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床头柜上的那束香水百合,换了三天,还是开得过分用力了。我把那几支边缘已经微微发黄的花抽出来,扔进垃圾桶,动作很轻,怕吵醒她。
引子
床头柜上的那束香水百合,换了三天,还是开得过分用力了。我把那几支边缘已经微微发黄的花抽出来,扔进垃圾桶,动作很轻,怕吵醒她。
五年了,林晚一直这么睡着。医生说这是PVS,持续性植物状态。我不喜欢这个词,听着像某种需要浇水施肥的盆栽。我更愿意说,她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绕着这个梦展开。早上六点起床,帮她翻身,擦洗,用棉签蘸水润湿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还是那么好看,唇珠小巧,像含着一颗露水。然后是准备流食,用注射器顺着鼻饲管缓缓推入。这个过程我练了五年,速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既不会呛到她,也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儿子陈念的房门总是紧闭着。他今年高二,正是最烦人的年纪。每天早上我把牛奶和煎蛋放在他门口,敲敲门,“念念,早饭。”门里很少有回应,但过一会儿,盘子会空着出现在原地。我们之间的交流,大多靠这些碗碟的位移完成。
我知道他心里有怨。这份怨,像我们家客厅里那层看不见的灰,擦不掉,吹不散,时间久了,甚至习惯了它呛人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我会坐在床边,给她读新闻。社会、财经、娱乐,什么都读。我不确定她能听见多少,但方医生说,持续的外部信息刺激,对康复有好处。我读得很慢,像小时候她给我念故事书那样。偶尔读到有趣的段子,我会停下来,看着她,想象她被逗笑时,眼角会漾开怎样的细纹。
今天读到一条新闻,说南方的某个古镇,一种叫“蓝雪花”的植物开得漫山遍遍。我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一个被遗忘很久的午后。大概是十年前,我们窝在沙发上看一部文艺片,女主角的窗台上就摆着一盆蓝雪花。林晚用胳膊肘捅捅我,说:“哎,陈枫,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我正为工作上的事烦心,看得心不在焉。
“其实……我最讨厌香水百合了。”她声音很小,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味道太冲,像个拼命想证明自己很香的女人。我就喜欢蓝雪花那种,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
我当时是怎么回的?好像是“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图纸。
十年了。我给她买了整整五年的香水百合。每个来看她的人都夸,陈先生真痴情,知道林晚最喜欢百合花。我从不解释,只是笑笑。渐渐地,连我自己都信了。
原来,我用五年的时间,精心构建了一场深情,却用错了最重要的道具。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那张她用了十几年的花梨木书桌,静静地靠在墙角。最右边的那个抽屉,上了锁。钥匙在哪,我不知道。五年来,我打扫过这张桌子无数次,擦拭着上面的每一个雕花,唯独这个抽屉,像她心里的一块禁地,我从未敢触碰。
今天,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了拉那个黄铜锁扣。纹丝不动。
“爸。”
陈念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吓了我一跳。他穿着校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惯常的嘲弄。
“你又在干嘛?研究我妈的遗物?”
“别胡说!”我压着火气,“她会醒的。”
“呵,”他冷笑一声,从我身边走过,抓起玄关的钥匙,“那你最好祈祷她永远别醒。”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那句话像一根冰锥,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看着那个紧锁的抽屉,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这个我照顾了五年,爱了二十年的女人,我自以为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我真的……了解她吗?
那个漫长的梦里,她究竟在为什么而沉默?
