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妻子林慧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在客厅空气最紧张的那个点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被放大到有些失真,盖住了我们之间本就不存在的交谈,也盖住了碗筷碰撞后最后一丝余温。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妻子林慧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在客厅空气最紧张的那个点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被放大到有些失真,盖住了我们之间本就不存在的交谈,也盖住了碗筷碰撞后最后一丝余温。
我拿起遥控器,想调低一点,手指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放下了。我知道,这35的音量,是林慧的“免战牌”。
我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假装找东西,目光却落在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上。那是十年前拍的,照片里我哥陈伟抱着他刚满周岁的女儿芳琳,笑得一脸褶子,牙不见眼。那时的他,还在县城开着一家小饭馆,日子红火,意气风发。谁能想到,十年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哥”这个字。我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林慧。她正专注地盯着电视,侧脸的线条在电视光影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硬。
我攥着手机,快步走进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喂,哥。”我压低了声音。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台破旧的风箱。我哥陈伟就是这样,一辈子要强,但凡开口,必然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阿峰……”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芳琳……芳琳她,考上了。”
我心里一喜:“考上了?好事啊!我就知道这丫头有出息!考到哪儿了?”
“省城的……师范大学。”
“那太好了!重点大学啊!”我由衷地为侄女高兴。芳琳从小就聪明,读书刻苦,是我们陈家的希望。
“好是好……”我哥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那点短暂的喜悦瞬间被愁云惨雾覆盖,“可这学费……还有生活费……一年下来,不少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前两年,嫂子生了场大病,几乎掏空了家底,饭馆也因此关了门。我哥只能去工地上打零工,挣的都是辛苦钱,勉强维持生计。
“哥,你别急,差多少?”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然后,一个数字像石头一样砸了过来:“第一年的学费加住宿费,就得一万多。我问了,四年下来,连吃带喝,没个七八万,根本下不来。她妈那身体,还得常年吃药……阿峰,我……我实在是……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都懂。那是一个父亲最沉重的叹息。
“哥,你让我想想办法。”我没敢直接答应。钱,我有。这几年我和林慧省吃俭用,攒了二十来万,准备给儿子辰阳以后上学、结婚用。但这笔钱,是林慧一分一分管着的,她那个人,对自己的小家看得比天都重。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像压了一块铅。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是35,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回到客厅,林慧瞥了我一眼,淡淡地问:“谁啊?神神秘秘的。”
“我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芳琳考上大学了,省师大。”
“哦。”林慧的反应很平淡,视线又回到了电视上,“那丫头是块读书的料。”
我试探着开口:“就是……学费有点愁人。”
林慧没做声,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这个小动作我太熟悉了,那是她警惕的信号。
“我哥那情况你也知道,嫂子身体不好,他一个人打零工……你看,我们是不是……帮衬一点?”
电视里,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际新闻。林慧拿起桌上的苹果,用小刀一圈一圈地削着皮,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削得很慢,很专注,一长条果皮盘旋而下,始终没有断。
直到整个苹果都削好了,她才抬起头,把苹果递给刚从房间里出来的儿子辰阳,然后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峰,咱们家的钱,是给辰阳的。芳琳是亲侄女,没错,但我们不是银行。她爹妈都健在,轮不到我们来当这个家。”
我喉咙发紧:“那不一样,我哥那是真没办法了。”
“谁家有真正的‘没办法’?没钱,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勤工俭学。路又不止一条。”她说着,拿起遥控器,把音量从35,调到了36。
多出来的那一个点,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没得谈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一边是焦急如焚的亲哥,一边是寸步不让的妻子。我夹在中间,像风箱里的老鼠。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侄女芳琳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自卑的眼睛。那孩子,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去我家吃饭,从来不敢夹第二筷子她爱吃的红烧肉。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像一颗埋进土里的雷,我知道它迟早会炸,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些事,瞒不住一辈子。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感情的,可感情这东西,最怕的就是算计。
引子·完
第一章
我找了个周末,借口公司组织团建,要去邻市两天。林慧没怀疑,只是叮嘱我别喝酒,开车注意安全。她越是这样正常,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我没有去邻市,而是开车回了趟老家县城。我没敢直接去我哥家,怕被街坊邻居看到,传到林慧耳朵里。我约了他在县城西边那个废弃的了望塔下见面。
车停在塔下,远远地,我看到我哥推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走过来。他比上次我见他时更黑了,也更瘦了,头发长了没剪,在风里乱糟糟地扬着。他走路的时候,背微微佝偻着,那是我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姿态。他那个标志性的、遇到难事就习惯性揉后颈的动作,此刻显得格外频繁。
“哥。”我摇下车窗。
他把自行车靠在塔身上,快步走过来,局促地搓着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干裂的口子。他没敢看我,眼神一直瞟着地面。
“阿峰,麻烦你了。”
我从副驾驶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递给他:“哥,这里是十万。五万是给芳琳上大学的,你让她省着点用。另外五万,你给嫂子买点好吃的,自己也别太苦了。”
我哥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震惊:“十万?阿峰,我……我说的是先凑个一两万……这太多了!”
