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州人,去了趟兰州,忍不住想说说,甘肃兰州面食文化丰富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9-02 23:12 1

摘要:我第一次去兰州,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冬天。陈磊在火车站接到我,第一句话不是“冷不冷”,而是“饿了吧,走,带你去吃牛大”。

我第一次去兰州,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冬天。陈磊在火车站接到我,第一句话不是“冷不冷”,而是“饿了吧,走,带你去吃牛大”。

牛大,是兰州人对牛肉面的昵称,带着一股子熟稔和亲昵,仿佛在叫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这个苏州人,习惯了糯米糕点的甜软和碧螺春的清冽,对这种粗犷的邀约,有些不知所措。

车窗外,城市是灰黄色的,建筑硬朗,天空辽阔。风是干的,刮在脸上,不像江南的湿冷,是一种直接的、不留情面的凛冽。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围巾,那是我妈亲手织的,带着樟木箱和阳光的味道。

陈磊把我领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面热气腾腾,人声鼎沸。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牛骨汤、辣子和蒜苗的香气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据了我的全部嗅觉。我有点想打喷嚏。

“老板,下个二细,辣子多些,蒜苗多些!”陈磊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西北口音,声如洪钟。

他转头看我,眼睛在蒸气里亮晶晶的:“你呢?毛细吧,女孩子都喜欢吃毛细。不放辣子?”

我点点头,像个初次被带进陌生世界的孩子,有点拘谨。

面很快就上来了。他的碗里,红油泼得汪洋恣肆,绿色的蒜苗和香菜,白色的萝卜片,衬着清亮的汤,煞是好看。我的碗则清汤寡水,细如发丝的面条安静地卧在碗底。我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汤,很鲜,但那种鲜,带着一种原始的、粗放的冲击力,和我们苏州高汤里吊出来的、层层递进的鲜美截然不同。

陈磊呼啦呼啦地吃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我小口小口地抿着,笑了:“咋了,吃不惯?我们兰州人,一天不吃牛大,浑身都不得劲。”

我摇摇头,努力地把一根面条送进嘴里。面条很劲道,麦子的香气很足,可我总觉得,它太“硬”了。从里到外的硬,像这座城市的性格。

吃完面,他带我去见他父母。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他家门没锁,我们进去时,他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开得很大。他妈在厨房里忙活。

“爸,妈,我回来了。这是林薇。”陈磊的声音比在面馆里低了八度。

他妈妈闻声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上下打量着我,笑容有些局促:“哎呀,小林来了啊,快坐快坐。路上累了吧?”

他爸爸只是从电视屏幕上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空着的手上,又落在我身边的行李箱上,最后,重新回到了电视上。那个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视的物件。

晚饭很丰盛,一桌子的西北菜,手抓羊肉,大盘鸡,还有一盘黄澄澄的,据说是他家自己做的酿皮。主食,是一大盆手工拉面。

他妈妈热情地给我夹菜,堆得碗里像小山一样。他爸爸全程没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吃完一碗,又去盛第二碗。他吃饭的姿态很专注,仿佛那碗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饭后,陈磊送我回酒店。路上,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沉默,开口解释:“我爸他就那样,老面点师傅,一辈子跟面粉打交道,不太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以后你就习惯了,我们兰州人,离了面活不了。”

这句话,和他在面馆里说的一模一样。但这一次,我听着,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沉。那不像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更像是一句无法更改的宣判。

那次见面后的第二年,我们结婚了。婚礼在苏州办的,秀气雅致。他父母过来,看着满桌玲珑的松鼠鳜鱼、碧螺虾仁,筷子动了几下,就停住了。席后,我听见婆婆小声跟陈磊说:“这菜……好看是好看,就是吃不饱。”

再后来,公公身体不好,查出了慢阻肺,医生说不能再劳累了。陈磊是独子,几番商量,我们决定,辞去在苏州的工作,搬到兰州,先住上几年,方便照顾老人。

做出这个决定时,我以为,爱可以跨越一切。我以为,我嫁给了陈磊,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家庭,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

