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妻子张桂兰洗碗的哗哗水声,也刚好能让我那有些迟钝的左耳,听清新闻联播里每一个字正腔圆的播报。儿子林强打来电话时,我正看到一半,他似乎在那头叹了口气,声音隔着听筒都显得疲惫:“爸,您又把电视开那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妻子张桂兰洗碗的哗哗水声,也刚好能让我那有些迟钝的左耳,听清新闻联播里每一个字正腔圆的播报。儿子林强打来电话时,我正看到一半,他似乎在那头叹了口气,声音隔着听筒都显得疲惫:“爸,您又把电视开那么大声。”
我没作声,默默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减音键。屏幕右下角的数字从35,一格一格,跳到了22。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流的嗡嗡声。
抽屉的右下角,藏着一本旧相册。我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翻开它。第一页就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两个穿着海魂衫的少年,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早逝的哥哥,林卫军。照片背后,是我用钢笔写的字:一辈子的兄弟。每次抚摸这张照片,我都会想起哥哥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卫国,燕子……就托付给你了。”
林强每周三会雷打不动地回我们这儿吃晚饭,但这个月,他已经连续两次在饭桌上反常地沉默。他不像平时那样大谈特谈股票基金,只是埋头吃饭,偶尔扒拉两下手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桂兰给他夹了块排骨,他“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屏幕。这种沉默像一块湿抹布,捂得人心里发闷。
“小强,工作不顺心?”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闪躲,随即又笑了笑,那笑容却不及眼底:“没事,爸,就那样。”
桂兰在旁边擦着手,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老林,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叮咚——”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是楼下王姐,端着一盘刚出炉的槐花饼,说是让我们尝尝鲜。一来二去,桂兰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被热情的寒暄冲散了,像水汽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我没把这当回事。夫妻几十年,总有说不完的零碎话头。可我不知道,有些话,一旦错过了那个瞬间,再想捡起来,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工厂路,哥哥骑着二八大杠,我在后面追。他回头冲我喊:“卫国,快点儿!跟不上啦!”我拼命地跑,胸口却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想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猛然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我胸口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床单湿了一大片。桂-兰被我的动静惊醒,开了床头灯,一见我煞白的脸,吓得魂飞魄散。
“老林!老林你怎么了!”
我抓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摇头。世界在我眼前开始旋转、模糊,桂兰惊慌失措的脸,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离我越来越远。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我要去见我哥了。
1. 病床前的脚步声
再次睁开眼,是刺目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孔,提醒我这里是医院。我的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沿着管子流进我的身体。桂兰趴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头发乱了,眼圈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桂兰……”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她猛地抬起头,先是惊喜,接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你醒了!老林你吓死我了!”她想抓住我的手,又怕碰到针头,只能虚虚地握着我的指尖,滚烫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这是怎么了?”
“急性心梗,医生说再晚送来十分钟就……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病房的门被推开,林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单子,脸上是熬夜后的憔셔和掩不住的疲惫。他看到我醒了,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了眉。
“爸,你醒了就好。医生说你得做个心脏搭桥手术,我已经咨询过了,请最好的专家主刀,费用你不用担心。”他的语气冷静、高效,像在处理一个棘手的项目。
他走过来,站在床尾,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又低头看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
“强子,你……”我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也累了,歇会儿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继续对着手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安静的病房里,依旧清晰可闻:“……对,我爸这边情况暂时稳定了。王总,那个项目不能停,你先按B方案推进,我晚点把详细的邮件发给你……对,对,我在线上跟。”
桂兰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小声点。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走到走廊去打电话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知道他忙,知道他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知道他是在为这个家奔波。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父亲,更像他项目里一个突发的意外状况,需要被迅速、冷静、专业地处理掉。