“不多。”我把袋子硬塞进他怀里,“芳琳上大学是大事,不能委屈了孩子。这钱,你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别跟林慧说。就当我借你的,以后你有了再还,没有……就算了。”
我哥抱着那个塑料袋,像抱着一块滚烫的山芋。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哭得像个孩子。
我鼻头一酸,别过脸去,看着车窗外。我说:“哥,快回去吧,别让嫂子和芳琳担心。”
他胡乱地抹了把脸,转过身,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我赶紧下车扶他:“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亲兄弟!”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紧紧地揣进怀里,推起自行车,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回城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悬着。十万块,不是小数目。我取的是一张很久没用过的副卡里的钱,那张卡里存的是我这几年攒下的私房钱和一些项目奖金,林慧应该不知道。但我还是心虚,像个偷了东西的贼。
我特意绕道去邻市买了一些土特产,编造了一套团建的说辞,才敢回家。
推开家门,林慧正和儿子辰阳在客厅拼乐高。看到我,她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语气如常:“回来了?累不累?”
“还行。”我换着鞋,不敢看她的眼睛。
“爸,你给我带礼物了吗?”辰阳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带了带了,爸爸出差还能忘了你?”我笑着从包里拿出给他买的变形金刚。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我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我甚至开始庆幸自己的“果断”。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三天。
那天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到林慧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纸,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把那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那是一张ATM机的取款凭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取款金额,壹拾万元整。日期,就是我“团建”的那天。
我忘了,我当时取完钱,随手就把凭条揣进了裤兜,换下来的裤子……
“团-建-报-销-吗?”林慧一字一顿地问,每个字都像冰锥。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哦,这个,是公司一个同事,家里急用钱,找我周转一下,过两天就还了。”
林慧笑了。她很少笑得这么冷。“哪个同事?这么大的事,值得你瞒着我,偷偷摸摸地去取钱?陈峰,我们结婚十二年了,你觉得我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她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十万块!不是一千,不是一百!我们家总共才多少钱?你一声不吭就拿出去了!你把我和辰阳当什么了?”
“我……”我百口莫辨。
“说啊!”她逼近一步,“钱给谁了?男的?女的?”
我看着她眼睛里的怀疑和失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不能说实话,说了,以她的脾气,只会让事情更糟,甚至会闹到我哥那里去,让芳琳在学校都待不下去。
我只能咬着牙,重复那个苍白的谎言:“真的是同事,他过两天就还。”
林慧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她点了点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我等着。”
说完,她转身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扔在沙发上。
“今晚,你睡这儿。”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薄薄的凭条,它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我知道,那个我亲手埋下的雷,提前炸了。虽然,只是引信被点燃了。
第二章
冷战开始了。
我和林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个时区。我们不再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碰撞都刻意避免。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沉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唯一能打破这种死寂的,是电视机的声音。现在,只要林慧在家,电视音量就永远固定在35。那个数字,像一个冰冷的坐标,标记着我们之间关系的冰点。我不再去尝试调低它,我知道那是她无声的抗议和警告。
每天早上,我醒来时,她已经送完辰阳去上学了。餐桌上会留着一份早餐,一个水煮蛋,一杯牛奶,用保鲜膜盖着。我知道,这是她作为妻子的“责任”,与感情无关。
晚上,她会等我回来,不开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只有电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一进门,她就起身回房,锁上门。
这种无声的折磨,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心里却隔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现在,我们连床都不睡在同一张了。
我试过几次沟通。
“小慧,我们谈谈。”我堵在卧室门口。
她不看我,绕开我,走进厨房,开始洗碗,水声开得很大。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非要闹成这样吗?”我跟进厨房。
她依旧不理我,只是她握着碗的力道,大到指节都发白了。她那个标志性的、焦虑时会用指尖轻敲桌面的动作,现在变成了用指甲用力地刮着碗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心烦意乱,回到客厅,瘫在沙发上。这沙发,已经成了我这半个月的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芳琳发来的微信。
“叔,谢谢您。我到学校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宿舍很干净,老师和同学也很好。我申请了助学金和勤工俭学的岗位,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我自己能解决。您给的钱,我先存起来了,以后一定还您。”
后面还附了一张她在学校门口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背着一个旧书包,但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像雨后的阳光。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是侄女开启新生活的喜悦,一边是我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
我正要回复,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林慧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射向我的手机。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按了锁屏键。
这个动作,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本能。但在林慧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彰。
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怎么?怕我看见?”
