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旁边的张建和睡得像块石头,轻微的鼾声均匀而沉稳。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路灯光,我摸过他的手机,划开。是一条短信。
引子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了两下。
我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旁边的张建和睡得像块石头,轻微的鼾声均匀而沉稳。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路灯光,我摸过他的手机,划开。是一条短信。
“钱收到了,谢谢建和哥。小勇的事,多亏了你。”
发信人叫“小慧”。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节楼梯,瞬间悬在了半空。小慧?哪个小慧?我叫李慧娟,可结婚三十年,他从来没叫过我小慧,都是“慧娟”,或者干脆“哎”。建和哥?叫得这么亲热。还有钱,什么钱?小勇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子里炸开,把睡意炸得无影无踪。我捏着手机,指尖冰凉,扭头看身边这个男人。他个子不高,一米六五顶天了,头发也早就谢了顶,露出明晃晃的地中海。睡着的样子,老实巴交的,甚至有点窝囊。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种感觉下,差点扭头就走。
那年我二十四,在纺织厂当女工,长得不算顶漂亮,也算周正。介绍人把张建和领到我家时,我爹正坐在院里编竹筐。我从屋里偷偷掀开门帘看,心就凉了半截。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人又黑又瘦,个头还没我高多少。背着手站在那儿,局促不安,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书里说的武大郎。
我当场就想回绝,觉得带出去都丢人。
可我爹,抽了口旱烟,眯着眼打量了他半天,等人走了,却对我说:“闺女,我看这小伙子行。个子是矮了点,但眼神正,手上的老茧厚,是踏实干活的人。记住爹的话,男人啊,个子矮点不怕,心实就成。”
心实?心实能当饭吃吗?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那年月,父母之命大过天,我爹又是出了名的犟脾气。我哭过,闹过,最后还是嫁了。
婚后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就像温吞水。他确实心实,在机修厂当钳工,一把好手艺,厂里解决不了的难题都找他。奖金拿了不少,但一分不留全交给我。话不多,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每天下班,不管多晚,都会把我的那份饭菜在锅里温着。
三十年,我们就住在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墙皮都泛了黄。儿子大了,在外地工作、成家。日子就像这屋子,旧了,但也安稳。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像两棵并排长着的老树,不繁茂,但根已经缠在了一起。
可这条短信,像一把斧子,狠狠砍在了树根上。
【内心独白】
我的心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又堵又沉。三十年了,我以为我早已接受了这个像武大郎一样的男人,接受了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可“小慧”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破了我自以为是的平静。原来,那些被岁月磨平的不甘心,一直都在,只是藏得深了。
我把短信删了,手机轻轻放回原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建和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梦话,手臂习惯性地伸过来,搭在了我的腰上。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这股味道,我闻了三十年。
以前觉得安心,现在,却只觉得讽刺。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直到天亮。窗外的天色从灰黑变成鱼肚白,早起晨练的人声、扫街的沙沙声、远处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一点点清晰起来。这些熟悉的声音,今天听来,却格外刺耳。
我决定,我得弄清楚,这个“小慧”,到底是谁。
第一章 那通电话
第二天早上,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僵。
我给他盛了碗稀饭,推到他面前,筷子搁在碗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疑惑。
“咋了?谁惹你了,一大早拉着个脸。”他呼噜呼噜喝了口稀饭,含糊不清地问。
我没作声,夹了个咸菜疙瘩,慢慢地嚼,像在嚼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我的眼睛盯着他那张老实巴T的脸,想从上面找出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还是那副样子,吃饭的时候微微弓着背,那是常年趴在工作台上留下的习惯。
“昨天晚上,你手机响了。”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他喝稀饭的动作停了一下,也就一下,然后又继续喝。“哦,可能是什么垃圾短信吧。我睡得沉,没听见。”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了那条短信,我肯定就信了。可现在,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在我眼里都像是排练好的表演。
【内心独白】
心里的火苗“噌”地一下就蹿高了。垃圾短信?他说得可真轻巧。他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妇女,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三十年的夫妻,他就这么看我?我突然觉得很悲哀,不是为他可能有的背叛,而是为我们之间这层薄如蝉翼的信任。
“不是垃圾短信,”我把筷子放下,盯着他的眼睛,“是个女人发来的。”
他的手僵住了,端着碗,愣愣地看着我。过了足足有五秒钟,他才把碗放下,眉头也皱了起来。“你翻我手机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慌乱,反而是一种责备。
“我不是故意的,它就亮在那儿。”我底气不足地辩解,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怎么?我不能看吗?张建和,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这人,一天到晚瞎想什么?”他声音也高了点,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一层暗红,“厂里同事,家里有点事,我帮了点忙,就这么简单!”