接下来的几天,林强确实做到了他说的“专业”。他托关系请来了全省最有名的心外科专家,安排了最高级的单人病房,住院费、检查费、专家会诊费……一笔笔钱毫不含糊地交上去。他每天都来,但每次都像一阵风,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和电话会议的嘈杂,待不上半小时就匆匆离开。
他会问我:“爸,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我还没来得及细说,他的手机就响了。他便走到窗边,又是“王总”、“李总”、“合同”、“数据”……
有一次,我想用手机给我那些老同事发个微信,告诉他们我住院了,让他们别担心。可那智能手机我怎么也玩不转,点开微信,不是跳出个广告,就是不知道怎么找到联系人。我急得满头大汗,屏幕上的字小得像蚂蚁。
“强子,你来帮我看看,这个怎么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求助。
他正接着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闻言皱了皱眉,走过来拿过我的手机,手指在上面飞快地点了几下。“爸,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点这里,再点这里……唉,算了,你要给谁发?我帮你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急躁。
“算了,不发了。”我把手机拿回来,放在床头柜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又投入到他的会议里。
我躺在病床上,闭上眼睛。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我能清晰地分辨出走廊上传来的各种脚步声。护士的脚步声,轻快而有节奏;医生的脚步声,沉稳而匆忙;探病家属的脚步声,杂乱而迟疑。
林强的脚步声总是最急促的,从远及近,再从近及远,像一颗永不停歇的陀螺。他走向的,是他的事业,他的未来,他的世界。他只是路过我的病床。
而桂兰的脚步声,总是在病房里,从床边到洗手间,从洗手间到窗台,琐碎,轻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
那天下午,病房门又被推开了。我以为又是林强,有些疲惫地睁开眼。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我许久未见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二叔。”
来人是林燕,我哥哥的女儿。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便服,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的眼睛像极了我哥,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燕子?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我听我妈说的,就赶紧从县里过来了。”她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熟练地帮我摇高了床头,又给我背后垫了个枕头。“我给你熬了点小米粥,暖暖胃。”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护士特有的专业和温柔。我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喊我“二叔”的小女孩。
人在病床上,才听得清谁的脚步声是走向你,谁的脚步声是路过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林燕的脚步声,是走向我的。
2. 一碗粥的温度
手术很成功。专家从我胸口剖开,在我的心脏上搭建了三座新的“桥梁”。麻药过后,是排山倒海的疼痛。我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的伤,疼得我直冒冷汗。
林强请的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手脚麻利,但话不多,脸上没什么表情。喂饭、擦身、翻身,一切都按照标准流程来,精准,但冰冷。她给我喂饭时,勺子总是递得很快,我刚咽下一口,下一口就到了嘴边,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林强来看我,看到护工在,满意地点点头:“爸,你看,这多专业。有她在,你跟妈都能省心。”他说着,又掏出手机,“我给你卡里打了五万,不够再跟我说。”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嗯”了一声。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便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我和护工。她面无表情地给我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玩手机。我胸口疼,心里更堵得慌。
就在这时,林燕推门进来了。
“二叔,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边,先是仔细看了看监护仪上的数据,又俯下身,轻声问我,“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我点点头。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按摩仪,对我说:“这是低频脉冲的,可以缓解一下肌肉紧张,会舒服点。”她把电极片小心地贴在我的肩膀和后背,避开伤口,打开了开关。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紧绷的肌肉果然放松了不少。
护工阿姨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阿姨,今天辛苦您了,接下来我来吧。”林燕对护工说,语气客气但坚定。
护工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收拾东西就走了。林强给她结的是月薪,她自然乐得清闲。
桂兰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安:“燕子,这……这怎么好意思,你还要上班……”
“婶儿,我请了一个月长假。”林燕笑着说,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我就是护士,照顾二叔,我比谁都在行。”
【视角切换:林燕】
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个病人换药。电话那头,我妈的语气火急火燎:“燕子,你二叔住院了!心梗,听说很严重,要做大手术!”
