堤工地,民工们大多是受灾的百姓,有的家里的房子被淹了,有的粮食全泡了,听说修堤能保家园,还能每天挣五十文钱、管三顿饭,都来得积极。工地上到处是夯土的号子声,“夯啊夯,筑高堤,江水再也淹不了地!曾大人,办实事,咱们百姓有盼头!”声音粗粝却响亮,在江面上回荡。
曾国藩走到一个夯土的民工身边,那民工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陈二柱,脸上满是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泥地上溅起小水花。他手里的木夯有十几斤重,每夯一下,胳膊上的青筋都绷得紧紧的。曾国藩接过木夯,跟着号子声一起用力,“嘿哟!嘿哟!”夯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肩膀也隐隐作痛——他年轻时在湘乡种地,也用过夯,可现在年纪大了,体力早就不如从前。
民工们见总督亲自干活,士气更高,号子声传遍了江岸边,连远处的渔船都停下了,渔民们站在船头往这边看。陈二柱愣了愣,赶紧上前:“大人,这活粗,您别累着!您要是累倒了,谁给咱们做主修堤啊!”曾国藩笑着摇头,把木夯递还给陈二柱:“大家都在为家园出力,我怎么能例外?你们才是最辛苦的,要是没有你们,这堤怎么能修起来?”他一边擦汗,一边和陈二柱聊天,问他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当听说陈二柱的母亲还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住着,他立刻让老周去安排,把草棚换成结实的木屋,还让人送些棉衣和粮食过去。
可施工到一半,又出了岔子。下游的镇江段,有个姓王的地主,叫王怀安,仗着和漕运总督完颜崇厚是拜把子兄弟,在当地横行霸道。他的几亩菜地紧挨着江堤,正好在需要加固的地段,要是不修进去,整个镇江段的堤就有个缺口,江水一来还是会淹。镇江知县几次上门交涉,都被王怀安骂了回去,他还带着家丁守在菜地边,手里拿着锄头,放话说“谁敢动我的地,我就告到京城去,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甚至把知县带来的文书都撕了。
曾国藩听说后,当天就带着两个幕僚去了镇江。王怀安见他来了,一点都不慌张,还摆起了地主的架子,在院子里摆了张太师椅,慢悠悠地喝茶,身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曾大人,”王怀安呷了口茶,语气傲慢,“这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康熙爷那会儿就有文书,凭什么让给你们修堤?再说,我和完颜大人是兄弟,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完颜大人面子吧?”
曾国藩没跟他废话,让幕僚拿出一叠账本,“啪”地摔在桌上,账本散开,露出里面的记录:“王老爷,这是你历年偷税漏税的账本,光去年就漏了两千两;还有你强占佃户土地的凭证,有十几户人家的地被你抢了,佃户李老栓因为反抗,还被你家丁打断了腿——这些事,你以为没人知道?”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要是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你觉得完颜大人还能保得住你?”
王怀安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在他的官服上,留下一大片湿痕。他赶紧起身,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连连作揖:“曾大人,误会,都是误会!这地我让,我马上让!我还捐五百两银子助修堤,您千万别跟完颜大人说……”曾国藩冷笑着说:“你捐的银子,就用来给民工买肉吃,让大家能多补充点体力。记住,百姓的地,不是你用来仗势欺人的资本;这江南的百姓,也不是你能随便欺负的!”
就这样,从春到秋,曾国藩几乎每月都要去江堤视察,有时遇到暴雨,他甚至整夜守在堤上。有次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江水涨得快平堤了,南京段的一处堤段突然出现了管涌,浑浊的江水从洞里冒出来,像小喷泉一样。曾国藩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雨中,指挥民工扛沙袋堵洞。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模糊了视线,他就用袖子擦一擦;蓑衣被雨水泡透了,重得像块铅,他也不肯退半步。亲兵想给他披件干衣服,他却摆手:“先给民工披,他们比我辛苦,要是冻病了,谁来修堤?”
结果那天淋了雨,他得了风寒,咳嗽不止,夜里咳得睡不着,只能靠坐着喘气。幕僚劝他回署休养,他却摇头:“堤没修好,我怎么能回去?万一出了岔子,百姓又要遭罪,我良心不安。”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撑着去了工地,脸色苍白得像纸,却依旧仔细查看每一段堤,直到确认没有问题,才放心回署。
直到十月,长江堤坝终于全部完工。新修的堤岸又高又厚,有两丈多高,五丈多宽,堤顶还铺了一层石板,方便行人走动;外侧的柳树也抽出了新枝,嫩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护着江南。曾国藩站在堤上,看着平静的江水,心里满是欣慰——这半年的辛苦,值了。
那年冬天,长江水又涨了一次,比春天还高,浪头拍在堤上,却再也没漫过堤岸。岸边的百姓们提着点心、米酒,还有自己种的蔬菜,挤满了总督署门口。有个老人带着五岁的孙子,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非要送给曾国藩:“大人,这糖葫芦甜,您尝尝!要不是您修了堤,俺家孙子今年冬天就得在水里过了!”曾国藩笑着接过糖葫芦,分给身边的幕僚和亲兵,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我就满足了。”
他站在署门口,望着远处平静的长江,心里想着:治国如治水,既要顺势而为,疏浚河道,不能硬堵;又要实心实意,筑牢根基,不能敷衍。这江堤,不仅挡住了洪水,也挡住了百姓对官府的失望,更守住了他作为“父母官”的初心——他这辈子,或许做过让自己遗憾的事,但在这件事上,他问心无愧。
七律·治长江
同治十年治长江,勘察河道定良方。
修筑堤坝防洪水,疏浚水道畅江流。
制定防汛新章程,规范工作有序忙。
水患缓解民安乐,百姓称赞曾公良。
第五十二章 关注农桑业
同治十年夏,南京郊外的稻田里,暑气像蒸笼一样往上冒,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稻禾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汗水的咸涩。太阳挂在头顶,像个大火球,晒得地面发烫,脚踩上去都觉得灼人;路边的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连蝉鸣都变得有气无力。一个老农正弯着腰,用老式的直辕犁耕地,那犁是用硬木做的,又沉又笨,犁头锈迹斑斑,深陷在土里,像咬着不放的野兽。老农拽着犁绳,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泥土里,瞬间就被吸干;他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脚步越来越慢,腰弯得越来越低,像是随时会倒下。
曾国藩带着幕僚薛福成路过,坐在轿子里就听见了老农的喘气声。他赶紧让轿夫停轿,轿帘一掀开,一股热浪就涌了进来,烫得他脸颊发疼。他走下轿子,脚下的青石板还带着太阳的余温,烫得他鞋底发疼;身上的长衫很快就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难受得很。他让亲兵去借来那把直辕犁,自己试着扶了扶——犁杆粗得像碗口,上面满是老茧和划痕,显然用了很多年;他双手用力,脸都憋红了,也只拉动了半步,胳膊就酸得不行,像灌了铅一样。
“老人家,”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到老农身边,声音放得轻缓,“这犁用着这么费力,怎么不换个新的?”老农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发出“咯吱”的响声,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大人,不是不想换,是没见过好犁啊!俺们祖祖辈辈都用这个,从俺爷爷的爷爷开始,就这么耕,再累也只能认了。再说,新犁听说贵得很,一两银子一具,俺们庄稼人,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两银子,哪买得起?”
