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沾别拉》连载③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9-11 19:36 3

摘要: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沾别拉》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作品以沾河林业局“守塔人”为原型,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我们连载此小说,以飨读者~

生态文学

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沾别拉》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作品以沾河林业局“守塔人”为原型,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我们连载此小说,以飨读者~

大沾河刚结了冰碴儿,刘昌明就通知杨石山准备上施业区。

他带的这支采伐段有五十多人,今年的施业区,是木沟壑辖区的雀儿岭。海拔六百多米的雀儿岭,山势陡峭,经过林场技术人员的森调,这里没有遭遇过木帮零散的盗伐和日本人的皆伐,还属于原始林。雀儿岭的红松棵棵高耸挺拔,枝叶也繁茂。林业局经过几次会议研究,才决定对雀儿岭开始采伐作业。林场之所以把雀儿岭施业区交给刘昌明这个段,除了因为对他的信任,还因为他的采伐技术和经验都堪称一流。

他带的队伍里,也个个都是采伐能手。

采伐开始,林业局召开誓师大会。刘昌明带着姜占林和杨石山参会。他俩也是木沟壑林场的青年代表。会后,杨石山兴奋地跑到大姐家,跟大姐说:“大姐,我是青年伐木工的代表,今天还参加了局里的誓师大会。”

大姐笑出了泪花,但眼里的担忧也溢了出来。

第二天,杨石山背着行李和生活用品,到场部集合。场部的场院里人头攒动,除了上山的伐木工,还有送行的家属。场院里插着五彩旗,孩子们在旗下钻来跑去,女人们叮嘱丈夫的声音和吆喝孩子的叫声此起彼伏。背上驮着东西的马,不安地打着一连串喷嚏,有的马还不断地扬起脖子嘶鸣。场长闵学范走出来,通讯员递给他一个广播喇叭。闵学范说话快,腿脚也灵便。从办公室一出来,他就跳上一垛木楞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同志们,为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生产……”“冬季采伐开始”这句话音一落下,队伍就在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昌明,国家急需木材,咱们林场的生产,就看你们了。”闵学范握着老战友的手,使劲地摇晃。

刘昌明指着两个麻袋,让杨石山背上。杨石山把麻袋扛到肩上时,闻到了肉香。他疑惑地看着师傅,师傅用眼神制止了他。杨石山还看见大师哥手里拎着一只大红公鸡,身上还背着两个大坛子。公鸡在他手里咯咯地叫,要不是被他掐着膀子, 一定逃之夭夭了。杨石山知道,长他三岁的姜占林,十八岁就进了林业局,家里也是龙镇的坐地户。他也是师傅一手带出来的,是他们这拨徒弟中最年长的师哥。他之前在集材队,因为采伐工段缺人,他响应场部号召,投身到刘昌明的门下。杨石山与大师哥最谈得来,他瞥一眼师哥,眨了两下眼睛。他想,今天开伐,师傅一定是想给大伙儿改善伙食,一想到上山有鸡吃,有肉吃,有酒喝,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

队伍向雀儿岭出发。

十月初,小兴安岭的日常气温就有零下二三十摄氏度,西北风像刀片似的刮在脸上,裸露的皮肤刺疼。听说伐木工一冬天下来,脸能脱下两层皮。为了不被严寒侵扰到骨头,伐木工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戴着狗皮或者狐狸皮帽子,脚上的大头鞋壳里还垫着乌拉草。大头鞋扛磨,还扛踢。有人还打着绑腿,省得往裤腿里钻风。由于穿戴厚重,肩上又扛着东西,再加上山路难走,伐木工走路时,像黑瞎子似的吭哧,走上一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山风吹过来,汗就像看见猫的老鼠,倏地下去了,但周身像是被芒刺扎了一样难受。没一会儿,汗又起来了。

通往雀儿岭的山路,奇形怪状,石砬子遍野。山上本没有路,伐木人走过后,才有了路。小路上长短不一、宽窄不一、如蛛网般的裂纹,纵横交错地向四面八方爬行。因此,人马行走得很慢。他们爬上雀儿岭时,正午的太阳已经越过头顶了。杨石山后悔听了大姐的话,早早地把厚棉衣裤穿到身上。厚棉衣裤禁锢了腿脚,走路不灵便,再说也没像大姐说的那么冷。

