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2年7月的车间,像口烧得发烫的铁锅。我攥着扳手的手心里全是汗,机床的轰鸣里,张师傅的声音隔着机器轰鸣砸过来:“小陆,明儿个去纺织厂相亲,替我应个卯!”
第一章 车间的搪瓷缸
1992年7月的车间,像口烧得发烫的铁锅。我攥着扳手的手心里全是汗,机床的轰鸣里,张师傅的声音隔着机器轰鸣砸过来:“小陆,明儿个去纺织厂相亲,替我应个卯!”
扳手“当啷”掉在铁砧上。我弯腰去捡,后颈的汗顺着工装领口往下淌。张师傅是我同车间的师兄,上个月他娘托媒人介绍了个对象,在纺织厂当质检员,约了明儿个在红星理发馆见面。可他昨儿个突然接到任务,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这才把我推了出来。
“兄弟,帮个忙呗?”张师傅拍着我肩膀,烟盒在他裤兜里窸窸窣窣响,“那姑娘我见过照片,齐耳短发,穿的确良衬衫,说话温温柔柔的。你不跟我说实话,就说你是我表弟,成不?”
我盯着机床上的齿轮,点了点头。车间主任老陈刚在广播里喊“注意安全生产”,我摸了摸兜里母亲塞的半块桃酥——这是我去相亲的“装备”,比张师傅给的喜糖实在。
第二章 纺织厂的蓝布衫
第二天晌午,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红星理发馆。玻璃门上挂着“今日有喜”的红绸子,镜子前摆着两瓶橘子汽水,是媒人王婶特意嘱咐的。
十二点半,门帘一挑,进来个穿军便装的女人。
我手里的搪瓷缸“啪嗒”掉在地上。
她个子很高,肩背挺得像枪杆,藏青色军便装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帽徽在头顶闪着光。最显眼的是左胸口的军功章,铜质的,沾着岁月的包浆。她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布面上印着“军民鱼水情”,边角磨得起了毛。
“请问……张建军同志在吗?”她的声音像敲钢钉,清脆又利落。
王婶从里屋迎出来,堆着笑:“哎呦,这就是小陆!我给你说,这位是李淑芬同志,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纺织厂质检科当科长……”
我没听见后半句。李淑芬的目光扫过来,停在我胸前的工作牌上——“国营红星机械厂 钳工 陆建国”。她皱了皱眉,走到我跟前,军便装的衣角扫过我的扳手。
“张建军?”她伸手拽了拽我的工装袖子,“我跟你通过电话?”
我喉咙发紧。张师傅确实提过,说女方要求男方“踏实本分,最好是产业工人”。可我没说过自己是个连女朋友都没谈过的毛头小子。
“是……是我。”我硬着头皮应下,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混着军装的樟脑味。
王婶赶紧打圆场:“哎呦,小陆这孩子老实,就是不爱说话。淑芬同志,你们聊,我去给你们端碗混沌?”
李淑芬没接话,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陆建国,二十四岁,初中毕业,父亲是老钳工,母亲是纺织厂工人。对吗?”
我点头。这是我上周在张师傅家翻他户口本记的。
“家庭成分?”她又问。
“贫农。”
“对党的认识?”她抬眼,目光像探照灯。
我脑子嗡的一声。张师傅没说要考这个!我搜肠刮肚,想起车间墙上贴的标语:“拥护党的领导,做四有新人。”
“我……我拥护党。”我声音发颤。
李淑芬的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她合上笔记本,指节叩了叩桌面:“张建军,你知道我为啥来相亲吗?”
我摇头。
“我今年二十八,当兵八年,转业回来三个月。”她扯了扯军便装的领口,“我妈昨天还骂我,说‘你当兵时连枪林弹雨都不怕,现在找个对象倒怂了’。”她突然盯着我,“我不要花言巧语,就要个能跟我站直了说话的人。”
车间墙上的挂钟“滴答”响。我望着她帽徽下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厂电影院看的《高山下的花环》。里面的女兵也是这样,腰板挺得笔直,眼里有团火。
“我……我直。”我听见自己说。
李淑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推到我面前:“大白兔奶糖,我妈给的。我不爱吃甜的。”
第三章 老照相馆的旧军装
那天下午,我们沿着护城河走。李淑芬说,她原先在驻徐州的某部当卫生员,去年老山前线需要医护人员,她写了三次请战书,才争取到名额。
“子弹擦着我耳朵飞的时候,我想的是,要是死了,得让我妈知道,她闺女没给军人丢脸。”她摸了摸左胸的军功章,“后来撤军,我立了个三等功。转业那天,团长拍着我肩膀说‘淑芬,地方也需要你这样的兵’。”
我望着她被晒得发黑的胳膊,想起车间里那些偷奸耍滑的男工。她的话很平实,没有豪言壮语,却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那你……”我犹豫着问,“后悔吗?”
“后悔啥?”她歪头看我,“后悔没当将军?后悔没在战场牺牲?”她笑了,“我娘说,人活一世,总得干点实在事。我在前线救过七个伤员,转业后在纺织厂查过三千批布,这比啥都实在。”
我们走到老照相馆门口。玻璃橱窗里挂着张老照片:穿绿军装的年轻女兵抱着个穿开裆裤的小丫头,背景是部队大院的梧桐树。
“那是我妈和我。”李淑芬指着照片,“我出生在部队,我爸是连长,牺牲在边境线。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说‘淑芬,你要像你爸那样,做个硬气人’。”
我盯着照片里的小丫头,突然想起自己。我爸在我七岁时得肺癌走了,我妈在纺织厂三班倒,我从小到大,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堂哥的旧衣裳。
“你……”我摸了摸裤兜里的桃酥,“你喜欢啥样的男人?”