曾国藩听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样——江南是鱼米之乡,朝廷的漕粮有一半来自这里,可百姓却还在用几百年前的旧农具,辛苦一年,收的粮食除了缴租,剩下的只够勉强糊口,遇到灾年,更是要饿肚子。他想起自己在湘乡老家种地时,父亲曾麟书也用过类似的犁,那时他就觉得费力,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江南的农民还在受这份罪。他当即决定,要在江南推广新的农具和耕作技术,让百姓省力,多打粮,能真正吃饱饭。
他先让人从浙江运来几十具曲辕犁——这种犁是唐朝就有的改良农具,比直辕犁轻便一半,犁头是铁铸的,锋利耐用,还能调节深耕浅耕,浅可种麦,深可种稻,特别适合江南的黏性土壤。可没想到,推广时却遇了不小的阻力。
那天,他让人把曲辕犁摆在南京城外的空地上,邀请附近的农民来看。不少农民围着新犁,议论纷纷,有的伸手摸了摸犁头,又赶紧缩回去,像是怕被烫到;有的则摇着头,满脸怀疑。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秀才,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摇着扇子说:“这犁看着怪模怪样的,犁杆是弯的,肯定不如老犁好用!古法不可变,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改?咱们还是守着老祖宗的法子好,免得招灾!”还有个中年农民,抱着胳膊说:“这是不是洋人的东西?前几年洋鬼子的教堂闹得那么凶,用了洋人的东西,会不会得罪老天爷?”
曾国藩没强迫大家用,也没跟他们争辩。他让人在总督署的后院开辟了一块两亩地的试验田,把一半地用曲辕犁耕,一半地用老犁耕,种上同样的麦种。他每天清晨都去试验田,带着幕僚一起干活——耕地、播种、施肥,每一步都亲力亲为。有次耕地时,他不小心崴了脚,疼得额头冒汗,却还是坚持把地耕完,最后是被幕僚扶着回署的。
农民们见总督这么上心,渐渐有人开始好奇,站在田埂上看。有个叫王二的农民,家住附近的王家村,家里有三亩地,每天都来田埂上蹲一会儿,看着试验田里的麦苗一天天长大。半个月后,试验田里的麦苗有了明显差别:用曲辕犁耕的那半地,麦苗长得又壮又齐,绿油油的,比用老犁种的高出一截,叶子也更厚实;用老犁耕的那半地,麦苗稀稀拉拉的,有的还发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王二看在眼里,心里渐渐动了心。他鼓起勇气,找到曾国藩,小声说:“大人,俺想借一具新犁试试,要是不好用,俺再还给您行不行?”曾国藩笑着点头:“当然行!你尽管拿去用,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或者问浙江来的老农。”
王二借了曲辕犁,回家试着耕自家的三亩地。没想到,用新犁耕地,比用老犁快了三天,还省了不少力气——以前用老犁,他每天只能耕半亩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用新犁,一天能耕一亩地,晚上回家还能帮媳妇喂猪。更让他惊喜的是,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他家的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装麦子的麻袋堆得像小山一样,连粮仓都装不下了。
王二特意拉着一麻袋新收的麦子来谢曾国藩。麦子颗粒饱满,金黄发亮,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大人,这新犁真好!”他激动得声音都发抖,眼圈通红,“今年俺家不仅够吃,还能卖些银子给娃娶媳妇!您真是俺们的救命恩人!”曾国藩笑着接过麦子,抓了一把放在手里,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新犁的功劳,更是你自己勤劳的功劳。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江南各地。来要曲辕犁的农民越来越多,总督署门口每天都挤满了人。曾国藩让人在南京、苏州、常州等地设了十几个铁匠铺,请来浙江的铁匠,仿制曲辕犁,免费发给百姓。他还请浙江来的老农,在每个县都办了“农具学堂”,手把手教大家使用曲辕犁——从如何调整犁头深度,到如何保养犁具,如何根据土壤情况换犁尖,都讲得清清楚楚。有个老农还编了口诀:“曲辕犁,弯又轻,深耕浅耕随你定;调犁尖,保犁身,年年丰收享太平。”农民们跟着念,很快就学会了。
不到半年,江南地区就有上万农民用上了曲辕犁,粮食产量比往年平均提高了一成五。苏州知府上报说,今年苏州的漕粮比去年多缴了三万石,百姓们不仅不抱怨,还主动多缴了一些,说“多亏了曾大人的新犁,俺们有粮了,也该为朝廷出点力”。
解决了耕种的问题,曾国藩又把目光放在了养蚕业上。江南自古产丝,有“丝绸之乡”的美名,苏州、杭州的丝绸曾远销海外,可近年来蚕病频发,蚕宝宝动不动就浑身发黄、死亡,有的蚕农甚至颗粒无收,不少人都改种粮食了。他听说浙江湖州的蚕农有防治蚕病的法子,便亲自去了湖州。
湖州的蚕农里,有个叫沈老的老人,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背有点驼,却精神矍铄。他养了一辈子蚕,治蚕病的手艺是祖传的,附近的蚕农遇到问题,都来请教他。曾国藩找到沈老时,他正在蚕室里查看蚕宝宝,手里拿着一根细毛笔,轻轻给蚕宝宝刷叶子,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孙子。
沈老起初不肯外传技术,皱着眉头说:“大人,不是俺小气,这手艺是俺家传下来的,俺爹临死前跟俺说,不能外传,不然俺们吃饭的本事就没了,俺的儿孙们怎么办?俺孙子还等着俺养蚕的钱去学堂读书呢!”曾国藩没急着说服他,而是在沈老家住了三天。他每天跟着沈老去蚕室,帮着喂蚕、打扫蚕沙、调节蚕室的温度,听沈老讲养蚕的故事——讲他年轻时遇到大蚕瘟,全村就他家的蚕活了下来;讲他怎么改进消毒的法子,让蚕病越来越少。
有天晚上,两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沈老说起自己的孙子,眼神里满是骄傲:“俺孙子聪明,上次学堂考试考了第一,先生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可俺家没钱,只能让他先在家里帮着喂蚕。”曾国藩听了,心里一动,说:“沈老,您要是愿意传技术,我出钱让您的孙子去最好的学堂,不仅学费全免,还给他发生活费;我还帮您联系上海的洋行,保证您的蚕丝能卖个好价钱,比往年高两成——您看怎么样?”
