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凯”这个名字,我认得。陈静的高中同学,如今在我们这小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开了家不小的装修公司。
引子
手机在我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屏幕上那条转账记录,刺得我眼睛生疼。
“周凯”这个名字,我认得。陈静的高中同学,如今在我们这小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开了家不小的装修公司。
金额,五千二百块。
时间,下午一点三十四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钻进了一窝马蜂。
我叫李卫东,今年四十五,在一家老国企当了二十多年车工。手上这台手机,还是去年儿子小军淘汰下来的,屏幕有一道裂纹,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和陈静结婚二十年,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像一杯泡了三遍的茶。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就磨得只剩下亲情和习惯。
可这五千二,像一颗石子,在我们这潭死水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我不是没见过钱,厂里效益好的时候,奖金也发过这个数。但这个数字,这个时间,这个人,凑在一起,味道就全变了。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十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为了钱,也是一个男人。那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十年,碰一下就流血流脓。我以为它已经烂在肉里,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没想到今天又被生生拔了出来。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陈静回来了。
她提着一袋子菜,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我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她愣了一下。
“卫东,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她一边换鞋,一边抱怨,“今天菜市场的西红柿又涨价了,真是……”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到了我手里的手机,和我的眼神。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袋子西红柿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滚了一地,红得像血。
我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静,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她没有去看那些滚落的西-红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卫-东,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陈静,你告诉我,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儿子上大学,还是为了给我换个新轮椅?”
我的话像刀子,她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她张了张嘴,终于,在一片死寂中,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尖利无比。
“李卫东!”她嘶吼着,“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你没本事,我用得着这样吗!”
“我没本事?”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我指着自己这双手,一双布满老茧和油污、能把零件精度控制在头发丝百分之一的手,“我这双手,养活了你,养活了儿子,养活了这个家二十年!你说我没本事?”
她哭着,笑着,像个疯子。
“是,你是有本事!你的本事就是让你的老婆孩子跟着你住在这破房子里,就是看着儿子想报个好点的辅导班都拿不出钱来!李卫东,你清醒一点吧!光有手艺有什么用?这个世界,认的是钱!”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二十年、也怨了十年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想离婚。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第一次,我原谅了她,因为是为了儿子。
这一次,我不想再原-谅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被踩在脚底下两次,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怒和剧痛,一字一句地说:“陈静,我们离婚吧。”
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仿佛没听清我说什么。
然后,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离婚?李卫东,你凭什么跟我提离婚?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没本事守住这个家,现在倒有脸来怪我了?都怪你!都怪你太无能!”
她的哭声和控诉,像无数根针,扎进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无能。
这个词,比那五千二百块的转账记录,更让我感到羞辱。
第一章 那通电话
夜,深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泛黄的印记。那印记像一张扭曲的脸,无声地嘲笑着我。
身边的陈静背对着我,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抽动。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楚河汉汉界,空气又冷又硬,像一块冰。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理不出半点头绪。陈静那句“都怪你太无能”,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响,像念咒一样。我承认,我没让她们母子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无能”这两个字,我不能认。在厂里,我是李师傅,是技术大拿,连新来的大学生工程师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都得客客气气地来请教我。可回了家,我怎么就成了“无能”的李卫东?
(内心独白)我的手能打磨出最精密的零件,却抚不平生活里的褶皱。我能听懂机器的任何一丝异响,却听不懂枕边人的心事。二十年了,我以为我用这双手为她们撑起了一片天,到头来,在陈静眼里,这片天,原来这么小,这么矮,压得她喘不过气。我真是个笑话。
我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就像我这副快要散架的骨头。
陈静的抽泣停了。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们就这样,一个装睡,一个假寐,各自守着一肚子心事,熬着这漫漫长夜。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起了床。
陈静已经不在家了。餐桌上放着温热的豆浆和两个包子,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小军的早餐在锅里,我上班去了。”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我的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什么都咽不下去。
儿子小军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含糊地叫了声:“爸,早。”
“嗯,快吃早饭,上学别迟到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
小军是我和陈静的命根子。他学习成绩中等,但画画很有天分。前段时间,他的美术老师建议我们给他报个集训班,冲刺一下明年的美术高考。那个班的费用,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一个月工资六千出头,陈静在超市做收银员,一个月三千多。刨去房贷、水电、日常开销,再给双方父母一些,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寥寥无几。
小军一边喝豆浆,一边偷偷看我,小心翼翼地问:“爸,我妈……是不是又跟你吵架了?”
