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想写写父亲,这个念头盘旋心头已久,却总因自惭笔拙与疏懒而搁置。今日读罢陈开平老师的《空中学校》,心潮难平,终于下定决心,无论文字如何粗粝,也要记下父亲那跌宕起伏的一生,以及他那如大山般深沉、如溪流般细腻的父爱。
想写写父亲,这个念头盘旋心头已久,却总因自惭笔拙与疏懒而搁置。今日读罢陈开平老师的《空中学校》,心潮难平,终于下定决心,无论文字如何粗粝,也要记下父亲那跌宕起伏的一生,以及他那如大山般深沉、如溪流般细腻的父爱。
父亲应该是个命运多舛的人。年仅五岁,祖父离世,无奈之下,祖母选择了改嫁。于是,父亲有了继父,我们有了爷爷。
说到此处,不得不提这位爷爷(我的继祖父)。他出身贫寒,骨子里却流淌着不合时宜的“小资”情调。他不喜躬耕田地,偏爱山林狩猎与牌桌消遣。爷爷嗜茶好酒,那份讲究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喝茶必先将茶叶置于小罐内,在火边细细烘烤,待香气四溢,方注入沸水,那缕缕茶香仿佛至今萦绕鼻尖;喝酒则必在酒瓶里加糖,再放入火炉上的炊壶里温热。儿时曾偷尝过爷爷温的酒,甜软温润,滋味甚好。令人称奇的是,如此好酒,爷爷却从未醉过。父亲回忆中也说,爷爷酒量深且自持,极有分寸。爷爷还吸旱烟,却极是干净利落,绝不随地吐唾,若见谁吸烟陋习难改,他总会出言规劝。然而,在那个崇尚艰苦朴素的年代,爷爷这份对生活情趣的执着,显得格格不入,劳作既少,收入微薄,家中常是窘迫不堪。但这位没有亲生骨血的爷爷,却将我们几个孙辈视如己出,倾注了满腔慈爱,至今思之,心头暖意犹存。(若得闲暇,定当另文详述,以寄追思。)
常说“生活不论贫富,活得是一种态度”,这话在爷爷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他这份对生活细节的讲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父亲。父亲在物质上虽不及爷爷那般“精致”,但在个人形象上,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整洁与体面。再破旧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也总是板板正正。大山里交通闭塞,背篓是生活的必需,每次父亲背起沉甸甸的背篓,总要仔细抻平被压住的衣襟,不让它起大的褶皱。即便农活再繁重忙碌,父亲的头发也从不会蓬乱如草,稍有凌乱,他便会蘸点清水,让发丝服服帖帖。胡须更是打理得勤,一把剃刀常伴左右,三两天便刮得干干净净。因着这份讲究,乡邻们常笑言父亲“不像个种田人,倒像个教书先生”。然而,父亲又确确实实是方圆数里公认的庄稼好手。或许在他心中,这份体面是对自身尊严的守护,又或许,是那几年的学堂熏陶,让他心底始终认同自己是个“识字人”。
父亲能走进学堂,得深深感激爷爷。在那食不果腹的年月,一个本不勤于稼穑的继父,能毅然决然送孩子去读书,这份胸襟对父亲已然是莫大的恩情。那时的穷困,从父亲常提及的一件往事可见一斑:一次上学遇暴雨,爷爷送父亲上学。过涨水的小溪时,父亲脱下唯一的一条裤子放入背篓,赤身蹚水,行至河心,急流冲得他一个趔趄,背篓里的裤子瞬间被卷走!幸得乡邻好心人解下自己的短裤相赠,父亲才免于窘迫。因无裤可穿,父亲竟因此休学月余。
家贫难掩天资。即便常因困顿耽误学业,父亲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他保留下的成绩单和作业本,在后来我们翻看时,上面几乎清一色是代表优秀的“五分”。然而,再优异的成绩,都敌不过一个“穷”字,高小(即小学六年级)毕业后,父亲终究未能叩开初中的大门。那份刻骨的遗憾与不甘,想必长久地啃噬着他的心。