沈老愣了愣,看着曾国藩真诚的眼神,沉默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大人,俺信您!俺把手艺传出去,只要能让俺孙子读书,让其他蚕农不再受蚕病的苦,俺就值了!”
沈老答应后,带着五个最有经验的蚕农,跟着曾国藩去了江南各地。他们在苏州、杭州、常州等地办了十几所蚕桑学堂,每所学堂都有专门的蚕室,养着不同阶段的蚕宝宝,方便蚕农学习。沈老教蚕农们选蚕种——要选那些个头大、颜色白、活泼好动的蚕种,这样的蚕宝宝抗病能力强;教他们消毒蚕室——用石灰水刷墙,用艾草熏烤蚕具,杀死病菌;教他们控制温湿度——蚕宝宝小时候要温暖些,温度保持在二十八度左右,长大后要稍微凉快,保持在二十五度,湿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容易生病,太低蚕宝宝会干死;还演示了如何识别蚕病的早期症状,比如蚕宝宝身上出现小黑点、不吃叶子、行动迟缓,就要及时隔离,防止传染,严重的还要烧掉,避免扩散。
曾国藩也常去蚕桑学堂,坐在一旁听,遇到不懂的就问,笔记本记了厚厚的一本。有次,沈老教大家给蚕宝宝喂桑叶,说“桑叶要洗干净,晾干,不能带水,不然蚕宝宝会拉肚子”,曾国藩赶紧记下来,还在旁边画了个小桑叶,标注“洗、晾、无水印”。有个年轻的蚕农笑着说:“大人,您比俺们学得还认真!”曾国藩笑着说:“活到老,学到老,这些手艺都是宝贝,我得多学学,将来才能更好地帮大家。”
有次,苏州的蚕农李阿妹慌慌张张地跑到蚕桑学堂,哭着说:“沈老,曾大人,俺家的蚕宝宝得了病,身上有黄斑点,不吃叶子,您快去看看吧!”沈老和曾国藩赶紧跟着去李阿妹家。到了蚕室,沈老仔细查看了蚕宝宝,说:“别怕,是轻微的蚕瘟,还能治。”他让李阿妹用石灰水消毒蚕室,把病蚕挑出来放在火里烧掉,再给健康的蚕宝宝喂些加了艾草汁的桑叶。过了两天,李阿妹的蚕宝宝果然好了,她抱着沈老哭:“沈老,谢谢您!曾大人,谢谢您!要是没有您请沈老来,俺今年就全赔了,俺家娃的学费都没着落了!”
为了让蚕农能卖出好价钱,曾国藩亲自去了上海。上海的洋行很多,英、法、美等国的洋行都在这里收购丝绸,可他们总是压低价格,欺负蚕农不懂外语、不懂市场。曾国藩找到最大的几家洋行,拿出江南蚕丝的样品——那是沈老和李阿妹等人养的蚕吐的丝,色泽鲜亮,手感顺滑,比洋行带来的外国蚕丝还好。
洋行的老板起初还想压价,说“江南的蚕丝质量不稳定,我们要承担风险,价格不能太高”。曾国藩没生气,而是让人当场用江南蚕丝织了一小块丝绸,丝绸织好后,他递给洋行老板:“您看看,这质量是不是比你们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只要你们给出合理的价格,我们每年都能提供稳定的货源,而且质量只会更好,不会更差。要是你们压价,以后就别想再收江南的蚕丝——江南的蚕农已经商量好了,要成立蚕丝行会,统一价格,不会再让你们随便欺负。”
洋行老板看着手里的丝绸,又看了看曾国藩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说空话,最终同意了,给出的价格比往年高了两成。
那年秋天,江南的蚕丝产量比往年翻了一倍,蚕农们的收入也涨了不少。不少改种粮食的农民又重新种起了桑树,蚕桑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曾国藩去田间视察,见桑树枝繁叶茂,蚕农们忙着摘桑叶,脸上满是笑容,有的还哼着小曲;蚕室里,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沙沙”响,像轻快的音乐。他心里满是欣慰——农桑是国家的根基,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天下才能太平,这比打胜仗更让他踏实。
有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农桑之事,看似微小,实则关乎民生根本。民以食为天,以衣为地,食足衣暖,方能知礼仪、守规矩,天下方能安定。吾推广新具、传新技术,非为邀功,非为名声,只为让百姓能安居乐业,不负‘父母官’之名,不负儒家‘民为贵’之训,不负湘乡老家父亲教我的‘对得起土地,对得起百姓’的道理。”窗外的月光洒在纸上,温柔如水,他想起湘乡老家的农田,想起父亲曾麟书教他耕地的场景——那时候他才十岁,父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扶犁,如何播种,说“宽一,咱们庄稼人,要对得起土地,对得起自己的汗水,这样才能有好收成”。无论官至何位,他始终没忘,自己是从田埂上走出来的农家子,没忘百姓的苦,没忘土地的恩。
七律·重农桑
重视农桑谋民生,修复水利助农耕。
推广新具提效率,传授蚕技促丝成。
粮食增产百姓足,蚕丝丰收商户盈。
江南经济渐恢复,曾公之功在民心。
第五十三章 整顿漕运业
同治十年秋,大运河扬州段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堵着几十艘漕船,像一条长长的黑龙趴在水面上。船身大多是旧的,有的船板都裂了缝,用木板钉着补丁;船帆是灰蒙蒙的,上面沾满了灰尘和水迹。风一吹,船帆发出“哗啦”的响声,像是在叹气。船老大张五站在船头,望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船队,急得满嘴起泡,嘴唇上的裂口渗着血丝。他手里攥着船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张船票上写着“九月底抵京”,他押运的三十石漕粮,是苏州府要运到京城的官粮,要是误了期限,不仅拿不到十两银子的运费,还要被官府罚银五十两,这可是他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费,老娘的药钱、娃的学费,都指着这笔钱呢。
更让他头疼的是,漕运衙门的差役又划着小船来了。差役穿着蓝色的官服,衣服上满是油污,歪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边脸;手里拿着鞭子,鞭子上还沾着几根干草。他跳上张五的船,一脚踩在粮袋上,粮袋里的麦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抗议。“张老五,”差役的声音粗哑,带着不耐烦,“想快点通行,就得拿五十两银子孝敬孝敬咱们!不然,你们就在这儿堵着吧,等到冬天结冰,看你们怎么去京城!到时候误了期限,可不是罚五十两这么简单了!”
