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是被知了叫声缝在天空上的。没完没了，嘶啦嘶啦，像是要把太阳这块滚烫的白铁皮叫穿。 热气是从地底下来的。电厂大院那几座巨大的冷却塔，像沉默的巨人，终日吐着白蒙蒙的蒸汽。那蒸汽混着煤灰、铁锈和淮河水汽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田厂大院上头，吸进肺里

作者:刘凯鹏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是被知了叫声缝在天空上的。没完没了，嘶啦嘶啦，像是要把太阳这块滚烫的白铁皮叫穿。 热气是从地底下来的。电厂大院那几座巨大的冷却塔，像沉默的巨人，终日吐着白蒙蒙的蒸汽。那蒸汽混着煤灰、铁锈和淮河水汽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田厂大院上头，吸进肺里，有种独特的、工业时代的重量。

那年，我五岁。我叫犬犬。 我家住在电厂大院最普通的一栋四层筒子楼里，灰扑扑的外墙，每一层都住着四户人家。我家就在三楼，把东头。每家每户都在自家门口搭了个小厨房，灶台上永远飘着各家的生活气息。

我的世界，不在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喧闹里。我的世界贴得更近，是地平面往上三十公分的那个高度，是隔壁邻居家那只黑白花的土狗，小花。 小花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娇气。它块头不小，黑白相间的毛总是灰扑扑的，但一双眼睛极亮，看人时带着一种安静的懂事。它总喜欢趴在厨房外的窗户根下，那儿有一小片它自个儿趴出来的、光秃秃的泥地。 每到饭点，整栋楼就活了过来。

各家厨房里传来不同的声响：我妈妈炒菜的滋滋声，隔壁张家炖肉的咕嘟声，对门李家煎鱼的噼啪声。油烟从各个厨房的窗口飘出来，在楼道里混合成一种复杂而又温暖的味道。

妈妈给我的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只白煮蛋。会用那个印着红喜字的搪瓷碗装着，塞到我手里。"犬犬，吃了，长力气。"她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上还带着洗菜的水珠，眼神里有种柔软的期盼，让我觉得我必须喜欢它，我必须吃下去。 可我恨死了蛋黄噎在嗓子眼的那种感觉，干涩，粗糙，像在咽一团沙子。

于是，我拥有了人生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秘密。我会把那颗光洁、滚烫的鸡蛋飞快地揣进我的裤兜，烫得大腿皮肤发红也死死忍着，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不是跑去大院玩，而是蹲到邻居家厨房的窗根下——小花的领地。

一见到我，小花整个状态就变了。它不会狂吠，而是立刻站起来，尾巴从慢悠悠的摇晃变成抑制不住的高速摆动，像一架欢快的小风车。它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压抑着的呜呜声，鼻子不停地嗅着朝着我的方向，每一个眼神都在说："你来了！我知道你给我带好东西来了！" "嘘……小花，慢点。"

我紧张地压低声音，一边警惕地听着邻居家屋里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把那颗宝贝鸡蛋在膝盖上轻轻磕开。 蛋白最好剥，滑溜溜的。蛋黄很碎，会掉渣。小花温热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过我的掌心，那种痒痒的、湿漉漉的触感，是世界上最真实的连接。它吃得那么香，那么满足，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幸福的声音。

我看着它，一种比我自己吃掉那颗蛋要巨大百倍的快乐和充实感，把我整个人都填满了 我用妈妈给的"好营养"，换来了它毫无保留的、绝对真诚的信任。

各家厨房飘来的饭菜香，邻居家窗户里传出的模糊电视声，头顶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还有我手心里残留的唾液蒸发带来的微凉——这就是我五岁时，关于"爱"与"分享"全部的定义。

沉默，简单，却重于千斤。它发生在我家隔壁的窗根下，发生在一只沉默的狗和一个沉默的孩子之间。 大院里的孩子有时候会聚在一起，指着我说："看，就是那个跟狗玩的犬犬。"他们的语气里有种我不太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嘲笑。

但我并不真的难过。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拥有那么多玩具和伙伴，却从来不知道，把一颗白煮蛋给小花时，它看向你的那种眼神，能点亮你一整个灰扑扑的下午。

很多年后，当我在流光溢彩的直播间里，被闪光灯和屏幕后的目光包裹，被潮水般的赞美或诋毁淹没时，我总会闭上眼，让自己回到那个夏天。

那个电厂大院邻居家的窗根下，知了声和各家的炒菜声交织成网，一个汗津津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只黑白花的狗快乐地吃东西。

世界的其他部分——孩子的喧闹、大人的世界、时代的洪流——都在那一刻虚化了，模糊了，退得很远很远。

那个叫犬犬的男孩，用一颗滚烫的白煮蛋，固执地搭建着他内心世界的秩序：真诚比热闹重要，沉默的陪伴比喧闹的合群更有力。

时代的列车正拉着响彻云霄的汽笛，轰隆隆地驶来，要载着这个男孩和他的大院，一路狂奔，驶向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喧嚣鼎沸的未来。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我家隔壁的窗根下，我和一只名叫小花的狗之间，那个关于一颗白煮蛋的、温暖而沉默的秘密。

来源：花儿朵朵1699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