第一章
给林晚请一个新的康复师,是张主任的建议。他说我一个人撑得太久,需要专业的帮助,也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隙。我本能地想拒绝,照顾林晚已经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像呼吸一样自然,突然要分一部分给别人,我感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安。
但看着镜子里自己两鬓新添的白发,我还是妥协了。
来的康复师叫方茴,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短发,看着很干练。她不像之前的护工那样对我毕恭毕敬,也没有用那种同情又赞叹的眼神打量我。她进门后,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房间,然后径直走到林晚床边。
“陈先生,我需要看一下林晚的病例,还有最近的身体指标记录。”她的声音很清脆,不带什么感情。
我把厚厚一摞文件递给她。她看得很快,手指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陈念放学回来,看到客厅里有陌生人,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想缩回房间。
“这是陈念吧?”方茴突然抬头,冲他笑了笑,“你好,我是你妈妈的新康复师,方茴。”
陈念的脚步停住了。他看着方茴,又看看我,眼神里有些困惑。这五年来,除了医生和偶尔来访的亲戚,家里很少有这样充满活力的陌生面孔。
“你好。”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躲起来。
方茴的专业性毋庸置疑。她带来的仪器我很多都没见过。她给林晚做肢体拉伸和肌肉按摩,手法精准而有力。我站在一旁,像个笨拙的学徒,插不上手。
“陈先生,你平时给她按摩,力度不够。”方茴一边活动着林晚的脚踝,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肌肉已经开始有萎缩的迹象了。这样下去不行。”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甚至比护工更细心。
“还有,”她停下来,看着我,“房间太闷了。病人需要新鲜空气。窗户每天至少要全开通风半小时。”
“可是……风太大了会让她着凉。”我辩解道。
“那就给她盖好被子。”方茴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是病人,不是瓷器。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的身体会失去最后的应激能力。”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方茴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我这五年来近乎偏执的守护。我怕她冷,怕她热,怕一点点声音吵到她,怕一丝风吹到她。我把这个房间打造成了一个恒温无菌的玻璃罩,而她,就是罩子里那朵被精心呵护的百合。
晚饭时,我做了三菜一汤。陈念破天荒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到了餐桌旁。大概是因为方茴还在。
“方阿姨,我妈……她还会醒过来吗?”饭吃到一半,陈念突然小声问。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之外的人谈起他妈妈。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筷子停在半空。
方茴看了他一眼,没有给出那种“要有信心”的敷衍回答。她咽下嘴里的饭,很认真地说:“从医学上讲,希望非常渺茫。但是,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那个渺茫的希望,而是为了让她在睡着的时候,也能有尊严,有质量。”
“尊严?”陈念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对,尊严。”方茴说,“不生褥疮,关节不僵硬,身体是干净舒展的。就算她感觉不到,我们也要这么做。这是我们对一个生命的尊重。”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我照顾了林晚五年,想的都是“爱”,是“责任”,是“等待她醒来”。我从没想过“尊严”这个词。
方茴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家这潭死水。她没有带来奇迹的希望,却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对现实的尊重。
晚上,方茴走了。我像往常一样给林晚擦身。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我学着方茴的样子,加大了按摩的力度。她的肌肉在我的掌下微微颤动,我仿佛能感觉到那沉睡已久的生命力,在进行着微弱的抵抗。
擦到她的手时,我愣住了。她的手指因为长期蜷缩而有些僵硬。我一根一根地给她掰开,小心翼翼。摊开她的掌心,一道陈年的旧疤痕清晰可见。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她给我做饭,切菜时笨手笨脚割到的。我当时紧张得不行,拉着她跑到医院。她却咧着嘴笑,说:“陈枫,这是我为你挂的彩,以后你可得对我负责。”
那时的她,多么鲜活,多么生动。
我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只手冰冷而柔软,没有一丝回应。
眼睛突然有点酸。我赶紧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不能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哭了五年,眼泪早就流干了。我是一个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是,那股酸涩的暖流,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漫了上来。
第二章
方茴的到来,让这个家的日常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她建议把林晚的床换个方向,正对着窗户。“让她能‘看’到日出日落,感受时间流逝,而不是永远对着一堵白墙。”
我立刻反对:“不行!她习惯了这个位置。床头的插座,吊瓶的挂钩,都正好。动一下,全乱了。”
“那就重新安排。”方瞧着我,眼神平静但有力量,“陈先生,我知道你为她建立了一套完美的秩序。但这套秩序,是为你自己的方便,还是真的为她好?”
