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掌事公公说,宁嫔在死前帮我筹谋过,不论我回江南还是在京中安家,都能过得很好。
**又照彩云归**
宁嫔死的第五年,我终于熬到了出宫的年纪。
掌事公公说,宁嫔在死前帮我筹谋过,不论我回江南还是在京中安家,都能过得很好。
我想着冷宫里那个饿肚子的孩子,犹豫着摇了摇头。
「劳公公挂念,奴婢想再留几年。」
1
掌事公公皱着眉,不耐烦地甩甩手中拂尘。
「你可想好了,每年的出宫名额有定。如今你的名额给了别人,到时候再想出去,可不一定有别人的名额给你了。」
我捏着衣角,讷讷重复道:「奴婢知道的,奴婢还想再在宫里留几年。」
见我定了主意,掌事公公也不再多费口舌。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翻了两页,用指甲将我的名字划了一道。
那一道痕迹正划在了我名字中间,将姜蘅两个字劈成了两半。
我克制不住地盯了册子一会,一直到掌事公公重重合上册子,才猛然惊醒,收起目光。
公公赶苍蝇一样冲我挥了挥手:「行了,你回去做活儿吧。」
我规矩点头行礼,转身从殿内离开。
狭长的宫道里,宫女太监低头垂眸,脚步匆匆,安静又压抑。
我瞅了一眼太阳,大概估算了时间,也混入来去匆匆的人群。
那一点对即将到手的自由的惋惜,散在了蒸锅的水将要烧干的焦急里。
几乎是小跑回到冷宫。
看了眼灶,火已经被人熄了。
出去的时候蒸上的糖包子熟得正好。
晶莹的糖水顺着破口悄悄探了点头,很快又被外皮吸收。
糖包子难得,若不是这次受了贵人的赏,这样的好东西,只怕年节我才舍得弄点吃。
我松了口气,将几个包子包好放在怀中,阖上蒸笼。
一回头,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睛。
小孩挂着泪,蹲在门槛那里看着我,瘪着嘴一声不吭。
「景湛。」我赶紧走过去抱住他,拿衣袖擦他的眼泪,又将才取出的糖包子塞到他怀里哄他,「我就出去一会,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小孩怯生生看了我一眼,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宫里……这宫里很不好,你能走是好的。」
他磕磕巴巴。
「但我还是怕,所以就哭了。」
望着这张与宁嫔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我叹了口气。
「别怕了,阿蘅不走,阿蘅会陪着你的。」
2
徐景湛是我旧主宁嫔的孩子。
也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子。
五年前,宁嫔被诬陷与外男私会,鸩酒赐死。
她的恩宠,赏赐,住过的宫殿,都被瓜分了个干净。
只有这个因为出生时难产,被太医诊断说可能伤了脑子的孩子,成了烫手山芋。
皇帝子嗣不算少,实在是不缺这么一个,连锦上添花都做不到的小傻子。
因此,这个谁都不想要,皇帝也看着厌烦的孩子,就这么被丢去了冷宫。
宁嫔宫中服侍的宫人,亲近者杖杀,其余四散宫中。
而我这个曾经的贴身宫女,因为在出事前两日坏了宁嫔的贵重衣裙,被罚去长街扫地,成了唯一逃过劫难的旧人。
等我听到消息赶去时,宁嫔的逸云殿已经空了。
不过一夜,昔日繁华便烟消云散,整个宫殿都像蒙上了一层厚灰,瞧一眼就呛得咳嗽。
我没能力为她做什么。
后来得知冷宫里的孩子日日啼哭无人照管,我几乎没犹豫,撇了洒扫的活,自愿调去了冷宫。
又苦又难的日子熬得不知春秋。
若不是今天被掌事公公唤去。
我都要忘了,我还能出宫。
更没想到,早在五年之前,宁嫔就替我筹谋好了出宫的未来。
她不想我留在这吃人的皇宫之中,如履薄冰,日夜惶恐。
只是。
她死得那样冤枉。
我看着怀中,长着她相貌的孩子,一阵恍惚。
而且。
孩子要怎么办呢。
他还这么小。
宫中还念着宁嫔的人,很少很少。
愿意照顾这么一个麻烦的人,更少了。
若我不在,谁来照顾孩子呢?