我心里一沉,摇了摇头,“没有,大人-的事,你别管。好好学习。”
小军“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看着儿子日渐挺拔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为了儿子,我也得把事情弄清楚。
我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又翻到了那条转账记录。
周凯。
我点开通讯录,找到了他的电话。这个号码,是几年前一次同学聚会时存下的,一次也没打过。
电话拨出去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响了很久,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接了。
“喂?哪位?”一个带着几分客套和疏离的男声传来。
“我是李卫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那边沉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哎呀,是卫东啊!稀客,稀客!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热情,让我准备好的质问卡在了喉咙里。
我清了清嗓子,“周凯,我……我就想问问,陈静她……是不是找你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的沉默,和刚才不一样,带着一丝尴尬和迟疑。
“卫东啊,”周凯的声音压低了些,“你看,这事儿……本来嫂子不让我跟你说,怕你多想。她也是一番好意。”
“什么好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小军考学那事儿。嫂子跟我提了一嘴,说孩子有天分,想冲一下好学校,但是手头有点紧。我寻思着,老同学了,能帮一把是一把。就……就先拿了点钱给她应应急。”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可千万别多想啊,卫-东。就是同学之间互相帮个忙,没别的意思。”
五千二。
原来是借钱。
我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点。但另一个疑问又冒了出来。
“为什么是五千二?”我追问道。
“啊?”周凯似乎没反应过来,“哦,这个啊……嫂子说那个辅导班的定金正好是五千。我想着,我爱你嘛,5200,图个吉利。哈哈哈,你别介意,我这人就喜欢开个玩笑。”
玩笑?
我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周凯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炫耀,是在施舍,更是在羞辱我!
(内心独白)他用一种轻飘飘的、带着怜悯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五千二,我爱你。他爱谁?爱我的老婆吗?还是爱他自己这种能随意拿出几千块钱“帮帮忙”的优越感?我李卫东,一个大男人,竟然需要别的男人用这种方式来“爱”我的家。这比直接打我一巴掌还难受。
“周凯。”我的声音冷得像冰,“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以后,我们家的事,不劳你费心。”
说完,我没等他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原来,陈静的背叛,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才去低声下气地求人。
可我非但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反而觉得胸口更堵了。
她宁愿去求一个外人,一个对她明显有想法的男人,也不愿意跟我商量。
在她心里,我这个丈夫,这个一家之主,是不是真的已经“无能”到连商量的价值都没有了?
我拿起桌上那个冷掉的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面是死的,馅是凉的,就像我的心。
第二章 铁屑和尊严
厂房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铁屑混合的独特气味。
我站在我的“老伙计”——一台德产的旧式车床前,戴上泛黄的护目镜,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有价值的。
机器的轰鸣声像一首雄壮的交响乐,能盖过我心里所有的嘈杂和烦闷。我手里的操纵杆仿佛是我身体的延伸,每一次推拉,每一次进刀,都精准无比。
飞溅的铁屑带着灼热的温度,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
我正在加工一个高精度的轴承套,这是厂里一个新项目上的关键零件。前几天,几个年轻的工程师用最新的数控机床试了好几次,都达不到图纸要求的精度。最后,还是车间主任找到了我。
“卫东,还得是你来。这活儿,整个厂里,也就你这双手有把握。”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语气里满是信任。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的尊严。
当我的手握住冰冷的钢铁时,我就是王。
我微眯着眼睛,耳朵紧贴着机身,倾听着刀具切削金属时发出的细微声音。那声音里有金属的“情绪”,有刀具的“状态”,有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
旁边的学徒小王看得目瞪口呆。
“李师傅,您这手也太稳了。我刚才用卡尺量了一下,您这随手一车,比数控机床编程出来的还准!”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双手,是我二十多年青春换来的。当年为了练手感,我拿萝卜练车削,削出来的萝卜片薄得能透光。冬天,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敏度,我从来不戴厚手套,一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全是裂口。
这就是我的“本事”。
可这身本事,在陈静眼里,一文不值。
(内心独白)她不懂,这门手艺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养家糊口的工具,这是我的根,我的魂。每次看到那些闪亮的零件在我手中诞生,那种成就感,比发了奖金还让我舒坦。可这种精神上的富足,在柴米油盐和儿子高昂的学费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而我给她的,只是一份“工匠”的虚名。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一个人端着饭盒坐到车间角落里。
老师傅张叔端着他的大茶缸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张叔快退休了,是厂里的元老,也是我的师傅。
他喝了口浓茶,吧嗒吧嗒嘴,看了我一眼。
“跟弟妹吵架了?”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两口子过日子,就像开机器。”张叔慢悠悠地说,“总有磨合的时候。有时候是零件松了,你紧一紧就行。有时候是油路堵了,你得想办法给它通开。最怕的是什么?是主轴歪了。主轴一歪,你再怎么调,加工出来的东西都是废品。”
我抬起头,看着他,“师傅,要是我觉得,这主轴已经歪了呢?修不好了呢?”