“我……”我一时语塞。
“你有没有问过她,她想不想每天睁开眼(如果她能的话),就看到阳光?”方茴步步紧逼。
“她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问!”我有些恼怒。
“用心问。”方茴轻轻说,“你爱她,不是吗?那就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感受一下。五年了,一直躺在房间的阴影里,该有多孤独。”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看着天花板。方茴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用心问。”
我闭上眼,努力回想。林晚喜欢阳光吗?当然喜欢。她以前最爱在阳台上种些花花草草,午后就搬张藤椅,晒着太阳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她还总抱怨我设计的房子窗户太小,说“家是用来生活的,不是用来躲藏的”。
我猛地坐起来,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个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用来“躲藏”的地方?躲藏着我的悲伤,我的固执,和我那份不容置疑的深情。
第二天,我没等方茴来,就自己开始挪动家具。那张沉重的护理床,我一个人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当我终于把它推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也洒在了林晚苍白的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着。那一刻,我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她就要睁开眼睛了。
我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方茴来的时候,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看来你问出答案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汗。
陈念放学回来,也发现了变化。他站在门口,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妈妈,久久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的眼圈,微微红了。
晚饭时,他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爸,辛苦了。”
我愣住了。这三个字,我等了快五年。一时间,所有的疲惫和委屈都涌了上来,我赶紧低下头扒饭,怕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睛。
就在我以为生活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意外的发现,再次将我打入深渊。
那天,方茴在给林晚做康复训练时,说:“陈先生,林晚的身体对音乐有反应。我刚才放了首古典乐,她的心率有轻微的波动。你们以前有没有共同喜欢的音乐?可以多放给她听听。”
音乐?我和林晚之间,似乎很少有音乐。我喜欢安静,而她……她喜欢什么?
我的记忆开始飞速倒带。我想起她曾经买过一张CD,一个民谣歌手的,她很喜欢,总是在做家务的时候放。那歌声很干净,有点忧伤。可我嫌吵,说了她几次,后来,家里就再也没响起过那首歌了。
我又想起那张被我遗忘的花梨木书桌。我记得,她好像把那张CD放在了某个抽屉里。
我走到书桌前,一个一个抽屉拉开。都是些旧书、信纸、还有她画的一些设计草图。她的梦想是当一个首饰设计师,只是为了家庭,一直没能实现。
当我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时,一个被压在角落的丝绒盒子掉了出来。不是CD。
我捡起来,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首饰,而是一支录音笔。很旧的款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捏着那支冰冷的录音笔,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要按下去吗?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我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短暂的电流声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温和,醇厚。
“阿晚,你今天画的图我看了,那个‘月光森林’系列,非常有灵气。你总说自己是业余的,但在我看来,你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更有天赋。”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阿晚。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叫她?
我继续听下去。是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雀跃和羞涩。
“真的吗?周老师……我总觉得,画这些东西,挺不务正业的。”
“怎么会?”那个被称为“周老师”的男人笑了,“创作本身,就是最正经的事。它能让你的灵魂发光。倒是你,别总把自己困在厨房和家庭里。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是……陈枫他……他不喜欢我做这些。”
“他只是不了解。阿晚,你不该为了任何人,熄灭自己的光。”
……
录音很长,断断续续,像是几次谈话的片段。内容大多是关于画画,关于设计,关于梦想。那个男人的声音,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打开了林晚紧锁的心门。在他的引导下,她谈着自己的困惑,自己的向往,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和光彩。
那是我……很久很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光彩。
录音的最后,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林晚带着哭腔的声音。
“周老师,我好累……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这个家,好大,也好空……”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生。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将我的手腕压断。
原来,在她沉睡之前,她的心,早已开始了漫长的冬眠。而我,这个自诩为她“遮风挡雨”的丈夫,恰恰是那一场又一场,让她心寒的暴风雪。
我抬头,看着窗边沉睡的林晚。阳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她看上去那么安详。
可我心里,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第三章
那支录音笔,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鬼。
我把它藏了起来,藏在我的衣柜深处,用一堆旧衣服压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它从我的脑子里也一并清除。
但没用。那个男人的声音,林晚的哭诉,像背景音一样,在我每天的生活里循环播放。我给她喂饭时,会想,她是不是更想吃那个“周老师”夸过的某道菜?我给她读新闻时,会想,她是不是更想听那个男人跟她聊艺术和梦想?