高小毕业的父亲回到大队,当了一名核算员。在文盲遍地的偏远山区,父亲已是乡亲们眼中的“文化人”。他酷爱读书,幼时家中便有《三国演义》《水浒传》《欧阳海之歌》《警世通言》等书籍。受其熏陶,我小学时便已囫囵吞枣地翻阅过这些书,虽懵懂不解其深意,却早早尝到了阅读的甘甜。每逢雨天或农闲,父亲手中总捧着一卷书,这习惯也如种子般播撒在我们兄妹心田,饭桌上常是一人一书的光景。不识字的母亲每每感叹:“就我和你们爷爷不看书啊!”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羡慕与遗憾。
父亲辍学归家,家中添了个劳力,日子本应稍缓。无奈祖母体弱多病,常犯“心口疼”(疑是心脏病),父亲常需奔波求医问药。加之“成分”不好,动辄被拉去批斗会。生活,就在这苦熬中一点点推移。父亲十七岁那年,祖母也撒手人寰!爷爷是散淡的山野之人,养家的重担,彻底压在了父亲尚显稚嫩却已过早成熟的肩头。祖父离世时,父亲尚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幼童;而祖母病逝,父亲已是饱尝艰辛的早熟青年。然而他没有被悲痛击垮,没有从此消沉颓废,反而在重压迅速成长为一个刚毅的男人,扛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二十岁那年,经人牵线,父亲迎娶了母亲。母亲没读过多少书,却是一位勤劳淳朴、心地善良的女子。她的到来,如同温暖的炉火,驱散了父亲与爷爷生活中的孤寂与寒凉。从此,父亲身边多了一位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伴侣。再后来,我们兄妹四人相继降生,这个家终于有了喧闹的生机与融融的暖意。
父亲读过几年书,喜好阅读,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四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必提前数日来请父亲书写对联。到了正期,父亲又常被委以“账房先生”(写礼单)的重任。儿时过年,家中必是红纸铺陈,墨香四溢,父亲挥毫,为每个门楣贴上喜庆的春联,那红底黑字的祝福,我们或许不全然认得,但那份即将过年的雀跃欢欣,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在乡村,父亲算得上心灵手巧,多才多艺。背篓是山里人的命根子,用久了,背系(背带)难免损坏。更换或修补背篓系是个技术活,会者不多,父亲便是其一,常有人登门求助。那时乡下没有理发店,父亲自学了理发手艺,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便是全部家当,每逢雨天,家中总有几位乡邻排队等着父亲“操刀”。父亲还会补鞋,贫穷的年代,雨靴胶鞋破了洞是万万舍不得扔的,父亲自备胶水和小锉,乡邻们破损的鞋子便源源不断送来。雨天的屋檐下,夜晚的油灯旁,父亲总是忙碌着。无论是补鞋、理发还是修背篓,父亲从未收取分文,材料也是自贴。母亲贤惠,遇上来帮忙的乡邻赶上饭点,总热情留饭,家中饭桌时常添客。父母就这样在四里乡邻中结下了好人缘,以至于后来我们兄妹为了方便照顾,在县城附近给父母买了房子搬家时,好些人都热泪长流,极是不舍。