“同事?哪个同事叫你‘建和哥’?哪个同事大半夜给你发短信说钱收到了?”我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张,最后只是烦躁地摆了摆手:“哎呀,你别管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净添乱!”
说完,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也不看我,趿拉着鞋就出了门。“砰”的一声,防盗门被重重地带上,震得墙上的挂历都晃了晃。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那碗他没喝完的稀饭,还冒着一丝丝热气。
我坐在那儿,浑身发冷。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来回地割。是啊,我一个纺织厂下了岗的,在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家庭妇女,我懂什么?我只懂柴米油盐,只懂菜市场的价格,只懂他的胃,懂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外面的世界,我不懂。
可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厂里有什么事,评先进了,跟工友闹别扭了,他都会跟我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你别管了”?
我站起来,机械地收拾碗筷。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冰凉的水冲在手上,我却感觉不到。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得找点事做,不然我会疯掉。
对了,存折!
家里的钱一直是我在管,几张定期存单,还有一本活期存折,都放在我卧室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用一个旧手帕包着。他说“帮了点忙”,那肯定是用钱了。用了多少?我得去看看。
我擦干手,快步走进卧室,拉开那个抽屉。
里面空空如也。
包着存折和存单的那个蓝色小手帕,不见了。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的血好像瞬间凉透了。抽屉的空洞,像一个黑漆漆的漩涡,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那不只是一本存折,那是我们半辈子的积蓄,是给儿子买房的首付,是我们俩的养老钱。他竟然……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全都拿走了?为了那个“小慧”?
我瘫坐在床边,手脚发软。窗外,邻居王婶正在楼下跟人聊天,声音尖利,穿透了玻璃传进来。
“哎哟,你是不知道哦,老李家的,昨天我可看见了,他们家老张,在三院门口跟个女的拉拉扯扯呢……”
王婶是这个小区的“广播站”,嘴碎,爱传闲话。以前我总是一笑而过,可今天,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三院,那是市里最好的医院。
拉拉扯扯。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站不住。他拿了钱,去了医院,跟一个女人。这几件事连在一起,还能有什么解释?
我必须去看看。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要亲眼看到。
第二章 消失的存折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屋里转了两圈,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王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张建和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他拿走存折,肯定有他的理由。可这理由,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那个小小的花坛。几株月季开得正艳,那是张建和前几年亲手种下的。他说,我名字里有个“娟”字,跟“鹃”同音,杜鹃不好养,就种几棵月季吧,月月都开花,让你看着也高兴。
他就是这样的人,嘴笨,但会用行动表达。修好了邻居家的水龙头,会顺手把人家厨房的下水道也通了;厂里发的劳保手套,他自己舍不得用新的,却会把攒下来的干净手套送给楼下收废品的老头。
这样一个老实人,真的会做出背叛家庭的事吗?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内心独白】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也许是哪个亲戚生了重病,急需用钱?可我们两家的亲戚,但凡有大事,不可能不先跟我通个气。他瞒得这么紧,事情一定不简单。我的心就像坐在跷跷板上,一会儿被他的老实本分拉上去,一会儿又被那条神秘的短信和王婶的话拽下来,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换了身衣服,简单梳了梳头,拿上钱包就准备出门。去哪儿?去银行。存折虽然不见了,但都是用我的身份证办的。我可以去挂失,去查流水。我要看看,钱是什么时候被取走的,取了多少。
刚走到门口,电话响了。是我儿子小军打来的。
“妈,我跟您说个事儿。”小军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我看好一套房子,位置不错,价格也还能接受。就是首付还差个十来万。您和我爸那儿,能不能先帮我凑凑?”