一个无法给大家带来利益的孩子,一个甚至被亲生父亲忘掉的孩子。
他扒着我的衣袖,嗫嚅着泪,小心将我给的包子递到我的唇边。
「阿蘅,你吃。」
这个宁嫔算不着,顾不到的孩子。
「景湛先吃吧。」我摸摸他的脑袋,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容,「阿蘅还不饿。」
小孩却依旧坚持举着手。
无奈,我只好先咬住了他递过来的包子。
郁郁的小孩这才停了泪,从蒸笼里摸出另一个包子,小口吃了起来。
我又忍不住想起宁嫔。
她贪吃,吃相却很斯文。
和徐景湛一样斯文。
怀着徐景湛的时候,她总在夜里偷偷去小厨房做点心,又给发现她踪迹的我嘴里塞上两个,权当封口费。
宁嫔掰着指头,一边吃一边算着我出宫的日子。
那时她叮嘱我,等到了日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出宫。
她还说,等我出宫自由,等她能陪着皇帝出巡,一定寻机会去看我。
我被她摁着脑袋点了好几次头,又向上天发誓。
可如今,时过境迁。
我怀抱着小孩,默默在心里祈祷。
若是宁嫔娘娘地下有知,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跑跑关系。
让我违背誓言的惩罚小一点,再小一点吧。
3
这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迷糊不过一小会,第二道鸡鸣响起,我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徐景湛还在睡着。
他裹着满是补丁的被子,蜷缩在床角,小声说着梦话。
我凑近去听。
小孩又抿紧了唇,不给我窥到心思的机会。
我整理好衣服,给徐景湛掖了掖被子。
将小厨房的蒸笼架上,我提起墙角的笤帚,走了出去。
我身无长处,脑子也不灵光。
宁嫔那样的主子难得,她死了,我就又变成了宫中最不起眼的一粒灰尘。
除了肯吃苦,性子温吞,没什么能看的了。
为了养活这个孩子,我费了很大的功夫。
宫里那些费时间又偏远,大家都懒得做的活计。
只要给钱,我都做。
从日未探头,一直做到夕阳西下。
换来多一个人的口粮,以及零散的草药,带回冷宫。
忙完一天推开门,坐在门口看书的小孩欣喜朝我扑过来。
「阿蘅!」
他攥着我的袖子:「你回来了!」
我疲累摸了摸他的脑袋:「嗯。」
徐景湛拉着我的手坐在小凳子上。
院中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小孩小跑两步进屋,捧着温热的馒头出来递到我手上,又轻轻帮我按摩肩膀。
我将他翻开的书拿起,看了眼。
小孩炫耀一般小声道:「这本我已经看完,都会背了。」
如今徐景湛已经十岁了。
这个年纪,本应在太学听太傅讲课。
只是皇帝自己都不记得这个儿子的存在,底下人更不会主动去想起。
他就这么被落下了。
我这样底层的宫女,根本没有资格为徐景湛说话。
虽说如今吃饱穿暖都勉强,可我总想着以前宁嫔教我要知理的话,不愿徐景湛两眼一抹黑。
奈何我这些读书的本事,也不过是进宫之后同宁嫔学的。
用捡来的书本,教会徐景湛认字,又搜肠刮肚把以前宁嫔说过的话,照样说给徐景湛听。
更多的,我即便想,也不敢乱教了。
幸运的是。
徐景湛虽然迟钝胆小,对这些文字道理,却意外有天赋。
没几次,他便能反着将从书里学到的东西,说给我听了。
我将书本放在一边:「这些天我努努力,再给你找些新书看。」
徐景湛摇摇头:「我看现在的,就够了。」
我板着脸:「那怎么够。」
只要徐景湛可以学,什么都是好的。
不求他如何,但多聪明一点,在这个宫中,就会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我这样笨的人,蝇营狗苟窝过这些年,已然是幸运。
万一我不能陪在他身边……我也希望,宁嫔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这个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
徐景湛生怕我生气,焦急凑到我身前:「我听阿蘅的,看!」
他抓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要看好多好多的书,要有出息。」
「然后带着阿蘅过上好日子!」
瞧着小孩赤忱的模样,我才努力想威严一些的嘴角,又破功柔软下来。
我将馒头掰了一大半给他:「阿蘅相信你。」
4
寻摸了半个月,我还是没有找到哪里能弄到景湛看的书。
正发愁,一个交好的小太监告诉我,晨妃娘娘的宫里前段时间失火,如今整修宫殿,找外面要一批人手帮忙。
晨妃娘娘育有五皇子,同景湛差不多的年岁,估摸我要的书,在帮忙整修五皇子书房时能拾一些去。
