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刺耳的古装剧配乐混着女主角尖利的嘶吼,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太阳穴上反复刮蹭。我妻子林静看得津津有味,嗑瓜子的声音咔哒咔哒,精准地卡在每一句撕心裂肺的台词之间。这几乎是我们的日常,她用声音填满空间,而我渴望寂静。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刺耳的古装剧配乐混着女主角尖利的嘶吼,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太阳穴上反复刮蹭。我妻子林静看得津津有味,嗑瓜子的声音咔哒咔哒,精准地卡在每一句撕心裂肺的台词之间。这几乎是我们的日常,她用声音填满空间,而我渴望寂静。
我起身想去倒杯水,拉开客厅的旧抽屉找茶叶,手指却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一张褪了色的四寸照片,照片上,爷爷的黑白遗像挂在土墙上,奶奶穿着黑色的土布棉袄,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是我记忆里,村里最后一场安静的丧事。
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两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接通了电话。
“辉啊,”父亲的声音带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沙哑,“你三爷爷,走了。”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三爷爷,那个总在村口大槐树下眯着眼打盹,见谁都乐呵呵的老人。
“噢……”我干巴巴地应着。
“你跟小静,还有乐乐,准备一下回来吧。明天一早,家里的车会去县里接你们。”父亲顿了顿,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他像是走到了院子里。
“知道了,爸。”
“那个……辉啊,”父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犹豫,“这次回来,你可能要多准备点,村里现在……”他话没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只化成三个字,“唉,回来再说吧。”
挂了电话,客厅里依旧是震耳欲聋的电视剧声。林静回头看了我一眼,瓜子皮在嘴角沾着。
“谁啊?”
“我爸。我三爷爷没了,让我们明天回去。”
林-静-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秒。她没问老人是怎么没的,也没问我难不难过。她放下瓜子,擦了擦手,异常冷静地站起身,走进卧室。我跟了进去,只见她拉开衣柜,从最里面的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了银行卡。
“明天一早,我先去银行取一万块现金。”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情绪,像是在安排一项常规工作。
我皱了皱眉:“取那么多干嘛?随礼用不了吧?”
林静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属于城市人的精明和审视:“陈辉,你有多久没回村里参加过这种事了?你爸那句‘多准备点’,你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吗?”
她的沉默,比电视剧的喧嚣更让我心烦意乱。那不是悲伤的沉默,而是迅速盘算利弊的冷静。
引子
去县城的路上,天刚蒙蒙亮。儿子乐乐在后座睡得正香,我和林静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黏稠而沉重。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三爷爷小时候还抱过我,比如他种的西瓜特别甜,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在林静那张写满“现实”二字的脸上,这些温情的回忆一文不值。
“你打算随多少?”林静终于开口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情况吧,两千?”我试探着说。在我印象里,这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林静冷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两千?陈辉,你是不是在村里装傻装惯了?你现在是在市里有房有车的人,你弟弟陈浩还在读大学,全村人都看着你们家呢。你这两千块钱拿出手,丢的是你爸妈的脸。”
“一场丧事,跟脸面有什么关系?人没了,心意到了就行。”我有些烦躁,提高了音量。
“心意?现在谁还看心意?”林静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现在看的是红包的厚度!厚度就是脸面,就是你混得好不好的证明!”