“没什么。”我把手机揣进兜里。
“没什么?”她一步步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陈峰,你藏着掖着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有意思吗?”
“我无理取闹?”她气笑了,“你背着我,把十万块钱给了别人,连个解释都没有,现在倒怪我无理取闹了?你想过没有?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她那句口头禅“你想过没有”,在平时,是商量的语气。在生气时,是质问的语气。而今天,是绝望的语气。
“我不想跟你吵。”我别过脸去。
“你不是不想吵,你是不敢吵!因为你心虚!”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回了房间。这一次,我听到了反锁的声音,那“咔哒”一声,像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断裂的声音。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无眠。手机揣在兜里,像一块烧红的炭。我不敢再拿出来看,我怕那个亮起的屏幕,会再次点燃战火。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愈演愈烈。林慧开始彻查我的所有消费记录,信用卡账单、微信支付、支付宝流水,她每天都要打印出来,用红笔标出她认为可疑的款项,然后扔在茶几上。
我知道,她在找那个“神秘的女人”。她宁愿相信我是在外面养了人,也不愿相信我那个漏洞百出的“借给同事”的谎言。某种程度上,出轨对她来说,可能是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背叛。而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更让她抓狂。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开始晚归,在公司加没意义的班,或者一个人开车到江边,坐到半夜。我害怕回家,害怕面对那35分贝的电视声,和那双充满审视和冰冷的眼睛。
我的核心缺陷——那种可笑的、以为用隐瞒和谎言就能息事宁人的冲突逃避症,终于把我推向了悬崖的边缘。我以为我保护了所有人,结果却伤害了最亲近的人,也困住了自己。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回家。客厅里依旧黑着,只有电视的光亮。我以为她又会像往常一样回房。
但她没有。她就坐在沙发上,等我走近。
“陈峰,”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们离婚吧。”
第三章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混沌的脑子里轰然炸开。所有的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离婚。”林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明天天气不错”。“这日子,我过够了。”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我设想过无数种争吵、冷战的结局,唯独没有“离婚”这一种。
“为什么……就因为那十万块钱?我可以解释!”
“解释?”她笑了,笑里全是悲凉,“你打算再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同事的妈妈要做心脏搭桥,还是同事的儿子要出国留学?陈峰,你的谎言,我听腻了。”
“不是的!小慧,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她打断我,“我已经不想知道那钱给谁了,也不想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了。我累了。每天猜忌,每天怀疑,每天看着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真的累了。”
她站起来,准备回房。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切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放手。”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放!今天必须说清楚!”我急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儿子辰阳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奶声奶气地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干什么?”
我和林慧同时僵住了。
辰阳看着我们,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安。“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跟你说话呀?”
孩子的眼睛是一面镜子,能照出成年人世界里所有的不堪和伪装。
林慧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快步走到辰阳面前,蹲下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宝贝。爸爸妈妈在……在玩游戏呢。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她抱起辰阳,把他送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等她再走出来时,脸上所有的伪装都卸了下来,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失望。
“陈峰,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在孩子面前,我们都成了演员。”她看着我,眼圈红了,“我不想辰阳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地通知。财产怎么分,孩子跟谁,她都想好了,说得条理清晰,冷静得可怕。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说:“我不同意离婚。”
“那我们就分居。”她扔下最后一句话,锁上了房门。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死寂。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低电量提醒。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点开了和芳琳的聊天记录。看着她那张阳光的笑脸,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告诉林慧真相,我想让她知道,我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人。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了解林慧的性格,她若是知道了,这股火只会烧得更旺。她会觉得,为了我哥一家,我竟然不惜牺牲我们自己的小家,这在她看来,是更严重的背叛。她会质问我:“你哥是亲人,我和辰阳就不是吗?”