我犹豫了下。
但想想景湛一遍一遍只能翻那些旧书,还是应了。
跟着小太监去到晨妃宫中时,她正好坐在殿外乘凉。
我混在人群之中,跪地行礼。
起身时,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眼。
五年没再见过她。
当年的陈嫔,如今的晨妃,脸上没有被时间留下一丝痕迹。
依旧精致漂亮,宛若不沾淤泥的莲花。
她懒洋洋看了我所在的人群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来。
当初宁嫔出事,就连我这样蠢笨的人都能猜到。
能那样一击必中,让她无力争辩的陷害,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与宁嫔一起长大的好友,陈嫔。
只是宁嫔没能让自己翻身便死去了。
而我。
我不敢怨,不敢恨,甚至不敢露面让她想起来。
我害怕她看穿我心里火烧火燎的煎熬,也怕她对景湛做什么。
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是不太想来的。
小太监领着一群宫人四散帮忙。
我因为放弃了来做事的酬劳,成功被分到了五皇子那边。
前几日的火烧得很旺。
即便五皇子书房距离晨妃寝宫有一段距离,也被大火燎得漆黑。
为了等会将书带走不被人说嘴,我忙上忙下,一刻手也没有停过。
到最后收尾,大家都累了,我拧了帕子,爬上晃悠悠的木梯,去擦拭墙上装饰的瓷画。
正费力擦着污渍,底下闹哄哄,忽然窜进来一个小孩。
一众宫人急忙跪下行礼,喊着五皇子。
他倨傲昂着脑袋,很是享受。
我因为挂在梯子上还没有来得及下来,被他注意到。
五皇子双眼一瞪,直接往我梯子上踢了一脚。
「蠢奴才,看见你主子还不下来行礼?动作慢就直接跳下来啊!」
同景湛差不了几岁的年纪。
养尊处优的孩子,却有着一身力气。
不过几下,便将我这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木梯踹的摇晃。
我一个没抓稳,直接摔到地面上。
头晕眼花,身上到处都痛,视线里一片漆黑。
但保命的本能,还是让我朝着判断的位置,不停磕头求饶。
「五皇子饶命,奴婢手脚粗笨动作慢了,求五皇子原谅。」
直磕得五皇子满意了,他身边的侍卫才朝我踢了一脚。
「行了,别在这里碍眼,滚出去吧。」
头上流下温热的液体。
我瞅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搬出去丢弃的书册,咬咬牙。
侍卫不耐烦补充:「怎么着,是还没有磕够?」
若是我不将书带走,那些书本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丢进火堆里充作柴火烧了。
然而看见五皇子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模样。
我心下知道。
今天的功夫,估计是白费了。
我踉踉跄跄挪出宫殿,蹲在晨妃小门口的墙根处。
手腕在摔下梯子时磕在地上,痛得我抓狂。
瞎掰了几下,嘎巴两声,凑巧倒是好了许多。
我从怀中掏出帕子,将头上血迹略擦了擦。
许多忙完的宫人已经在往外走了。
我蹲在墙根,不想走,也不敢进去。
日头渐沉。
随我一起来的宫人已经快走光了。
我遗憾看看天色,扶着墙根站起,慢慢挪腾打算回冷宫。
「姜蘅!」
走了没两步,有人在身后喊我。
回过头,是喊我来的小太监,拖着个小篓子朝我走过来。
篓子递到手里,低头一看,都是我要的书。
小太监感慨:「我就猜你是舍不得这些书的,给你带出来了。」
我数了数数量,有不少。
可以供景湛看很长一段时间了。
「多谢多谢!」我龇牙咧嘴道谢。
小太监怜悯瞅了眼我头上身上的伤:「你呀你,要是不管那个拖油瓶,不晓得日子好过多少。」
我只咧嘴笑:「若是下次还有类似的事,你只管喊我就是。」
小太监叹了口气,与我道别。
我用没受伤那只手抱起篓子,踉跄朝冷宫挪去。
路过临近宫门的宫道时,正好碰见管事太监领着到年纪的宫女出宫。
出宫的宫女们脸上都是挂着笑的。
背着包袱,抬起头,脚步都轻快无比。
我不由得出神看了好一会。
江南鱼水,上京繁华。
延伸蔓延在宫外,化成天边快要消散的晚霞。
和我没有关系。
5
往日脚步轻快时的路程,如今变得无比漫长。
我费力挪到冷宫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了头顶。
冷宫的宫道没有灯笼,只有一点月光能提供视野。
我痛得视线模糊,凭借过往的记忆才勉强摸到了冷宫的宫门。
偌大的冷宫,安静冷寂得如同坟墓。
我坐在门槛喘息了好一会,缓过神,才惊觉有点不对。
「景湛?!」
空荡的月色之下,没有人回应我。
我心里猛地一跳,冷汗都冒了出来。
小孩去哪里了!?