直到我真正住进了那个每天都飘着面粉香气的家,我才发现,我不是一滴水,我是一滴油。无论如何,都漂浮在最上面,格格不入。

【引子完】

第一章:无声的硝烟

搬到兰州后的第一个清晨,是被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吵醒的。

声音来自厨房,沉闷而富有节奏。我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见公公穿着一件白色的旧汗衫,正在案板上揉面。他身形不算高大,但那双胳膊却异常粗壮有力,每一次揣、揉、摔、打,都像是把全身的力气灌注到了那团面里。

婆婆在旁边烧水,锅里热气蒸腾。看到我,她笑了笑:“醒了?你爸在做早饭,浆水面,夏天吃最爽口了。”

我看着那团巨大的面团,有些发愣。在苏州,我们的早晨是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绉纱小馄饨,或者一块甜糯的赤豆糕开始的。这样硬核的早餐,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我……我来帮忙吧。”我有些手足无措。

“不用不用,你去洗漱吧,马上就好。”婆婆摆摆手,把我推出了厨房。

餐桌上,三大碗浆水面。酸菜的酸、香菜的绿、油泼辣子的红,色彩鲜明,充满了生命力。公公“吸溜吸溜”吃得正香,陈磊也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一股奇特的酸味瞬间充满了口腔,不是醋的酸,是一种发酵过的、带着岁月感的酸。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咋了?吃不惯?”婆`婆关切地问。这是我住进来后,她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挺特别的。”

一顿早饭,在公公沉默的吃面声和婆婆小心翼翼的观察中结束。我几乎是把那碗面“喝”下去的。胃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是。

接下来的日子,我才真正理解了陈磊那句“我们兰州人,离了面活不了”的含义。

早餐是牛肉面、浆水面、臊子面。午餐是炒面片、炮仗子、大盘鸡配皮带面。晚餐是羊肉面片、搓鱼子、扁豆面。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地吃面。公公就是这个家的面点总司令,他用沉默和一双巧手,统治着全家人的胃。

厨房是他的王国。那块被面粉浸润得发白的案板,是他的王座。我几次想插手,都被他无声地挡了回来。我想给他和我婆婆做几道江南小菜,换换口味。花了半天时间,精心准备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还炖了一锅腌笃鲜。

菜上桌时,一家人都很给面子。婆婆一个劲儿地夸:“真好看,小薇手真巧。”陈磊也给我使眼色,竖起大拇指。

只有公公,他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慢慢地咀嚼,然后,就放下了筷子,再也没动过。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吃。

那顿饭,我吃得如坐针毡。

晚饭后,我听见厨房又有动静。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公-公正在给自己下.面。清水煮的面,捞在碗里,只加了点盐和一勺辣子。他坐在小凳子上,就着厨房昏黄的灯光,一口一口,吃得无比踏实。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一下午的努力,像一个笑话。我精心烹制的菜肴,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填不饱肚子的花哨玩意儿。他用一碗最简单的清汤面,不动声色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我转身回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陈磊跟了进来,从背后抱住我。

“别多想,我爸他……他就是个老古董,一辈子就认那个味儿。不是针对你。”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窗外,黄河在夜色中无声地奔流。我忽然觉得,我和这个家之间,也隔着一条这样宽阔的河。而陈磊,就是那座看起来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对岸的桥。

我开始失眠。夜里,我常常能听见公公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我们回来就是为了照顾他。可是在饭桌上,在厨房里,我们却像两只互相竖起尖刺的刺猬。

我决定做出改变。既然无法改变他们,那就试着融入。

我开始跟着美食视频学做兰州菜。酿皮、灰豆子、甜胚子……我把厨房当成了实验室。失败了很多次,不是味道不对,就是口感不对。婆婆看我天天在厨房里折腾,有些心疼:“小薇啊,别忙了,有我跟你爸呢。”

我说:“妈,我想学。以后你们老了,我也能做给你们吃,做给陈磊吃。”