我陷入了两难的绝境。我的懦弱和所谓的“顾全大局”,让我错过了最后坦白的机会。
深夜,我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三人称视角)
凌晨三点,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林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睡不着。这半个多月,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走到沙发边,看着熟睡中的陈峰。他眉头紧锁,嘴里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她俯下身,只听到“别闹了……”三个字。
她心里一阵刺痛。是在对那个“她”说吗?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陈峰的外套。他的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滑出了一半。一个魔鬼般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林慧。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最终,她还是拿起了那部手机。她知道密码,是辰阳的生日。
手机解锁了。屏幕上还停留在微信界面。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图标。
她快速地翻阅着聊天记录,心脏怦怦直跳。她做好了看到一切不堪入目的对话和照片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没有暧昧的昵称,没有露骨的言语,甚至连一个可疑的女性头像都没有。
怎么会?她不相信。她又去翻通话记录,翻短信,翻相册……一无所获。
难道,他都删干净了?还是,他有另一部手机?
林慧的目光,最后回到了微信。她点开“文件传输助手”,里面空空如也。她不死心,又点进了“收藏”,一条条地翻看。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那是一条被收藏的聊天记录,来自一个叫“芳琳”的人。她记得这个名字,是陈峰的侄女。
她点了进去。
“叔,谢谢您。我到学校了,一切都安顿好了……”
“……您给的钱,我先存起来了,以后一定还您。”
下面,是一张女孩在大学门口的笑脸照片。
林慧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她。
竟然是她。
不是什么小三,不是什么情人,是他那个刚上大学的侄女。
她再联想到那十万块钱,联想到陈峰哥哥家的困境,一切都串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
林慧拿着手机,站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失望。
她愤怒陈峰的欺骗,愤怒他为了自己的哥哥,竟然对她撒下如此大的谎言。她更失望,失望在陈峰心里,她和辰阳的未来,竟然比不上他要去维护的“兄长情谊”。他宁愿冒着家庭破碎的风险,也要去当那个“伟大”的叔叔。
她悄悄地把手机放回原处,没有惊醒陈峰。
她走回卧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黑暗中,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她终于知道了秘密的答案。然而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任何一种,都更让她心寒。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醒来的。
“起来!”林慧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却是冰冷的。
“干什么?”我揉着宿醉后头痛欲裂的脑袋。
“跟我走。”她不容置疑地说。
我稀里糊涂地被她拽了起来,塞进了车里。她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油门踩得很重,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我们去哪?”我问。
她不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车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握着方向盘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车子一路疾驰,最后在一个民政局门口停了下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下车。”她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林慧,你来真的?”我声音都在抖。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她转过头,眼睛里是彻骨的寒意,“陈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那十万块,到底给了谁?”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我不能说。我怕我说出来,她会立刻冲到我哥家,把钱要回来,把芳琳从学校里拽回来。我怕我哥的脸面,我怕芳琳的前途,都毁于一旦。
我的沉默,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好得很。”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然的笑意,“你为了维护那个‘她’,连家都不要了。陈峰,你真行。”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说啊!”她突然爆发了,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没有!”
“钱呢?”
“……”
“说不出来了吧!”她用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陈峰,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和辰阳?你想过没有?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当初的样子。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绝望的神情,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张叫“信任”的纸,已经被我亲手揉成了一团。
“小慧……”我艰难地开口,“你给我点时间,我……”
“我给你的时间还少吗?”她打断我,“我受够了!下车!离婚!”
我死死地拉着车门,就是不下去。“我不离!我死也不同意!”
我们就在民-政-局门口的车里,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那些平时说不出口的伤人话语,此刻都像不要钱一样地往外 फेंक。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慧的父亲,我的岳父打来的。
我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喂,爸。”
“阿峰啊,你和小慧在一起吗?我那个智能手机,照片不知道怎么导到电脑里,你们谁有空过来帮我弄一下?”