张五的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磨得发亮,里面是仅有的二十两银子——这是他昨天刚从当铺里赎回来的,本想给老娘抓药的。他双手递过去,声音带着恳求:“差役爷,您行行好,我就这么多了,您先拿着,等我到了京城拿到运费,再补您剩下的!我老娘还病着,等着这钱抓药呢!”差役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随手扔在地上,银子滚进水里,“扑通”一声沉了下去,连个影子都没了。“才二十两?你打发要饭的呢!”差役一脚踢翻了张五的粮袋,金黄的麦子撒了一地,有的滚进水里,被鱼啄食,很快就没了踪影,“不给够银子,就别想走!这漕运的规矩,你以为是摆设?”
张五看着撒在地上的麦子,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却敢怒不敢言——漕运衙门的人都是惹不起的,去年有个船老大不肯行贿,差役就说他的粮里掺了沙子,把粮船扣了半个月,最后不仅误了期限,还被罚款,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只能蹲在地上,一边捡麦子,一边偷偷抹眼泪,麦子上沾了泥,再也干净不了了。
这事很快传到了曾国藩耳中。当时他正在批阅漕运的账本,账本是漕运衙门送来的,用厚厚的牛皮纸包着,上面盖着漕运总督的大印。可打开一看,里面的数字混乱不堪,“损耗”“杂费”“管理费”“查验费”等名目层出不穷,一笔“漕粮押运费”竟占了漕粮总价的三成——明眼人都知道,这些钱大多进了漕运官员的腰包,所谓的“损耗”,不过是他们贪腐的借口。
他越看越生气,手指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猛地把账本摔在桌上,茶水溅了一地,茶杯滚到地上,摔得粉碎。“岂有此理!”他怒声说道,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漕运本是为了运送粮饷,供应京城,滋养百姓,如今却成了贪官污吏敛财的工具!百姓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他们糟践,朝廷的法度何在?百姓的活路何在?”
幕僚赵烈文站在一旁,赶紧说:“大人,漕运的积弊已经有几十年了,从道光年间就开始了,官员们相互勾结,盘根错节,想要整顿,怕是不容易。”曾国藩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眼神却依旧坚定:“再难也要整!只要能让百姓不受欺负,让漕运通畅,我就是得罪再多的人,也认了!”
第二天,曾国藩乔装成粮商,穿着一身粗布长衫,戴着瓜皮帽,帽檐压得很低,还贴了两撇假胡子,遮住了嘴角的痣;带着亲兵老周,也打扮成伙计的样子,登上了一艘前往淮安的漕船。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山东人,姓刘,脸上满是皱纹,手上全是老茧。他见曾国藩和老周不像坏人,就跟他们聊起了漕运的苦:“两位客官,你们是第一次走漕运吧?这漕运的苦,你们不知道!漕运衙门的人,从上到下都贪,过个闸要交‘过闸费’,遇个检查要交‘查验费’,甚至停个船都要交‘停泊费’,有时候连喝水都要交‘饮水费’!咱们这些船老大,一年到头辛苦,大部分钱都被他们榨走了,能剩下几口饭吃,就不错了!”
船行至淮安段,果然遇到了漕运官员登船“检查”。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官员,肚子圆滚滚的,像怀了孕,走路一摇一摆的;带着四个差役,个个凶神恶煞。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上船,官员手里拿着一个小秤,随便挑了一袋粮食,称了称,眉头一皱:“这粮袋子不够重,肯定是掺了沙子,要扣下来查验三日!”刘老大赶紧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塞到官员手里,陪着笑脸说:“大人,这粮食都是上好的,没掺沙子,您高抬贵手!这是一点小意思,您拿着买杯茶喝!”
官员接过银子,揣进怀里,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拍了拍刘老大的肩膀:“刘老大,你是个懂事的!既然你这么识趣,那我就通融一下,下次注意点,别让我难做!”说完,带着差役扬长而去。
曾国藩上前,故意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刘老大,刚才那位大人不是说粮里掺了沙子吗?怎么收了银子就不查了?这是不是不合规矩?”刘老大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客官,您不懂,这就是漕运的‘规矩’!有钱就是规矩,没钱就没规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只能认了!”