婆婆听了,眼圈有点红。

那天,我第一次尝试做牛肉面。从吊汤开始,用牛骨和十几种香料,文火慢炖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又去学着视频里的手法和面、拉面。结果,面团在我手里根本不听话,拉出来的面条粗细不均,断的断,黏的黏。

我正沮丧时,公公走进了厨房。他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没有出声。就在我准备把那团失败的面团扔掉时,他开口了,声音沙哑:“水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在厨房里跟我说话。

我愣住了。

他走过来,挽起袖子,抓了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然后把我那团黏糊糊的面接了过去。他的手很大,布满老茧,但动作却异常灵活。那团被我“判了死刑”的面,在他手里,几下就变得光滑筋道。

“看好了。”他说。

然后,他开始拉面。抻、拉、甩、扣,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面条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一般,从粗到细,变幻出各种形态。最后,均匀如丝的“毛细”在他手中成型。

整个过程,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但那一刻,我却觉得,他用行动,对我说了很多很多。

厨房的硝烟,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散去了一些。

第二章:一枚糖果的重量

女儿念念五岁那年,被我们从苏州接到了兰州。

小孩子的适应能力像野草一样强。没过多久,她就能说几句带着“兰州腔”的普通话,也爱上了楼下王奶奶家的那只大黄猫。唯一没变的,是她那张被我养得有些刁钻的嘴。

她不爱吃牛羊肉,嫌膻。她也不爱吃辣,一丁点辣子都能让她吐半天舌头。她最爱的,还是我做的那些苏州小食:桂花糖藕、酒酿小圆子,还有鲜得掉眉毛的三虾面。

每年端午前后,是苏州吃三虾面的最好时节。河虾产卵,虾身上有籽,肚里有黄。取虾仁、虾籽、虾黄,分开炒制,再用虾壳熬汤,最后汇于一碗细细的龙须面上。工序繁琐,但味道绝伦。

在兰州,买不到那么新鲜的河虾。我只能托苏州的朋友空运过来。收到虾的那天,我如获至宝,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

当那碗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三虾面端到念念面前时,她高兴得直拍手。

“妈妈,好香啊!是我的专属面面!”她奶声奶气地说。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快吃吧,小馋猫。”

念念吃得小嘴流油,一脸满足。我看着她,心里也像被蜜填满了。

公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过来。晚间的电视新闻声音开得很大,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一直停留在我女儿那碗面上。那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从那天起,一种新的、更微妙的竞争,在我和公公之间展开了。

他开始在“面”上投入更多的心思。今天做成小猫的形状,明天做成小兔的形状。他还学会了用菠菜汁、胡萝卜汁和面,做出五颜六色的面条。念念每次见了,都新奇得不得了,也会开心地吃上几口。

但每当公公问她:“爷爷做的面好不好吃?”

她总会歪着头想一想,然后认真地回答:“好吃!但是,没有妈妈做的三虾面好吃。”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我能看到公公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转身,收拾碗筷。那背影,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我有些于心不忍,私下里教念念:“以后爷爷再问你,你就说爷爷做的面最好吃,知道吗?”

念念不解地看着我:“可是,我就是觉得妈妈做的最好吃呀。老师说,小孩子不能撒谎。”

我一时语塞。是啊,我怎么能教我的孩子去撒谎,去讨好别人呢?

真正的爆发,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陈磊的叔叔伯伯们都来了,满满一屋子人,热闹非凡。酒过三巡,一个堂叔喝高了,拉着念念问:“念念,告诉叔叔,你最喜欢吃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念念身上。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捏住了筷子。

念念看看我,又看看坐在主位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公公。小小的她,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紧张的气氛。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我喜欢妈妈做的面,也喜欢爷爷做的面。”

这个答案,如此标准,如此完美。我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大人们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堂叔哈哈大笑:“你看看,这孩子,多会说话!两边都不得罪!”

