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南瓜,我从开春就伺候着,浇水、施肥、打杈,连晚上做梦都梦见它藤蔓上挂着的金黄色,沉甸甸的,像个睡熟了的胖娃娃。
我那颗准备送去镇上评个奖的大南瓜,不见了。
那南瓜,我从开春就伺候着,浇水、施肥、打杈,连晚上做梦都梦见它藤蔓上挂着的金黄色,沉甸甸的,像个睡熟了的胖娃娃。
老头子走得早,儿子又在城里,这二分大的菜园子,就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念想,也是我跟村里人显摆的资本。
可现在,那根连着瓜蒂的藤,被人用刀子齐刷刷地割断,断口还新鲜着,淌着绿色的汁液,像是在哭。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天灵盖。
谁干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除了我东边那个姓李的婆娘,没别人。
李凤琴,我那邻居,一个把“薅羊毛”刻在骨子里的女人。
她家的菜园子,永远是稀稀拉拉几根杂草,可她家的饭桌上,一年四季就没断过新鲜蔬菜。
哪来的?还不都是从我这儿“顺”走的。
今儿掐两根黄瓜,明儿拔几棵青菜,后天又顺手牵羊摸俩西红柿。
起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邻里邻居的,为几根菜撕破脸不好看。
可她倒好,把我当成了免费的菜篮子,越拿越顺手,越拿越理直气壮。
我暗示过,我敲打过,甚至指桑骂槐过。
有一次我当着村里几个老姐妹的面,大声说:“哎呀,最近这菜园子闹贼,也不知道是黄鼠狼还是什么两只脚的,专挑好的下手。”
李凤琴当时就在旁边,脸皮比城墙还厚,笑呵呵地接话:“王大姐,你这菜种得好,连黄鼠狼都惦记,说明是真好!”
我被她这话噎得半天喘不上气。
可这次不一样,这南瓜是我的心头肉,是我的奖状啊!
我怒火中烧,连手都忘了洗,带着一身泥就冲到了她家门口。
“李凤琴!你给我出来!”
我一嗓子,吼得她家院里的鸡都扑棱着翅膀乱飞。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凤琴端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正“刺溜刺溜”地喝着玉米糊糊。
看见我,她眼睛都没抬,慢悠悠地说:“哟,王大姐啊,吃了没?没吃进来喝一碗?”
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偷我南瓜的不是她,而是天兵天将。
我气得直哆嗦,指着她的鼻子骂:“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我那大南瓜呢?”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
“南瓜?什么南瓜?王大姐,你一大早跑我这儿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被她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你敢说你没去我园子里?你敢说你没看见我那金灿灿的大南瓜?”
“我看见了啊。”她承认得倒痛快,“长得是真好,跟个小金猪似的,谁看了不稀罕。”
她咂咂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那你还给我!”我伸出手。
“给你什么?”她把碗底的糊糊舔干净,一脸茫然,“我就是看着好,夸夸而已,你这人怎么赖上我了?”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王大姐,说话得讲证据。”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玉米碴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你南瓜了?你可别血口喷人,我李凤琴穷是穷了点,可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这话说得,村口贞节牌坊都得给她挪个地儿。
我气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
我知道,她肯定把南瓜藏起来了,死无对证。
跟这种人,你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
“好,好你个李凤琴!”我指着她,手都在抖,“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扭头就走,身后传来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哎,自己东西看不好,倒怪邻居,什么人嘛……”
我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空荡荡的瓜藤,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委屈,不甘,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老头子在的时候,谁敢这么欺负我?
他是个木匠,手艺好,人也实在,村里谁家有事都爱找他帮忙。那时候,李凤琴见了我,都是“王大嫂长,王大嫂短”地叫着,别提多亲热了。
可人一走,茶就凉了。
我越想越心酸,越想越觉得这村子待不下去了。
我掏出我的老年机,翻出儿子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儿子赵强嘈杂的声音,还伴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喂,妈,怎么了?”