儿子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钱……钱没了。我怎么跟儿子说?说你爸可能把钱拿去给别的女人了?我开不了这个口。
“妈?您在听吗?信号不好?”
“啊……在,在听。”我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发颤,“小军啊,房子的事……能不能……能不能先缓一缓?”
“缓一缓?妈,这机会难得啊,再缓就没了!您不是说家里有存款吗?就先挪用一下,等我周转开了马上还给您。”
我咬着嘴唇,心如刀割。那是我们攒了半辈子的钱,原本就是准备给他的。可现在,我连十万都拿不出来了。
“家里……家里出了点事。”我艰难地开口,“钱,暂时动不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爸呢?您让他接电话!”小军的语气急了。
“你爸……他上班去了。”我找了个借口,“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一点小麻烦。你别担心,我们能解决。”
我匆匆挂了电话,靠在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儿子的催促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心上。我不能再等了。
我冲出家门,直奔最近的银行。
银行里人不多,我取了号,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手心里全是汗。叫到我的号时,我走到柜台前,声音都在抖。
“同志,你好,我想……我想查一下我名下的账户流水。”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看了我一眼,公式化地说道:“身份证给我。”
我递上身份证,看着她在电脑上敲打。我的心跳得飞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虽然我什么也看不清。
“阿姨,您这几笔定期都还没到期啊。活期存折上……嗯,上周五被人取走了二十万。”
二十万!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我们家所有的活期存款,加上一部分到期的定期转存的,总共也就二十万出头。他,他竟然一次性全取走了!
“是……是谁取走的?”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取款人是张建和,他带了您的身份证和存折,密码也正确,手续是齐全的。”
最后一丝侥igh望也破灭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正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都离我那么遥远。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取走了二十万”。
他要做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需要二十万?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王婶说,在医院门口看到他。难道……难道是那个女人得了什么重病?他这是拿我们家的救命钱去救另一个女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守着空房,守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存折户头的笑话。我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为他洗手作羹汤,结果呢?他拿着我们共同的血汗钱,去为另一个女人挥霍。我爹说他心实,是啊,心都实到别人身上去了!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抹了把脸,脸上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我要去找他,我要当面问个清楚。他不是在机修厂吗?我现在就去厂里找他!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址——红星机修厂。那是我跟他刚结婚时常去的地方,后来厂子效益不好,慢慢搬迁,只留下一个维修部。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去过了。
车子在颠簸的路上行驶,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一个残酷的真相。
第三章 旧厂区的身影
出租车在锈迹斑斑的“红星机械维修服务部”牌子前停下。
这里比我记忆中还要破败。院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院子里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等待维修的货车,像几只趴窝的钢铁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味。
我付了钱下车,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
门卫室里的大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我进来,眼皮抬了抬:“找谁?”
“我找张建和,他是这里的钳工师傅。”
“老张啊,”大爷放下报纸,指了指里面那栋两层小楼,“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工作室。不过他今天好像请假了,我没见他来。”
请假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昨天吵了一架,今天就请假,他去哪儿了?是不是跟那个“小慧”在一起?
“大爷,那您知道他请假去干嘛了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
“这我哪知道。”大爷摇摇头,“不过……昨天下午我倒是看见他跟一个人在院子角落里说话,说了挺久。”
“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紧张地问。
“是个女的,看着比你年轻点,四十来岁的样子,穿得挺朴素,好像还哭了。”大爷回忆着,“老张一直在安慰她,还从兜里掏出个信封给了她。哎,老张这人就是心善,谁家有困难他都爱帮一把。”
女的,四十来岁,哭了,给了她一个信封。
大爷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锤子,把我的猜疑砸得更实了。那个信封里,装的是钱吧。是不是就是那二十万的一部分?