我脑子“嗡”的一声。二叔……
挂了电话,我立刻跟护士长请假。护士长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二话没说就批了。我爸走得早,这些年,二叔二婶没少帮衬我们家。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上卫校的学费,有一大半都是二叔偷偷塞给我妈的。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我连夜坐车赶到市里。在病房门口,我听见表哥林强的声音,他在打电话,谈的是几百万的生意。我心里一沉。我知道表哥有出息,是大老板,但他似乎忘了,病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父亲。
我推开门,看到二叔苍白的脸,他比上次我见他时,老了好多。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这个月,我必须留下来。这不只是报恩,更是我作为侄女,作为一名护士,必须要做的事。我爸不在了,我得替他,守着他的亲弟弟。
【视角恢复:我】
从那天起,林燕成了我的“专属护士”。
她每天早上六点就到病房,先给我用热毛巾擦脸擦手,然后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她熬的粥,种类每天都换,小米南瓜粥、山药排骨粥、皮蛋瘦肉粥……盛在碗里,不烫也不凉,她会先用勺子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一吹,再送到我嘴边。
“二叔,慢点喝。”
我喝下一口,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去,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
她不仅照顾我的身体,也照顾我的情绪。手术后,我变得很烦躁,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有一次,桂兰给我削苹果,不小心把水洒在了床单上,我立刻火了:“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
桂兰吓得不敢说话,眼圈都红了。
林燕走过来,一边麻利地换床单,一边笑着对我说:“二叔,医生说啦,术后脾气大是正常现象,说明你恢复得好,中气足!”
一句话,把我的火气说没了一半。
她还找来很多我年轻时喜欢听的老歌,用手机放给我听。许久不闻的旋律在病房里流淌,我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林强偶尔来,看到林燕在,总是客气地笑笑:“燕子,辛苦你了。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别客气。”然后,他会转向我,开始他的“汇报”:“爸,手术费一共花了二十三万,后续康复治疗的费用我也预存了十万。家里的水电费、燃气费,我都设置了自动代缴。你跟妈就安心,钱的事不用愁。”
他以为,把一切都用钱安排妥当,就是最大的孝顺。
有一次,他走后,我看着床头柜上他放下的那沓厚厚的钞票,心里堵得难受。
林燕正在给我按摩浮肿的小腿,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声说:“二叔,表哥他……也是关心你,只是方式不一样。”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钱能买来护工,但买不来端到嘴边那碗粥的温度,刚刚好。
林强不懂,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懂。
转眼,我在医院住了快一个月,身体渐渐好转,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林强的儿子,我孙子小宝,被他妈妈带着来看我。小宝今年六岁,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他扑到我床边,好奇地看着我胸口长长的疤痕:“爷爷,你这里怎么有条大蜈蚣?”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爷爷生病了,让医生叔叔抓虫子呢。”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凑到我耳边,用他以为很小、但全病房都听得见的声音说:“爷爷,我爸爸说,你这个病很花钱。他说我们家今年的旅游计划都泡汤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桂兰的脸瞬间白了,赶紧把小宝拉开:“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小宝一脸委屈:“我没胡说,爸爸就是这么跟妈妈说的!”
我摆摆手,示意桂兰别骂孩子。我看着小宝清澈无辜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在儿子眼里,我这场病,不仅是个“项目”,还是个“成本”,一个影响了他生活品质的巨大成本。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听见隔壁病房传来压抑的哭声,听见走廊尽头医生和家属的谈话。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台随时可能抛锚的老旧机器。而我的儿子,那个我曾为他遮风挡雨、引以为傲的儿子,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计算投入产出比的负资产。
我悄悄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下,我看到林燕趴在陪护床上,睡得正沉。她为了方便照顾我,晚上就睡在这里。这一个月,她瘦了整整一圈,眼下的乌青怎么也遮不住。
我看着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比疯狂,但我却认为无比正确的决定。
我摸了摸胸口的伤疤,它还在隐隐作痛。但我知道,比这伤疤更痛的,是人心。
我悄悄地给桂兰发了条微信,问她:“咱家那套老房子的房本,在你那儿吧?”