我一听见他的声音,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哭出了声:“强子……”
“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儿子在那头急了。
我抽抽搭搭地把南瓜被偷、李凤琴耍无赖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儿子听懂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叹息。
“妈,为这点小事,不至于。一个南瓜而已,我明天在网上给您买两个更大的,给您寄回去。”
我愣住了。
一个小南瓜?
那不是一个南瓜,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尊严!
“你懂什么!”我冲着电话吼,“那是我种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能一样吗?”
儿子在那头被我吼得没声了。
我知道我话说重了,可我控制不住。
“妈,您别生气。”他放缓了语气,“那您想怎么办?要不,我给村长打个电话?”
“村长?”我冷笑一声,“村长来了又能怎么样?她死不承认,谁有办法?上次她拔我葱,我找到村长,村长怎么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让我大度点!”
大度,大度,我的园子都快被她搬空了,我还怎么大度?
“那……那怎么办啊?”儿子显然也没辙了。
我吸了吸鼻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
“强子,我去你那儿住。”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心一沉,知道这个要求让他为难了。
他刚结婚没两年,儿媳妇小林是城里姑娘,我一个农村老太太过去,怕是会给他们添麻烦。
“妈……”他犹豫着开口,“您来是好事,我跟小林都欢迎。就是……我们这儿是楼房,没院子,您住得惯吗?而且我跟小林白天都上班,就您一个人在家,会闷的。”
“我不怕闷。”我语气坚决,“我就是不想再看见那个姓李的婆娘了,看见她我就堵心!我就想换个地方清静清静。”
“行,妈,那您收拾收拾,我这周末就开车回去接您。”
儿子答应得很干脆,我心里却五味杂陈。
挂了电话,我看着这间我和老头子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看着窗外那片我侍弄了半辈子的菜园,心里空落落的。
这真是我想要的吗?
可一想到李凤琴那张无赖的脸,我又觉得,走,必须走。
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周末,儿子的车停在了院门口。
我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老头子的照片。
村里人看见了,都围过来问。
“王大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城里儿子家住几天。”我淡淡地回答。
李凤琴也从门里探出头来,看见这阵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走过来,假惺惺地说:“哎哟,王大姐,这是要去享福了啊?也是,儿子有出息,就该去城里。这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被她气走的,而是迫不及待要去攀高枝一样。
我懒得理她,拉开车门就要上车。
她又凑过来说:“王大姐,你这一走,这菜园子可就没人管了,多可惜啊。要不,我帮你照看着?”
我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不用你假好心。它就是荒了,烂在地里,也跟你没关系。”
说完,我“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对儿子说:“开车。”
车子缓缓驶出村子,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越来越小的老屋和那片绿色的菜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再见了,我的南瓜,我的黄瓜,我的西红柿。
再见了,我跟老头子的家。
到了城里,一切都是陌生的。
高楼大厦像一排排巨大的鸽子笼,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嘈杂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儿子家在十八楼,两室一厅,装修得很漂亮,就是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儿媳妇小林是个挺好的姑娘,对我客客气气的,给我买了新拖鞋,新睡衣,还特意去超市买了一大堆我爱吃的菜。
“妈,您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这终究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那个能闻到泥土芬芳的小院里。
刚开始的几天,我还觉得新鲜。
跟着小林去逛超市,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我眼花缭乱。
去公园看大妈们跳广场舞,那音乐震天响,比村里唱大戏还热闹。
可新鲜劲儿一过,日子就变得漫长而无聊。
儿子和儿媳妇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
偌大的房子里,一整天就我一个人。
电视里的节目看不懂,那些明星我一个也不认识。
想找个人说话,邻居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住了半个月,连对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最受不了的,是这儿的菜。
超市里的菜,看着光鲜亮丽,水灵灵的,可吃起来,一点菜味儿都没有。
黄瓜不脆,西红柿不甜,茄子吃着像棉花。
我念叨了几句,小林听见了,第二天特意去了一个什么“有机蔬菜”店,买回来的菜价格贵得吓人。
“妈,您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我尝了,是比超市的强点,但跟我自己种的,还是没法比。
我那园子里的菜,是用农家肥浇灌的,是喝着山泉水长大的,那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香甜。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我那片菜园子。
梦见春天我翻地的场景,梦见夏天我浇水的场景,梦见秋天满园瓜果的场景。
我还梦见了李凤琴,梦见她扛着我的大南瓜,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常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儿子家的阳台也挺大,但只放了一台洗衣机和几盆不开花的绿萝。
我看得心痒痒。
这么大的地方,要是给我,我能种出一片小菜园来。
我跟儿子提了一嘴。
“强子,要不,妈在阳台上弄两个泡沫箱子,种点葱,种点香菜?”