爬到山上时,他们出了几身汗,也消了几身汗。

山上早有了积雪。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缓坡上,刘昌明站住了,看了一下周围,说就在这里扎营吧。伐木工们纷纷卸下肩上的东西。马背上的东西也卸了下来。杨石山发现马匹全身都是汗, 一歇下来,马匹身上就结了一层白霜。他心疼地拍了拍马的脑门,把半袋子草料倒出来,让它们饱饱地吃一顿吧。山上的气温,与山路上的气温截然不同。杨石山感到了刺骨的冷。工友们先清理了杂草和枯叶,又平整了石块,然后开始刨坑埋杆搭帐篷。

傍晚时分,半下窖的棉帐篷就搭好了。室内,两排木板大通铺也架了起来。

尤大勺把锅灶埋好,又烧了一锅热水,和了泥。铁炉子在帐篷的地中间立了起来,铁炉桶四圈糊上厚泥,伸到如洞口一般的窗外。

人们这才松口气,总算有地儿吃饭,夜里也有地儿睡觉了。

杨石山和姜占林的行李,被安排在通铺的把头位置。姜占林把他的行李挪过来,说:“我靠边,你身子骨嫩,我能为你挡风寒。”杨石山咧嘴嘻嘻地笑。姜占林捣他一拳:“傻笑啥?”

晚饭是苞米面干菜粥、苞米面贴饼子。杨石山实在是累了,爬了大半天的山,中午在背风的半道上吃了两块饼子,喝了一壶冰凉的水,又刨土挖石,搭棉帐篷,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两碗菜粥,吃了六块饼子,啃了半个咸芥菜疙瘩。 一抹嘴,他就钻进被窝。而姜占林都快半夜了,才爬上铺。

“你小子睡得倒快,真是没心没肺。俺们忙着明早的祭祀,你却睡大觉。”姜占林钻进被窝,“睡吧,师傅没让叫你,说你是小孩子,对这些事儿还不懂。”

杨石山没听清师哥说啥,咕哝了一句:“困,眼睛都睁不开。”翻身又睡了过去。姜占林笑出了声。

阴历八月二十八,太阳刚爬上树梢儿,白花花的光从树冠的缝隙透进来,祭山仪式开始了。

刘昌明走到山崖边上,在一棵有三十多米高的红松下站住。他弯下腰,用手把树根下的积雪扒开,裸露出石土。他招呼杨石山,让他搬两块稍平整的石头,垫在树根下。他打开麻袋,拿出一块红布,铺在石块上,又把另一条麻袋里的猪头,烀熟的方肉、猪蹄、猪肝,还有白面馒头、干豆腐、烧酒等依次摆好,再把香烛插好,划火点着。

这些活,师傅不让徒弟们插手。

他从姜占林手里接过那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知道将走上祭祀的路,惊慌地蹬腿,还拼命地咕咕叫。无奈,它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掐着。刘昌明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一刀下去,鲜红的鸡血就从鸡脖子里像一条红线似的溅出来。师傅把滚热的鸡血淋到松树干上。公鸡也被扔到树根下,它扑腾几下,发出一个长音就断气了。师傅又倒一大碗烧酒,伐木工们也点燃三炷香,齐刷刷地跪下,举香过头。

刘昌明跪在最前面,把酒碗举过头:“一拜山神,保佑上山下山都是安全路;二拜山神,保佑开锯顺遂平安;三拜山神,保佑伐树都是顺山倒。”

刘昌明喊一句,工友们齐声附和一句,五十多条汉子,气血足,声音厚。他们铿锵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山鸟被惊得噗噜噜飞起来,雪粒飘下来,落到后脖颈里,凉凉的。不怕人的山鸡,从人的脚边走过去,在山崖处站了一会儿,又咕咕地叫几声,也噗噜噜地飞走了。

沉寂的大山,有了人气。

杨石山第一次经历祭山,觉得好玩。要不是姜占林瞄他几眼,他或许能笑出声。

师傅起身围着松树转了一圈,把酒洒到树根下。

祭祀仪式完毕,刘昌明走到另一棵红松下,用手把树根周围的积雪和腐叶扒开,举起板斧在树根下砍了一个楔子形的碴口。他对伐木工们说:“过去伐根,都在六七十厘米,从这个采伐季开始,以后每一棵伐根,都不得超过十厘米。”