我谢过大爷,失魂落魄地走出维修部。我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市三院的公交车。王婶说,她是在三院门口看到他的。我要去那里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公交车摇摇晃晃,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小军还小,发高烧,也是在三院。半夜里,我抱着滚烫的儿子急得直哭,张建和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找医生。他个子小,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额头上全是汗。拿到药后,他一口一口地给儿子喂水,又用温毛巾一遍遍地擦拭儿子的身体。那一晚,他几乎没合眼。
那时候的他,是我的天,是我的依靠。
可现在,他却可能在为了另一个女人,做着同样的事情。
【内心独白】
人心,真的会变吗?三十年的风风雨雨,难道就抵不过一个突然出现的“小慧”?我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街景,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不知道会飘向何方。我害怕,害怕到了三院,会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看看,看清楚了,也就死心了。
到了三院,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厅里转悠。这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到处是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属。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虑和疲惫。
我在缴费处、取药处、各个科室门口来回地走,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医院太大了,人太多了,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走得腿都酸了,还是一无所获。
也许王婶看错了?也许他根本没来?
我疲惫地坐在门诊大厅的长椅上,心里空落落的。或许,我真的想多了。或许,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就在我准备放弃,起身回家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角的余光中闪过。
是张建和!
他正从住院部大楼里走出来,低着头,步履匆匆。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工装外套,但看起来比早上更加憔悴,眼窝深陷。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注意到我,径直朝着医院大门走去。我赶紧站起来,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只见他走到医院门口的一个公交站台旁,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面容憔-悴,眼眶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她看到张建和,立刻迎了上去,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说什么。
张建和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低声说了几句。那女人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不停地鞠躬,嘴里说着“谢谢,谢谢你,建和哥……”
建和哥。
又是这三个字。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就是她!发短信的那个“小慧”!
我看着张建和,他从口袋里又掏出几张红色的钞票,塞到那个女人手里。女人推辞着,他却强硬地塞进了她的口袋,然后摆摆手,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女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鞠了一躬,才转身擦着眼泪离开。
我靠在树干上,感觉天旋地转。
一切都对上了。维修部大爷看到的,王婶看到的,还有那条短信,以及我眼前的这一幕。
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
张建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丈夫,他真的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他拿着我们家的积蓄,去接济那个女人。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第四章 王婶的“好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好几圈才对上。推开门,屋里冷冷清清,跟我的心一样。
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那个女人哭泣的脸,张建和递钱的动作,还有那声刺耳的“建和哥”。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婚姻就像一碗白米饭,虽然平淡,但能填饱肚子,能让人觉得踏实。现在我才发现,这碗饭里,早就被掺了沙子,硌得我牙疼,心疼。
我应该怎么办?冲上去,跟他大吵一架,撕破脸皮?然后呢?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们这个年纪,离了婚,我能去哪儿?儿子已经成家,我不想去给他添负担。这套老房子,是单位分的,房本上是他的名字。离了婚,我可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我这一辈子,好像都是围着他,围着这个家在转。我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圈子,甚至没有多少私房钱。一旦离开他,我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不知道该如何存活。
【内心独白】
我恨他,恨他的背叛,恨他的欺骗。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李慧娟啊李慧娟,你活了半辈子,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把自己的所有都押在一个男人身上,结果输得一败涂地。我爹说他心实,可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我当初的嫌弃,难道是对的?
