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血月悬在天际,泼洒下的光不是银白,是沉黯的、几乎凝固的赤红。牛角号呜咽着划破夜空,一声,又一声,短促而急迫,来自村寨中央那根挂着先祖头骨与鹰羽的神柱。妇人们搂紧孩童,缩在火塘边,不敢望向窗外那轮不祥的月亮。男人们则握紧了石斧和骨矛,聚在寨门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
蚩尤传奇
血月悬在天际,泼洒下的光不是银白,是沉黯的、几乎凝固的赤红。牛角号呜咽着划破夜空,一声,又一声,短促而急迫,来自村寨中央那根挂着先祖头骨与鹰羽的神柱。妇人们搂紧孩童,缩在火塘边,不敢望向窗外那轮不祥的月亮。男人们则握紧了石斧和骨矛,聚在寨门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被血色浸透的山林暗影。
村寨边缘,最靠近黑森林的那座简陋木屋里,痛苦的呻吟已持续了半夜。产婆满手是血,嘴里不断念诵着破碎的祷词,试图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躺在干草垫上的女人面色苍白,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每一次宫缩都带来几乎撕裂的痛楚,可那孩子却倔强地不肯降临。
屋外,女人的丈夫,一个沉默魁梧的九黎族战士,像尊石像般立在门口,望着那轮血月,眉头拧成了死结。山林里传来不安的骚动,夜枭厉啼,走兽奔突。
忽然,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沉闷而悲壮的牛哞自黑森林深处炸响,震得大地微颤。紧接着,是第二声,更加凄厉,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几乎在同一时刻,屋内响起一声异常洪亮的婴啼,压过了母亲虚弱的喘息。
产婆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无法言说的惊惧:“出…出来了!是个男孩!可他…”
战士猛地推门闯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看见产婆瘫软在地,指着那新生儿瑟瑟发抖。那孩子通体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金属般的暗铜光泽,额头两侧,竟微微凸起两个小小的、坚硬的肉瘤,宛如初生的牛角。更骇人的是,他的双眼睁着,瞳孔深处竟映着窗外的颜色——一片赤红。
战士走上前,粗糙的大手抹去婴孩脸上的血污。孩子停止了啼哭,那双赤瞳直直地看向父亲,没有懵懂,只有一种野性的、冰冷的审视。
翌日黎明,寨民们在黑森林边缘找到了他们部落世代敬奉的圣牛——一头壮硕如小山的黑牯牛。它跪卧在地,巨大的头颅低垂,两根粗壮锋利、象征力量与荣耀的牛角,齐根而断,断面光滑如镜,就摆在它的前蹄旁,沐浴在渐渐淡去的血色月光下。
无人能解。祭巫围着圣牛的尸体跳了三天三夜的巫舞,最后只能匍匐在地,宣称这是天神降下的、无人能懂的大征兆。
战士给儿子取名“蚩尤”。九黎语中,这是“钢铁之灵”的意思。
蚩尤的成长快得令人窒息。他三个月能跑,五个月便能清晰地吐出古老的语言,七岁那年,林间一头饥饿的豹獾窜入寨子叼羊,獠牙森白,涎水横流,壮年男子们持矛围堵尚且心惊。蚩尤却从人群里猛冲出去,像一头幼小的猛兽,灵活地避开扑击,竟徒手抱住那獾的脖颈,生生将其扭断。他站在还在抽搐的兽尸旁,赤瞳扫过震惊的族人,脸上没有后怕,只有猎杀后的平静。
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生。十三岁时,部落里已无人能教授他任何格斗技巧。他开始独自深入山林,有时数日不归,回来时往往带着伤痕,眼神却愈发锐利。他走遍了苗疆的群山万壑,寻访那些隐匿的部落、离群索居的猎手、甚至是被主流放逐的罪徒。他从一个使用奇异吹箭的矮小部落那里学到了如何辨别上百种毒液和草药;一个以渔猎为生、信奉水神的族群向他展示了如何利用水流潜行暗杀;一个只剩下寥寥数人、却保持着最古老传统的部落,将祭祀战舞中蕴含的搏杀秘技倾囊相授。他的身体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与力量、与杀戮相关的知识,并将它们熔炼成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狂暴而高效的战技。
他不再满足于石斧和骨矛。他迷恋上了山腹中那些深藏着的、闪烁着特殊光泽的“铜石”(Malachite)。他用最烈的火烧炼,用最重的锤敲打,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族人们视他为异类,甚至是不祥,唯有他那沉默的父亲,偶尔会扛来更多的木炭和矿石,放在他的工棚外。
那是一个雷雨夜,蚩尤赤膊站在熊熊燃烧的炉窑前,雨水和汗水在他铜铸般的脊背上蒸腾出白汽。窑火中是即将再次失败的铜坯。天际一道狰狞的紫色闪电劈下,竟不偏不倚击中窑顶,狂暴的电流瞬间贯入窑中!