我的“痴情”,第一次变得如此可笑和讽刺。
我对林晚的照顾,开始变得心不在焉。有一次推流食,速度快了点,她呛咳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涌起的不是心疼,而是一股无名火。
你在怪我,是不是?怪我把你困在这里,怪我没有早点放你走?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和陈念的关系,刚刚缓和了几天,又迅速降到了冰点。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爸,你最近怎么了?”一天晚饭,他终于忍不住问,“是不是……方阿姨跟你说什么了?”
“不关她的事。”我烦躁地放下筷子,“大人的事,你少管。”
“又是这句话!”陈念也火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们大人总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我盯着他。
“我知道你们吵架了!出事那天早上,我听见了!”他吼了出来,眼睛通红,“妈说她要走,你说你要是敢走就死给你看!你以为我没听见吗?!”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出事那天的记忆,被我刻意模糊、尘封了五年的记忆,被陈念这句话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是的。那天早上,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她要去参加一个什么设计师交流会,要去外地三天。我不准。我说家里这么多事,儿子要高考,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往外跑。
她说:“陈枫,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说:“你的生活就是我给的!没有我,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那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看到林晚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她没再跟我吵,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
然后,她开始收拾行李。我冲过去,抢过她的箱子,吼出了那句“你要是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我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林晚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一场意外。是一场该死的,随机降临的厄运。
可是现在,陈念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我编织了五年的谎言。那不是意外。她是在离家出走。她要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不是我那句恶毒的威胁,如果我没有跟她吵那一架,她根本不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路口。
是我。是我把她推到了那辆货车前面。
“爸……”陈念看着我煞白的脸,声音有些发抖,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当时好害怕……我怕妈真的走了……我该去拦着她的……都怪我……”
我看着儿子痛苦的脸,那张和林晚有七分相似的脸。原来,这个秘密,不止我一个人在承受。这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背负着“是我害了妈妈”的十字架,独自走了五年。
我走过去,笨拙地抱住他。他比我高了半个头,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不怪你,念念。”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是爸爸的错……全是爸爸的错……”
父子俩在空旷的客厅里,抱头痛哭。积攒了五年的愧疚、悔恨、悲伤,在这一刻,决了堤。
哭过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终于明白,陈念那句“你最好祈祷她永远别醒”,不是诅咒,而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他怕妈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
而我呢?我又在怕什么?
我怕她醒来,用那种我看过一次就不敢再看的,彻底失望的眼神,对我说:“陈枫,我们结束吧。”
为了不面对那个结局,我宁愿她一直睡着。我用我的“深情”,为她,也为我自己,建造了一座华丽而坚固的监狱。
我走到那张花梨木书桌前,看着那个紧锁的抽屉。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我从工具箱里,找来一把小锤子和一把螺丝刀。
“爸,你干嘛?”陈念紧张地看着我。
“有些事,躲了五年,该面对了。”
我把螺丝刀插进锁孔,用锤子轻轻一敲。锁簧“咔哒”一声,弹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那个尘封了五年的抽屉。
第四章
抽屉里没有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有一叠厚厚的日记本。牛皮纸的封面,一共五本,用一根褪了色的丝带整齐地捆着。
我的手有些抖。我知道,这里面,藏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晚。
我让陈念回房睡觉,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翻开了第一本。
日期是事故发生前的第五年。
字迹是林晚独有的娟秀,带着一点小钩,像她的人一样,外表温柔,内里却有股韧劲。
【三月十二日,晴。今天又跟陈枫吵架了。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我说想把阳台改成一个小画室,他说明年念念就要中考了,家里不能乱糟糟的。其实我知道,他就是觉得画画没用,浪费时间。在他眼里,我只要把家收拾干净,把饭做好,把儿子照顾好,就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可我不是。我感觉自己像个零件,被严丝合缝地安装在这个叫‘家’的机器里,日复一日地运转。有时候,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灵魂生锈的声音。】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一年,我的事业正在上升期,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我以为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家,就是对她最好的爱。我从没想过,她会“灵魂生锈”。