乐于助人,热情好客,加上识文断字、遇事有主见,乡邻遇事拿不定主意时总会问问父亲,就这样,父亲赢得了乡邻的尊重,曾连续三届被推选为乡人大代表。农闲雨天,乡里乡亲即便无事相求,也总会来家里找父亲“日白聊天”。乡、村干部下来收个“三提五统”也必定进门坐坐,与父亲聊上一会儿,并亲热地唤父亲“鲁叔”,记忆中,家总是热热闹闹的。
父亲并非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村里小学缺教师,村支书曾数次登门邀请,都被父亲婉拒。原因是我们兄妹四人嗷嗷待哺,还有爷爷需要赡养,微薄的教书薪资实在难以支撑起这个贫穷的家。父亲那个年代教书是很容易转正的,与父亲同龄的一位便因此走出大山,后来顺利转正,退休后领取着丰厚的养老金。为了家庭的责任,父亲亲手掐灭了自己的希望之火,个中遗憾与不甘,我们从未问及,唯恐触及他心底的波澜。
养活四个孩子、一位老人,全靠父母两双手。父亲绞尽脑汁多挣工分,为生产队集草沤绿肥能加分,他天不亮就上山割草,背回塞满猪圈羊圈,再匆匆扒口饭去上工。砍柞子(柴禾)烧火粪(草木灰)也是加分的活计,寒冬腊月,冰凌挂树,父亲只穿着单衣挥刀砍伐。母亲后来常念叨:“你爹年轻时真不怕冷啊!”其实哪里是不怕,是繁重的劳作让他忘却了寒冷!父亲还会割生漆,这既是技术活,更是苦累险的营生,遇雷雨突袭,需冒死抢收漆液。终日与漆为伍,手上脸上溅满漆点,皮肤因漆过敏布满疮疤。若漆树生在阴湿密林深处,收工回家,身上常吸附着蚂蝗,现在想来依然令人毛骨悚然。即使这样,父亲也从未在我们面前叫过一声苦累。只在极度疲乏时,能听到他喉间溢出的一声低沉叹息。正是父亲这般拼命的劳作,才让我们兄妹在那个普遍饥饿的年代从没没挨过饿,爷爷也有小酒喝。
父亲对爷爷(他的继父)极为孝顺。饭桌上,爷爷永远坐首席,这个没变过。稍好些的菜肴,必先放在爷爷面前,爷爷嗜酒,家中的酒和糖从未断供。爷爷抽旱烟,自留地里年年辟出一畦精心种植。直至爷爷八十六岁高龄缠绵病榻数月,父亲始终守在床前悉心照料,毫无怨言。爷爷最终走得平静安详。
在苦难的生活面前,父亲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在亲友乡邻眼中,他是敦厚热忱的长者;而在我们这个小家庭里,父亲有着深沉细腻的温情。
家中油盐酱醋,需到十几里外的小店采买。每次父亲归来,背篓里总藏着一盒芝麻饼,或衣兜里揣着几颗糖果。看着我们兄妹叽叽喳喳争抢那点可怜的甜蜜,父亲脸上便漾开满足的笑意。若进深山割漆,偶遇野葡萄、羊母奶子(一种酸甜野果)或八月瓜,父亲定会采摘回来。放下背篓一声招呼,我们便欢呼着围拢过去,父亲含笑看着,眼神温柔。饭桌若添了荤腥,父亲必先拣煮得软烂的好肉夹给爷爷,再依次分给我们兄妹。母亲不吃肥肉,父亲总细心地将肥膘扯去,把精瘦的肉放进母亲碗里。这饭桌上父亲为全家布菜、为母亲“瘦”肉的画面,已凝成永不褪色的胶片,珍藏在记忆深处。
总觉得,小时候过年比现在有意思得多。早早便盼着除尘洒扫、写春联贴门神的仪式感,最令人心驰神往的,莫过于熬糖了。到了小年左右,会忙活一整天熬两锅玉米糖。前期工序对我们孩子吸引力不大,到了下午煎糖汁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满屋都氤氲着甜软诱人的香气,我们兄妹便会眼巴巴守在灶边盼着快点儿熬好。父亲试尝糖汁够甜了,会给我们每人舀上一小碗,那刚出锅、烫嘴却浓得化不开的甜,成了舌尖永恒的乡愁。熬糖的灶膛火旺,暖意融融,一家人围坐火边,沐浴在甜香里,父亲兴致来了,会拉起二胡,母亲轻声哼唱(她嗓音清亮,只是平日不唱),此刻,我们兄妹都会安安静静地听着。后来条件好了,父母年岁越来越大,不再熬糖,这温馨的画面便永远封存在时光里。过年另一件大事是煮猪头。拆骨时,猪头里最香最瘦的“核桃肉”,父亲总会趁热分给我们兄妹,那份热腾腾的咸香,是长大后任何珍馐都无法比拟的味道。