岳父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我们之间的战火。
林慧也听到了,她脸上的激动情绪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她夺过手机,说:“爸,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车里又恢复了死寂。
过了许久,她才沙哑着开口:“先去我爸那儿。”
去岳父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却驱散不了车内的一丝寒意。
到了岳父家,两位老人正为手机的事发愁。看到我们,岳母抱怨道:“你们看他,搞了一上午了,照片一张没传上去,还差点把手机给格式化了。”
岳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这玩意儿太复杂了。”
林慧接过手机,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电脑前。我们俩配合着,一个在手机上操作,一个在电脑上接收。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动作却异常默契。
“点‘文件传输’。”我说。
她就点开文件传输。
“选照片,然后点‘发送’。”
她就勾选照片,然后发送。
岳父岳母在旁边看着,笑着说:“看你们俩这配合,多好。”
我听着,心里一阵苦涩。他们不知道,这对配合默契的夫妻,半小时前还在闹离婚。
我耐心地教岳父怎么建文件夹,怎么分类保存照片,怎么用微信把照片发给老朋友。他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复制粘贴”,我教了七八遍他才记住。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岳父叹了口气。
“爸,这跟年龄没关系,多用几次就熟了。”我安慰道。
林慧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从岳父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没有拒绝。
车开到楼下,她解开安全带,却没有马上下车。她看着窗外,许久,才开口,声音很轻:“陈峰,我爸妈……年纪大了。”
“我知道。”
“他们身体不好,经不起刺激。”
“……我知道。”
“所以,”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哀伤,“离婚的事,先不要告诉他们。我们……先这样吧。”
我心里一松,又立刻被更大的失落攫住。我知道,这不是和解,只是休战。为了父母,她选择了暂时的妥协。
我们的婚姻,从那一刻起,进入了“分居不离”的冰冻期。
第五章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林慧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依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睡在卧室。我们共同抚养辰阳,在孩子和父母面前,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一旦没有了观众,我们就立刻退回各自的硬壳里。
家里的电视音量,依然是35。这个数字,像一个精准的刻度,衡量着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我哥那边,偶尔会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家里怎么样。我总是说“挺好的”。他会跟我讲芳琳在学校的趣事,说她拿了奖学金,参加了辩论社,整个人都开朗自信了。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由衷地高兴,但挂了电话,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里又会被巨大的失落填满。我不知道,我用自己家庭的裂痕,去换取侄女的光明前途,到底值不值得。
我那个致命的缺陷——遇事总想自己扛,以为不说就是保护——终于让我品尝到了最苦的恶果。我以为的善意,在林慧看来,却是最深的恶意。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了我哥的电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和愧疚。
“阿峰……我对不起你……”
“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我……我今天……给林慧打电话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你说什么?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我……我前两天听村里人说,看到你俩……好像在闹别扭。我心里不踏实,就想着……给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钱的事,替你道个歉……”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你都说什么了?”
“我就说……那十万块钱是我借的,跟你没关系,让她别怪你。我还说……以前我做生意周转不开的时候,也找你拿过几次钱……你也是瞒着她的……我说你就是这个性子,报喜不报忧,让我别告诉她……”
我哥还在电话那头愧疚地解释着,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本想用一个谎言盖住真相,结果我哥这个电话,不仅揭开了真相,还把我以前撒的那些小谎,全都翻了出来。
在林慧看来,这已经不是一次偶然的欺骗,而是长期的、习惯性的隐瞒。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疯了一样地往家赶。
推开门,家里一片死寂。电视没开,辰阳也不在。林慧一个人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张纸,一支笔。
看到我,她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
“你哥,都跟我说了。”她说。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峰,你真是我的‘好’丈夫。”她把那张纸推到我面前,“签了吧。”
是离婚协议书。
“小慧,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自嘲,“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在你心里,你哥,你侄女,你的原生家庭,永远排在第一位。我和辰阳,不过是你‘顾全大局’时,可以随时牺牲掉的代价。”
“不是的!”我失控地喊道,“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不想让我担心?”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你就是这样‘不想让我担心’的吗?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陈峰,你知道吗,压垮我的,不是那十万块钱,也不是你帮你哥,而是你的欺骗!是你从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一个外人!”