我继续往下翻。
【五月二十日,雨。今天同学聚会,见到了周逸。他是我们大学时的学长,现在在一所美院当老师。他居然还记得我,记得我大学时画的那幅《星空下的麦田》。他说我很有才华,不该放弃。二十年了,除了我爸,他是第一个对我说‘你很有才华’的男人。说不出的感觉,有点想哭。】
周逸。原来录音笔里的那个“周老师”,叫周逸。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我像一个闯入者,窥探着妻子最私密的内心世界。嫉妒和愤怒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九月三日,阴。今天去听了周老师的公开课。他讲梵高,讲高更,讲那些燃烧自己照亮艺术的灵魂。我坐在最后一排,感觉自己心里那点快要熄灭的火苗,又被重新点燃了。下课后,我们聊了很久。他鼓励我重新拿起画笔。他说:‘阿晚,生活不该只有柴米油盐,还应该有星空和远方。’陈枫总说我异想天开,可周老师却觉得,我的那些‘异想天开’,弥足珍贵。】
【十二月一日,雪。我开始偷偷画画了。像个偷情的少女,紧张又兴奋。我把画具藏在书桌最深的抽屉里,等陈枫和念念都睡了,才敢拿出来。在画纸上,我才能做回我自己。那个自由的,鲜活的,会哭会笑的林晚。而不是那个沉默的,麻木的,永远正确的陈太太。】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像在看一部关于陌生人的电影。日记里的林晚,和我认识的那个她,判若两人。她敏感,细腻,对生活有那么多热情和幻想。她会因为一朵花的开放而欣喜,会因为一首诗而落泪。
而我,我有多久没见过她那样的笑容,又有多久没关心过她为什么哭泣?
最后一本日记,记录的是出事前的那一年。
【六月十八日,晴。周逸说,他看到了我画的‘月光森林’,他觉得我应该把它做成真正的首饰。他帮我联系了一个独立设计师品牌。我不敢相信。我的梦想,那个被我埋在心底二十年的梦想,居然还有实现的可能。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枫,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别被人骗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十月五日,大风。今天,我跟周逸说,我想离婚。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我不是不爱陈枫了,只是,我们的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种消耗。我累了。周逸没有劝我,只是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或许才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占有,不是改造,而是成全。】
【十二月七日,事故前一天。我跟陈枫摊牌了。他很激动,说了许多伤人的话。我知道他也爱我,只是他的爱太沉重,像一个金色的笼子,华丽,却让人窒息。明天,我就要走了。去那个南方的小城,参加设计师交流会。或许,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行李箱就放在床边,里面有我的画稿,和那支录音笔。我想把周老师鼓励我的那些话录下来,在没有勇气的时候,听一听。再见了,陈枫。再见了,我爱了半生的男人。愿你以后,能学会爱自己。】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墨迹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的。
【原来,我用五年的时间来证明一场深情,而她却用五年的日记,记录了一场逃离。】
不对,这句话不是林晚写的。
是我写的。
是我刚刚,用颤抖的手,写下的。
天亮了。鱼肚白的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满地狼藉的烟头。我一夜未睡,看完了她五年的心事。
我终于明白,那场车祸,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它结束了林晚想要逃离的痛苦,也开始了我自以为是的“救赎”。
我站起身,走到林晚床前。她睡得依旧安详。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用这辈子最轻柔,也最嘶哑的声音说:
“阿晚,对不起。我……现在才读懂你。”
第五章
真相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伪装多年的外壳,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现实。那几天,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陈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日记本散落在他周围,每一页都像是一张审判书。他不敢再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那个他用五年时间“爱”着的女人,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那么漫长而痛苦的挣扎。他的爱,是她的枷锁。他的家,是她的牢笼。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开始发疯似的寻找那个叫周逸的男人。他要知道,林晚在他那里,得到了怎样他给不了的慰藉。他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不甘心,又充满了嫉妒。
通过林晚日记里提到的那所美院,他轻易地就查到了周逸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心全是汗。
“喂,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和他从录音笔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温和,有礼。
“我是陈枫。”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好,陈先生。”
“我想见你一面。”陈枫说,语气近乎命令。
他们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周逸比陈枫想象中要普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他没有陈枫高大,也没有他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气场,但他整个人很舒展,很从容。
“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周逸先开了口,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眼神很平静,“关于阿晚的事,我很遗憾。”
“遗憾?”陈枫冷笑一声,“你有什么好遗憾的?你不是鼓励她离开我吗?你不是说我是个不懂她的混蛋吗?”