说完,他沉稳地从姜占林手里接过一把弯把子锯。刺啦刺啦的锯声响了起来。虽然原生林树木茂密,但凛冽的山风依然穿透了树枝,树枝就在风中沙沙作响,伐木工们热气蒸腾的脸又痒又疼。杨石山既紧张又激动,觉得师傅非常厉害,几十米高的大树,在他的锯下像一个俘虏。随着乳黄色的锯末不断溢出,师傅头上的汗也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到领口处,淌到衣襟上,和冷风相遇,就结成亮晶晶的冰珠子。嘴里哈出来的气,也结了霜。刺啦刺啦——当树根两面的锯口只剩下手指头粗的连接时,师傅站起来。姜占林再次走上前,招呼杨石山,他快步跑上来。

“石山,你推这侧。”姜占林看着师弟,“听我的号子声,使劲推。”

“顺山倒,顺山倒啦——”

伐木工们的吼声,打破了雀儿岭的寂静,鸟儿噗噜噜飞起来时,还惊恐地鸣叫。杨石山第一次看到,一棵一抱多粗的红松,在号子声中顺山倒了下去。他感到脚下在颤动。看着倒在山坡下,树枝还在颤动的大树,他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他仿佛看到一头黑熊,被师傅制服了。起初,他还为师傅捏了一把汗,这会儿他又为师傅竖起了大拇指。他第一次感受到,无论大树是站着还是倒下,在它面前,人是那么不起眼儿,小得像一棵草。

而大树在师傅面前,又是那么顺溜。

一个多月后,杨石山不但适应了啃冻窝窝头,吃干菜,吃冻成坨的高粱米饭,还学会了烤棉衣裤和鞋袜,也适应了山里刺骨的寒风。他的脸开始皴裂、脱皮,手脚也生了冻疮,裂出一道又一道像小孩嘴似的口子。为了抵挡风寒,伐木工们都不剪头,两个月后,伐木工们个个都像野人。

杨石山能独立伐木了。但刘昌明不放心,给徒弟当了十几天助手,才微笑着把弯把子锯交到他手里。

这个采伐季对杨石山来说,是一次淬炼。大山把他从一个青涩的小伙子锤炼成一个成熟独立的伐木工。姜占林搂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男人,是被女人炼出来的;伐木工,是被大山炼出来的。师弟,伐木这一块儿,你成了。”看师弟愣眉愣眼地不知所以,姜占林扑哧笑了:“等明个儿有了女人, 你就知道了;等你当了几年伐木工后,开始带徒弟,你就懂了。”此时,姜占林也开始带徒弟了。

看着师哥神秘的笑,杨石山也跟着笑。

这一冬天,对刘昌明来说就没那么轻松了。工段长既带徒弟,又带队伍。在他心里,每一个伐木工都是妈生爹养的,他把一个个生龙活虎的人带上山,也要把他们囫囵个儿带下山。毕竟伐木不是轻松的活儿,安全最重要。早在上山前,他就喋喋不休地举例子,给新伐木工们讲安全问题。他说大山有神灵,大山恩赐我们很多东西,大山养育了我们,我们就要爱护它、保护它、尊重它——采伐时每一道工序都暗藏危险,特别是原生林的大树,枝杈浓密,作业时穿得又厚,行动自然而然地会受到一些限制,稍不留神就会被枝杈刮倒。轻者只是皮肉受些苦,严重的就有生命危险。伐木前, 一定要判断好方向,伐完要及时避开。若是倒下的大树与周围的树枝缠绕在一起,有的会当即折断,有的则悠荡着悬挂在半空中,这时候就很危险了,因为你无法判断它在啥时候折断,啥时候落下来。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慌,更不能冒险,或者自作主张地把树钩下来。要先查看周边的地形,再依据风向……除了作业时的危险,还有更大的潜在的凶险,那就是野兽。原生林的老虎、熊瞎子、野猪随处可见。狼和老虎可怕,野猪更可怕。野猪吃人都不吐骨头。

上山后,刘昌明也利用晚上吃饭或者睡觉前的时间,用实例讲安全问题。

他回忆起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儿。那天,太阳都落下去了,作业的伐木工也陆续收工了。王家驹看天还没黑透,就想再伐一棵,旁边的那棵落叶松也仿佛在召唤他。于是,他再次坐了下来,开始伐树。眼看就要把那棵落叶松锯透了,他忽然听到身后的林子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下意识地扭头看,吓得差点儿叫出声。一只老虎朝他走来,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起身躲到树后。而那只老虎不知道听到了啥响动,突然跑了。躲在树后的王家驹,吓出一脑门子汗,他怕老虎再返回来,就用手里的弯把子锯猛敲,想通过响声把老虎吓走,把工友们叫回来。