踉跄在宫里搜寻了一遍。
没有,都没有。
好容易干透的衣衫,再次被冷汗打湿。
夜晚的风一吹,寒意透骨。
我点了个灯笼,连忙又奔出冷宫,开始到处寻找景湛。
那孩子一向懂事,身子骨又不好,很少踏出冷宫。
若是他自己走出去的也罢,但如果是……
一想到任何坏的可能,我的心里就砰砰乱跳。
内心的恐惧让我几乎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只知道一个劲地跑。
冷宫附近很快被我翻找了一遍。
没有。
我一咬牙,又往附近宫殿的宫道去搜寻。
没有,都没有。
灯笼里的蜡烛燃尽,我也来不及更换,随手撇了继续到处寻找着景湛的踪影。
近乎绝望时,我终于在御花园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
景湛蜷缩在御花园的一棵小树下,苦着脸,四处张望着。
小孩子的眼力好,我发现他的同时,景湛也看见了我。
他惊喜地站起身,刚想着朝我这里跑来。
一个太监忽然出现在景湛身后,怒视着他。
「大胆!什么人躲在那里!惊吓到了皇后娘娘,你们几个脑袋够赔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刚刚光顾着找景湛,竟没有发现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人。
我快步跑过去,抱住景湛的腰,跪地朝着走过来的皇后谢罪。
「是奴婢没有看管好七皇子,惊扰了皇后娘娘的兴致,求皇后娘娘恕罪!」
生怕皇后发火让景湛吃罪,我磕头磕得分外实诚。
下午才结痂的伤口又被撕开,鲜血从额上滚下,即便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狼狈得可怕。
景湛奋力从太监手里挣开,回头一看见我满额的血,惊呼一声跪到我旁边,用袖口帮我擦拭。
「阿蘅!」
余光瞥见皇后身影愈来愈近,我低声道:「快拜见皇后娘娘。」
景湛担忧地皱起眉,但还是乖乖听我的话,朝皇后行礼。
皇后端着温和的笑意,朝我和景湛抬手:「本宫没事,你们先起来吧,这石子路硌人,跪着难受。」
「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如获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景湛起来。
入宫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这位后宫之主。
她长得并不算很美丽,但唇边常含笑的模样温婉,浸淫高位多年,又平添几分雍容华贵。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时,她看见我的脸,略怔了怔。
皇后瞧了眼我头上的血,吩咐道:「灵芝,你将你随身带着的伤药给这宫女一些。」
一旁的宫女从袖中拿出伤药,连带着一方帕子一起塞到了我手里。
不待我跪下谢恩,皇后又笑着摆手:「不必跪了。」
我只好连连说了几句好话。
皇后笑眯眯的,略偏过头,看向我手边的景湛。
「七皇子……」
她略思索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宫中有这号人似的。
「当初逸云殿那位的……孩子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最妥帖。
宁嫔的事过去多年,但仍是宫中不可触碰的禁忌。
幸好皇后似乎也没想得到谁的回答。
她松开贴身宫女的手,走到景湛面前,略弯下腰。
皇后没有嫌弃孩子灰扑扑的脸蛋,伸手摸了摸,感慨道:「都这么大了。」
她细声关切了几句景湛这些年的处境。
景湛紧张地扯着我的衣袖,慢吞吞却极有分寸地回答皇后的问题。
皇后就这么垂眸看着景湛,眉眼之间,满是怜惜与惊喜。
皇帝登基多年,不论皇子公主,无一是皇后所出。
即便努力调理身体,皇后这些年却一直未能如愿。
从前一直不见,想不起景湛的存在。
如今好几个皇子夭折,五皇子风头正盛,晨妃将这个中宫皇后都压了一头。
见到景湛并没有像当年太医诊断的那样,变得痴傻。
或许,她动了想收养景湛的心思。
6
皇后同景湛聊了会,便放我和景湛走了。
或许是犹豫宁嫔的事,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她虽然看着景湛满眼喜爱,却犹豫着没有做出决定。
我牵着小孩,不敢停留,快步回去冷宫。
关上宫门,疼痛一瞬间如潮水袭来,叫我一下也站不住,扶着门旁的小树滑坐到了地上。
眼前几乎一片黑暗,只有耳朵能听见景湛的哭声。
我大口喘息着,摸索着抓住景湛的手臂,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