周逸看着他,没有生气,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陈先生,你误会了。我从没鼓励她离开你。我只是鼓励她,去找回她自己。”
“她自己?”
“是的。”周逸说,“我认识的阿晚,热爱画画,热爱生活,她的眼睛里有光。可我后来再见到她,那光不见了。她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我问她为什么不画了,她说,你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看画展,她说,你觉得那是瞎折腾。”
周逸顿了顿,看着陈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爱上的,是那个眼睛里有光的阿晚。可你却在婚后,亲手把那束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陈枫如遭雷击。
“你爱她,这毋庸置疑。”周逸继续说,“但你的爱,是‘我爱你,所以你要成为我希望的样子’。而她想要的爱,是‘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成为你本来的样子’。这才是你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她……跟你说要离婚,也是因为这个?”陈枫的声音在发抖。
“是。”周逸点了点头,“她说,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她想在彻底枯萎之前,为自己活一次。她跟我说这些,不是因为她爱上了我,而是因为,在她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愿意听她说这些‘不务正业’的话。”
周逸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陈枫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阿晚‘月光森林’系列的第一件成品。她出事前几天,刚刚做出来的。她说,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也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陈枫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质的胸针,造型是一片月光下的森林,几棵小树的枝桠上,镶嵌着细碎的蓝色晶石,像蓝雪花。做工不算完美,但充满了灵气。
他想起林晚日记里的那句话——“我的梦想,居然还有实现的可能。”
原来,她离那个梦想,只差一步之遥。
“她出事后,我等了很久,没等到她的消息。”周逸的声音有些低沉,“后来看到新闻,才知道……我一直想把这个还给你,但又怕打扰你。或许,现在是时候了。”
陈枫握着那枚冰冷的胸针,感觉像握着林晚一颗滚烫的,破碎的心。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愤怒、嫉妒、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悔恨。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个被背叛、被抛弃的痴情丈夫。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他用他的自以为是,用他的控制欲,用他那令人窒息的爱,亲手将自己的爱人,推向了绝境。
他抬起头,看着周逸,这个被他当成“情敌”的男人。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悲伤。
他们都爱着同一个女人。只是,一个把她当成笼中的金丝雀,一个却希望她成为翱翔的鹰。
而现在,那只鹰,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
第六章
我拿着那枚“月光森林”的胸针回到家时,岳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很少来,每次来都带着一股审视和挑剔的气场。
方茴也在,正在给林晚做腿部按摩。陈念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帮方茴递着东西。这个画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阿枫,你回来了。”岳母看到我,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
我心里一沉。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花梨木书桌上。那个被我撬开的抽屉,敞着口,像一个无法掩饰的伤疤。
“你打开了?”岳母的声音在发抖。
我点了点头。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岳母的身体晃了一下,方茴赶紧上前扶住她。她一把推开方茴,走到我面前,扬手就给了我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我知道,这一巴掌,我该受着。
“陈枫!你这个杀人凶手!”岳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眼泪夺眶而出,“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们把阿晚逼成这样的!她给我打过电话!她哭着说她要活不下去了!我让她回家,她不肯!她说她不能让念念没有爸爸!你呢?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妈……”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女婿!”岳母指着我的鼻子,浑身颤抖,“你以为你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你就是个好男人了?你是在赎罪!你是在自我感动!你根本不爱她!你爱的是那个任你摆布的陈太太,不是我的阿晚!”
岳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我最痛的地方。
方茴想上来劝,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念,突然站了起来。
“外婆,你别骂我爸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件事……我也有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出事那天早上,我看到妈妈在收拾行李箱。”陈念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了五年的颤音,“我看到她把日记本和画稿都装了进去。我知道她要走,永远地走了……我当时……我当时就躲在门后,我不敢出去拦她。我怕她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装作不知道,她就不会走了……”
陈念抬起头,泪水已经布满了他的脸。他看着我,又看着岳母,最后看着床上沉睡的林晚。
“如果我当时冲出去,抱住她,求她别走……如果我告诉她,我支持她去画画,支持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个时候出门?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辆车?”