车内空间不足十平米,她的每一句话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碰撞、放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回去再说!”我猛地踩了一脚油门,用逃避来终止这场争吵。这是我的惯用伎俩,一个被我视作“顾全大局”的性格缺陷。我总以为,只要暂时避开锋芒,事情总会慢慢平息。却不知道,这种逃避,只是把林静一个人推到了前面,让她去面对那些我不想面对的难堪。
车子下了高速,拐进颠簸的乡间小路。远远地,我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又陌生的大槐树。父亲已经在路边等着了,几个月不见,他的背更驼了,头发也几乎全白了。
家里的车停在我们旁边,开车的是堂弟陈大海。大海比我小两岁,早早辍学在社会上混,听说现在在县里包点小工程,是村里年轻人里“混得好”的代表。他摇下车窗,咧着嘴冲我笑,一口大金牙在晨光里闪得晃眼。
“辉哥,嫂子,回来啦!”他热情地招呼着,眼神却在我们开来的城市SUV上溜了一圈,那目光里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掂量。
回到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亲戚。没有哀戚,只有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笑和此起彼伏的手机。三爷爷的灵堂就设在堂屋,一口刷着红漆的柏木棺材摆在正中央,显得异常刺眼。我走过去,想给三爷爷磕个头,却被大海一把拉住。
“哎,哥,不急不急,”他把我拽到一边,递过来一根烟,“先办正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
“辉哥,这是三爷爷家的礼金簿,我暂时帮忙管着。你看,你和嫂子是直系下一辈里最出息的,这个礼,得做得漂亮。”他翻开本子,指着上面已经记下的几笔,“你看,村长家随了八百,你四叔家在镇上开超市的,随了一千二。你……”
他没往下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感觉一股血冲上了头顶。三爷爷尸骨未寒,他最亲的侄孙,不想着如何操持后事,却在这里拿着一本账本,像个生意人一样跟我讨价还价。
这就是父亲电话里欲言又止的“村里现在……”?
这就是林静口中那个需要用钱来证明的“脸面”?
我看着那本刺眼的红皮本子,突然觉得,我们回的不是家,是回一个需要花钱才能证明你混得不错的名利场。
第一章:变味的“人情”
乐乐被这压抑又嘈杂的环境吓到了,一直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他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爸爸,我们为什么要给钱?三爷爷不是生病了吗?钱能治好他吗?”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在场所有大人的麻木。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正在聊天的婶子都尴尬地别过脸去。我父亲走过来,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乐乐的头,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
“乐乐乖,”最后还是我母亲解了围,她把乐乐拉到身边,“三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给钱,是让他路上能买好吃的。”
这个善意的谎言,此刻听起来却无比讽刺。
我被大海拉到院子的角落里,他还在不厌其烦地给我“上课”。
“哥,不是我认钱。现在村里就是这个风气。丧事办得风不风光,收的礼金多不多,直接关系到他家儿子以后在村里抬不抬得起头。三爷爷就一个儿子,忠叔,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老实巴交的,咱们不帮他撑着场面,以后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大海的口头禅是“你懂吧”,每说两三句必然会带上,仿佛在确认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
“你忠叔说了,这次事儿全权交给我办。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办得像模像样。请了县里最好的鼓乐队,八人班子,一天三千;流水席定了三十桌,一桌八百的标准;还请了专业的‘哭灵人’,保证场面到位。这些都得花钱,你懂吧?”
“哭灵人?”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啊,专业的。一个小时五百,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听着就让人感动。现在都兴这个。”大海说得理所当然。
我感觉一阵反胃。一场寄托哀思的仪式,被明码标价地分解成了一个个商业项目。悲伤可以购买,孝心可以演出。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二十张红色的钞票,递给大海:“我随两千。”
大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有接钱,而是用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我:“哥,两千……是不是有点少?你开着几十万的车回来,就随两千,村里人会说闲话的。你懂吧?”
他的“你懂吧”第一次带上了压迫感。
我正要发作,林静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红包,直接塞到大海手里:“大海,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先点点。”
大海捏了捏红包的厚度,脸上的笑容立刻又堆了起来:“哎呀,还是嫂子敞亮!我懂,我懂!”他当着我的面拆开红包,数了数,一共五千。
“嫂子大气!辉哥有福气!”大海冲我挤了挤眼,喜滋滋地在本子上记下:陈辉,伍仟元整。
我看着林静,她面无表情,只是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话。
转身回到屋里,我把她拉进空无一人的储物间。
“你疯了?给五千?”我压着火气。
“不然呢?让全村人看我们笑话?让你爸妈在村里抬不起头?”林静的声音比我更冷,“陈辉,我问你,这五千块钱,是能让你少块肉,还是能让我们家破产?”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性质的问题!这是丧事,不是生意!”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句子都变短了。
“性质?在村里,这就是一门人情生意!”林静盯着我,“你以为我愿意给?我那一万块是准备给乐乐报个英语班的!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想你爸妈因为我们,被人数落一辈子!”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我的逃避,把她推到了这个必须用钱来解决问题的位置上。
“爸那个手机,用了快五年了,卡得连健康码都扫不出来。上次视频,他对着屏幕戳了半天,最后跟我说,‘辉啊,这玩意儿太金贵,我学不会’。”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软了下来,“我想……这次回去,给他换个好点的。”
林静愣住了。储物间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良久,她低声说:“卡里还有钱。你想换就换吧。”
争吵最激烈后,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像一剂镇定剂,让我瞬间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只是方式截然不同。
这时,储物间外传来我父亲压抑的争吵声。
“大海!你搞这些名堂干什么!一个花圈八百?你当是抢钱啊!还有那什么哭的人,赶紧给我辞了!我弟弟走了,我们自己不会哭吗?要别人来替我们哭?”