张叔没直接回答我,而是夹起一筷子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卫东啊,你记不记得你刚进厂的时候,有一次操作失误,把一台机床的刀架给撞坏了?”
我当然记得。那次事故,我吓得脸都白了,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
“当时所有人都说,那刀架废了,得换新的。一个进口刀架,好几万呢。是你,不信邪,抱着那堆零件研究了三天三夜,硬是给它校正、打磨,修复了。虽然上面留了疤,但用起来,跟新的一样好,甚至比新的还顺手,因为它摸透了你的脾气。”
张叔放下筷子,用他那双同样布满油污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家,也一样。有了裂痕,别总想着换。先试试,能不能修。毕竟,那是跟了你二十年的‘老伙-计’了,有感情了。”
师傅的话,像一股暖流,淌过我冰冷的心。
是啊,我和陈静,也是从一无所有,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住在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台摇头风扇。我上夜班,她就给我熬好绿豆汤,等我回来。我喝汤,她就在旁边给我扇扇子,赶蚊子。
那时候,我们没钱,但我们有爱。
什么时候,爱变成了怨,关心变成了指责?
下午,车间主任喜滋滋地拿着游标卡尺来验收我的成果。
“完美!卫东,真有你的!误差控制在0.005毫米以内,比图纸要求还高!这下好了,项目能按时推进了。”
他激动地拍着我的背,“这个月,我给你申请特殊津贴!”
周围的同事们都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
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一想到陈静那张失望的脸,和周凯那句“我爱你”的转账备注,这点满足感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特殊津贴,能有多少?一千?两千?
连周凯随手“帮忙”的一半都不到。
我脱下工服,换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角爬上皱纹、两鬓添了白发的男人,一阵无力感涌了上来。
李卫东啊李卫东,你守着这点可怜的尊严,有什么用呢?
它不能变成儿子光明的未来,也换不回妻子崇拜的眼神。
走出厂门,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我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时代抛弃的螺丝钉。
闪亮的、崭新的零件不断被生产出来,而我,正在慢慢生锈。
第三章 那辆黑色的车
我决定跟踪陈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像个蹩脚侦探,做着一件既可悲又可笑的事。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凯的话虽然解释了钱的来由,却在我心里种下了更多的怀疑。陈静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和周凯,真的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吗?那个“5200”的玩笑,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我想亲眼看看,她所谓的“上班”,到底是在干什么。
陈静在一家连锁超市当收银员,晚班要到九点半才下班。
我提前半个小时,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躲在超市对面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
晚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我因为紧张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我看着超市门口人来人往,心里乱成一团麻。我希望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如果她真的只是老老实实上班,那我今晚的行为,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可如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九点半,超市的卷帘门开始缓缓落下。
员工们三三两两地从侧门走出来,说笑着散去。
我看到了陈静。
她穿着超市红色的工作马甲,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惫。她没有和同事们一起走,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路边,不停地看手机,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等谁?这个点,这个方向,没有回家的公交车了。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宣判的囚犯。我既渴望法官赶紧落锤,给我一个了断,又害怕那个锤子落下时,会砸碎我仅存的一点希望。我甚至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有时候,糊涂一点,是不是就能少一点痛苦?可自欺欺人换来的安宁,就像沙滩上盖的房子,一个浪头过来,就什么都没了。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陈静面前。
我认得那车的牌子,是奥迪。在厂里,只有大领导才开这种车。
车窗摇下,我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但我看到陈静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讨好,有拘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拉开车门,迅速地坐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大脑一片空白。
那辆车,肯定不是周凯的。周凯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宝马,我见过。
那是谁?