“都怪我……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留住妈妈,却没想过她开不开心……外婆,爸爸,对不起……”
少年压抑了五年的秘密和愧疚,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我冲过去,紧紧抱住我的儿子。这个在我眼里一直叛逆、冷漠的孩子,原来心里藏着这么沉重的枷锁。我们父子俩,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同一个谎言,也被同一个谎言,折磨了五年。
岳母愣在原地,看着我们父子,脸上的愤怒渐渐被巨大的悲伤所取代。她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这个家里所有的怨恨、误解、秘密,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阳光下。
很痛。
痛到无法呼吸。
但也只有这样,伤口才有了愈合的可能。
方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退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一家人。
我抱着陈念,看着哭泣的岳母,和床上安静的林晚。我们四个人,被一场悲剧捆绑在一起,互相伤害,也互相支撑。
原来,这才是我们家的真相。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一群被爱与愧疚困住的,可怜人。
我握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胸针,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晚的梦,该醒了。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我们这些,活在梦里的人。
第七章
那次家庭的彻底摊牌之后,家里有种“雨过天晴”后的平静,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岳母没再骂我,只是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阿枫,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阿晚……就拜托你了。但你也要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原谅我了。或者说,她选择和我和解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陈念。他不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会主动跟我聊天,聊学校的事,聊他喜欢的乐队。他甚至会走进林晚的房间,坐在床边,给她讲题目,偶尔还会抱怨几句“妈,这道题也太难了”。
他不再害怕妈妈醒来会离开,因为他终于明白,爱不是捆绑,而是希望对方过得好。
我也变了。
我把林晚所有的日记和画稿,都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就放在她的床头。我不再给她读那些枯燥的新闻,而是给她读她的日记。
“阿晚,你听,这是你写的。‘今天阳光很好,想去植物园看蓝雪花。’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推你出去,好不好?我们去植物园,去看你最喜欢的蓝雪花。”
我不再买香水百合,床头柜上换成了周逸送来的那盆蓝雪花,淡蓝色的花瓣,开得安静而温柔。
我还联系了周逸。我把我手里所有林晚的设计稿,都拍了照片发给他。
“周老师,我想……完成她的梦想。”我说,“用她的名义,把‘月光森林’做出来。所有的收益,我会成立一个小的基金,用来资助那些和她一样,有梦想但被现实所困的家庭主妇。”
周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好。陈先生,我想,这会是阿晚最想看到的。”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但又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我是为了“责任”和“赎罪”而活,现在的我,是为了“理解”和“成全”。
我卖掉了现在住的这套大房子。这是林晚日记里那个“华丽的牢笼”。我们搬进了一个小一点,但阳光更充足的房子。阳台上,我和陈念一起,种满了蓝雪花。
方茴还是会定期来。她教我更多专业的康复知识,也像个朋友一样,听我聊聊心事。
“你变了很多。”有一次,她笑着说。
“是吗?”
“以前的你,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现在的你,松弛下来了。”
我笑了。是啊,当我放下那个“痴情丈夫”的人设,当我承认自己的自私和不堪,我反而得到了解脱。
真正的爱,不是感动世界,而是懂得对方。
一年后,“月光森林”系列首饰,在线上发布了。署名是:林晚。
没有做任何宣传,但那个关于梦想和自我的故事,通过周逸和他的朋友们,在网络上悄悄流传开来。第一批产品,很快就售罄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晚时,她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平稳的线,似乎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的波动。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我推着轮椅上的林晚,和陈念一起,来到了海边。这是她日记里写过很多次,想去的地方。
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我的。陈念在一旁,拿着相机,记录着这一切。
我握着林晚冰冷的手,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还在照顾她,日复一日。但这不再是一场赎罪的苦旅,而是一种习惯,一种陪伴。我不再祈祷她醒来,也不再害怕她醒来。
无论她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我都会陪着她。不是以一个“痴心爱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终于读懂了她的,迟到的灵魂伴侣的身份。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晚安,阿晚。今天……风很温柔。”
来源:乘风破浪的雪碧5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