这时,那个五品官员突然回头,见曾国藩穿着普通,却敢多嘴,不耐烦地说:“你个粮商懂什么?这是漕运的规矩!不想走就别走,别在这儿多管闲事!小心我把你也扣下来!”老周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亮出怀里的总督令牌——令牌是纯金的,上面刻着“两江总督”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官员的脸瞬间白了,像纸一样,“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饶命!卑职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冷着脸,声音像冰一样:“你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还敢谈规矩?先把你押起来,等我查明情况,再依法处置!”差役们见势不妙,想跑,却被老周和随后赶来的亲兵拦住,一个也没跑掉。
回到总督署,曾国藩立刻下令整顿漕运,召集漕运衙门的官员和沿江各府的知府,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制定了三条铁规:
第一,革除漕运中的“过闸费”“查验费”“停泊费”“饮水费”等所有陋规,将漕运经费明细张榜公布在各漕运码头的显眼位置,上面写清楚每一笔钱的用途,接受百姓监督,任何人不得私自加费,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第二,严惩贪污腐败的漕运官员,派赵烈文带领幕僚清查漕运账目,从道光年间到现在的账本,一一核对。查了半个月,终于查出淮安漕运同知李某贪墨漕银五万两,还强占了船老大的三艘漕船,当即下令革职抄家,追回的赃银全部充作漕运经费,用来改善漕运船只和补贴船老大;
第三,从江南制造总局调来了十艘新式的蒸汽动力小船,这种船速度快,力气大,用来牵引粮船,提高航行速度,减少粮食损耗;还在大运河上修了五座新闸,采用新式的闸门设计,缩短船只过闸时间,以前过一个闸要半天,现在一个时辰就能过。
可改革刚推行,就遇到了阻力。漕运总督完颜崇厚,是个旗人,仗着自己是道光皇帝的表侄,在朝中颇有势力,找到曾国藩,坐在客厅里,端着茶杯,语气傲慢:“涤生兄,漕运的规矩沿用了百年,岂能说改就改?这些漕运官员,大多是旗人,你这么做,怕是会引起旗人的不满,影响满汉关系啊!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不起!”
曾国藩坐在椅子上,身子挺得笔直,眼神坚定:“崇厚兄,规矩是为百姓定的,不是为贪官定的!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只要贪腐,就该严惩!满汉关系,不是靠纵容贪腐来维持的,是靠公平公正,靠为百姓做事来维持的!要是因为怕得罪人而放任不管,百姓怎么看朝廷?国家怎么能安稳?皇上把江南交给我,我就要对江南的百姓负责,不能让他们再受欺负!”
完颜崇厚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泛白。他知道曾国藩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只能悻悻而归,再也不敢阻挠漕运改革。
更难的是改变百姓“漕粮必须运实物”的旧习惯。以往,百姓要把漕粮千里迢迢运到京城,路上不仅损耗大,有的粮食还会发霉变质,还要受漕运官员的刁难,有的百姓甚至因为运漕粮而倾家荡产。曾国藩推行“漕粮改折”政策,允许百姓将漕粮折合成银两缴纳,由官府统一采购优质粮食运京,折算比例根据当年的粮价而定——比如今年江南的粮价是一两银子一石,百姓就缴一两银子抵一石漕粮,保证百姓不吃亏。
可不少百姓担心“官府会趁机多收钱”,不肯配合。有个叫李老栓的农民,家住常州,家里要缴五石漕粮。按旧例,他要雇两个人、一艘船,花两个月时间把粮运到京城,雇人雇船要花十两银子,比漕粮本身还贵。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缴银子,怕官府收了钱不认账,到时候既没了银子,还要被罚款。
曾国藩知道后,让地方官在各县的县衙门口立碑,碑是用青石做的,上面刻着详细的折算比例和官府的承诺,每一个字都刻得很深,用红漆填了色,醒目得很:“多收一文钱,罚官一月俸禄;少算一两银,补民双倍粮。”他还让地方官亲自下乡解释,挨家挨户地说政策,有的官员甚至跟着百姓去缴银,亲眼看着银子入账,让百姓放心。
李老栓见官府立了碑,又有官员跟着,才试着按新政策缴了五两银子。没想到,不仅省了雇人雇船的钱,还比运实物快了很多——缴完银子,官府给了他一张凭证,他拿着凭证回家就行了,不用再跑一趟京城。他逢人就说:“曾大人的政策好,替咱们百姓着想!以后再也不用遭运漕粮的罪了!我要把这凭证好好收着,传给我儿子看,让他知道曾大人是个好官!”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漕粮改折,漕运的效率大大提高,以往要三个月的漕运路程,现在一个月就能完成,粮食损耗也从原来的一成降到了三成。漕运衙门的官员们,没了贪腐的门路,有的主动辞职,有的则收敛了脾气,开始好好办事。
整顿后的漕运,不仅通畅了,还成了江南物流的重要通道。除了运送官粮,还能运送百姓的货物——从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到北方的棉花、粮食、煤炭,都能通过漕船运输,价格比以前低了不少。苏州的丝绸商说,现在把丝绸运到京城,成本比以前低了三成,赚的钱比以前多了;北方的粮商说,把粮食运到江南,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粮食不容易变质,损失少了。
曾国藩站在大运河边,看着满载粮食和货物的漕船顺利通行,船老大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有的还哼着小曲,有的则在船头和家人挥手告别。他心里满是感慨:“政令畅通,如漕运畅通,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兴盛。吾虽费些心力,得罪了不少人,却也值得。”他想起《周礼》中“以漕运济天下,以民生安社稷”的记载,古人的理想,如今在他手里实现了一部分,他也算不负所学,不负百姓的信任。
七律·整漕运
整顿漕运革陋规,严惩贪腐漕运官。
改善船只提效率,降低成本减负担。
推行漕粮改折策,百姓纳银更方便。
漕运通畅民称便,江南物流更井然。
第五十四章 同治十著书
同治十年冬,南京的夜来得早,刚过酉时,天就黑透了,像一块黑色的布罩住了整个城市。总督署书房里的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灯罩,洒在桌上的文稿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把文稿上的字迹照得清晰。油灯的灯芯“噼啪”响着,偶尔溅起一点火星,很快就熄灭了。
曾国藩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摞厚厚的文稿,有他历年的奏疏、书信,还有密密麻麻的日记。文稿堆得很高,几乎挡住了他的脸,有的文稿已经泛黄,边缘磨损,是他从京官时期就保存下来的;有的则很新,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清香,是他最近写的。他戴着老花镜,镜腿用绳子绑着,防止掉下来——这副眼镜是他托人从上海洋行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是他最贵重的东西之一。他的手指在文稿上轻轻划过,指尖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偶尔停下来,用红笔修改几句,红笔的墨迹鲜艳,和黑墨形成鲜明对比。咳嗽声时不时打断他的思路,他咳得很轻,却很频繁,每咳一次,眉头就皱一下,脸色也苍白一分——自天津教案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肺疾反复发作,一到冬天就更严重;眼疾也加重了,看字久了就模糊,连握笔的手都有些发抖,写出来的字比以前歪了不少。