儿子一脸为难:“妈,这……物业不让。说影响美观,还容易漏水,弄脏楼下。”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
在城里,我成了一个彻底的闲人,一个废人。
我不会用电脑,不会玩手机,除了做饭和打扫卫生,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拔离了土地的植物,根须暴露在空气里,正在一点点枯萎。
我开始频繁地给村里的老姐妹打电话。
“喂,张大姐啊,我,翠花。”
“哎哟,翠花,你在城里享福怎么样啊?”
“好,好着呢。”我嘴上说着好,心里却苦得像黄连。
我旁敲侧击地问村里的事,问我的菜园子。
“我那园子,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张大姐叹了口气,“你走了以后,没人管,草长得比人还高,里面的菜都烂地里了,可惜了。”
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那……李凤琴呢?她没去我园子里?”
“她?”张大姐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屑,“她倒是想去,可里面都荒了,她也看不上啊。她现在改去祸害西头老刘家的韭菜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庆幸的是,她没再糟蹋我的地。
难过的是,我的地,已经不值得她糟蹋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春天,夏天,秋天,又到了冬天。
我在城里待了快一年了。
我学会了用遥控器换台,学会了用微波炉热饭,甚至在小林的帮助下,学会了用手机视频聊天。
可我越来越想家。
那种想,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时时刻刻,像一根细细的针,不停地扎着我的心。
我想念村口的歪脖子槐树,想念村东头那条清澈的小河,想念清晨的鸡鸣和傍晚的炊烟。
我最想念的,还是我那片荒芜的菜园。
哪怕它已经长满了杂草,但在我心里,它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过年的时候,儿子提议:“妈,今年过年,咱们出去旅游吧?去南方,暖和。”
我摇了摇头。
“强子,妈想回村里。”
儿子和小林都愣住了。
“妈,您不是说不想看见那个李凤琴吗?”
“一年了,气也消了。”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再说,我想回去给你爸上柱香。”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儿子沉默了半天,点了点头:“行,妈,那咱们就回去过年。”
回村的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零星的雪花。
车子开进村口,我的心就“砰砰”地跳了起来。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歪脖子槐树光秃秃的,小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只是村里好像更冷清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
车子停在我家院门口。
我推开车门,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清冽的、带着泥土味的甜。
“妈,我跟小林先把东西搬进去,您慢点。”
我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绕到了屋后。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害怕看到那片荒草丛生的景象。
可当我绕过墙角,看清菜园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愣在了原地,像个木雕。
这……这是我的菜园子吗?
哪里有什么荒草?
整个园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得不像话。
地垄被重新规整过,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
虽然是冬天,地里却不是空的。
一排排的大白菜,被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士兵。
另一边,是绿油油的菠菜和蒜苗,在寒风中挺立着,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东墙根下,还用竹竿和塑料薄膜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暖棚,里面隐约能看见西红柿的红和黄瓜的绿。
这……这简直比我自己在的时候,打理得还好!
是谁?
是谁干的?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难道老头子显灵了?