「为什么乱跑?」
我试着拿出最凶恶的语气教训他。
若今天碰到的不是皇后,如果是晨妃……
我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这,我又费力在他屁股上打了两下。
景湛没有躲闪,只是啜泣着小声回答我的话:「阿蘅一直没有回来,我等不到你很担心。」
「我想去接你。」
小孩的眼泪滚落在手背上,烫得吓人。
「对不起,阿蘅,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听他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泪。
我将瘦弱的孩子揽进怀里,抹掉他的眼泪:「是阿蘅对不起你。」
景湛明明是皇子,却因为我无能,吃不饱穿不暖,连看个书也这么费劲。
想起刚才皇后看他的目光,我道:「皇后娘娘看起来很喜欢你。」
「以后若是你能去她那里……」
平日里听话的孩子一个激灵站直。
连眼泪也没抹去,倔强道:「我只要待在阿蘅身边。」
我想训他。
待在这冷宫有什么好的,连喝口热水都难。
可对上小孩的目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宁嫔的孩子,即便没有在她身边长大,却依旧有了和她一样的脾气。
倔。
我只好说着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劝他:「即便你去了皇后那里,阿蘅也还是能跟着你的。」
景湛顿时展颜:「真的吗?」
我点头。
心里却清楚,假如皇后真养了景湛,却是不一定会要我的。
又坐在树下喘息了一会,景湛扶着我,慢慢挪回了房间里。
勉强擦了一下身子,换了件衣服,几乎是才躺在床上,我就开始发烧。
这一场病如山倒,压得我无法喘息。
病重浑噩,一开始还能感觉到景湛用热水给我擦拭脖颈额头,用皇后赏的伤药给我伤口换药。
到后来,我开始做梦。
一开始是梦见宁嫔还在的那些年。
有时是我坐在椅子上划着狗爬的字,宁嫔在身后笑着攥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更好地运笔。
有时是她带着殿内一群小宫女嬉笑打闹,将我耍得团团转后又笑着拿糕点哄我的模样。
后来,我开始梦到进宫之前的时候。
为了一同流浪的那几个乞儿的性命,我对着不想送女儿入宫服侍人的富商说。
你收我为义女,我替你的女儿入宫。
年龄不够没事,改大五岁,十岁作十五,没差多少。
最后,我又梦到和景湛相处这几年。
小孩在我怀抱里慢慢长大,开始能跑能跳,读书习字。
他一声一声喊阿蘅,伏在我的膝头,笑盈盈看着我。
往事如走马灯,幕幕掠过眼前。
我想,我要是病死了,可别吓到景湛。
那孩子胆小,指定要哭。
他身体弱,要是哭病了,我下去都没脸见宁嫔。
7
再醒来,已经是五日后。
照顾我的女医官见我睁眼,松了口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没看见景湛的身影,心里猛地一突。
「景……七皇子呢?」
医官扶着我坐起,喂我喝了口水。
「前几日皇后娘娘将七皇子过了玉蝶,记在了名下,七皇子确认你有人医治后,跟着娘娘回中宫了。」
「娘娘恩典,感你照顾七皇子多年,将你调到了御膳房。「
医官笑盈盈道:「以后你不用留在冷宫做活了,御膳房那边轻松不少,银钱也多。」
没想到皇后的主意定得这么快。
我既为景湛开心,又为景湛的忽然离去而觉得有些落寞。
但总归,景湛是去了一个好去处。
成了皇后的儿子,他总能吃饱穿暖,好好读书了。
我还是开心更多一些的。
这次的病勾起身体旧疾,拖了我好久才能下地活动。
忙碌了五年,病着的这些日子,终于让我有了个喘息的机会。
秋风瑟瑟,吹了一院落叶,沙沙响得催人眠。
我躺在床上,因药力总昏睡着。
醒来的时候,总能看见医官借着照顾我的由头,来我这里躲懒。
这么长时间,景湛一直没有出现。
医官知道我关心,笑着打趣我。
「七皇子如今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不论吃穿用度都有保障了,前几日更是与其他皇子公主们一齐进太学读书,整日忙得很。你就别瞎操心,多养养自己身体吧。」
她细细将我身上扎着的银针收回,抹了下头上的汗。
「你还这么年轻,这一身病,真是不怕短寿。」
我缩在被子里憨笑,没有接话。
我这样的人,求活求财求吃求穿,活过一天是一天,哪有什么精力担忧自己会不会为某日挣扎的事物而短寿。
病养了足足一个月。
待我步入御膳房的时候,已经入冬了。
因是皇后的调令,刚开始上头的管事给我分配的活并不重。
日里跟着带我的师傅学着白案的手艺后,将他做好的糕点按要求送去需要的宫中就好。
月例足足是在冷宫的三倍有余。