“咚咚咚”,敲门声响了。
我没动,不想见任何人。
“慧娟,在家吗?是我,王婶!”门外传来王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我叹了口气,只能挣扎着起身去开门。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这个小区里,王婶的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哎哟,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王婶一进门,就关切地拉住我的手,眼睛却滴溜溜地在我屋里扫视。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我敷衍道。
“感冒了可得注意。”王婶顺势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我旁边的位置,“快坐下。哎,我跟你说,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男人啊,靠不住的。你身体垮了,就便宜了外面的了!”
她的话,意有所指。
我心里一紧,故作镇定地问:“王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跟我装?”王死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今天去买菜,听菜市场卖鱼老李说,他昨天看到你家老张,在银行取了一大笔钱!一沓一沓的,厚着呢!”
我的心猛地一抽。果然,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然后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三院门口看着他了。那个女的,我打听了,好像是以前跟老张一个车间的,姓陈,男人前几年出事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日子过得苦着呢。”王婶说得眉飞色舞,好像在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
姓陈,男人死了,有个儿子。
信息越来越清晰,那个女人的轮廓在我脑海里逐渐完整。
“你说,一个寡妇,跟你家老张非亲非故的,老张凭什么又是给钱,又是去医院安慰的?这里面要是没点事,我王字倒着写!”王婶一拍大腿,下了结论。
她的话,像是一把盐,撒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他……他就是心善,爱帮人。”我还想为张建和,也为我们这个家,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心善?心善能把家里的积蓄都掏出去?慧娟啊,你就是太老实了!”王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跟你说,这事你不能忍!你得跟他摊牌!钱必须拿回来!不能便宜了外头的人!”
王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什么“防火防盗防闺蜜”,可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摊牌。
对,我必须跟他摊牌。我不能再这样自己折磨自己。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一个说法。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他跟那个姓陈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内心独白】
王婶的“好意”,像是一把推手,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我本来还抱着一丝幻想,还想自欺欺人。可她的话,把所有的遮羞布都扯了下来。我不能再当鸵鸟了。这个家,如果注定要散,我也要散得明明白白。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送走了王婶,我开始在屋里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准备好了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愤怒。我就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挡在了门口。
第五章 饭桌上的摊牌
张建和推开门,看到我像一尊门神一样杵在那儿,愣了一下。
“你……你这是干啥?不去做饭?”他一边换鞋,一边嘟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的脸上刻着掩饰不住的倦意,眼角的皱纹比平时更深了。那件蓝色的工装外套上,还沾着几点油污。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我的目光,想绕过我走进客厅。
我伸出手,拦住了他。
“张建和,我们谈谈。”我的声音很冷,冷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放在鞋柜上,发出“哗啦”一声响。我瞥了一眼,里面是几个白色的药盒。
“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我饿了。”他显得很不耐烦。
“不行,现在就说!”我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饭!饭!你就知道吃!你知不知道,这个家都快让你给拆了!”
我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压抑了两天的委屈和愤怒。
他被我的反应惊住了,抬起头,皱着眉看我:“你又发什么疯?我怎么拆家了?”
“我发疯?”我冷笑一声,“张建和,你敢不敢告诉我,我们家那二十万块钱,去哪儿了?”
听到“二十万”,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嘴唇动了动,眼神开始躲闪。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我要是不去银行查,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我步步紧逼,“你拿着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钱,给那个姓陈的女人,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跟踪我?”他的声音也高了起来,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
“我不跟踪你,怎么能看到那么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戏?”我学着王婶的腔调,极尽讽刺地说,“又是给钱,又是安慰,人家一口一个‘建和哥’,叫得可真亲热啊!你是不是觉得你特伟大,特了不起?”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向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他被我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张建和,你把话说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跟她什么关系?那二十万,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这个家,我看也就到头了!”我把“离婚”两个字的分量,压在了最后一句话里。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俩对峙着,像两只好斗的公鸡。
过了很久,他才颓然地垂下手臂,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那钱……是用来救命的。”他声音沙哑地说。
“救命?救谁的命?救那个寡妇的命吗?”我追问。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懂的。”他摇了摇头,“你只会胡思乱想。”
又是这句话!又是“你不会懂的”!