她说完,不再看我,拿起包,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慌了。
“我带辰阳回我妈家住几天。你好好想想吧。”她顿了顿,又说,“律师的电话,我写在协议书下面了。你想通了,就联系他。”
门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桌上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书,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那个总是习惯性揉后颈的哥哥,用他最朴实的善意,办了最砸锅的事。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亲手把自己的婚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六章
林慧带着辰阳回了娘家。
偌大的房子,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我一个人守着这个没有温度的家,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我没有去睡卧室,依旧睡在沙发上。那张床,我不敢睡,上面还残留着林慧的味道,会让我发疯。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黑暗中,林慧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
“你从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一个外人!”
时间不会真的解决问题,它只是把原来尖锐的疼痛,熬成了一味慢性的苦药。
我试着挽回。我每天去岳母家楼下等,想见她一面。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是让岳母下来传话,让我别再去了。
我给她发微信,写很长很长的道歉信。发出去,就是石沉大海,或者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把我拉黑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在绝望里打转。
一天早上,我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冰箱里空空如也。我这才想起,林慧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了。
我走到厨房,准备给自己煮一碗速冻饺子。打开橱柜,我愣住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好几袋饺子,有我爱吃的白菜猪肉馅,也有辰阳爱吃的玉米虾仁馅。旁边,还贴着一张便利贴,是林慧的字迹:“饿了自己煮,别总吃外卖。”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叮嘱。
我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个大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哭得泣不成声。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她嘴上说着决绝的话,却还是会在离开前,为我准备好吃的。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心碎。
我擦干眼泪,煮了一碗饺子。吃着那熟悉的味道,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开始学着改变。我不再逃避,而是主动去面对问题。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一切,但没有一句责怪。我只是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处理好夫妻关系。
我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阿峰,我对不住你。这钱,我砸锅卖铁也会还你。”
“哥,钱的事以后再说。你照顾好自己和嫂子,让芳琳安心读书,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开始打扫房子。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把阳台上的花都浇了水,把辰阳的玩具都收纳整齐。我想让这个家,重新有家的样子。
我还翻出了林慧以前最爱看的那几本相册,摆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拿出那份离婚协议书,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我给林慧发了一条短信,用一个新注册的手机号。
“小慧,对不起。以前,我总以为爱就是把所有风雨都挡在自己身后,让你和孩子只看到晴天。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夫妻,是要一起撑伞,而不是一个人淋雨。我错了。离婚协议书我签好了,放在茶几上。如果你觉得,分开对我们都好,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求你,让我再见辰阳一面。”
发完短信,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冲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林慧。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她没有带辰阳。
她走了进来,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那几本摊开的相册上。
“你都收拾过了?”她问,声音沙哑。
“嗯。”
她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她看着上面我的签名,看了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把那份协议书,一撕两半,然后,再撕,再撕……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复原的碎片。
“陈峰,”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家里的东西,我明天回来搬。”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分居。离婚的事,等辰阳高考以后再说。”
我还没来得及体会这“死缓”带来的复杂情绪,她又说了一句:“我回来住,你……搬出去。”
第七章
我搬了出去。
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
我和林慧,正式开始了“同城分居”的生活。我们成了法律上的夫妻,生活中的邻居。
我每周可以见辰阳一次。周六早上,我去接他,周日晚上,我再把他送回去。交接的地点,永远是在楼下。林慧从不上来,我也从不上去。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辰阳。
“爸爸,妈妈说她换了新的洗发水,不好用,还是喜欢以前那个牌子。”
“爸爸,家里的路由器好像坏了,网总是断。”
“爸爸,我数学考试没考好,妈妈说,要是你在就好了,你数学最好了。”
辰阳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立刻去买好她惯用的洗发水,买一个新的路由器,或者在电话里,耐心地给辰阳讲数学题。
我知道,林慧是故意让辰阳这么说的。她在用这种别扭的方式,维持着我们之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
芳琳大学毕业了。她没有选择留在省城,而是考回了我们市里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她工作的第一年,就用自己攒下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很贵的羊绒衫。
她来看我的时候,在我那间出租屋里,坐了很久。她说:“叔,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我打断她:“傻丫头,不关你的事。你过得好,叔就高兴了。”