亲兵老周端来一碗参汤,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参是长白山的野山参,是朝廷赏赐的,他舍不得吃,只有身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拿出来一点。“大人,夜深了,您歇会儿吧,这些文稿明天再整理也不迟。”老周看着他苍白的脸,眼里满是心疼,“您都坐了三个时辰了,再这么熬下去,身体会垮的。”
曾国藩摇了摇头,喝了口参汤,暖意顺着喉咙下去,流到胃里,却没驱散眼底的疲惫。他放下碗,碗底还剩一点参渣,他也舍不得扔,用开水冲了冲,又喝了下去。“老周,”他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这些东西,是我一生的经历和想法,是我对朝廷、对百姓的交代,得赶紧整理好,或许能给后人留些有用的东西,就算我没白活这一辈子。”
他整理的是《曾文正公全集》的初稿,里面收录了他从道光二十年入仕,到同治十年任两江总督期间的重要文稿,包括奏疏、书信、日记、诗词等。他把文稿按年份分类,道光年间的放一堆,咸丰年间的放一堆,同治年间的放一堆,每一堆都用红绳捆着,上面贴了标签。
翻到道光二十四年的《立志箴》,那是他拜唐鉴为师后写的,文稿已经有些泛黄,边角磨损,上面还有他年轻时的批注。他想起当年在京郊的小院里,每天清晨静坐省身,对着镜子反思自己的言行;晚上研读《朱子语类》,一页一页地读,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第二天去请教唐鉴。那时的自己,满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虽清贫却坚定,住在小四合院里,每天吃一碗青菜豆腐,却觉得香甜;晚上点着一盏油灯读书,读到深夜,也不觉得累。
再翻到咸丰四年的《讨粤匪檄》,文稿上还有当年修改的痕迹,有些字被圈掉,重新写过,墨色深浅不一,能看出当时的急切。他想起靖港战败后,自己两次投水自尽,被部下救起,躺在船上,看着滔滔湘水,心里满是羞愧和绝望——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朝廷的信任,辜负了跟着他的士兵;后来湘潭大捷,湘军士气大振,他站在船头,看着湘军水师扬帆起航,船帆在风中展开,像一双双翅膀,又觉得充满了希望,仿佛看到了平定太平天国的曙光。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那些生死存亡的时刻,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让他忍不住湿了眼眶,眼泪滴在文稿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整理完文稿,他开始撰写《挺经》。这本书是他一生处世哲学的总结,核心是一个“挺”字——面对困难和挫折时,要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像松柏一样,历经霜雪而不凋;像竹子一样,千磨万击还坚劲。他坐在案前,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笔记本是宣纸做的,纸质细腻,是他特意让人定制的。他提笔写下“挺经十八法”五个大字,字迹虽有些歪,却很有力,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然后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把每一次“挺”过来的经历都写进去,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他写到“逆境挺法”时,想起十六岁首次参加长沙府试,落榜后,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父亲曾麟书没有骂他,而是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宽一,落榜不可怕,怕的是放弃。你要记住,做任何事都不会一帆风顺,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他听了父亲的话,擦干眼泪,更加刻苦,每天读书到深夜,灯油用完了,就借着月光读;终于在二十二岁考中秀才,拿到喜报那天,他抱着父亲哭了,说“爹,我做到了”。
他想起靖港战败,他在船舱里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看到士兵们疲惫却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倒下——他倒下了,湘军就散了,江南的百姓就更没指望了。他擦干眼泪,重整湘军,制定新的战术,严格训练士兵,终于迎来湘潭大捷,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他想起湖口被困南昌,兵力不足,粮饷匮乏,连吃的都快没了,有的士兵甚至想逃跑。他却坚持不撤兵,一边加固城防,一边派人去各地招募新兵,去筹粮饷;他每天都去军营看望士兵,和他们一起吃粗粮,一起训练,鼓舞他们的士气。终于,等到了援军,解了南昌之围,那一刻,他看着士兵们欢呼的样子,心里满是欣慰。
他想起天津教案后,全国的骂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士大夫的谴责信堆满了书桌,街头巷尾都是“卖国贼”的标语,连家里的孩子都被人欺负,说“你爹是卖国贼”。他心里痛苦,却还是坚持处理后续事务,一次次和法国领事谈判,争取减少赔偿和处死人数,哪怕被人误解,被人辱骂,他也没放弃。
有天晚上,他写到“天下事,未有不由艰苦中来,而可大可久者也”,突然停下笔,想起三河之战后,他在南昌的书房里,看着李续宾的绝笔信。信上的字迹潦草,能看出当时的紧急,信上写着“臣力竭而亡,未能报国,望大人继续平乱,以安天下,勿为臣悲”。他拿着信,悲痛欲绝,几天几夜没吃东西,瘦了好几斤,可还是强撑着处理军务,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李续宾的死,更让他觉得责任重大。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在文稿旁批注:“吾一生遭际,皆在‘挺’字。非有过人之智,唯守坚韧而已。人若能挺过逆境,便如凤凰涅槃,终能成事;若一遇挫折便放弃,纵有天赋,亦难成大事。”
撰写过程中,他常和赵烈文、薛福成等幕僚讨论。赵烈文看了《挺经》的初稿,说:“大人,您这书里的道理,都是从实践中来,没有一句空谈,比那些只讲义理、不切实际的书有用多了。后人读了,肯定能受益,知道该怎么面对困难。”曾国藩笑着说:“我著书,不是为了做学问,也不是为了留名,是想把我一生的经验告诉后人,让他们在遇到困难时,能多些底气,少走些弯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关键是要‘挺’得住,只要能挺过去,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薛福成也说:“大人,您这‘挺经’,不仅能教人防身处世,还能教人如何为官、如何做事,真是一本好书!我读了之后,觉得以前遇到的那些困难,都不算什么了。”曾国藩点了点头:“能帮到你们,我就很高兴了。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只是比别人多了点韧劲,希望后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文稿和《挺经》,他还批注了《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这些经典是他从小就读的,书页上满是他的批注,有的是年轻时写的,有的是最近写的,墨迹深浅不一,却都透着他的思考。在《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一句旁,他批注:“君子立身,当如松柏,虽遭霜雪,不改其节;当如翠竹,虽遇狂风,不弯其腰。吾天津之困,亦如霜雪狂风,谤言满天下,世人皆误解,然初心未改,终得渡过。为人臣者,当忠君爱国,不避艰险;为人子者,当孝顺父母,不违其愿;为人友者,当诚信待人,不负其托——此皆松柏之节、翠竹之劲也,吾当终身守之。”