过了很久,她回了一个字:“在。”
我心里有了底。那套老房子,是我父母留下的,是我和哥哥长大的地方。后来哥哥去世,房子就落在了我名下。这些年房价飞涨,那套不起眼的老破小,也值个二三百万。林强一直念叨着,说等我们百年之后,就把那房子卖了,给他换个大平层。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冷笑一声。
他想要的,是房子。而我想要的,是一份人心。
3. 两百四十万的转账
出院那天,天朗气清。林强开着他的大奔来接我,车里开着冷气,皮质座椅散发着金钱的味道。他一边开车,一边还在打着电话。
“……对,下午三点的会,我准时到。你让法务把合同再过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桂兰坐在我旁边,不停地叮嘱:“开慢点,你爸刚出院,经不起颠簸。”
林燕没有跟我们一起走。她说她还要回医院办点手续,晚点自己坐车回去。我知道,她是在给我们一家人留出空间。这个姑娘,心思细腻得让人心疼。
回到家,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一堆各种各样的保健品,包装精美,价格不菲。都是林强买的。
“爸,这些都是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对心脏好。你记得按时吃。”他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像个药剂师。
我点点头,说:“强子,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看了看手表:“爸,我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长话短说。”
“坐下。”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一向温和的我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皱了皱眉,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桂兰也感觉气氛不对,紧张地站在一旁,手在围裙上反复地擦着,这是她紧张时的标志性动作。
我从房间里拿出那本红色的房产证,放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这房子,我卖了。”我平静地说。
林强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卖了?也好。卖了多少钱?正好我最近看中一个楼盘……”
“卖了248万。”我打断他,“税费中介费花了8万,到手240万。”
“240万?”他迅速地心算了一下,“价格还行。那钱呢?爸,你先把钱给我,我这边有个理财项目,年化收益能到8%,总比放银行活期强。”他理所当然地伸出手,似乎那笔钱天生就该属于他。
我看着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钱,我已经给燕子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林强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也停在半空中。他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给谁了?”
“林燕。你的堂妹。”我重复道,“240万,一分不差,全给她了。”
“你——”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碰倒了茶几上的水杯。水洒了一地,就像我们之间骤然破裂的关系。
【情节转折:秘密揭露】
这一幕发生在下午两点的客厅,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也把林强脸上从震惊、错愕到愤怒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你疯了?!你老糊涂了吧!”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愤怒而变了调,“那是我家的房子!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你凭什么给她?她算老几?”
“就凭她在我病床前伺候了一个月!就凭她端屎端尿,没说过一个‘不’字!就凭她是我亲哥唯一的女儿!”我也站了起来,胸口的伤疤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但我顾不上了。
“伺候一个月?伺候一个月值240万?爸,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我给你请了护工,我给你请了最好的专家,我花了几十万给你治病!这些你都看不见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得满脸通红。
“护工?”我冷笑一声,“护工会半夜起来三次,看我的输液管有没有回血吗?护工会记得我不吃葱,把粥里的葱花一根根挑出去吗?护工会陪我聊天,听我讲那些你早就听烦了的陈年旧事吗?”
“那是她的工作!她是个护士!”
“她请了一个月假!她这个月一分钱工资都没有!她瘦了快十斤!你呢?你除了打电话,除了扔下钱,你还做了什么?”
我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像两头被激怒的狮子。桂兰在一旁急得直哭,拉着我的胳膊:“老林,你消消气,你身体刚好……”又去拉林强的:“强子,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
“妈,你别管!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林强一把甩开她的手,死死地盯着我,“爸,我再问你一遍,那钱,你要不要得回来?”
“要不回来。”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那是我自愿给的。是我对我哥的一个交代。”
“交代?好一个交代!”林强气得浑身发抖,他口不择言地吼道:“我看你就是老糊涂了!被一个外人迷了心窍!那钱是留给我买房,给小宝上学的!你把钱给了她,我们怎么办?你想过我们吗?”
血缘是根绳子,有的人用它来捆绑,有的人用它来拉你上岸。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钱而面目狰狞的儿子,心里一片冰凉。我拉扯他长大,供他读书,给他买房娶妻,我以为我给了他全世界。到头来,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会走路的钱包,一本活期的存折。
“那钱,是我的。”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房子在我名下,我有权处置。我给你哥的女儿,不给你这个儿子,我乐意。”
“你——好!好!好!”林强连说三个“好”字,气极反笑,“林卫国,你够狠!这事儿没完!你别后悔!”