后来见皇后没过问过我,便对我松了重视,照常安排我做笨重的粗活。
累是有点累,可对比之前在冷宫的日子,还是要轻松许多的。
人轻松下来了,心却依旧在念着。
我总忍不住想,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景湛了。
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却总觉得非常漫长。
向从前认识的太监宫女打听,只听说景湛在皇后身边挺好。
多的,就再问不到什么了。
以至于但凡我在宫中看见和景湛身量差不多的小太监,总感觉看到了景湛,非要不转眼地看见人家脸才罢休。
罢休了,又觉得自己可笑。
景湛好好在皇后宫中,有皇后罩着,不会有什么事情。
不知道去了皇后那里,小孩有没有吃胖,读书是不是更好了。
如果,如果他有出息的话,要是能替他娘报仇……
想到这里,我连忙摇摇头,将思绪散掉。
才过上一点好日子,我在想什么。
我端着糕点,按规矩叩响中宫的小门。
皇后宫中小厨房手艺了得,很少吃御膳房的点心。
今日心血来潮,点了几例,说要送去。
想着或许能看见景湛,我就向原本送东西的宫女讨来了这活。
还没有跟着嬷嬷走多远。
不期然,我看到了想见到的人。
景湛原本在花园里埋头背书。
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一下便发现了我。
不见的这些时日,小孩胖了些,也高了些。
只是……
我默默打量着,皱起眉。
这衣服,好像依旧不是很合身……
「严嬷嬷。」他道,「让你身边的小宫女过来一下,我有话对她说。」
领路的嬷嬷非常敷衍地行了个礼:「七皇子,娘娘那里还唤奴婢有事,这宫女还要将东西放去小厨房,您稍等一会,等她放了东西就来回话。」
说着,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手脚还不麻利点?」
8
与我想象中的场景,并不相同。
我脚步匆匆跟着嬷嬷放好了东西,见她头一转去了卧房,就知道她是在对景湛扯谎。
心里有些不安。
我揣着手快步按照来路回去。
景湛站在原地等我。
「七皇子。」我照规矩行礼。
景湛撇了撇嘴,立马将我扶起来,扯住我的袖子。
「跟我来。」
他将我领到了他住的地方。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打盹的太监,懒洋洋瞥了我们一眼。
对着景湛,他们具是一副敷衍的模样。
小孩一路将我带到了他的书房。
关上门,他才终于放松了一些,喊了声阿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他道,「我功课落下许多要补,母后宫里的人看我看得很严,我没办法溜出去。」
我摸摸他的头:「只要你过得好,阿蘅不会怪你的。」
生怕隔墙有耳,我犹豫着压低声音:「你在这不好吗?」
景湛吸了吸鼻子。
他耷拉着眉毛,小声道:「母后起初是很好的,只是我……我头一次上太学,和其他兄弟姐妹们差的功课实在太多太多了。」
「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五皇子总爱到处刁难我。太傅几次考教我都落了倒数后,母后对我就有些淡了,下人见风转舵,也跟着有样学样。」
「我找母后身边的人说想讨你过来,可他们都说你身份不够……叫我好好读书再说。」
絮絮叨叨抱怨一阵,他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我的脸色,突然换了话题。
「不过。」他扬起笑脸,「起码现在,阿蘅不用为我吃喝看书奔波了,你也能轻松很多。」
五皇子和景湛无冤无仇。
刻意为难,只有一个原因。
他母亲,晨妃授意。
而皇后,虽然讨了景湛去,但并不多在乎景湛。
起码在景湛没达到她心理预期时,是这样的。
中宫下人敷衍,虽说不苛待,但也没有人关心景湛。
在冷宫活着,吃不饱穿不暖,病了没人管。
出了冷宫,也照样有危险。
晨妃并没有因为宁嫔死去而不在意景湛。
如果没有力量,说不定哪日,景湛就如同宁嫔一样,折在了晨妃的算计下。
我想了又想,蹲在景湛面前,认真道。
「你要认真读书。」我说,「认真读书,皇上皇后越重视你,你就越安全。」
景湛懵里懵懂点头:「我会认真读书的。」
小孩对当年宁嫔的事并不了解多少。
但见我脸色不好,他还是认认真真地重复道。
「我会认真读书的。」
临走时,景湛从书房搜摸了好一阵,找出几块银子和玉佩递给我。
「这是我攒下的,阿蘅你要是缺衣少食,就拿这个去换。」他关切道,「若是缺什么,你就偷偷来找我。」
「我也会努力让母后将你调来的,你再等等!」
我拗不过,将东西揣在荷包,全当帮小孩攒着,等他需要再送回去。
中宫的小门阖上,小孩遥遥招手的身影消失。
看景湛心心念念,我也就没有拆穿他的话。
能调到御膳房,已经是皇后给的恩典。