刺目的光芒炸开,整个村寨亮如白昼。人们惊恐地看到蚩尤的身影被雷光吞没。
雷声滚过,窑火渐渐熄灭,一片死寂。众人以为他必死无疑。
烟尘散尽,蚩尤却依然站立着,手中握着一柄物件。那是一把粗粝、暗沉、却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短刃——形状古怪,却边缘锋利,绝非世间应有之物。第一把青铜器,在天地雷霆的助力下,于他手中诞生。
他举起那柄青铜短刃,再次发出如降生时般洪亮的长啸,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雷鸣。
力量带来威望,更带来野心。彼时的苗疆大地,三苗九部散居,各自为政,彼此攻伐,械斗、血亲复仇永无休止。蚩尤看着这一切,赤瞳里燃烧起冰冷的火焰。
他开始征伐。最初只是邻近几个时常挑衅的小部落。他一人一刃,冲入敌阵,动作快如鬼魅,那把古怪的青铜兵器轻易斩断对方的石斧木盾,带起一蓬蓬血雨。反抗者死,臣服者生。他的部落迅速壮大。
消息像山火般蔓延。更大的部落联合起来,试图扑灭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怖力量。他们设下埋伏,出动数倍于蚩尤战士的勇士,甚至请动了部落里最神秘的巫蛊师。
战场上,毒雾弥漫,诡异的蛊虫嗡嗡飞向蚩尤的战士。蚩尤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早已从那个矮小部落学全了解毒之法。他令战士口含特制药草,阵型不变,反冲入毒雾。对方巫师大骇,阵法自乱。
又一部落驱策战象冲阵,大地轰鸣,声势骇人。蚩尤令麾下战士掷出早已备好的、涂满刺激药汁的藤球。巨象嗅到气味,惊惶失措,反而扭头冲乱了己方阵脚。蚩尤纵声长啸,手持一柄已锤炼得更加修长巨大的青铜巨刃,如战神亲临,率先突入,刀光闪过,象鼻与骑手一同斩落。
没有他破解不了的战法,没有他战胜不了的敌人。他的青铜兵刃装备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锋锐、坚韧、冷酷。他的战法融合了群山万族的精髓,诡变、高效、残忍。归附者越来越多,他们不仅畏惧他的力量,更开始崇拜他的力量。
最终,九部臣服。蚩尤立于昔日九黎部落中央那根神圣的柱下,如今这里已筑起高台。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来自三苗九部的战士和酋长,他们的兵刃都已换上了冰冷的青铜,他们的目光狂热地聚焦于高台之上那个身影。
长江在远处奔腾咆哮,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拍击着崖岸,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不甘驯服的巨兽。
蚩尤拔出了那柄伴随他多年的青铜巨刃。刃身暗哑,却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寒光。他面向长江,双臂肌肉虬结,吐气开声,巨刃携着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猛然劈落!