他摔门而出,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上的挂钟都晃了晃。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桂兰压抑的哭声,和我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重而疲惫。我慢慢地坐回沙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胸口的伤疤,火辣辣地疼。
4. 冰冷的墙
林强走了。带着一身的怒气和一句“你别后悔”。
从那天起,他真的再也没回来过。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给他发消息,屏幕上只显示一个冷冰冰的红色感叹号——他把我拉黑了。
这个家,瞬间变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窖。我和桂兰之间,也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她不理解我,甚至有些怨我。她觉得我做得太绝,不该一点后路都不给儿子留。
“老林,那可是240万啊!不是两万四!”她不止一次地在我耳边念叨,“强子也是为了这个家,他压力也大。你把钱都给了燕子,他心里能好受吗?”
“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就好受了?”我反问她,“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在哪?他在电话里跟人谈几百万的生意!他儿子都知道我生病花钱,影响了他家旅游!”
“孩子小,懂什么!”
“孩子不懂,大人教的!”
我们开始频繁地争吵。为了一件小事,为了一句话,都能吵得天翻地覆。几十年的夫妻,从未像现在这样,相看两相厌。
争吵最激烈的一次,是在那个狭小的储物间里。我去找过冬的厚被子,桂兰跟了进来,又开始提钱的事。
“你就是偏心!偏心你那个死去的哥!你把燕子当宝,把亲儿子当草!”她哭喊着。
“我偏心?”我气得浑身发抖,“林燕是我侄女,也是我半个女儿!我哥不在了,我不疼她谁疼她?你儿子呢?他心里除了钱,还有我这个爹吗?”
储物间的空间不到五平米,我们的声音在里面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你没良心!”
“你才不可理喻!”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钱!”
“滚!”
我摔上储物间的门,把自己关在里面。黑暗中,我能闻到樟脑丸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伤人的话,句句都像是在讲理。
我知道我伤了她,她也伤了我。我们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只会扎得彼此鲜血淋漓。
那天晚上,我们冷战了。分房睡。我躺在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半夜,我口渴得厉害,想起来找水喝。打开房门,却看见桂兰房间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我看见桂兰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手里拿着的,是林强小时候的照片。她一边看,一边无声地流泪,用手背抹一下,又流出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我默默地退了回去,回到房间,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桂兰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还有我最爱吃的葱油饼。她把早餐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就进了厨房。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正在洗碗。水龙头开着,哗哗的水声,像是在掩盖什么。我走过去,关掉水龙头。
“桂兰。”我叫她的名字。
她没回头,只是用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用力地擦了擦手。我看见她的眼圈还是红的。
我叹了口气,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一僵,随即就软了下来,靠在我的怀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老林……我害怕……”她捶着我的背,“我怕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拍着她的背,喉咙发紧:“不会的,有我呢。”
那天,我们在厨房里站了很久。没有说太多话,但那堵冰冷的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下午,林燕来了。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脸色很凝重。
“二叔,这钱我不能要。”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太多了。我受不起。这钱你拿回去,跟表哥好好谈谈吧。”
我把卡推了回去,态度坚决:“燕子,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底气。二叔能给你的不多,就想让你以后活得硬气一点,不用看人脸色。”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这是二叔欠你爸的。你拿着。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替我,替你爸,做点有意义的事。”
林燕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她用力地点点头,把卡收了起来。
她走后,桂兰看着我,眼神复杂:“你早就想好了?”
我点点头:“我想让这钱,活起来。而不是变成一堆钢筋水泥,或者躺在银行里,变成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视角切换:林强】
我把车停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却没有马上上去。我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老婆的脸浮现在眼前。
“林强,你跟你爸置什么气?那是他自己的钱,他愿意给谁就给谁!”
“那不是他的钱!那是我们家的钱!是留给小宝的!”我冲她吼。
“小宝小宝,你张口闭口就是小宝!你爸生病的时候,你管过几天?都是燕子在照顾!人家拿那笔钱,不亏心!”
“我没管?我请的专家,我交的住院费,那几十万不是钱吗?”
“钱钱钱!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爸要的是钱吗?他要的是你这个人!”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我烦躁,我委屈,我甚至觉得愤怒。我做错了什么?我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给我爸最好的医疗条件,这难道不是孝顺吗?