她走了以后,我哥又偷偷给我转来了两万块钱。他在微信里说:“阿峰,这是第一笔。你放心,剩下的,我一定会还清。”
我把钱退了回去。“哥,我现在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你留着给嫂子买药。我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我和林慧的关系,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就像一杯温水,不冷不热地放着。
我们会在辰阳的家长会上遇到,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跟老师交流孩子的情况。我们也会在过年时,一起回到各自的父母家,扮演着和睦的家庭。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一起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一起逛过一次街。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那台电视机的音量,我不知道现在是多少。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踏进过那个家门了。
有些伤口,你以为它愈合了,其实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等着一个时机,重新撕裂。或者,等着一个奇迹,让它真正长出新的血肉。
辰阳高考那年,发挥得很好,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去送他的那天,是我们分居几年来,第一次三个人一起出远门。在高铁站,林慧一直在叮嘱辰阳各种事情,我在旁边默默地提着行李。
进站前,辰阳突然抱了抱我,又抱了抱林慧。他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看着儿子走进闸机的背影,林慧的眼圈红了。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的手顿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她说。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儿子走了,家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我有些不放心。
“要不……我搬回来住?”我试探着问,“我睡沙发。”
她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习惯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一直这样,直到时间的尽头时,我接到了芳琳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激动和郑重。
“叔,我毕业四年了。明天,是我正式毕业四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去看看您和婶婶。我准备了一件礼物,一定要当面交给您。”
结局
第二天下午,芳琳来了。
她没有来我租的房子,而是直接去了那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是林慧开的门。
我接到林慧的电话时,正准备去超市。她的声音很平静:“芳琳来了,在家里。你……也回来一趟吧。”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时隔四年,我再一次,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家门。
客厅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阳台上的花,开得更茂盛了。
林慧和芳琳正坐在沙发上说话。茶几上,放着一个用深蓝色包装纸包好的方正盒子。
看到我,芳琳站了起来,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叔。”
林慧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叔,婶婶,”芳琳深吸一口气,捧起那个盒子,走到我面前,“这是我给您的礼物。”
我接过来,感觉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您打开看看。”
我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我打开盒盖,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礼品,而是一本厚厚的账本,和一个银行存折。
我疑惑地拿起账本,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清清楚楚地写着:
“借款:拾万元整。借款人:陈峰。日期:XXXX年8月26日。”
我继续往后翻。
“201X年9月1日,学费:8500元。余额:91500元。”
“201X年9月2日,购买生活用品:325元。余额:91175元。”
……
一笔一笔,从学费、住宿费,到每一顿饭、买的每一本书,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账本的最后,还附着她大学四年获得的每一份奖学金证书的复印件,和每一份勤工俭学工作的收入证明。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手开始发抖。这哪里是账本,这是一个女孩四年的青春,是她所有的努力和尊严。
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总支出:43217元。剩余:56783元。”
我又拿起那本存折,打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瞬间睁大了眼睛。
存折的户主是我的名字,密码写在旁边,是我的生日。而里面的余额,不多不少,正好是——拾万元整。
“叔,”芳琳的声音有些哽咽,“您给我的十万块钱,我只用了四万多。剩下的,加上我这几年工作攒下的钱,还有我哥偷偷给我的,今天,我终于凑齐了。现在,我还给您。”
她顿了顿,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叔,这也不是礼物。这是一份商业计划书。我跟几个同学,想做一个教育类的APP,这是我们的项目。我们还差一点启动资金。我想……我想请您,成为我们的第一个天使投资人。”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那种我在她父亲身上见过的、属于陈家人的倔强和骄傲。
“叔,我不要您的赠予。我要的,是您的信任和投资。我会用我的能力,为您创造价值,连本带利地还给您。”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和存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发紧,视线开始模糊。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声音全堵在了嗓子里。
我转过头,看向林慧。
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眼圈,也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电视机前,拿起了那个落了一层薄灰的遥控器。
我看到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按了一下音量减小键。
屏幕上,那个刺眼了许多年的数字“35”,开始往下跳动。
34, 33, 32……
它一直跳,一直跳,最后,停在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数字上。
15。
一个适合交谈,适合倾听,适合一个家该有的,最正常的音量。
她放下遥控器,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窗外的夕阳,正从阳台洒进来,把整个客厅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温柔。
我张了张嘴,那句盘旋了许多年的“对不起”,终于到了嘴边。
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
来源:缤纷芒果M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