一个比周凯更有钱的男人?
所以,她从周凯那里借钱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求助的,是这个开奥迪的男人?那五千二,是不是这个男人给的,只是通过周凯的手转了一下,好让她在我面前有个说辞?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几乎窒息。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骑车回家的。
一路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陈静上车时的那个笑容。
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小军已经睡了。
我没有开灯,像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转悠。
这个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是我和陈静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家。墙上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纯粹。旁边是小军从小到大的照片,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
这里有我们二十年的回忆。
可现在,我觉得这个家,摇摇欲坠。
十一点多,门口传来了钥匙声。
我猛地站住,心脏狂跳。
陈静推门进来,看到黑暗中的我,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又不开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死死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虽然还穿着那身工作服,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上还抹了淡淡的口红。
“去哪了?”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避开我的目光,一边换鞋一边说:“加班了啊,超市盘点,你又不是不知道。”
“盘点?”我冷笑,“盘-点需要坐着奥迪车回来?”
陈静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跟踪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穿后的难堪。
“我要是不去,还不知道我老婆这么大本事,下个班都有专车接送。”我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讽刺。
“李卫东!”陈静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审问的犯人!”
“那你倒是说说,那车是谁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别又告诉我是哪个好心的老同学!”我步步紧逼。
“我没什么好说的!”陈静捡起包,绕过我,快步走向卧室,“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累了!”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我被关在了门外,也被关在了她的心门之外。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将我吞没。
完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家,真的要完了。
第四章 十年前的伤疤
那一夜,我和陈静分房睡了。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无眠。
沙发又短又窄,我的腿都伸不直,只能蜷缩着。就像我在这个家里的处境一样,憋屈,伸展不开。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十年前。
那年,小军六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们住的这个老小区,对口的学校是菜场小学,教学质量在全区垫底。我们想让小军上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
但我们没户口,没关系,更没钱买天价的学区房。
我跑断了腿,托遍了所有能托的关系,送出去好几条好烟,好几瓶好酒,换来的都是一句“没办法”。
我记得那天,我最后一次从教育局一个科长家里出来,手里提着人家原封不动退回来的礼品,心里一片冰凉。
回到家,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陈静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真没用……”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陈静面前流泪。
第二天,陈静眼睛红肿地告诉我,她有办法了。
她找到了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姓王的,在实验小学当教导主任。
她说,王主任答应帮忙,但需要“打点一下”。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凑了三万块钱,交给了她。
我至今都记得她拿着那包钱出门时,脸上那种决绝的表情。
后来,小军真的上了实验小学。
我去学校给小军送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两个老师的闲聊。
“听说那个新来的李小军,是他妈豁出去才进来的。”
“可不是嘛,那个王主任,出了名的色鬼,不给点‘甜头’,他能办事?”