没有劈向江水,却劈在高台边缘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轰——咔!”
礁石应声而裂,断口平滑如镜。巨响甚至短暂压过了江水的咆哮。
刃尖指向咆哮的大江,蚩尤的声音如同滚雷,传遍四方:“自今日起,三苗九部,唯有一主!此刃所指,山川平荡,江海逆流!”
“蚩尤!蚩尤!蚩尤!”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起,震得群山回应。长江的怒涛仿佛也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unified三苗的蚩尤,剑锋北指。他的大军如同滚动的山洪,冲出苗疆,冲向北方的平原沃野。炎帝的部族首当其冲。他们还在使用着落后的石器、木器,他们的战士虽然勇猛,却缺乏组织和犀利的兵器,他们的战术在蚩尤融合万族的战争艺术面前显得笨拙而迟缓。
蚩尤的军队如同青铜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炎帝的疆界。一座座村落、城镇被吞没。战场之上,青铜光泽闪烁之处,必然断肢横飞,血流成河。炎帝麾下的勇士们悲壮地冲锋,他们的石斧只能在青铜甲胄上留下浅白的刻痕,而对方的青铜戈矛却能轻易刺穿他们的皮盾和身体。
连战连败。消息不断传回炎帝的都城。焦灼、恐慌、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长老们争吵不休,却拿不出任何应对的策略。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怕的敌人,无论是武器、战术,还是那首领仿佛与生俱来的狂暴战斗力,都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最终,无奈的炎帝派出了求和的使者。使者战战兢兢地穿过满是战争疮痍的土地,来到蚩尤那弥漫着肃杀之气的军营,献上了珍贵的礼物、承诺了岁贡,只求罢兵。
蚩尤高坐在虎皮铺就的石座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青铜扶手上狰狞的兽头纹饰。他听着使者谦卑乃至颤抖的言辞,赤瞳之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冰冷的嘲弄。
“炎帝老了。”他对麾下的将领们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帐中的使者面如死灰,“他的火,已经烧不暖这片天地。”
他没有杀死使者,也没有立即拒绝求和。只是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让使者回去复命。
他享受着这种猫戏老鼠的快感,享受着敌人一步步陷入绝望的过程。北方的平原富庶,他的大军需要休整消化战果,更南方的新附之地也需要时间彻底稳固。他不急。他知道,炎帝已不足为虑。他的目光,已经越过炎帝的疆土,投向了更北方,那片传说中由黄帝轩辕氏统治的、更为辽阔的土地。
然而,蚩尤并不知道,或者说,他强大的力量和连续的胜利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在他接受炎帝求和,放缓兵锋,致力于消化南方战果之时,遥远的北疆,一个远比炎帝更冷静、更深沉、更具威胁的对手,正在悄然动作。
黄帝轩辕氏,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援助炎帝。他的疆域异常安静。但在这安静的表面下,是比蚩尤的熔炉更加炽热的火焰,更加疯狂的敲打。
在北方的深山洞穴与隐秘河谷里,无数工匠在黄帝心腹的督促下,日夜不休地挖掘着另一种不同的矿石(Tin ore),架起比蚩尤更多的炉窑。黄帝得到了来自西山(传说中富含铜锡之地)的秘助(据《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下”),他不仅是在模仿蚩尤的青铜,他要在更短的时间内,锻造出更多、更好的青铜兵器,甚至开发出蚩尤未能想象的新式武器——更长的戈,更利的剑,更坚固的甲胄,以及……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风后、力牧等黄帝的贤臣们,则在观察、推演、破解蚩尤战法的奥秘。他们捕捉零星的战斗信息,研究被蚩尤击败的部落遗民,试图找出那融合万族战技的狂暴战争机器运转的规律和可能的弱点。