我颤抖着,一步步走进园子。
土地是松软的,踩上去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弹性。
我走到那片白菜地前,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棵,菜叶厚实,包得紧凑,入手冰凉,却带着一种生命的温度。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是邻居李凤琴家的后门开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李凤琴提着一个粪桶,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也看见了我。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比一年前我见到的时候,瘦了,也黑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白丝。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胶鞋。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她手里的粪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深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裤腿。
“你……你回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干涩。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这满园的生机,心里翻江倒海,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
“这是……你干的?”我指着菜园,声音也有些发颤。
李凤琴低下头,双手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使劲搓着。
“我……”她嗫嚅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我看它荒着可惜……”
可惜?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真实呢?
一个连自家园子都懒得除草的人,会觉得别人家的园子荒着可惜?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语气冷了下来,充满了戒备。
我可不相信,一个偷了我南瓜的人,会突然发善心,帮我种地。
这里面肯定有鬼。
说不定,她把这地当成她自己的了,种出来的菜都拿去卖了。
想到这,我心里的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李凤琴,我告诉你,这地是我的,这菜也是我的!你一根都别想拿走!”
李凤琴被我吼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撒泼耍赖,只是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这反常的模样,让我准备好的一肚子骂人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儿子赵强从屋里出来了。
“妈,您怎么站这儿啊?快进屋,外面冷。”
他看见了李凤琴,也看见了这焕然一新的菜园,脸上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李婶?”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这菜园子……”
李凤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抬头看着赵强,嘴唇哆嗦着,眼圈“刷”地就红了。
“强子,你……你跟你妈说,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下,连我都懵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
“李婶,您别哭啊,有话好好说。”赵强走过去,想扶她,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我对不起你妈……”李凤琴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偷了你家的南瓜……”
她竟然承认了!
当着我和我儿子的面,她亲口承认了!
我愣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
这一年来,我幻想过无数次跟她对质的场景,可没有一个场景是这样的。
“我……我那时候是鬼迷心窍了……”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原来,就在我走后不久,李凤琴的儿子,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为了给儿子治病,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儿媳妇嫌她家穷,也嫌她儿子成了半个残废,吵着闹着要离婚,最后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
一连串的打击,让李凤琴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
“那段时间,我天天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我儿子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是我孙子哭着喊奶奶的样子……”
“我没钱,什么都做不了。有一天晚上,我路过你家菜园,看见里面荒草长得那么高,我心里就……就特别难受。”
“我就想啊,王大姐把这地侍弄得多好啊,就这么荒了,太可惜了。我就想,要不,我来替她管着。”
“一开始,我就是拔拔草,浇浇水。后来,我就想着,空着也是空着,就撒了点种子。”
“我没想着要这菜,我就是……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不干点活,我就要疯了。”
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卑微和恳切。
“强子,大姐……我把这菜种出来,一部分给我儿子送去,让他补补身子。剩下的,我都拿去镇上卖了。”
听到这,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她还是为了钱。
“卖的钱呢?”我冷声问。
李凤琴像是被我的话刺了一下,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包。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很多一块的毛票。
钱被她压得平平整整,但边角都已经磨损了。
“钱……钱都在这儿。”她把布包递到我面前,“我一分都没动。每一笔,我都记了账。”
她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那是一个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封皮都卷了角。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五月三日,卖菠菜,三块五。”
“五月六日,卖黄瓜,八块。”
……
“十二月十日,卖大白菜,五十块。”
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我翻着那本账本,手开始发抖。
账本的最后一页,写着一个总数:一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大姐,我知道这点钱,比不上你那南瓜金贵。可这是我……我的一点心意。”
“你那南瓜,是我不对。那天我……我儿子打电话来说手术费不够,我急疯了,就……就动了歪心思。我把它卖了,卖了三百块钱,都给你儿子寄过去了。”
她说完,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我站在那里,拿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我恨了她一年,怨了她一年。
可现在,我发现我竟然恨不起来了。
一个能把一块五毛钱都仔仔细细记下来的人,一个能把荒地变成菜园的人,她的心,能坏到哪里去呢?