“啧啧,真是什么人都有,为了孩子,脸都不要了。”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锥子,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当时就疯了,冲到教导处,揪着那个姓王的衣领,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我被打-了,被学校保安架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跟陈静大吵了一架。我质问她,到底给了王主任什么“甜头”。
她哭着,吼着,说我无理取闹,说我侮辱她。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李卫东,只要小军能上好学校,我做什么都值得。”
那件事,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选择了相信她,或者说,我选择了自欺欺人。因为我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我怕这个家会散。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我们照常过日子,但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道伤疤。
十年了。
我以为那道疤已经结痂了。
没想到,昨晚那辆黑色的奥迪,又把这道旧伤撕开了,血淋淋的。
(内心独白)我从沙发上惊醒,浑身是汗。原来,那不是梦,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十年前,我因为没钱没权,眼睁睁看着老婆去求人,心里埋下了怀疑和自卑的种子。十年后,历史似乎又在重演。还是因为钱,还是因为儿子。我像一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出“无能”这个诅咒。
我坐起来,天已经亮了。
卧室的门还关着。
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
冰冷的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不行,不能再这样猜下去了。
猜疑,比真相更折磨人。
我必须弄清楚,那个开奥迪的男人到底是谁。陈静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这一次,我不要听解释,我只想看事实。
我换上工作服,跟平时一样去上班。
但在路上,我拐了个弯,去了小军的学校。
小军正在上课,我没打扰他。我找到了他的班主任,一个姓刘的年轻女老师。
我以关心孩子学习为由,跟刘老师聊了起来。
“李师傅,您来了正好。我正想找您和孩子妈妈聊聊呢。”刘老师很热情,“小军最近在美术方面进步很大,他那个辅导班的老师都夸他有灵气。要是文化课能再抓一抓,明年考个好点的美院,希望很大。”
“辅导班?”我心里一动,“刘老师,您知道他报的是哪个辅导班吗?他妈给他报的,我也没细问。”
“知道啊,是‘顶点画室’,我们市里最好的美术培训机构了。”刘老师说,“那里的老师都是从美院请来的,水平很高。就是……学费有点贵。”
“贵?”
“嗯,一期就要三万块。不过为了孩子,值了。”刘老师感慨道,“小军妈妈真是个好母亲,前段时间还专门来学校找我,问怎么能帮孩子提高文化课成绩,对孩子的事特别上心。”
三万。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周凯那五千二,只是个零头。
那剩下的两万多,是从哪来的?
是那个开奥迪的男人给的吗?
我跟刘老师道了谢,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学校。
顶点画室。
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没去厂里,直接骑着车,去了市中心。
顶点画室在一个高档写字楼里,装修得很有艺术气息。
我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些穿着时髦、朝气蓬勃的学生和老师,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我这身油乎乎的工装,就像白墙上的一块污渍。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一个前台的小姑娘拦住了我。
“您好,请问您找谁?”
“我……我找一下你们的负责人。”
“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我是……李小军的家长。”
小姑娘查了一下电脑,“哦,李小军。他妈妈陈静女士已经把这期的学费都缴清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缴清了?”我愣住了,“三万块,都缴清了?”
“对啊。”小姑娘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陈静的工资,我的工资,家里的存款……满打满算,也凑不出这笔钱。
这笔钱,到底是从哪来的?
我走出写字楼,站在阳光下,却感觉浑身发冷。
十年了,我自以为是的安稳生活,原来一直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陈静,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第五章 撕破的脸皮
我决定,今晚就做个了断。
我不想再猜了。我要一个答案,一个血淋淋的、不加掩饰的答案。
下午,我没回厂里,而是去了一趟银行,把我存折里最后的一万块钱取了出来。这是我攒了很久,准备给自己换台新车床的“小金库”。
晚上,我没像昨天一样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
我直接走到了超市门口,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等。
我要让陈静看到我。
我要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九点半,她出来了。
当她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心虚,还有一丝恼怒。
“你来干什么?”她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语气里满是不快。
“我来接我老婆下班,不行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被我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们在路边站着,像两个陌生人。
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我没有催她,也没有再问什么。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她在躲闪我的目光。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我知道,她在紧张。
她在等那辆黑色的奥迪。
果然,没过几分钟,那辆车又准时出现了。
车灯像两只野兽的眼睛,直勾勾地射过来。
车停在我们面前。
陈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车窗摇下,驾驶座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闪闪发光的手表。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客套而疏离的微笑。
“陈静,这位是?”
陈静的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我没等她回答,直接走上前,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你好,我是她男人,李卫东。”我看着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我老婆,就不劳你接送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他推了推眼镜,打量了我一下,目光在我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
“原来是李先生。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和陈静只是……”
“我不想听你们是什么关系。”我打断他,“我只知道,我老婆,我自己会接。以后,请你离她远一点。”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寂静的夜里。
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静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她冲过来,想拉我的胳-膊,“李卫东,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甩开她的手。
“我没疯!”我指着那个男人,对陈静吼道,“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三万块钱的学费,是不是他给你的!你又拿什么去换了!”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十年前的屈辱和怀疑,十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哎,这不是永辉超市那个收银员吗?”