那个老头子,他就是偏心!他心里只有他那个死去的哥,只有林燕那个外人!240万,说给就给了,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是我规划了多久的未来啊!换个学区房,给小宝报最好的国际学校,送他出国留学……现在全泡汤了!
我爸的核心缺陷就是他的“老好人”式的固执,总觉得亏欠了他哥,这种亏欠感让他做出了不理智的决定,完全不考虑自己亲生儿子的感受和家庭的未来。他这一手,直接打乱了我所有的人生规划。我的愤怒,我的不解,都是源于此。他根本不懂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以为亲情能当饭吃。可现实呢?没有钱,寸步难行!他这一病,已经花掉了我近一年的积蓄,现在又把最后的底牌给了外人。我怎么能不气?
【视角恢复:我】
冷战还在继续。只是家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桂兰不再提钱的事,只是默默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她会算好时间,提醒我吃药。会在我晚上看电视睡着时,给我盖上毯子。
有一次,电视机的声音又被我调到了35。桂兰走过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而是递给我一张宣传单。
“楼下新开了家助听器店,明天有专家义诊,我们去看看?”她说。
我愣住了。这些年,我的听力越来越差,尤其是左耳。林强和桂兰都提过好几次,让我去配个助听器,但我总觉得那是老年人的标志,死活不肯去。我觉得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这是我那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看着桂兰期盼的眼神,第一次没有拒绝。
“好。”我说。
电视机的声音,不知何时被她调到了22。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刺耳,反而觉得,刚刚好。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些年,不是他们说话声音小,也不是电视声音不够大,而是我的心门,关得太紧了。有些话,我不是听不见,而是不想听。
我固执地守着我对哥哥的承诺,守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却忽略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感受。我的这个缺陷,让我拒绝了儿子的建议,伤害了妻子的感情,也差点毁了这个家。
5. 一声“爸”
我去配了助听器。世界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我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能听见桂兰在厨房里切菜的笃笃声,能听见挂钟秒针每一次轻微的跳动。
原来我错过了这么多声音。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我和林强之间,那道裂痕依然存在。他没有再联系过我,我也没有主动找过他。我们就像两个赌气的孩子,都在等对方先低头。
转眼,就到了年底。天气越来越冷。
一天,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君子兰浇水,桂兰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走过来。
“老林,你看,这是燕子发在朋友圈的。”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是几张照片。第一张,是一个挂牌仪式的照片,红色的背景板上写着:“‘卫燕’慢病家庭关怀基金成立仪式”。照片里,林燕站在中间,笑得恬静而灿烂。
第二张,是一份基金的说明。基金的资金来源,是我给她的那240万。基金的宗旨,是为那些因家人罹患慢性病、重病而陷入困境的家庭,提供长期的、非医疗的援助。比如,为需要长期卧床的病人提供专业的护理培训,为分身乏术的家属提供临时的喘息服务,为贫困的病患家庭提供一定的生活补助。
基金的名字,“卫燕”,取了我名字里的“卫”,和她名字里的“燕”。
第三张,是林燕写的一段话:“我父亲走得早,是二叔二婶把我拉扯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也是二叔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这笔钱,与其说是我个人的财富,不如说是亲情的传承。我希望用它,去帮助更多像我们一样的家庭,让更多在病痛中挣扎的人,感受到一丝温暖。这,也是我父亲和二叔,最想看到的。”
我看着那段话,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别过脸去,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桂兰在我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有心了。”
我们用半辈子教孩子走路说话,却忘了教他们如何回头看看。
林燕回头了。而我的儿子,还在往前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给林强发了一条微信。他虽然拉黑了我,但桂兰的微信还在。
“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咱家楼下的公园等你。有话跟你说。”
第二天,我穿戴整齐,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公园。冬日的公园很萧瑟,只有几个老头在下棋。我找了个长椅坐下,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九点五十,九点五十五,十点……
他没有出现。
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起身回家。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公园的入口处。是林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比上次见时,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坐下,只是站着。我们相对无言。
“找我……什么事?”他先开了口,语气生硬。
我拍了拍身边的长椅:“坐下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但和我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和解场景:公园黄昏时分(改为冬日清晨)】
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惨白地照在我们身上。
“燕子的事,你看到了吧?”我问。
他“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地面。
“那笔钱,我给得不后悔。”我说,“我知道你怨我,觉得我偏心,觉得我把你的钱给了外人。”
他没说话,但紧抿的嘴唇,说明了一切。
“强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卖房子吗?”我看着他,“我躺在手术室里,被推向那扇冰冷的大门时,我想的不是钱,也不是房子。我在想,如果我下不来手术台,我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
“我想到了你哥,我答应他要照顾好燕子。我做到了吗?我好像没怎么做到。我总觉得,以后还有时间。可那一次,我真怕没有‘以后’了。”
“我也想到了你。我想,我给你留下了什么?一套房子?一笔存款?然后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躺在病床上,你儿子也用同样的方式对你,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最贵的护工,然后转身去处理他的‘项目’,你会是什么心情?”