山里的响动,总是让人毛骨悚然,当当的声响没叫回工友,却把老虎叫了回来。老虎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他再次闪身藏到红松后面……要不是夜色的遮掩,要不是工友赶了过来,说不定他就成了老虎嘴里的食物。王家驹被老虎吓破了胆,从那以后,他不敢独自出门,老是一惊一乍,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他。晚上,他连撒尿都得有人陪着。

那个采伐季,刘昌明操碎了心,作业时,他总是盯着王家驹,怕他精力不集中,有啥闪失。事儿一忙起来,他就让徒弟跟着王家驹。砍伐季一结束,他就打报告,说王家驹年龄不小了,关节炎还严重。场里经过研究,把王家驹调到了后线工作。

王家驹拱手感谢他:“刘段,俺除了身体,也不只是身体,是精神出了问题,老是一惊一乍,晚上睡觉也不好,白天老是恍惚。”

对于杨石山来说,这个采伐季过得很快。人们打点行李准备下山时,他还咂嘴:“啧,咋这么快就下山了?”尤大勺看着他笑,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嫩,早晚有一天会扛不住,吵着闹着要下山。”杨石山瞥了尤大勺一眼,说:“你不过比我早几年进山,就像个老家贼似的叨叨。”他的话把尤大勺逗乐了,尤大勺眯起眼睛看杨石山,叹了一口气。

“唉,我要不是年轻时逞强,伤了筋骨,腿脚不听使唤,咋能抡大勺做饭?”尤大勺看着他,“你可千万别学我,千万别辜负段长。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在山上多干些年。”

采伐季结束,刘昌明带队下山了。当人马从山上下来,他才从心里轻松了。

杨石山直接去了大姐家。

事实上,大姐早就知道他今天下山,从晌午盼到下午,又盼到傍晚。大姐包了萝卜肉馅儿蒸饺,做了小鸡炖蘑菇、粉条,酱炖豆腐。蒸饺刚端上桌,她就看见杨石山从门外进来,差点儿扔掉手里的粗瓷大碗。她哇的一声哭开了,杨石山拉着大姐坐到炕沿上:“哭啥呢,我这不是好好的?”

大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盯着弟弟,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没脱掉的黑皮有的起了壳儿,有的还贴在皮肤上。 一冬天,寒风就给他白净的脸打上了烙印。大姐啜泣着说他壮了。杨石山嘻嘻地笑,说山上挺好,喝着雪水,吃着干菜、咸菜, 啃着冻窝窝头,有时候还能吃顿野味,工段里的人心很齐。看到一根根红松被运下山,他们都特别开心, 一点儿都不觉得苦。晚上睡觉,大伙儿挤在一起,可暖和了。

杨石山瞥了一眼饭桌上冒着热气的蒸饺,咽口唾沫,说:“俺们在山上吃了好几次野鸡肉、狍子肉。手电筒一照,野鸡就把脑袋扎进树棵子里,肥胖的屁股露在外面,还咕咕地叫。”他呵呵地笑起来,“野鸡可真是顾头不顾腚的家伙,一抓一个准儿,一抓就是一窝。狍子肉蘸盐面吃,那是真香啊!”

杨石山眯起眼睛,仿佛又吃了狍子肉。大姐被他逗笑了。姐夫从外面进来,他看一眼姐弟俩,问他们干啥呢,又哭又笑。

大姐斜了姐夫一眼,起身去了外屋。

“石山,陪你姐夫喝点儿,也解解乏,今晚就别回去了,睡这儿。明个儿姐去把家收拾收拾,再烧烧炕,你哪天想回去再回去,不想回就在姐家吃住。”

夏天,伐木工在山下休整。除了林场的工作,伐木工们也都趁着空闲,开荒种地。杨石山在房前屋后种了芥菜、茄子、土豆、辣椒、豆角、西红柿。再上山,吃的用的,就不用让大姐帮忙准备了,他还跟大姐学晒干菜。一夏天,杨石山的脸上黑皮和痂都掉了,手上的老茧不但没软,反而更硬了。他自己也学着做饭,可笨手笨脚,做菜时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放两次盐,有时候还把没洗的菜放到锅里。贴的饼子,没一次成功,不是出溜到汤水里,就是贴到锅沿上。他对大姐说:“算了算了,我不学了。我手大,只能伐树种地,屋里的活儿我干不了。”大姐笑,说他天生是个爷们儿,这些活儿学不会也没人笑话。