“那个男的是她老公吧?看那样子,是来抓奸的?”
“啧啧,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女人,没想到……”
那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小刀,割在陈静的脸上,也割在我的心上。
陈静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李卫东……你……你非要这样吗?”她的声音嘶哑。
“我不想这样!”我红着眼睛吼道,“是你们逼我的!你们把我当傻子一样耍!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那个金丝眼镜男终于坐不住了。
他下了车,走到我们中间,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这位李先生,我看我们之间有点误会。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他摆出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
“谈?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我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一万块钱,狠狠地摔在他面前。
“这是我全部的积蓄!我知道不够那三万块!但你给我听好了,剩下的钱,我李卫东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从今以后,你再敢骚扰我老婆,我跟你拼命!”
钱,散落了一地。
红色的钞票,在路灯下,显得那么刺眼,那么讽刺。
所有人都惊呆了。
金丝眼镜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陈静看着地上的钱,又看看我,突然,她笑了。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李卫东,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啊……”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老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冷得像冰。
“李卫-东,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好,我告诉你!”
她指着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品味轩’的老板。我,在这家饭店里,当服务员!”
第六章 无能的真相
“服务员?”
我愣住了。
周围的议论声也小了下去。
陈静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所有的愤怒、猜忌、屈辱,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品味轩,我知道。那是我们市里最高档的餐厅之一,人均消费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你……你在那里当服务员?”我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对!”陈静的眼泪还在流,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我每天下午五点从超市下班,就直接去品味轩,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因为那里的客人走得晚,刘老板好心,才每天顺路送我一程。这就是你看到的‘奥迪专车接送’!”
她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她穿着超市的红色马甲,但马甲下面,隐约能看到另一件深色的衣服,像是餐厅服务员的制服。她的脸上带着疲惫,不是站一天收银台的疲惫,而是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透支。
那个叫刘老板的男人叹了口气,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钱,塞回到我的手里。
“李先生,你真的误会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依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陈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服务员,做事麻利,待人真诚。我听说她家里有困难,想预支工资,就先借了三万块给她。这钱,会从她以后的工资里慢慢扣。跟她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顿了顿,看着我说:“陈静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有压力,不想伤了你的自尊心。没想到,你……唉。”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声叹息,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堪。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像一个跳梁小丑,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出荒唐的闹剧。
我以为自己是来捍卫家庭和尊严的丈夫,结果却成了一个无理取闹、侮辱妻子的混蛋。
周围的指指点点,从对陈静的猜测,变成了对我的嘲讽。
“搞了半天是误会啊。”
“这男的也太冲动了,不问青红皂白就闹。”
“他老婆为了家去打两份工,他还怀疑人家,真不是个东西。”
我攥着那沓被退回来的钱,手抖得厉害。那钱,现在像炭火一样烫手。
我看向陈静,想说句“对不起”,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怨恨,变成了彻底的失望。
那是一种,心死的眼神。
就在这时,陈静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喂,小军?怎么还没睡?”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陈静的脸色变了变。
“什么?你张叔叔去我们家了?好,好,我跟你爸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对刘老板说:“刘老板,家里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了。今天的事,真的很抱歉。”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履匆匆。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直到刘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上去?夫妻俩,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你老婆,是个好女人,好好珍惜吧。”
说完,他也上车走了。
我看着陈静越走越远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拔腿追了上去。
“陈静!陈静你等等我!”
我一路小跑,终于在她拐进小区前追上了她。
我拉住她的胳膊。
她用力想甩开,但没甩掉。
“你放开我!”她低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陈静,我……”
“别说了!”她打断我,“李卫东,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把我最后一点脸面,都撕碎了!”