【内心独-白】
我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用这句话搪塞我!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只会柴米油盐,不明事理的妇人吗?三十年的夫妻情分,难道就换不来一句真话,换不来一点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吗?我的心,彻底冷了。
“好,好一个‘我不懂’!”我气得笑了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张建和,我告诉你,从今天起,这个家,我也不想懂了!你跟你那个‘小慧’过去吧!这日子,我不过了!”
我转身冲进卧室,“砰”的一声甩上了门,反锁。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门外,没有传来他预想中的挽留和解释,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开门声,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他走了。
他又一次,在我最需要解释的时候,选择了逃避,选择了离开。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放声大哭。哭我们逝去的三十年光阴,哭我失败的婚姻,也哭我那可怜又可悲的,无处安放的后半生。
第六章 尘封的旧照片
我在卧室里哭了不知道多久,哭到嗓子都哑了,眼睛又干又涩。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死寂。张建和没有回来。
我的心,也像这间屋子一样,黑漆漆的,找不到一丝光亮。
我不想就这么坐着。我得找点事做。
我爬起来,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我的衣服,他的衣服,被我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胡乱地塞回去。我想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扔掉,可我发现,这个家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他焊的铁皮书架,他修了无数次的旧风扇,他给我做的那个放针头线脑的小木盒……
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我,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岁月。
我无力地坐在床边,拉开了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想找片止痛药。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抽屉里,杂乱地放着一些发票、说明书,还有一个厚厚的旧相册。
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本相册,红色的塑料封面,上面烫着金色的“青春无悔”四个字,充满了年代感。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翻开。
第一页,就是我们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泛黄,我穿着租来的红棉袄,笨拙地笑着,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迷茫。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比平时精神了不少,但还是拘谨地抿着嘴,不敢看镜头。现在看来,真是又土又傻。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儿子出生,儿子满月,儿子上学……照片里的我,从一个青涩的姑娘,慢慢变成了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而他,也从一个黑瘦的小伙子,变成了现在这个头发稀疏、眼角布满皱纹的男人。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
翻到相册的后半部分,大多是他在厂里的一些照片。有他获得“技术标兵”称号时,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留影;有他和工友们一起抬着机器的合影,每个人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忽然,我的手指停在了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张建和站在一台巨大的车床前,正侧着头,耐心地指导着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比他高了半个头,眉清目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和敬意。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师父和我,1998年夏。
我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叫刘成,是张建和最得意的徒弟。
刘成是个农村来的孩子,聪明,肯学,手也巧。张建和特别喜欢他,几乎是倾囊相授。那时候,刘成没地方住,周末经常来我们家吃饭。他嘴甜,一口一个“师娘”叫着,还总帮我干活。我跟张建和都把他当半个儿子看。
可惜……
我记得是十多年前了,厂里一次事故,一个吊装的零件脱落,刘成为了推开旁边的工友,自己被砸中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那段时间,张建和像丢了魂一样,整整一个星期没怎么说话,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好多烟,背影看着特别萧瑟。刘成的后事,也是他一手操办的。
【内心独白】
看着照片上刘成灿烂的笑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没了。我记得刘成说过,他家里很穷,下面还有个妹妹,他是全家的希望。他走了,他那个家,该有多难啊。当年的悲伤,隔了这么多年,似乎又从记忆深处泛了上来。
等等……
刘成……
王婶说,那个女人姓陈,男人死了,有个儿子。
刘成的媳妇,好像就是姓陈!我记得刘成结婚的时候,我们还去喝了喜酒。那个新娘子,也是农村来的,话不多,很腼腆。
一个可怕的,却又似乎合情合理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刘成的遗孀?
那个短信里提到的“小勇”,会不会是刘成的儿子?当年刘成出事的时候,他媳妇好像正怀着孕。算算时间,孩子现在也该上大学了。
上大学,需要钱。一大笔钱。二十万,正好够一笔学费和几年的生活费。
张建和请假,去医院,给一个女人钱。那个女人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死去徒弟的家属?