黄帝本人,则站在山巅,望着南方,目光深邃。他手中或许也握着一块刚刚冷却的、闪烁着青灰色光泽的铜锡合金试炼坯。他知道,与南方那个铜铁般的男人的决战无可避免。炎帝的求和,恰恰为他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蚩尤在享受胜利,磨利爪牙。黄帝则在沉默中,铸着足以斩断这一切的剑。
时代的车轮,终于滚到了涿鹿之野。
蚩尤的大军与炎黄联军最终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相遇。战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两军对圆,肃杀之气凝固了空气。
没有试探,没有叫阵。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蚩尤的军队如同过去无数次战斗一样,发起了狂暴的冲锋。青铜的浪潮卷地而来,战士们发出非人的嚎叫,眼睛因为杀戮的兴奋和某种秘传药草的作用而变得赤红(传说蚩尤部下“铜头铁额”,或与服用药物或巫术有关)。他们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第一波接触就几乎将联军的阵线撕开缺口。
但这一次,缺口迅速被补上。黄帝的军队,同样装备着森然的青铜兵器,虽然单兵战力或许稍逊,但阵型更加严谨,纪律更加严明。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对蚩尤军队那种狂暴混乱的打法有所准备。
蚩尤赤瞳微缩,感受到了不同。这不是炎帝那群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他挥动巨刃,亲自率队冲杀,所向披靡,刀光过处,人甲俱碎。但每当他撕开一道口子,很快就有新的敌人填上来,仿佛无穷无尽。
战争陷入了恐怖的消耗。一天,两天,十天……一个月。
涿鹿之野变成了巨大的血肉磨盘。雨水混合着血水,将土地浸成了暗红色的泥沼,每一步都会踩到破碎的兵器和肿胀的尸体。天空中,秃鹫盘旋不去,发出贪婪的啼叫。双方战士的体力、精神、物资都在极限的边缘挣扎。
蚩尤依然勇不可挡,他的赤瞳因为疲惫和暴怒而更加血红,但他麾下的将领开始不断陨落,那些精通各族战技的勇士,在无尽的消耗中一个接一个倒下。黄帝的军队却像是最坚韧的藤蔓,承受着巨斧的劈砍,不断缠绕、消耗。
第七十九天,战场上空忽然弥漫起浓得化不开的大雾(传说中黄帝令风后造指南车,或与此战大雾有关)。雾浓得对面不见人影,厮杀声都变得沉闷而扭曲。蚩尤的军队习惯了山林作战,却在这平原的浓雾中失去了方向,各自为战。
第八十一天,风向突变。浓雾被渐渐吹散。
蚩尤环顾四周,他身边只剩下最核心的、伤痕累累的九黎勇士,每一个人都浑身浴血,喘息粗重。他们被团团围困在一個小土坡上。四面八方,是无数指向他们的、依旧森冷的青铜兵刃,以及炎黄联军那些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面孔。
黄帝轩辕氏的身影出现在阵前,他的衣甲也有破损,脸色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炎帝站在他身侧,神情复杂。
蚩尤知道,结局已定。他一生征战,从未有过如此的败绩,也从未被逼入如此的绝境。他拄着卷刃的青铜巨刃,站稳身体,赤瞳扫过围困他的千军万马,扫过黄帝和炎帝,最后望向南方,那是三苗故地的方向。
没有绝望,没有哀求。他的脸上,反而缓缓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狰狞的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声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和疯狂,震得所有胜利者心头莫名一悸。
然后,他转回头,赤瞳死死盯住黄帝,声如裂帛,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让后世史官不知该如何记载的问题:
“轩辕!尔等可知——”
他笑声戛然而止,一字一顿,如同将最后的生命力量灌注其中:
“我——故——意——求——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挥起巨刃,做出了最后一次冲锋的姿态。无数箭矢、长矛同时攒射而来。
血光冲天而起。
旷野寂寂,只余下那石破天惊的一问,在血腥的空气里,在历史的断层中,无止境地回荡。
来源:倚栏听暮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