她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路的可怜人。
“妈……”儿子在我身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看着李凤琴。
我走上前,把那个布包和小本子,重新塞回了她的手里。
她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大姐,你……”
“这钱,我不要。”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儿子看病,比我需要。”
“不,不行!”她把手缩了回去,像是被烫到一样,“这我不能要!我偷了你东西,我不是人,我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我说给你,就给你。”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当……就当我给你儿子包的红包了。”
我又看了一眼这满园的菜。
“还有这些菜,你也别卖了。留着自己吃,给你儿子送去。他身子虚,是该好好补补。”
李凤琴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瞬间,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像这冬日里的雪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那天晚上,我留李凤琴在我家吃了晚饭。
饭桌上,有她种的大白菜,有她种的菠菜,还有她从暖棚里摘来的西红柿。
味道,跟我自己种的一模一样。
儿子和小林看着我们俩,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大概想不通,一个小时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怎么这会儿就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通。
或许,这就是我们乡下人的逻辑吧。
恨的时候,能恨到骨子里。
可一旦那层窗户纸捅破了,那点恨,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毕竟,在这片土地上,我们都是靠着泥土,靠着邻居,活下去的。
吃完饭,李凤琴主动留下来帮我收拾碗筷。
我们俩在厨房里,谁也没说话,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大姐,这园子,以后我还帮你看着。等你回城里了,我接着种。”
我笑了笑。
“我不走了。”
“啊?”李凤琴愣住了。
“我不回城里了。”我看着她,又看着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城里再好,也没有土。人啊,脚不沾着土,心里就不踏实。”
儿子和小林本来还想劝我,但看到我和李凤琴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他们大概也明白了,有些东西,是高楼大厦给不了的。
这个年,我过得特别舒心。
我和李凤琴,成了一对奇怪的“搭档”。
我们一起给菜地施肥,一起给暖棚加固,一起商量着开春了要种点什么新品种。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我的心里,也重新找回了那种脚踏实地的安宁。
村里人看着我们俩整天形影不离,都觉得不可思议。
张大姐悄悄问我:“翠花,你真不记恨她了?”
我笑着摇摇头。
“有啥好记恨的?她帮我把地种得这么好,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是啊,感谢。
我不仅感谢她让我的菜园免于荒芜,更感谢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候,恨一个人,其实是在惩罚自己。
而原谅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犯了错却知悔改的人,其实是放过了自己。
开春的时候,李凤琴的儿子回来了。
腿虽然还有点跛,但精神头好多了。
他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说他妈给他讲了所有的事情,说对不起我。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一阵感慨。
这片土地,不仅能长出五谷杂粮,也能长出人心和道义。
那年春天,我和李凤琴把菜园扩大了。
我们不仅种菜,还种了果树,养了鸡鸭。
儿子看我在这儿过得开心,特意给我寄来了一大笔钱,说是我的“农业发展基金”。
他还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教会我怎么用微信,怎么开直播。
我试着开了个直播间,名字就叫“王大姐和李大姐的菜园子”。
没想到,竟然火了。
城里人看着我们从地里现摘的蔬菜,看着我们喂的土鸡下的蛋,都眼馋得不行。
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
我和李凤琴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我们用赚来的钱,不仅还清了她家的债务,还把村里几户困难人家的荒地都承包了下来,带着大家一起干。
我们的菜园子,变成了村里的“扶贫基地”。
一年后,当我再次站在我的菜园前,我看到的,早已不是那二分大的小天地。
它是一片连接着希望的田野。
李凤琴站在我身边,看着满园的翠绿,感慨地说:“大姐,真想不到,一年前,我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我感觉这日子,越过越有劲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
“是啊,人活着,谁还没个过不去的坎儿呢?迈过去了,前面就是一片艳阳天。”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知道,这片土地,不仅治愈了她,也治愈了我。
它让我们明白,邻里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那道墙,而是推开门,伸出手,一起把日子过好的那份心。
来源:微笑得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