林强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给你那240万,不是让你去买更大的房子,换更好的车。我是想给你买个教训。我想让你知道,人与人之间,尤其是亲人之间,光靠钱,是撑不起来的。心,比钱重要。”
“我把钱给燕子,一来,是全我对我哥的情义。二来,我是想让你看看,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会怎么用这笔钱。她没有拿去买包,没有拿去挥霍,她把它变成了一束光,去照亮更多的人。这,才是我林家的人,该有的样子。”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害怕。你病得那么重,我怕……我怕没钱给你治病,我怕失去你……”
他低下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冬日的寒风里,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着他,心里最硬的那块地方,也软了下来。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你怕。爸也怕。但是,强子,支撑一个家走下去的,不只是钱。还有人心,有情分,有那碗刚刚好的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又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得老高,有了些许暖意。
“回家吧。”我说,“你妈……包了你最爱吃的酸菜饺子。”
他站起来,跟着我,往家的方向走。走到楼下,他突然快走几步,在我前面,帮我推开了单元楼沉重的铁门。
“爸,您慢点。”
6. 未完的话
那次公园谈话之后,林强变了。
他还是那么忙,但每周三的家庭晚餐,他不再迟到早退。他会放下手机,陪我聊聊天,听我讲那些他听了不下八百遍的“想当年”。他会耐心地教我怎么用手机清理内存,怎么发朋友圈。虽然他还是会偶尔不耐烦地“啧”一声,但马上又会放缓语速,一遍一遍地演示给我看。
他还主动报名,成了“卫燕”基金会的第一个志愿者。周末的时候,他会开着他的大奔,去给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送米送油。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看到他笨拙地帮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大爷擦背,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桂兰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不再念叨那240万,而是热衷于研究各种养生菜谱,变着花样地给我和林强做好吃的。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亲情到最后,不是看你给了多少,而是看你还剩下多少。
我们家,在失去240万之后,剩下的东西,似乎更多了。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戴上助听器后,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听力比以前还好。
那天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调到了18。这是一个我和桂兰都觉得很舒服的数字。新闻里正在播报,“卫燕”基金会获得了市里的公益奖项,林燕作为代表上台领奖。
电视里的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自信,从容。她说:“我特别感谢我的二叔,是他教会我,善良比金钱更重要。”
我看着电视,眼眶有些湿润。桂兰在一旁,也悄悄地抹着眼睛。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强打来的。
我拿起手机,划开接听键。
“爸。”电话那头,是林强沉稳的声音。
“嗯。”我应了一声。
“明天……我带小宝回去看你。”
“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又说了一句:“爸,那件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对不起”。
我也想跟他说点什么。我想说,“没关系,爸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
“爷爷!明天我要吃奶奶包的饺子!”电话那头,传来了小宝清脆的喊声。
林强在那头笑了:“好,让你奶奶给你包。”
我拿着电话,也笑了。那句到了嘴边的“没关系”,最终没有说出口。
有些话,说不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电话挂断了。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桂兰走过来,把一杯温水放在我的手边。电视里,新闻已经播完,开始播放天气预报。
“明天,晴,偶有小风,适宜……家庭团聚。”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刚刚好。
来源:温柔葡萄2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