另一个姑姑则意有所指地说:“哎,这孩子也难。一个南,一个北,口味拧着来,可不得两边都讨好嘛。”

婆婆的脸色有些尴尬,她打着圆场:“小孩子懂什么,你们别逗她了。”

公公始终没说话,他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杯是高度的白酒,他平时很少喝这么急。放下酒杯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嗑”。

我忽然明白了。念念那句“两全其美”的回答,在这些大人的耳朵里,被解读成了“左右为难”。他们觉得,孩子被我们这对南辕北辙的父母,以及背后代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撕扯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聚会结束后,家里一片狼藉。我默默地收拾着桌子,心里五味杂陈。

陈磊走过来,帮我一起收碗。他低声说:“阿薇,要不……以后你别做那个三虾面了。念念爱吃,你在咱们自己屋里,做给她吃就行,别端出来。”

我的手一顿,一个盘子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给我女儿做她喜欢吃的东西,有什么错?”

“你没错。”他急忙说,“是我爸,他……他就是觉得,你这是在跟他抢孩子。他觉得念念是陈家的孙女,就该吃陈家的饭,就该是个兰州娃。”

“抢孩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因为一碗面?陈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念念也是我的女儿!她有一半的血是来自苏州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显得很焦躁,不停地抓着头发,“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个家,一个锅里吃饭,总不能开两伙吧?你就当……就当是让着点老人,行不行?”

“让?”我冷笑一声,“我从苏州搬到兰州,我放弃我的工作,我学着吃我不习惯的东西,我学着做我不擅长的菜,我还要怎么让?是不是要我把我的根也拔了,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兰州人,你们才满意?”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委屈、压抑、不甘,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公公婆婆在里屋,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也不在乎了。

陈磊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外传来陈磊和他妈妈的对话。

“……她就这个脾气,你让着她点。”是婆婆的声音。

“妈,她以前不这样的。”陈磊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挫败。

是啊,我以前不这样的。在苏州的时候,我是温婉的,是娴静的。可是,生活硬生生地把我逼成了一个满身是刺的怨妇。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童年。夏天的午后,外婆会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给我做冰镇的桂花糖藕。糯米被塞进藕孔里,煮得软糯香甜,再浇上晶莹的糖桂花。外婆会用吴侬软语对我说:“囡囡,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吃不了凉藕。得等它慢慢地凉透,味道才能进去。”

那时候的时光,很慢,很温柔。不像现在,每一步,都充满了火药味。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念念站在一碗巨大的三虾面和一碗巨大的牛肉面之间,放声大哭。我想跑过去抱住她,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第三章:一碗面的温度

和陈磊大吵一架后,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战。

陈磊变得小心翼翼,说话总是先看我的脸色。婆婆也总是叹气,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而公公,他干脆就不跟我说话了。

他用沉默,筑起了一道高墙。

厨房,这个曾经有过短暂“和平”的地方,再次变成了战场。只是这一次,是无声的。他揉面的时候,力气用得特别大,案板被砸得“砰砰”作响,像是在宣泄着什么。而我,则在他做饭的时候,绝不踏入厨房半步。我宁愿等他们都吃完了,再进去给自己和念念简单煮点东西。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念念也感觉到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画画,或者抱着我的腿,小声问:“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摸着她的头,说不出话来。

有天晚上,我起夜,迷迷糊糊中看到客厅里有光。我悄悄走过去,看到公公戴着老花镜,正捧着他的那个老式智能手机,看得聚精会神。手机屏幕很小,声音也开得几乎听不见。

我好奇地凑近了些,屏幕上,是一个美食节目。一个穿着旗袍、说话温声细语的女主持人,正在教大家做……松鼠鳜鱼。

那是我刚来兰州时,做给他们吃过的那道菜。

公公看得极其认真,甚至还用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似乎在放大某个细节。他完全没注意到,我就站在他身后。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心酸?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我一直以为,他固执地守着他的面,排斥着我带来的一切。却没想到,他会在深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去了解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我的世界。

他不是排斥,他或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纳。

我悄悄退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公公那个佝偻着背、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没过几天,我病了。来势汹汹的肠胃炎,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虚脱了。陈磊正好那几天去外地出差,家里只有我和公婆,还有念念。

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婆婆很着急,给我熬了粥,但我一口都喝不下去,闻到味道就想吐。

“这可咋办啊……”婆婆急得团团转,“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妈,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虚弱地说。

到了晚上,烧得更厉害了。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火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念念趴在我的床边,小手摸着我的额头,快要哭出来了:“妈妈,你是不是要死掉了?”