师傅经常叫杨石山去家里吃饭,说他天天来吃饭都行,也不差一双筷子。师娘对他好,只要他去,就变着法做可口的饭菜。师哥也叫他去家里吃饭,嫂子贴的饼子又甜又暄。他也不客气, 一顿吃五六块饼子。师哥的大女儿刚两岁,嫂子的肚子就又大了。每次看到他,嫂子就笑,说:“石山,你要是相中谁家闺女了,嫂子上门去给你说媒。快点儿成个家,哥哥姐姐们岁数都大了,你有着落,他们才放心,也省心。”

姜占林笑着说:“你可真是瞎操心,我看师傅和师娘相中石山了,欣茹也有意思,只是咱们这个师弟有点儿榆木脑袋。”

杨石山嘴里的饼子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他半张着嘴看着师哥,若有所思地眨巴两下眼睛,低下头,继续吃喝。

采伐期一到,杨石山又跟着师傅上山了。这次他不但背着粮食、干菜、咸菜、烧酒,还背了两只鸡上山。

刘昌明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行啊,小子,知道过日子了。你可别把鸡养得剩一把骨头。山上的大雪天,人吃得都不咋样,鸡吃啥?”杨石山嘻嘻地笑,把师傅的行李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肩头,说:“让鸡自个儿刨食吃。不管咋的, 鸡有油水。实在没啥吃的, 鸡骨架也能解馋。要是谁生病了,熬个鸡汤喝也不错。”杨石山还带个手电筒,他想好了,没事儿照只野鸡啥的,吃肉喝汤。尤其是师傅,都五十岁的人了,要是能吃好点儿,师娘也放心。

杨石山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冬天爬上雀儿岭的刘昌明,像一棵树一样倒了下来。

这个采伐期一开始就有些诡异,采伐了二十多天后,姜占林就遇上一件怪事儿。那天,锯透的一棵大黑松,却说啥都不倒下。

“顺山倒,顺山倒啦——”的号子喊了又喊,杨石山和几个人还上去推,这棵大黑松就是纹丝不动。

刘昌明的脸唰地变了颜色,他呵斥住徒弟,还让在场的人疏散。但姜占林和杨石山说啥都不走,他俩一左一右,执拗地站在师傅身边。刘昌明急得眼睛都红了,不敢大声说话,仿佛说话声都能让这棵大黑松突然倒下去。他上前查看,两个徒弟也紧随其后。他相信姜占林,姜占林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平时就稳重,还心细,伐木绝不会有差错。

果然,楔子打得够深,倒向也是顺山。这棵黑松目测有三十多米高,树杈上的针叶密实。树冠呈伞形,枝干横展开阔,雨水都很难穿透它,枝干层层叠叠。刘昌明喜欢黑松,黑松挺拔向上的长相,自带一种气势。但当他看见黑松的树干上有一双像眼睛似的疖子,而且两个疖子长得十分对称,他的心咯噔一下。

“怪事儿,真是怪事儿——”

杨石山的目光又落到这棵黑松上,仔细地打量起它。黑松的树皮呈灰黑色,粗糙且厚,但两个像眼睛似的疖子十分明显。在他的经验里,这是第一次看到黑松上长着这样的疖子,还突兀地鼓出来。 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杈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后,似乎也预见到了危险,慌张地飞走了。

“呸,丧气的家伙,快滚!”曲二手冲着飞走的乌鸦吐了口唾沫。

远远近近的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大树吹倒,只是无法预估它朝着哪个方向倒。

“这是遇上‘坐殿’的树了。”刘昌明让杨石山给他卷一支烟。他接过徒弟递过来的纸烟,用力地吸了两口。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他把烟头啪地甩到地上,又用脚掌把烟头碾进雪里。人们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他摘下帽子,脱掉棉袄,又把棉手闷子甩到雪地里。他吁了一口气,从姜占林手里拿过斧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徒弟,说:“我一会儿给它揳个楔子。听我喊到三,咱们就往东边跑。”他抬了一下下巴,“你俩别回头,跑到那个坡下,蹲下或趴着都行。”

姜占林皱着眉头问:“师傅跑不跑?师傅不跑,俺俩就不跑。要跑就一块儿跑,不跑就都站这儿。”

刘昌明点头:“我和你们一起跑。”

刘昌明找来一块木头,几斧子下去,就砍了一个木楔子。他来到黑松下,照着已经锯断的树根,砸下了木楔子。师傅每一斧子下去,两个徒弟的心都剧烈地颤抖一下。刘昌明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木楔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揳了进去。

“一,二, 三——”