“我……”
“我去品味轩上班,一天站六个小时,陪着笑脸给那些有钱人端茶倒水,听他们呼来喝去。有时候遇到喝醉的客人,还要被占几句口头便宜。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小军的学费,三万块!我不想让他因为钱,耽误了前途!”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难受!我怕你觉得我是在打你的脸!我辛辛苦-苦瞒着你,就是想保住你那点可怜的‘男人-的尊严’!结果呢?你把它当成驴肝肺,踩在脚底下,还吐上一口唾沫!”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十年前那件事,也是一样!”她终于把那道我们谁都不敢碰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了。
“那个王主任,是暗示过我。他说,只要我陪他吃顿饭,‘聊一聊’,事情就好办。我去了,但我带上了我表哥!我表哥是干嘛的,你忘了?派出所的!我当着王主任的面,把他的话录了音!他吓得屁滚尿流,第二天就乖乖把小军的入学手续办了!那三万块钱,他一分没敢要!”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怕你冲动,真的去找他拼命!我怕这个家散了!我一个人,把所有的委屈和恶心都吞进肚子里,我图什么啊我!”
我彻底呆住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
我怀疑了十年,折磨了自己十年,也冷落了她十年的那根刺,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心疼。
我这个丈夫,当得有多失败?
我连自己妻子的坚强、智慧和付出,都一无所知。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自卑和猜疑。
“陈静……”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错了……”
“错了?”陈静惨然一笑,“现在说错了,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也响了。
是厂里的张叔打来的。
“卫东!你快回来!你那个宝贝徒弟小王,操作失误,把新设备的主轴给撞了!现在整个项目都停了,德国专家明天就到,这可怎么办啊!”
主轴撞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张叔的话,和我白天对他说的话,重叠在了一起。
“最怕的是主-轴歪了。主轴一歪,你再怎么调,加工出来的东西都是废品。”
家里的“主轴”,已经被我亲手弄歪了。
现在,厂里的主轴,也歪了。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失控了。
陈静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冰冷的失望所取代。
她终于甩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向楼道走去。
“李卫东,”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飘了过来,“我想,我们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吧。”
离婚。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比从我嘴里说出来,更让我感到绝望。
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缓缓地蹲下身,双手抱住了头。
原来,那个最“无能”的人,真的是我。
第七章 缝补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推开门,张叔正焦急地在客厅里踱步,小军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忧。
看到我,张叔像看到了救星,“卫东,你可算回来了!”
我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师傅,我……”
“别我了!”张叔打断我,把一件油乎乎的工装塞到我怀里,“快,跟我去厂里!那台新机床,几百万的设备,要是主轴真的废了,咱们全车间的人年终奖都得泡汤!”
我看着手里的工装,那上面熟悉的机油味,突然让我有了一丝真实感。
我转头看向卧室,门紧紧地关着。
我知道,陈静在里面。
小军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小声说:“爸,妈……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叫她她也不理。”
我心里一痛。
张叔看了看卧室门,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家里的事,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一放。厂里几百号人等着你呢。卫东,你是咱们车间的顶梁柱,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
顶梁柱。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了-我一下。
我在厂里是顶梁柱,在家里,却成了一堵摇摇欲坠的墙。
我深吸一口气,对小军说:“照顾好你妈。”
然后,我跟着张叔,冲进了夜色里。
厂房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车间主任和几个技术员围着那台崭新的德国机床,一个个愁眉苦脸。
我走上前,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主轴的锥孔,因为剧烈的撞击,已经变形了。这意味着,刀具装上去,同心度会产生巨大的偏差,加工出来的任何零件都会是废品。
“怎么样,卫东?还有救吗?”主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摇了摇头,“没救了,主任。这种高精度主轴,变形了就等于报废,只能联系德国厂家,更换新的。一来一回,至少要耽误一个月,项目肯定要延期了。”
更换?