她若是想调我去中宫,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养大景湛,景湛也看重我。
皇后想养这个孩子,就不会让我在景湛身边再夺得更多的关注。
皇后不想养这个孩子,也不会放我这样粗俗的宫人在景湛身旁,影响中宫形象。
不是他想不想我去,也不是我想不想去。
而是我根本去不了。
我在中宫门口无意识踱步了两圈,心事重重地走了。
那日后,但凡中宫喊御膳房送东西,不论红白案,只要能够得着的,我都抢着去送。
虽然也不是次次都能看见景湛,但只要远远见着小孩,心里就能安定许多。
偶尔人少,他就能拉着我说说话。
出了冷宫后,走到正常的环境,景湛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
说话不再磕巴,也不会动不动掉眼泪。
即便在敷衍的情况下,皇后宫中的伙食还是调养好了他的身体,让他学起来也不吃力。
春去秋来,小孩抽条长大。
短短几年,他不仅补齐了前些年未入太学时所有的功课,也渐渐开始崭露头角,压过了一直针对他的五皇子,获得了皇帝的注意。
皇后也终于开始重视起了这个养子。
景湛有了几个自己的心腹,托人将好消息带给了我。
还来不及为他开心,御膳房外吵吵嚷嚷,传来一道颐指气使的声音。
「谁是姜蘅?」
9
那是个大宫女打扮的姑娘。
几年在御膳房跑腿,我几乎一瞬就认出来。
那是晨妃宫里的贴身宫女,翠玉。
躲也没处躲,我硬着头皮走了出去,躬身行礼。
「翠玉姑娘。」
话音落,一个巴掌落在了脸上。
耳朵嗡鸣,我捂着脸退后两步:「不知道奴婢犯了什么错,惹得姑娘动怒。」
翠玉笑了一声:「今日送去永和宫的糕点犯了娘娘的忌讳,念在你是皇后娘娘提拔来御膳房的份上,只是赏了你一巴掌,已经是恩典了。」
周围太监宫女噤声,具一言不发。
晨妃盛宠数年,膝下有皇子,地位几乎不可动摇。
她想找我不痛快,就算是皇后也不会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多说什么。
更何况,我清楚。
因为景湛,这些不痛快才会找上我。
这些年五皇子和晨妃不间断的针对,让景湛察觉到了不对。
年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向我问了当年的事。
我不希望他沉溺于仇恨之中。
可是宁嫔是他的母亲,这些事情就算我不说,景湛也总会想办法去知道。
我据实告知了一切。
那些旧事,我许多年都未曾开口说。
我以为我会磕磕绊绊,会忘了什么。
然而没有。
我不敢恨,不敢怨,却不是不恨,不怨。
那些执念的种子早在心里生根发芽。
等我回神去看,郁郁葱葱,成了参天大树。
景湛一直在哭。
我不知道他是为没多少记忆的娘亲,还是为我。
或许都有吧。
走出冷宫,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孩子,咬着牙,愤愤对我说。
他要还宁嫔一个清白。
是以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五皇子若是在景湛头上吃了什么亏,宁嫔大概是会想到找我麻烦的。
翠玉来御膳房来得很勤快。
偶尔还会借着让我去永和宫帮忙的说法,将我调走。
各种不致命又磋磨人的招式,都招呼着来。
今日说想吃芙蓉糕,让我做上一大堆,却找各种理由嫌弃责骂我。
明日想要无垠之水煮茶,让我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跪在雨里用窄嘴的花瓶接水。
总有新鲜的花样。
由始至终,晨妃都没有在我面前露过面。
晨妃讨厌我养大了景湛,将这个绊脚石送到了五皇子的跟前惹她不快。
我想,幸好来御膳房之前,我在冷宫待那么几年。
虽然有点难挨,但也没到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
不过是有点丢脸,有点糟蹋我好容易养好了一些的身体。
我估摸着,如果不是觉得我活着,有朝一日还能拿来威胁景湛有价值,晨妃恨不得直接要了我的命。
她并不觉得我这样的蠢人,能意识到她从前做的那些事。
或许意识到了也觉得没什么,毕竟已经过去许多年,我无权无势,掀不起什么风浪。
又或许,她很期待我为复仇,为刁难而对她动手。
只要动手,晨妃一定会想办法将景湛拖进设计中,为难他。
晨妃虎视眈眈,恨不得景湛立刻落马,给五皇子腾位置。
翠玉头次来御膳房找麻烦后,景湛就知道了我被为难的消息。
再三请求皇后都没能成功将我调去他身边,他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若不是皇后和皇上如今看重他,五皇子又跟乌眼鸡似的盯着他,叫他不得脱身。
景湛都想直接搬到御膳房来住。