我们儿时上学颇为艰难。家离学校远,需自备一周的口粮和耐储存的小菜(如豆豉、鲊广椒)。背着一周的食物跋涉,对女孩尤为吃力。幸好那时我们兄妹在一个学校里。每次上学前父亲都会仔细的帮我们收拾背篓,哪样东西该放下面,哪样放上面,都有讲究。他会将我们的物品合理搭配,掂量重量后,由哥哥们承担稍重的部分。特别是坡陡林密,雪粒都滚落到路上,完全都分辨不出哪里是路了,父亲便扛起铁锹,一铲一铲,硬生生在皑皑雪原上为我们辟出一条求学之路。在那般艰苦岁月里,我们能坚持学业不辍,全赖父亲的臂膀与决心。
我们兄妹慢慢长大,在学校里成绩都比较优异,基本上都是名列前茅,寒暑假带回成绩单,总能换来父母欣慰的笑容。然而,遗憾的是大哥天资聪颖却生性不羁,厌弃学堂拘束,屡屡逃学,父亲劝过、打过、逼过,用尽方法,终未能阻止他初中辍学。无奈之下,父亲送他去学了木匠。大哥心灵手巧,手艺精湛,木匠工艺精湛,后成为养蜂专业户、扶贫合作社带头人,兼营草药种植,小日子安稳,父亲稍感宽慰。二哥温厚良善,成绩尤为拔尖,但命运一直都在和他开玩笑。中考那年,因年龄稍长,遭遇政策限制,虽分数远超省中专线,只能屈就职高。他未放弃,凭优异财会专业能力,先后在乡经管站和会计事务所工作。天不假年,2019年罹患癌症,永远离开了我们。这锥心之痛,是父亲晚年最深重的打击。他常默默垂泪,若我们在侧,又必迅速拭去泪痕,强作平静,他心中承受的煎熬与坚忍,我们实难想象。我读书成绩亦佳,中考分数足以上县一中,却因体谅家中艰难(兄妹几人同时上学压力巨大),报考师范未过面试,后入二中。
高中未毕业,便毅然辍学,通过关系进入县办企业,算是跳出了农门,过着平凡日子。父母至今提起仍满怀愧疚,我总宽慰他们:“此非二老之过。”小妹最是聪慧灵透,中考成绩优异,考入师范,执教十余年后转至政府机关,她处事练达,能干周全,如今是大家庭的主心骨,亦是父亲最感自豪的慰藉。
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最初几年,父母仍留守大山深处的老屋,每逢春节我们回去小住数日,临别时,父母总会塞满我们的行囊——腊肉、各色干菜……背篓总是沉甸甸的,父亲也总是要送我们一程又一程。记得有一次,父亲已将我们送了很远,我们劝父亲止步,他一步三回头,待我们走远,又攀上小山包,隔着小水沟眺望,一遍遍喊着:“你们慢慢走啊!”回首望去,父亲正抬手拭泪,那一刻,酸楚直抵心底。后来我们兄妹几人商议后,在县城近郊为父母购置了一处小院,便于我们随时探望照料。2013年,父母搬离了大山,住进了城郊新家,现在,我们兄妹只要有时间,周末都会去看望陪伴。
新居带个小菜园,父亲总是将园子侍弄得生机盎然,被邻里誉为“样板田”。每逢周末我们前去探望,父亲必在园中采摘最新鲜的时令蔬菜,仔仔细细,分门别类,为我们打包得整整齐齐。我们默默看着父亲专注忙碌的身影,看着他眼中满溢的慈爱,不去插手帮忙。我们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让父亲真切感受到他仍被需要,才能让他那深沉如海的父爱,在这精心打理的菜蔬间,找到最踏实的安放之处。
笔落至此,唯有一个最朴素的祈愿:愿父亲身体健康,福寿绵长,如此,我们便能永远拥有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家,一个被父亲用脊梁撑起、用温情浸润、永远亮着灯火的方向。
来源:印象红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