“大伯,你这就不懂了。现在都这样,场面大,主家才有面子。你懂吧?”大海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
“我不要这面子!我只要我弟弟走得安安静生!”
我推开门,看到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他不停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这是他焦虑无助时的标志性动作。而大海,则一脸无所谓地刷着手机短视频,屏幕里传出刺耳的笑声,与这肃穆的场合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从大海手里拿过他的手机,按下了锁屏键。
“大海,”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听我爸的。”
第二章:被“绑架”的流水席
大海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一向好脾气的我会如此强硬。他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不屑显而易见。
父亲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专业的哭灵团队最终还是没请,但其他的“排场”一样没少。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循环播放哀乐,中间还夹杂着大海用浓重乡音录制的“讣告”,生怕有谁不知道村里正在办丧事。
紧接着,县里的八人鼓乐队开着一辆面包车来了。他们穿着不伦不类的西式礼服,一字排开,在灵堂前吹拉弹唱起来。吹的不是悲戚的哀乐,而是些流行歌曲改编的调子,时而高亢时而激昂,像是在参加一场乡村音乐节。
村民们围在院子内外,指指点点,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而像是在看一场热闹的演出。孩子们在人群里追逐打闹,大人们则聚在一起,聊着谁家的收成,谁家的儿子又在城里买了房。
三爷爷的棺材就停在这一切喧嚣的中央,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和悲凉。钱成了衡量感情唯一的尺子,可这把尺子,量不出人心半点的温度。
流水席从中午就开始了。院子里、马路边,摆了足足三十桌。掌勺的大师傅是专门从镇上请来的,据说手艺远近闻名。菜品也极其丰盛,鸡鸭鱼肉、海鲜大虾,一盘盘地端上来,仿佛这不是白事,而是一场盛大的婚宴。
来吃席的人络绎不绝,有些甚至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邻村村民。他们随上一份薄礼,一百或五十,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大快朵颐。酒过三巡,猜拳行令声、说笑打闹声此起彼伏,整个场面变得乌烟瘴气。
我看到几个年轻人甚至在角落里支起了桌子,公然赌博。赢了的眉飞色舞,输了的骂骂咧咧,吐沫星子横飞。
林静皱着眉,拉着乐乐躲得远远的。她低声对我说:“这哪里是葬礼,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我无力反驳。
我端着一碗米饭,却毫无胃口。我走到父亲身边,他正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切,不停地搓着手。
“爸,你吃点东西吧。”
父亲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辉啊,我吃不下。你三爷爷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现在他走了,却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花这么多冤枉钱……我这心里,堵得慌。”
我看着父亲苍老的侧脸,心里一阵鼻酸。他那一辈人所珍视的淳朴、真挚和对逝者的敬畏,在这个被金钱和排场绑架的时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三爷爷唯一的儿子,我的堂叔陈忠,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满身酒气,眼睛通红,显然是喝多了。
他走到院子中央,一把抢过鼓乐队指挥手里的话筒,嘶吼道:“都别吵了!都给我安静!”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爸……我爸没了……”陈忠叔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摇摇欲坠,“你们……你们是来给我爸送行的,还是来看热闹的?啊?”
他指着那桌正在赌博的年轻人:“你们!滚!都给我滚出去!”