我强撑着笑了笑:“傻孩子,妈妈才不会死呢。”

深夜,我被一阵轻微的开门声惊醒。我以为是婆婆,睁开眼,却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一个碗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挣扎着坐起来,一股淡淡的、纯粹的麦香飘了过来。

碗里,是清得可以见底的汤,汤里飘着几片碧绿的葱花。几根细细的、雪白的面条,安静地躺在汤里。那不是机器压出来的面,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手工拉出来的,而且是拉得最细的“一窝丝”。这种面,最是考验功夫,也最是耗费力气。

我愣住了。

我知道这是谁做的。婆婆不会拉面。

我的眼睛有点酸。这个固执的、沉默的、用“砰砰”的揉面声跟我对抗的老人,在我生病的时候,用他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关心。

他没有做浓汤重味的牛肉面,也没有做酸爽开胃的浆水面。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清水,煮了一碗最柔软的“一窝丝”。这是他的世界里,最接近“清淡”“易消化”的东西了。

这是他的妥协,他的温柔。

我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很烫,但喝下去,整个胃都暖了起来。我又小心地吃了一根面,面条入口即化,带着一丝淡淡的咸味和麦子本身的甜香。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碗里。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他。我只看到了他的固执,他的排斥,却没看到他那份深沉的、不知如何表达的爱。他就像他做的面,外表粗粝,内里却无比的实在和温暖。

那一晚,我把那碗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退烧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

我走出房间,看到公公正在阳台上侍弄他的花草。晨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背影,似乎没有那么萧索了。

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轻声说了一句:“爸,谢谢您的面。很好吃。”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然后,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行。”

阳光很好,洒在阳台的兰草上,也洒在我心里。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高墙,在那一刻,仿佛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第四章:一场酒后的真言

家里的气氛,因为那一碗面,缓和了许多。虽然我和公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消失了。他揉面的时候,声音轻了。我做饭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走进来,默默地看一会儿。

转眼到了秋天,陈磊的一个堂弟要结婚。按照兰州的习俗,亲戚们都要提前去帮忙。作为家里的长嫂,我自然不能缺席。

婚礼前一天,叔叔家院子里支起了几口大锅,男人们杀羊宰鸡,女人们则聚在屋里,洗菜、和面、准备宴席的各种食材。

我被分配去和几位婶婶、姑姑一起准备做“千层饼”。那是一种用巨大的面团,抹上油和香料,反复折叠,烙出来的大饼。我看着那盆比我女儿的澡盆还大的面,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

一位胖胖的婶婶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笑着说:“小薇是南方媳妇,没干过这个吧?来,看我咋弄。”

我感激地笑了笑,跟在后面学。可那面团又大又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勉强翻动它。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白净的脸上沾了好几块面粉。

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聊着家常,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大笑。我融不进去,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局外人。

中途,我去院子里洗手,无意中听到两个姑姑在角落里说话。

“你看那个苏州媳妇,人是长得白净,就是干活不行。细皮嫩肉的,哪像我们这儿的女人。”

“可不是嘛。你看咱陈磊,以前多壮实,现在跟着她吃那些花花草草,都瘦了。”

“哎,也不知道陈磊当初是咋想的,非要找个那么远的。这以后啊,有他受的。”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站在水龙头下,任凭冰凉的水冲刷着我的手,心里却像着了火。

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外来者”。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退让,在她们看来,都微不足道。

晚上,婚宴正式开始。院子里摆了十几桌,人声鼎沸,划拳声、劝酒声此起彼伏。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女人们则在桌间穿梭,添菜倒水。那种粗犷热烈的氛围,让我这个习惯了小桥流水的苏州人,再次感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默默地给念念夹菜。

酒席过半,陈磊被他那些兄弟灌得有些高了。他满脸通红地走到主桌,端起酒杯,对着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大着舌头说:“爸!我……我敬你一杯!”