这个猜测让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疯了似的翻遍了整个抽屉,想找到更多线索。在相册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病人姓名:陈秀莲。
诊断结果:急性肾衰竭,尿毒症。
开具证明的医院,正是市三院。
陈秀莲……我想起来了,刘成的媳妇,就叫陈秀莲!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诊断证明的下面,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看字迹,是张建和写的,但又被划掉了,似乎是一份草稿。
“秀莲弟妹,钱你拿着,给孩子上学用。你的病,也得治。别跟慧娟说,她那个人,心细,爱瞎想,我怕她担心家里的钱。刘成是我徒弟,跟亲儿子一样。他的家,就是我的家。他的责任,我得扛起来。别跟我客气,不然我没法去见刘成。”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
【内心独-白】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像一个跳梁小丑,自导自演了一出荒唐的闹剧。我怀疑他,怨恨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可他,却在默默地扛起一份沉重如山的责任。我爹说他心实,我花了三十年,才好像刚刚开始触碰到这两个字真正的分量。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的诊断证明和信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我这个混蛋!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建和哥的爱人,李慧娟大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虚弱又带着怯意的女声。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第七章 三十年的答案
“我是。”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大姐,你好,我……我是陈秀莲,刘成的爱人。”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不安,“我……我本来不该打这个电话的,建和哥不让我说。可是,我今天听说你们吵架了,建和哥一晚上没回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件事,都怪我。”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大姐,你千万别误会建和哥。”陈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这些年,要不是他偷偷接济我们娘俩,我们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刘成走后,厂里赔了一笔钱,但大部分都用来还了当年盖房子欠下的债。陈秀莲一个人拉扯着儿子小勇,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张建和一直偷偷地帮衬他们,每个月都从自己的工资里省出一点钱寄过去,却从来不让我们知道。
前段时间,陈秀莲被查出了尿毒症,需要长期透析,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而与此同时,儿子小勇又考上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也没有着落。
陈秀莲走投无路,几乎想放弃治疗。是张建和找到了她,把那二十万块钱塞给了她。
“他说,钱是用来给小勇上学的,孩子的未来最重要。”陈秀莲泣不成声,“他说,这是他作为师父,替刘成尽的责任。他还说,让我千万别告诉你,怕你担心,怕你知道家里没了积蓄会跟他闹。大姐,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我握着电话,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张建和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他那总是微微弓着的背,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
我想起他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费,宁愿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班。
我想起他一件工装穿了十年,破了就自己用粗针大线地缝上。
我想起儿子打电话要钱时,我那句“家里出了点事”,他当时一定听到了,心里该有多难受。
他把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自己扛着,却还要面对我的猜疑、指责和羞辱。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撕裂了,一半是无地自容的羞愧,一半是排山倒海的心疼。我嫌弃了他三十年的“武大郎”,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宽,却为别人撑起了一片天。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差点就毁了这一切。我真傻,傻得可怜,也傻得可恨。
“大姐?大姐你还在吗?”陈秀莲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在……我在。”我擦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秀莲,你别说了,我……我都知道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他。你……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也不知道。他昨晚从你家出来,给我打了个电话,就问了问我的病情,让我按时吃药,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听他声音不对,今天才找人打听到你们吵架了。”
挂了电话,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
我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但我猜,他可能会去一个地方——厂里。
那个破旧的维修部,是他待了半辈子的地方。那里有他熟悉的机器,熟悉的味道。在他最难过的时候,或许只有那些冰冷的钢铁,才能给他一点安慰。
我打车赶到维修部,天已经蒙蒙亮了。门卫室的大爷还没起。我从紧闭的铁门缝里,看到二楼工作室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他在里面!