在《孟子·离娄上》“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一句旁,他批注:“为官者,当以百姓为本,百姓安,则天下安;百姓富,则国家富。吾治江、推广农桑、整顿漕运,皆为此也。若只知贪腐,不知为民,虽位高权重,亦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若能为民办实事,虽遭误解,亦能流芳百世,被人铭记。吾虽不才,愿以余生践行此道,不负百姓,不负孔孟先师之教。”
这些批注,既是他对儒家思想的深刻理解,也是对自己一生为官、做人的总结,字里行间都透着他的初心和坚守,透着他对百姓的牵挂、对国家的忠诚。
那年除夕,幕僚们都回家团圆了,总督署里很安静,只有书房的灯还亮着。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偶尔有孩子的笑声传来,透着过年的热闹。可曾国藩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修改文稿,一会儿撰写《挺经》,一会儿批注经典,仿佛忘记了时间。
老周进来提醒他:“大人,该吃年夜饭了,厨房炖了您爱吃的鸡汤,还煮了饺子,是您爱吃的白菜猪肉馅。”他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看着桌上厚厚的文稿,有《曾文正公全集》的初稿,有《挺经》的手稿,还有批注的儒家经典,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些东西,是他一生的心血,是他留给后人的礼物。
他知道,这些书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什么,或许会有人不理解他的想法,甚至会有人批评他;但只要能给后人留下一点启示,能帮助更多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挺”过难关,能让更多为官者记得“为民”二字,能让更多人明白“坚韧”的重要性,他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烟花,心里想着:这辈子,值了。
七律·著书立说
政务之余忙著述,整理文稿编全集。
《挺经》一书传哲理,处世为官经验积。
“挺”字精神教坚韧,面对挫折不放弃。
思想传承留后世,启迪来人悟真谛。
第五十五章 身体渐衰弱
同治十年末,南京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像刀子一样,从蒙古草原刮过来,穿过南京城的街巷,透过窗缝钻进总督署书房,刮在脸上生疼。曾国藩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袍,棉袍是妻子欧阳氏亲手缝的,里面填了厚厚的蚕丝,是江南最好的蚕丝,摸起来柔软顺滑;领口和袖口都缝了厚厚的毛边,是用羊皮做的,保暖得很。可他还是觉得寒意刺骨,手脚冰凉,即使手里握着暖炉,也暖不了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他正批阅一份江南制造总局的奏报,奏报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上面说新造的“恬吉号”轮船已经完工,锅炉、蒸汽机都调试好了,下个月就能试航,还详细写了轮船的参数——船长二十丈,宽三丈,能载两百人,速度比外国的轮船还快。这是他一手推动建造的轮船,从购买机器到聘请洋匠,从选址建厂到监督施工,他都亲自过问,现在终于完工了,他心里满是期待。
可看着看着,眼前的字迹突然模糊起来,像蒙了一层雾,连“恬吉号”三个字都看不清楚。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字迹还是重影,一行字变成了两行字,像叠在一起的纸。他叹了口气,把奏报放在一边,靠在椅背上,咳嗽了几声。咳嗽声很轻,却很急促,每咳一次,胸口就传来一阵闷痛,像是有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他掏出手帕,捂在嘴上,咳嗽完,打开手帕一看,上面沾着几点血丝,像红梅一样刺眼,在白色的手帕上格外显眼。
自同治九年处理天津教案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先是咳嗽不止,从偶尔的干咳,发展到后来的痰中带血,尤其是冬天,咳得更厉害;眼疾也越来越重,从看字模糊,到后来必须靠幕僚读才能处理政务,有时候连家人的脸都认不清;连走路都变得缓慢,需要人搀扶,稍微走快一点就气喘吁吁,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朝廷派了御医来诊治,御医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高明,给不少王公大臣看过病。他给曾国藩诊脉,手指搭在曾国藩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诊了很久,才摇着头说:“大人,您这是积劳成疾,气血两虚,五脏皆损,尤其是肺和肝,损伤得最严重。您这一辈子,太操劳了,平定太平天国、推动洋务、处理教案,哪一件都是劳心劳力的事,身体早就被掏空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静养,不能再劳心政务,不能再生气,不能再受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御医开了滋补的药方,有人参、当归、黄芪、川贝等名贵药材,都是补气养血、润肺止咳的。曾国藩让人按方抓药,每天按时服用,可喝了几个月,病情不仅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咳嗽更频繁了,痰中的血丝也更多了;眼疾也没好,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天,他想去江南制造总局视察新造的“恬吉号”轮船。他想象着轮船的样子——银灰色的船身,巨大的烟囱,转动的螺旋桨,想象着轮船在长江上航行的场景,心里满是期待。可他刚走到总督署门口,一阵头晕突然袭来,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差点摔倒,幸好老周及时扶住他。他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胸口的闷痛越来越厉害,像要炸开一样。他看着远处的造船厂,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心里满是遗憾——那艘船,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多想亲自去看看,摸摸船身,听听发动机的声音,看看它在水里航行的样子,可现在连走路都困难,怎么去呢?