公公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喝多了就少说两句。”

“我没喝多!”陈磊的声音陡然拔高,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爸!我今天就要问问你!你为啥老是针对阿薇?她是我老婆!是我请到咱们家来的客人!你凭啥天天给她脸色看?”

空气瞬间凝固了。

婆婆赶紧起身去拉他:“陈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坐下!”

“我没胡说!”陈磊甩开她的手,眼睛通红地瞪着公公,“从她进门第一天起,你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就因为她不会吃你的面?就因为她做菜的口味跟你不一样?爸,都什么年代了,你那套老思想该改改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陈-磊会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把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得稀碎。

公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死死地盯着陈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抓起桌上的白酒杯,“砰”地一声砸在桌上,酒水四溅。

“我针对她?”他嘶吼道,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那是想让她融进来!你懂个屁!一个家,一个锅里吃饭,连个口味都统一不了,那还叫家吗?你以为我天天板着个脸,我心里舒坦?我看着她吃不惯家里的饭,我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我比谁都难受!”

他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是你请回来的客人?放屁!她是你老婆,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没把她当客人,我把她当成我自己的闺女!我对她严,是想让她早点成这个家的人!你呢?你除了会和稀泥,你还会干啥?你这个不孝子!”

吼完最后一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身子晃了晃。

婆婆和叔叔们赶紧扶住他。

陈磊也酒醒了大半,他呆呆地看着他父亲,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凉。公公那番酒后真言,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疼,但更多的是震撼。

原来,他的严苛,他的沉默,他的“脸色”,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种笨拙的、深沉的期盼。他不是要排斥我,他是急于接纳我,只是用错了方式。他用他那套老派的、大家长的逻辑,以为把我的棱角磨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我就能真正属于这个家。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敌对”,却没想到,在他的世界里,这是一种“磨合”。

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看着满脸泪痕的婆婆,看着不知所措的陈磊,再看看那个捂着胸口、满眼痛苦的公公,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原来,两个人的结合,不是带对方走进自己的世界,而是两个人一起,被卷入一个更大的,名为“家庭”的江湖。这个江湖里,有恩怨,有情仇,有误解,有牺牲,但归根结底,都源自一个字——爱。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天差地别。

那晚的婚宴,最后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车里的空气,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沉重。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对这个粗犷的西北城市,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归属”的感觉。

第五章:一窝丝的秘密

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像一场大地震,震松了家里原本坚固的结构,也震出了一些深埋在地下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笼罩着一种古怪的平静。公公不再板着脸,但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每天进出医院,做各种检查。陈磊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整天唉声叹气。婆婆的眼圈总是红红的。

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或对抗了。

我开始主动地走进那个曾经让我望而却步的厨房。我不再试图用我的苏州菜去“占领”这片领地,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学徒那样,去观察,去学习。

我发现,公公虽然不在家,但他的“规矩”还在。案板永远擦得干干净净,面粉袋子码放得整整齐齐,就连那用了几十年的擀面杖,都按照长短顺序挂在墙上。这个小小的厨房,就是他的人生道场。

念念的幼儿园布置了一个作业,叫“我的家庭传统”,要求每个小朋友和家人一起,完成一件有传承意义的事情,然后拍成照片。

念念跑来跟我说:“妈妈,我想和爷爷学拉面。我们班的马小胖说,他爷爷的爷爷就会拉面,可厉害了!”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

公公从医院复查回来那天,精神很不好。我让念念拿着她的画笔和本子,跑到公公面前。

“爷爷,老师让我们画‘家庭传统’,你教我拉面好不好?我想把爷爷拉面的样子画下来。”念念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公公看着孙女,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了。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厨房里破天荒地,祖孙三代齐聚。

公公换上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汗衫,系上围裙。他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先让念念去洗手,用他的话说,“做面对手最大的尊重,就是干净。”

他教念念怎么和面,怎么掌握水和面的比例。他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沙哑生硬,而是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耐心。