三个人跑到山坡处蹲下来。当他们抬起头时,那棵大黑松依然一动不动,仿佛还在嘲笑他们。

“师傅,干脆咱们把它推倒算了。一棵树还作起妖了,没人了咋的!咱们这么多人,还怕它?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杨石山被师傅的眼神儿震慑住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石山,你带上山的鸡还活着?”刘昌明问。

“还有一只,就是瘦。”

刘昌明让他把鸡拿来,还让姜占林去倒一大碗烧酒,再拿香烛。姜占林和杨石山赶紧去了。

刘昌明双手擎着三炷香,姜占林端着一酒碗,杨石山拎着鸡,师徒三人再一次走到树下。

师傅让他们往后站,他把三炷香插到树根下,把抹了脖子的鸡血淋到树干上的两只“眼睛”上,又把酒贴着树根倒下去。师徒三人跪了下去,师傅嘴里叨咕了几句,然后起身扯着两个徒弟,朝南走去。就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大黑松顺着北坡倒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它倒下来时,把一块裸露的石头砸飞起来。飞起来的碎石块,像一群受伤的小鸟儿,大头冲下地栽下来。

这一声尖利的脆响,把人心震得直颤。

刘昌明看了一眼,徒弟和其他伐木工都好好地站着。凛冽的寒风刺疼了他的眼睛,泪水在他眼里打了一个转儿。

坐殿树让大家唏嘘不已。

“真是撞见鬼了,多少年没遇到这事儿了。按说那个木楔子揳进去,树就应该倒下去了。可这棵大树嘴馋,想喝酒,还想吃鸡。”曲二手嘀咕着,递给每人一支卷烟。

“来,抽支烟,压压惊。来,抽一支。”曲二手还划火帮人点着烟。

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说今天要是没有刘段,说不定会发生啥事儿。徒弟们面面相觑,他们又将目光投向师傅。朔风穿透密实的松针,身上的汗散了下去。他们拍打拍打手闷子上的雪粒,强迫自己走出坐殿树的阴影,又开始了日常作业。

差不多半个月后,又发生了一场事故。这次,刘昌明没能逃过劫难。

事故发生的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雪后,出奇地冷,北风夹着雪花在棉帐篷的檐下号叫了一夜。早上,出工的人推开门时,大风呜的一声吹进来,把人吹得直趔趄。刘昌明系紧棉袄扣,走了出来,杨石山往回推他:“师傅,今儿太冷,你别去了,有大师哥带我们就行。”此时的姜占林已经是伐木段的副段长了。这些日子,刘昌明膝盖疼,残留弹片的小腿也疼得不得了,晚上收工后,都要坐在炉子前,烤一会儿腿,才能上铺睡觉。工友和徒弟都不让他伐树,说他指挥就行。

刘昌明扭过头,躲避着嗷嗷号叫的风,说:“不行,这样的天,我在屋里哪能坐得住。”

到了施业区,刘昌明让大家先清理积雪,他再次强调,保证在树根的十厘米处下锯。这场大雪,增添了伐木的工作量和难度,但工友们都听刘昌明的。他们知道,雀儿岭的每一棵树,都有几百上千年的树龄,它们虽然是树,但论树龄,都是他们爷爷的辈分、祖爷爷的辈分。

大风把雪粒子吹起来,伐木工不停地“呸呸”吐出嘴里的雪粒子。人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雪,像是长了白色的绒毛。杨石山伐的是一棵一抱多粗的红松,树倒下时,却突然变了风向。大树像是被弹回的皮球,悠然地朝着他的方向砸下来。刘昌明几步冲上去,把徒弟推了出去,他倒下了。

看着倒下去的刘昌明,人们都傻了。姜占林和杨石山号叫着扑上去。“师傅,师傅——”杨石山的嗓子都喊破了。

刘昌明哼了一声,努力地想睁眼睛,眼皮动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他躲过了坐殿树,却在“回头棒”下丢了性命。

刘昌明下葬,闵学范亲自为他扶灵。他说:“昌明死在伐木场上,与牺牲在战场上一样,都是为了国家……”闵学范哽咽了,泪水从他消瘦硬朗的脸颊上流下来。

师傅永远地安息在雀儿岭上了。

杨石山跪在师娘面前哭,师娘抹了一把眼泪:“石山,别说是你,就是工段里其他人,你师傅也一样会顶上去。”

杨石山满脸泪水——很多年,他都没走出师傅离去的阴霾。

姜占林接替了刘昌明,担任砍伐队队长。

作/者/简/介/

薛喜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出版发行《二月雪》《白月光》等,作品多次获奖。

来源:大东北生活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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