那几个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其中一个站了起来,不服气地嚷道:“陈忠,你牛什么牛?你家办丧事,我们来随礼捧个人场,吃你一顿饭怎么了?不欢迎我们走就是了!”
说罢,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收起钱,扬长而去。
陈忠叔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不是花钱请来的表演,而是发自肺腑的、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和无助。
“爸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没用啊!”
周围的村民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看戏的漠然。大海赶紧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都是你!大海!都是你搞的这些鬼东西!我爸不喜欢热闹!他不喜欢!”陈忠叔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大海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尴尬。他凑到陈忠叔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离得远,听不清,但我看到陈忠叔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大海。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大海凑在陈忠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叔,别闹了,难看。这次收的礼金,刨去所有开销,还能剩下三万多块钱。这钱,不都是你的吗?你儿子马上要娶媳妇,彩礼还差一大截呢。三爷爷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你能过得好点。你懂吧?”
陈忠的身体僵住了。三万块。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酒精和悲伤占据的大脑。儿子的婚事是他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女方要十八万八的彩礼,他砸锅卖铁也才凑了十五万。这剩下的三万,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抬起头,看着灵堂里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精明的侄子。悲伤还在,但一种更现实的考量,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了屋里。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看到陈忠叔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屋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我终于明白,这场荒诞的闹剧,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进行下去。因为它不仅仅是关于“面子”,更是关于“里子”。一场丧事,成了一笔可以计算收益的买卖。
原来,最深的悲哀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身处人间烟火,却觉得无比荒凉。
第三章:沉默的关怀
晚上,我和林静被安排在老宅的二楼西屋。房间很久没人住,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窗外,鼓乐队的演奏还在继续,只是调子换成了些网络神曲,配上唢呐凄厉的伴奏,显得更加不伦不类。
我和林静躺在床上,各自占据一边,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谁也没有说话。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反复播放:大海的账本,喧闹的酒席,陈忠叔的崩溃和妥协,父亲无助的眼神……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窒息。
而林静,她似乎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她侧躺着,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我知道,她又在看她那些永远也追不完的电视剧了。电视音量35的习惯,被她用耳机完美地移植到了这里。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没有回头,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说什么?说你们村的风气烂透了?还是说你那个堂弟就是个趁火打劫的混蛋?这些说了有用吗?能改变什么?”
“至少是一种态度!”我有些恼火,“你从回来到现在,除了算计钱,你关心过任何事吗?你甚至没去灵堂前给你三爷爷烧炷香!”
林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拔掉耳机,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她的眼神像淬了冰。
“陈辉,你凭什么指责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我算计钱?如果我不算计,今天在全村人面前丢脸的是谁?是你!是我!是乐乐!是我不想烧香吗?你看看楼下那乌烟瘴气的样子,一群人围着棺材赌博说笑,我过去烧香,是去祭奠亡灵,还是去给他们当猴看?”