我绕到院墙边,找到一处比较低矮的地方,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裙子都被划破了。
我跑到那栋小楼下,推开虚掩的门,一口气冲上二楼。
工作室的门开着一条缝。
我轻轻推开门。
张建和就坐在那台老旧的车床前,背对着我。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他手里拿着一块砂纸,正在反复打磨一个铁质的零件,动作缓慢而专注。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寂寥。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
看到是我,他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看着。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夜之间,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写满沧桑和疲惫的脸,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他粗糙的脸颊。
“建和……”我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哽咽。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我泣不成声,“对不起……建和,对不起……”
他愣住了。
然后,这个在我面前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这个默默扛起一切的男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把脸埋在他那带着机油味的工装上,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愧疚和心疼,都哭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很多年前,他抱着发烧的儿子时一样。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三十年前,我爹说的那句话。
“男人啊,个子矮点不怕,心实就成。”
是啊,心实。
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身高,不在于他的相貌,也不在于他会说多少甜言万-语。而在于他那颗金子般的心,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情义。
我嫌弃了他三十年的“武大郎”,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一缕晨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照进来,落在我们相拥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
我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他也没挣开,只是默默地走着。
到了楼下,天已经完全亮了。晨练的邻居们看到我们,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王婶正提着一篮子菜回来,看到我们,眼睛都亮了,张嘴就想说什么。
张建和却先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王嫂,早啊。我跟我家慧娟闹了点小别扭,让她担心了。这不,刚把她哄好。”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脸上还带着一丝憨厚的笑。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笑了笑:“哎哟,小两口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正常,正常。”
我看着张建和的侧脸,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他这是在为我解围,在维护我那点可怜的面子。
回到家,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然后对我说:“你先去歇会儿,我给你下碗面条,卧两个鸡蛋。”
我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个我看了三十年,甚至有些厌倦的背影,今天却觉得那么高大,那么安稳。
【内心独-白】
我突然想起了我爹。那个一辈子都在跟竹子打交道的老人,他看人,就像看一根竹子。他不在乎竹子是高是矮,是粗是细,他只在乎竹子的质地是不是坚韧,是不是“心实”。我花了三十年,走了那么多弯路,才终于读懂了我爹的智慧。原来,最好的婚姻,不是风花雪月,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有一个人,在你身边,让你觉得,天塌下来,都有他帮你扛着。
面条很快就端上来了,清汤,绿油油的小葱花,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是他一贯的手艺。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快吃吧,吃了去睡一觉。”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惜。
“钱的事……”我艰难地开口,“小军那边……”
“你别担心。”他打断我,“我跟厂里预支了半年工资,再加上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先给他凑个五万。剩下的,我再想办法。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孩子。”
我愣住了。他竟然还有私房钱?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平时帮你修东西,帮邻居装个水管啥的,人家硬塞的。我没告诉你,就想着万一哪天有个急用。”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建和,”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小勇那边,我们也不能不管。刘成是你徒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后,我们就把秀莲娘俩当亲戚走动。他们有困难,我们一起帮。”
张建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了笑,发自内心地,三十年来最轻松的一个笑。
“还有,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不许再瞒着我。我是你媳妇,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扛。我虽然不懂你那些机器零件,但我懂你。这就够了。”
他的眼圈又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憋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哎!”
这一声“哎”,比他说过的一万句甜言蜜语,都让我觉得心安。
吃完面,我去补觉。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香。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张建和不在家,桌上留了张纸条:
“我去把存折给你挂失补办回来。锅里温着鸡汤,记得喝。”
我拿起纸条,看着他那歪歪扭扭的字,笑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不,也不完全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因为猜疑和不甘而产生的裂痕,被一种更深刻的理解和信任,悄然填补。
我终于明白,三十年的婚姻,磨掉的是激情和新鲜感,但沉淀下来的,是融入骨血的情义和责任。那个曾经被我嫌弃像“武大郎”的男人,用他最朴实无华的方式,为我诠释了什么叫“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我爹说得对,心实,比什么都重要。
来源:乘风破浪的云朵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