晨妃折腾我的兴致未消,我除了受着,也没有完全坐以待毙。
这几年攒了银两,如果努努力,加上景湛如今的风头,说不定能弄到一个出宫的名额。
今日难得晨妃没有来找麻烦,我坐在房中,咬着笔头盘算着。
初来御膳房的功夫,上头的人为了讨好皇后,将我分到了单独一间。
后来发现皇后不重视我,倒是给这个优待取消了很久。
近来其他人生怕触霉头,才又给我排挤出来了。
一个人住,我倒是乐得清闲。
我看着名册,正盘算着这几日去询问适龄宫女有没有不想出去的人时。
中宫忽然传话,叫我过去送一趟糕点。
这些年若是有事,景湛偶尔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想找我说说话。
我原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
然而等我进了中宫,跟着嬷嬷推开景湛书房门时。
映入眼帘的,不止有我带大的孩子。
还有一道我曾经在宁嫔身旁看见过的,明黄色的身影。
——那是皇帝。
我仓皇下跪行礼。
景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说起来,儿子能好好长到如今,还是托了她的功劳。」
皇帝笑了声:「这么算起来,也是个忠仆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10
我垂眸,微微昂起头。
皇帝沉默了很久。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看了好几遍。
不仅我拿不准皇帝的意思,就连喊我来的景湛也一样。
他轻声道:「父皇?」
皇帝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开口:「起来吧。」
我起身,将手上的东西奉到皇帝面前,躬身退到稍远一些的距离。
皇帝失笑:「怎么,怕朕会吃了你不成?」
我恭敬道:「奴婢卑微,只是怕会脏了圣上的眼睛。」
皇帝又笑了。
他问了我的名字,又问了我当初在冷宫时怎么给景湛启蒙。
我一一回答。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胆战心惊挑着那些过往说起,他倒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他拍了拍景湛的肩膀:「既然是从小带你的宫女,以后就继续跟着你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就这么又从御膳房,被调到了景湛身边。
景湛原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得逞了,自然高兴得不行。
分别了好几年,小孩对我又能陪在他身边这件事,格外珍惜。
虽说是调过来照顾景湛,但景湛就是让我管着书房,恨不得什么活都不让我沾手。
景湛越过了皇后直接找皇帝要人,也算是逆了皇后的意思。
我原以为皇后会不开心。
可皇后知道后,不仅没有做什么,反而还给我添置了好些衣裳。
她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却只是让我好好照顾景湛。
完全一副以皇帝心意为准的大方模样。
我心里有些不安。
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不安。
进了中宫,晨妃的手再够不到我这里。
好几次在太学外等景湛出来时,和等五皇子的晨妃遇上,对方看我的眼神,又阴又冷,却碍于皇帝重视景湛,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还是不安。
皇帝近来闲散,隔三岔五的就会来中宫坐坐,就连晨妃那边都冷落了。
但凡来了,就一定会来景湛的书房,考教他的功课。
许多时候景湛还未从太学回来便来了,书房坐着无事,便喊我说话。
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景湛被重视是好事。
越被重视,就越能保住性命,更容易去完成他的想法。
只是不出几日,我看着书房中依旧屏退其他宫人,只留我一人侍候的皇帝,忽然意识到我这几日不安从何而来。
我对着池塘里的倒影仔细看了看我的脸。
这几年慢慢养着身体,气色好了些,也胖了些,总不像以前一样如骷髅般吓人了。
就算如此,也只是清秀顺眼。
但是在美人如云的后宫,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别说,我性格被多年蹉跎得逆来顺受,就连当初在宁嫔身
来源: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