“罢了,”他对老周说,声音微弱,带着一丝无奈,“让赵烈文替我去吧,让他仔细看看‘恬吉号’,把船的大小、速度、火炮数量、能载多少人,都详细告诉我,一点都别漏。还有,让他多拍几张照片回来,我想看看。”老周点头答应,转身要走,曾国藩又叫住他:“告诉赵烈文,试航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让洋匠多指导,别出什么差错。还有,要多培养中国自己的工匠,不能总依赖洋匠,只有自己掌握了技术,国家才能真正强大。”老周应了声“好”,快步走了。
曾国藩站在门口,看着老周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他这辈子,经历了无数风雨,打了无数胜仗,推动了洋务,想让国家变强,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现在,连看一艘自己亲手促成的轮船都做不到,真是老了,没用了。
回到书房,他坐在案前,想写封信给儿子曾纪泽。曾纪泽现在在京为官,任户部员外郎,负责管理漕运账目,做得很出色,前不久还受到了朝廷的嘉奖。他想问问儿子的近况,问问京里的情况,问问家里老母的身体,想跟儿子说说话,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可他拿起笔,握笔的手却不停发抖,墨水滴在信纸上,晕开一片黑,像一块乌云,连“纪泽吾儿”四个字都写不工整。
他叹了口气,把笔放下,让薛福成代笔,自己口述:“吾儿纪泽,父身体日渐衰弱,咳嗽咯血不止,眼疾亦重,视物不清,恐难久待。汝在京为官,当勤勉尽责,廉洁奉公,勿贪小利,勿结党营私,勿以父为念。家中老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汝需多写信回家,安慰老母,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别让她担心。吾儿天资聪颖,又好学,将来定能为国家做大事,为百姓谋福利,父为你骄傲。记住,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这样才能问心无愧。”
说到“恐难久待”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角也湿润了——他不是怕死,人终有一死,他活了六十二岁,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算够本了。可他怕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江南的水利还需完善,刚修的江堤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明年的洪水;洋务运动刚有起色,“恬吉号”轮船还没试航,幼童留学还没见到成效,江南制造总局还需要发展;百姓的生活还没完全安定,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他要是走了,这些事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国家怎么办?
有天深夜,南京下着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飘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很快就把庭院里的地面盖满了,像铺了一层白色的棉絮。曾国藩咳得厉害,痰中带血,染红了手帕,他想叫老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力气敲桌子,桌子发出“咚咚”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老周听到声音,赶紧跑进来,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赶紧去请医生。医生来后,给他人中放血,又施了针,喂了止咳止血的药,折腾了半个时辰,他才慢慢缓过来,咳嗽止住了,呼吸也平稳了些。医生看着他,一脸凝重:“大人,您这病真的不能再拖了,必须静养,要是再劳心,怕是……”医生没说完,可意思很明显——再这么下去,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曾国藩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我是两江总督,江南的百姓还等着我,我怎么能静养?只要我还能动,还能说话,就不能放下公务。百姓的事,比我的命重要。我这辈子,为国家、为百姓做了一些事,可还不够,我还想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即使身体衰弱,他仍坚持处理重要政务。有次,苏州知府上报说“有几百名灾民因为没饭吃,抢了粮店,还和衙役起了冲突,有几个灾民被打伤了”。幕僚劝他:“大人,这事让苏州知府自己处理就行,您身体不好,不用费心。”他却坚持要亲自过问,让人叫来苏州知府,详细询问灾民的情况:“灾民有多少人?为什么会没饭吃?是去年的旱灾还没恢复,还是今年又遭了灾?粮店的损失有多大?衙役为什么要打人?”
苏州知府低着头说:“灾民大多是去年旱灾的受害者,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又没找到活干,才抢了粮店。粮店损失了几十石粮食。衙役是担心灾民闹事,才动手的。”曾国藩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不能一味镇压灾民,他们也是被逼无奈,要是有饭吃,谁愿意去抢?你先从苏州府的粮仓里调五十石粮食,发给灾民,再给他们安排活干,比如修水利、筑路,让他们能挣到钱,能养活自己。粮店的损失,由官府赔偿,不能让粮商吃亏。还有,那些打人的衙役,必须严惩,给灾民一个交代!”
苏州知府点头答应,按他的吩咐做,很快就平息了灾民的情绪。灾民们拿到粮食,有了活干,都很感激,说“曾大人是个好官,还想着咱们百姓”。
他还牵挂着幼童留学的事。之前他和李鸿章联名上奏,派了三十名幼童赴美留学,由陈兰彬、容闳率领。这些孩子都是十二到十六岁的少年,聪明好学,是国家的未来。他多次写信给在美国的陈兰彬,询问幼童的学习情况,吃的好不好,住的习惯不习惯,有没有受欺负。
当陈兰彬回信说“有个叫詹天佑的幼童,聪明好学,数学、物理成绩都很好,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洋老师都很喜欢他;其他孩子也很努力,进步很快”,他欣慰地笑了,这是他最近难得的笑容。“这些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是中国的希望,”他对幕僚说,“再苦再难,也要让他们学成归来,为国家效力,让国家变强,不再受洋人的欺负。”他让人从自己的养廉银里拿出两千两,资助留学经费,说“不能让孩子们在国外受委屈,要让他们安心读书,不用为钱发愁”。
身体越来越差,他开始安排身后事。他把《曾文正公全集》的初稿交给曾纪泽,叮嘱他:“这书要仔细校对,一个字都不能错,不能有任何疏漏。将来刊印发行,传给后人,让他们知道我这一生,是怎么为官、怎么做人的,知道我对国家、对百姓的心意。还有,我的日记,也要整理出来,里面有我对很多事的思考,或许能给后人一些启发。”
他又把江南制造总局的事务托付给赵烈文,说:“洋务之事,关乎国家自强,是我一生的心愿,你要多费心,不可半途而废。要多培养中国自己的工匠,办学堂教他们技术,不能总依赖洋匠,只有自己掌握了技术,国家才能真正强大,才能不受洋人的欺负。江南制造总局要继续造轮船、造火炮,提高军队的装备,让国家有能力保护百姓。”
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书籍、字画,分给了幕僚和家人——把《朱子语类》送给了赵烈文,把《论语》批注本送给了薛福成,把父亲曾麟书的手迹留给了曾纪泽,说“这些都是宝贝,要好好保存,传给后人”。
那天,他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腊梅。腊梅开得正盛,黄色的花瓣上沾着雪,像撒了一层碎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寒冷的冬天里,格外醒目。他想起自己的一生,从湘乡的寒门子弟,到科举及第,入仕为官;从办湘军平太平天国,到推洋务求国家自强;虽历经挫折,遭人误解,被人辱骂,却始终坚守“忠君爱国、为民做主”的初心,从未动摇。
他轻声对自己说:“吾一生,不负国家,不负百姓,不负孔孟先师之教,不负父亲的期望,虽身体衰弱,亦无憾矣。”
七律·体衰弱
同治十年身体弱,咳嗽咯血眼疾生。
视力下降难视物,精力衰减力难撑。
医生劝静养身体,心系家国不肯停。
政务仍需亲过问,幕僚协助理繁情。
来源:草鞋芒杖论平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