一个新主轴,加上安装调试,至少要几十万。
我没有说话,而是戴上手套,拿出工具,开始仔细地检查。
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受损的部位,就像一个医生在检查病人的伤口。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杂念都被排空了。
这一刻,我不是失败的丈夫李卫东,我只是一个和钢铁打了二十年交道的老车工。
这是我的战场,我不能输。
“给我拿一套精密量具来。”我头也不抬地说。
整整一夜,我没有合眼。
我用内孔千分尺、杠杆百分表,一遍遍地测量着变形的数据。我在脑海中建立起一个三维模型,计算着每一个点的应力分布和金属延展性。
张叔和几个老师傅在旁边给我打下手,整个车间,除了机器的检测声,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直起了腰。
“有办法。”我对早已熬红了眼的主任说,“不用换。我能把它修好。”
所有人都愣住了。
“修?卫东,你没开玩笑吧?这可是……”
“我需要一根特制的金刚石研磨棒,还需要绝对恒温的环境。”我打断他,“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还你一个精度不输原厂的主轴。”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一刻,我仿佛又找回了那个在自己领域里称王的李卫东。
接下来的三天,我吃住都在厂里。
我像一个外科医生,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手术。
研磨、抛光、测量、再研磨……
那是一个极其枯燥和熬人的过程。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我的腰因为一直弯着而酸痛无比,我的手上,又添了好几个被砂轮磨破的口子。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陈静那张失望的脸,想起她说“离婚”时那冰冷的语气。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修好我的家。
但至少,我要把我赖以生存的手艺,我最后的这点尊严,给保住。
第三天下午,当德国专家和厂领导一起走进车间时,我刚刚完成了最后一道抛光工序。
我取下护目镜,脸上、身上,全是细密的铁粉和汗水。
“李师傅,怎么样了?”主任紧张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德国专家是个严谨的白发老人,他带着白手套,拿着精密的仪器,对主轴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检测。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最后,他取下仪器,看着我,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对着翻译说了一长串德语。
翻译激动地对我说:“李师傅!专家说,这简直是奇迹!主轴的同心度和光洁度,完全恢复到了出厂标准,甚至在某些参数上,比新出厂的还要好!他问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笑了。
我看着自己那双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用沙哑的嗓气说:“没什么,就是一点手艺,和二十多年的时间。”
那一刻,全车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主任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卫东,你立大功了!你给咱们厂,给咱们中国工人,争了光!”
我站在人群中间,享受着迟来的荣誉和赞美。
我的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波澜。
我只想回家。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
屋子里亮着灯。
我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红烧肉,是我最爱吃的。番茄炒蛋,是小军最爱吃的。还有一盘清炒的西兰花。
陈静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小军坐在餐桌旁,正在画画。
这幅景象,和谐得像一幅画,一幅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画。
听到开门声,他们都回过头来。
小军看到我,眼睛一亮,跑了过来,“爸!你回来啦!”
陈静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但已经没有了那天的冰冷。
“回来了……就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吧。”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你……你不是说……”
“说什么?”她打断我,脸上微微一红,“我说气话,你也信?快去洗手,菜都要凉了。”
我一步步地走进这个失而复得的家,感觉像在做梦。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也没有提离婚的事。
我们就像往常一样,聊着厂里的趣事,聊着小军学校的见闻。
气氛有些微妙,但很温暖。
我给陈静夹了一块她爱吃的鱼,她愣了一下,默默地吃了。
她给我盛了一碗汤,叮嘱我:“慢点喝,烫。”
(内心独白)我捧着那碗热汤,感觉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我明白了张叔的话,家这台机器,主轴歪了,只要还没断,就能修。需要的是耐心,是技术,更是感情这最好的润滑剂。我以前总想着怎么用钱去填补生活的窟窿,却忘了,用心去缝补,才是最牢固的。
饭后,小军拿出一幅画给我看。
画上,是一个男人,穿着工装,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床前。他的背影很高大,手上闪着光。画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我的英雄老爸。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陈静像往常一样,躺在我身边。
黑暗中,她突然开口了。
“卫东,对不起。那天……是我话说重了。”
我翻过身,面对着她,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眼睛。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静,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把她轻轻地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钱的事,你别愁了。”我低声说,“厂里给我发了五万块奖金,德国专家还邀请我去德国交流一个月,有补贴。小军的学费,够了。以后,别再去打两份工了,太辛苦了。”
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卫东,”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你不是无能的。你是我和儿子的骄傲。”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心里那个被“无能”两个字砸出的窟窿,正在被一点点地填满。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十年的伤疤,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愈合。那辆黑色的奥迪,那句伤人的话,都会成为我们记忆里的一部分。
但是,没关系。
就像张叔说的那台被我修好的机床,虽然留了疤,但用起来,会更顺手,因为它摸透了彼此的脾气。
生活,也是一样。
只要家这个主轴还在,只要我们还愿意用心去打磨、去修复,那些裂痕,终将成为我们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印记。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