李淑芬站定,军便装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喜欢能扛事的。不是扛煤气罐,是扛责任。能在我加班时给我留碗热汤,在我难受时不说‘别哭了’,就说‘我在’。”
我喉咙发紧。我想起上个月,张师傅的老婆生病,他连续加了半个月夜班,是我帮他顶的班;想起隔壁王奶奶摔了腿,是我每天扶她去菜市场。
“我能。”我说。
李淑芬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枚军功章:“送你的。不是定情信物,是……信物。”
阳光透过照相馆的玻璃橱窗,照在军功章上,泛着暖黄的光。我摸着那枚奖章,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敲开了。
第四章 暴雨夜的搪瓷缸
相亲后的第三天,下了一场暴雨。我攥着伞,往纺织厂赶。张师傅出差前留了话,说李淑芬今天夜班,让我给她送碗姜汤。
纺织厂的大门前,李淑芬正踩着积水往外走。她的军便装湿了半边,胶鞋里灌了水,走路一瘸一拐。我赶紧跑过去,把伞罩在她头顶。
“你怎么来了?”她愣住。
“张师傅说你夜班,让我送姜汤。”我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我妈熬的,加了红糖。”
她接过保温桶,手指冻得通红:“谢谢。”
我们躲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李淑芬脱了胶鞋,袜子湿漉漉的,脚腕肿得老高。我蹲下来,用手给她搓脚——这是我在家帮妈干的活。
“你……”她低头看我,“不怕我嫌你脏?”
“怕啥?”我抬头,“我妈说,脚是人的根,得护着。”
她突然笑了,笑声像银铃。我抬头,看见她帽徽下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雨越下越大,传达室的灯泡忽明忽暗。李淑芬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本子,借着灯光写东西。我凑过去看,是她的转业申请:
“……本人李淑芬,自愿退出现役,申请到地方纺织厂工作。原因:一、母亲年迈,需就近照顾;二、部队裁军,需精简人员;三、本人希望在地方继续发光发热……”
“你后悔吗?”我又问。
她停下笔,抬头看我:“后悔啥?后悔没在战场多救几个人?后悔没当上将军?”她把本子合上,“我娘说,人这一辈子,就像缝衣服。线头松了要补,布料破了要缝。我在前线缝过伤口,在纺织厂缝过布料,都是缝补,没啥不一样。”
我望着她,突然想起车间墙上的标语:“劳动最光荣”。原来最光荣的,不是站在聚光灯下,而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把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得结结实实。
第五章 桃酥里的月光
那天晚上,我送李淑芬回家。她的家在纺织厂家属院,两间砖房,院里种着白菜和石榴树。她妈坐在门口择菜,看见我,眼睛亮了:“这就是小陆吧?淑芬总提起你!”
李淑芬的脸腾地红了:“妈!”
她妈笑着把我拉进屋,桌上摆着盘桃酥——和我昨天揣在兜里的那盒一模一样。
“这是淑芬今早去副食店买的。”她妈指了指里屋,“小陆,你去里屋坐会儿,我和淑芬说说话。”
里屋的床上,摊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我摸了摸衣角,想起李淑芬说,这是她当卫生员时穿的,舍不得扔。
“小陆啊,”她妈端来一碗绿豆汤,“淑芬这孩子,从小就倔。她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没少为她操心。”她叹了口气,“她转业回来,我也劝她找个干部子弟,她不听,说‘我要找个能跟我站直了说话的’。”
我低头喝绿豆汤,甜得发腻。
“你是个好孩子。”她妈拍了拍我的手,“淑芬说,你踏实,能吃苦。她妈就图这个。”
从李淑芬家出来,月亮升得老高。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车间里的机器轰鸣,想起李淑芬穿军便装的样子,想起她把桃酥塞给我时说的话:“大白兔奶糖,我不爱吃甜的。”
原来,不爱吃甜的人,会把你给的桃酥,小心地收在帆布包里;原来,说话像敲钢钉的人,会在暴雨夜,让你给她搓脚;原来,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在”。
第六章 工人村的红双喜
1992年国庆节,我和李淑芬领了结婚证。没有婚纱,没有喜宴,我们在工人村的文化室里,贴了张“囍”字,吃了碗她妈煮的饺子。
李淑芬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我穿着张师傅送的蓝布中山装。王婶举着相机给我们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李淑芬突然说:“等咱们有了孩子,就给他讲爷爷当兵的故事,讲爸爸当钳工的故事。”
我点头,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指节上有常年握针管的茧,却暖得像团火。
后来,我们搬进了单位分的楼房。李淑芬在纺织厂当质检科长,我当车间主任。我们的女儿出生那天,李淑芬在产房里说:“我要给她取名‘陆念军’,纪念她的爷爷,也纪念她的妈妈。”
现在,我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着女儿在阳台写作业。李淑芬在厨房熬绿豆汤,军功章挂在冰箱上,闪着暖黄的光。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极了1992年那个夏天。我摸着兜里的桃酥纸包——那是李淑芬今早塞给我的,说“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原来,有些缘分,早在你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悄悄来了。就像1992年的那场相亲,就像那个穿军便装的女人,她一拍桌子说“就是你了”,然后,就用一辈子,缝补了我所有的遗憾。
来源:三杯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