“我……”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你总觉得我冷漠,我市侩,我眼里只有钱。”林静的声音开始颤抖,视线有些模糊,“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穷怕了!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爸生病住院,我妈把家里所有亲戚的门都敲遍了,借来的钱还不够手术费的零头!我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这段往事。我只知道她家境一般,却不知道她曾经历过这样的绝望。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这辈子,绝不再为钱求人!绝不让我的孩子,经历我当年的无助!”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别过脸去,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脆弱,“我努力工作,我精打细算,我算计每一分钱,我错了吗?我不想乐乐将来因为几千块钱的补习班费,就比别的孩子落后!我不想我们老了,生病了,要像乞丐一样去求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只是我的方式是守护,而他的方式是妥协。”
我呆住了。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矛盾,是城市与乡村的观念冲突,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只是表象。真正的根源,是她内心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我的“随和”与“妥协”,在她看来,是对这个家不负责任的表现,是随时可能将他们拖入深渊的软弱。
我的“顾全大局”,其实是一种自私。我为了维持自己“老好人”的形象,为了避免当下的冲突,一次次地把压力和难堪推给了她。是她,用她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市侩”,为我们这个小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而我,却还在指责她不够温暖。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荒腔走板的音乐提醒着我们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道歉的语言,在她的伤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夜深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被一阵寒意冻醒,我才发现自己把被子都蹬掉了。我正要拉被子,却感觉一只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被角拉了过来,盖在了我的身上。
是林静。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就躺在我身边,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但那个轻柔的动作,却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中所有的坚冰。
我们之间,隔着观念,隔着过往,隔着一道道看不见的墙。但此刻,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在这场荒诞的葬礼中,一床被子,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和解。
第四章:父亲的倒下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按照流程,要“游丧”,即抬着棺材在村里主干道上走一圈,接受全村人的“瞻仰”。
大海又开始忙前忙后地张罗,他让鼓乐队走在最前面开道,后面跟着几十个穿着统一服装的亲戚,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花圈和挽联,排场极大。
我和父亲、陈忠叔等几个近亲,跟在棺材后面。父亲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他几乎一夜没睡,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几次想上前去抬棺,都被年轻人拦了下来。他只能跟在后面,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队伍所到之处,鞭炮齐鸣,纸钱纷飞。村民们站在路边围观,像是在看一场盛大的巡游。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只有麻木的眼神和偶尔的交头接耳。
我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大海,他拿着一个扩音喇叭,意气风发地指挥着队伍,仿佛他才是这场葬礼的主角。我突然觉得,我那个一辈子老实本分的父亲,那个在悲痛中崩溃又妥协的陈忠叔,甚至棺材里那位与世长辞的三爷爷,都成了大海炫耀自己“办事能力”的道具。
队伍绕回院子,准备封棺上山。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父亲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爸!”我惊叫一声,冲过去扶住他。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大海也慌了神,赶紧叫人把父亲抬进屋里。林静第一时间挤了进来,她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冷静地对我说:“快,掐人中!我去叫车!”
她的镇定,与周围人的手足无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村里的卫生所条件简陋,医生简单检查后,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劳累过度,导致血压急剧升高,建议立刻送去县医院。
去县医院的车上,父亲悠悠转醒。他看着围在身边的我们,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老毛病了。别耽误了你三爷爷的时辰。”
“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些!”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到了县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不然很可能会突发脑溢血。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办完住院手续,安顿好父亲,已经是下午了。林静一直忙前忙后,挂号、缴费、取药,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一句抱怨。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穿梭,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守在病床前,给父亲掖好被角。他已经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紧锁着。
我走出病房,在楼梯间找到了林静。她正靠在墙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对不起。”我又说。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之前不理解你。”我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总想着要顾全所有人的面子,却忘了你才是最需要我顾及的人。我那个‘和事佬’的毛病,其实就是懦弱,把所有的压力都让你一个人扛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看似“善良”的逃避,它让我避免了和堂弟的直接冲突,却激化了和妻子的矛盾;它让我默许了荒唐的仪式,却伤害了父亲的感情;它让我试图维持一种虚假的和谐,最终却导致了父亲的倒下。
林静的眼圈红了,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现在说这些干嘛。”
“我们总想衣锦还乡,却忘了故乡最想要的,也许只是那个风尘仆仆的、真实的你。”我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混得好,才能让爸妈有面子。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想要的,可能只是我们能平平安安,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楼梯间的窗户开着,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们谁也没再说话,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久违的默契。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大海打来的。
“辉哥,大伯怎么样了?三爷爷这边已经上山了。你和嫂子什么时候回来?晚上的席还等着你们呢。”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关心,只有催促。
我看着病房里熟睡的父亲,又看了看身边一脸倦容的林静,心中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起来。
“大海,”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不回去了。剩下的席,你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但是,钱,一分都不会再给你了。”
第五章:最后的“清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大海拔高的声音:“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几十桌的酒席钱还没结呢!你现在撂挑子,让我怎么办?你懂吧,这传出去……”
“我不管传出去会怎么样。”我打断他,“我只知道,我爸因为这场‘风光’的葬礼,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大海,做人得有良心。”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陈辉,我告诉你,这事你不管,我就找忠叔要去!反正钱是他收!”大海开始耍横。
“你去找吧。”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决绝地处理一件事。没有犹豫,没有妥协。那一刻,我感觉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林静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父亲住院的几天,我和林静轮流在医院照顾。乐乐被送到了县城的舅舅家。没有了村里的喧嚣和纷扰,日子反而变得简单而平静。
白天,林静会去市场买来乌鸡和排骨,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借火,炖好了汤给父亲送来。她不怎么会做饭,总是被油烟呛得咳嗽,但她坚持亲手做。
我则负责给父亲擦身、按摩,陪他聊天。我们聊起了我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了三爷爷年轻时上山打猎的威风,聊起了那些早已远去的、淳朴的乡村岁月。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扶着父亲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辉啊,”父亲突然开口,“那天,你跟大海在电话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心里一紧。
“你做得对。”父亲拍了拍我的手,“人活着,争的是一口气。人死了,求的是一份清净。我们都差点忘了,你三爷爷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着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花,眼神悠远。“以前村里谁家有事,大家都是真心实意地去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碗白米饭,一碗豆腐汤,就是最好的席面。送行的人,哭的都是真眼泪,说的都是真心话。不像现在……唉。”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但它是一个需要讲良心的地方。”父亲的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出院那天,陈忠叔来了。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一进病房,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父亲面前。
“大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三叔!”他泣不成声,“我鬼迷心窍,为了那点钱,让你受累了,也让你三叔走得这么不安生!”
父亲赶紧让他起来。“不怪你,忠啊。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
陈忠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
“这是大海给我的,说是刨去开销剩下的礼金。我一分没动。大伯,这钱我不能要,太脏了。我想拿这笔钱,以我爸的名义,给村里修修路吧。也算是……给他积点德。”
我看着陈忠叔,他依然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人性最朴素的光辉——一种在迷失后的幡然醒悟和自我救赎。
第六章:回不去的故乡
送走父亲和陈忠叔,我们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城的路。
车里很安静。乐乐在后座玩着玩具,我和林静坐在前面,谁也没有说话。林静打开了车载音响,放着一首舒缓的民谣,音量不大,刚刚好。
我转头看着她,她正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柔和。
“这次回去,把咱家那个电视换了吧。”我突然说。
“换了干嘛?不是好好的吗?”她随口问。
“声音太大了,吵。”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啊,换个带耳机的,我晚上追剧,不吵你。”
我也笑了。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对方靠近。
车子驶上高速,我回头望去,身后的村庄越来越小,最后化成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我想起了那场荒诞的葬礼,想起了那本红色的礼金簿,想起了那些麻木或狂热的面孔。我知道,那个我记忆中充满温情的故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它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时代裹挟着,以一种我不再熟悉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它变得功利、浮躁、攀比,但也同样孕育着像父亲那样的坚守,和像陈忠叔那样的回归。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属于我们自己家的味道扑面而来。乐乐欢呼一声,冲向他的玩具房。林静放下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晚上想吃什么?西红柿炒鸡蛋?”她问。
“好。”我应着。
我走到客厅,拉开那个旧抽屉。那张爷爷葬礼的老照片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把它拿出来,端详了许久。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了离开村子前,我们在县医院门口拍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父亲和母亲坐在中间,我和林静、乐乐站在他们身后,每个人都笑得有些勉强,但眼神里,却有一种经历风雨后的踏实。
我把这张新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张老照片的旁边。
晚饭后,林静真的没有打开电视。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用平板电脑看她的剧。我则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我没有工作,而是打开了订票软件。
我搜索着三个月后,中秋节回家的机票。
然后,我打开了家庭群,那个除了转发养生链接和节日祝福外,就再无交流的群。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打出了一行字:
“爸,妈,我……”
我想说,我给你们换的手机收到了吗?我想说,你们的身体还好吗?我想说,对不起,也谢谢你们。
但最终,我还是把这些字一个一个地删掉了。
我关掉聊天窗口,回到了订票页面,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支付”按钮。
有些话,说出来,总觉得矫情。
有些事,做出来,才更有分量。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沉默的星海。我知道,在遥远的另一头,在那片我既爱又怕的土地上,一轮明月,正悄然升起。
来源:村庄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