“面是活的,天热了,它就‘懒’,要用凉水激它。天冷了,它就‘犟’,要用温水哄它。”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念念听得一知半解,但学得很认真。她的小手在面团上笨拙地按着,脸上、鼻尖上都沾满了面粉,像一只小花猫。

公公看着她,嘴角第一次,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轮到拉面的时候,公公让念念站在一旁看。他抓起一团醒好的面,在手里揉捏、拉长、对折、再拉长。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

“拉面的秘诀,不在水和面。”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对念念说,又像是在对我解释,“在心和手。心要静,手要有数。力气大了,面就断了。力气小了,面就没筋骨。”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忽然明白,他这一辈子,不仅仅是在做面,他是在和面“对话”,是在修行。

我忍不住也想试试。我学着他的样子,抓起一小块面团,尝试着拉伸。结果,心里一急,手上一使劲,“啪”的一声,面团从中间断掉了。

我有些尴尬,准备把这团失败的面扔掉。

“别动。”公公出声制止了我。

他走过来,拿过我手里那两截断掉的面,重新揉在一起。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好闻的麦香。

他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

“看好了,丫头。”

我浑身一震。他叫我,“丫头”。这是我嫁过来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这么叫我。这个称呼,带着北方的粗犷,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这面,跟人一样,有脾气。”他低沉的声音在厨房里回响,“你不能跟它硬碰硬,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它想往东,你就不能逼它往西。你得懂它,它才能听你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将面团拉开,这一次,面条在他手中变得格外顺从。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侧脸,看着他专注的眼神,眼眶一热。

我懂了。他不是在教我拉面,他是在教我,如何在这个家里自处。他是在告诉我,不要硬碰硬,要学着“顺着性子来”。这个“性子”,是这个家的“性-子”,也是他自己的“性子”。

那天下午,厨房里没有争执,没有沉默的对抗。只有面团被揉捏的声音,念念的笑声,和公公那偶尔响起的一两句指点。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案板上的面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用手机,拍下了公公教念念拉面的那一幕。照片里,老人满是老茧的手,握着孩子白嫩的小手,共同抓着一根长长的面条。爷孙俩的脸上,都带着专注而幸福的笑容。

这张照片,后来被我一直放在钱包里。每当我觉得疲惫、委屈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它总能提醒我,再硬的面团,只要用心去揉,总能揉出最柔软的筋骨。

再冷的心,只要用爱去暖,总能暖出最温润的底色。

第六章:一碗江南的汤

秋意渐浓,公公的病却突然加重了。

一次剧烈的咳嗽后,他咳出了血。我们紧急将他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慢阻肺急性发作,合并感染。他被安排住进了呼吸科病房,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

那个曾经在厨房里叱咤风云、能把一团面玩出万千花样的男人,如今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连说一句话都会喘半天。

家里的厨房,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那块白色的案板,几天没用,就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整个家,都失去了那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面粉香气。

公公在医院里,什么都吃不下。医院食堂的饭菜,他看一眼就摇头。婆婆变着法子从家里给他送饭,他也只是勉强吃两口。

短短几天,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整个人,就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的老树。

医生找我们谈话,表情严肃:“老爷子的身体指标很差,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求生意志很薄弱。这样下去,很危险。你们家属,要多想想办法,让他主动进食,调动他的求生欲。”

“求生欲”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和陈磊心上。

陈磊急得团团转,一遍遍地问公公:“爸,你想吃啥?你说,你说出来,我马上去给你买,给你做!”

公公只是摇摇头,闭上眼睛,连话都懒得说。

婆婆背着我们,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空荡荡的厨房里,看着那块沉默的案板,心里乱成一团。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他连他最爱的面都不想吃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墙角的一个小坛子上。那是婆婆腌的浆水,公公夏天最爱吃的浆水面的“灵魂”。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我没有去菜市场,而是直接去了厨房。我打开冰箱,拿出前几天朋友刚从苏州给我寄来的,几样干货:开洋,扁尖笋,金华火腿。

我把这些东西用温水泡发,然后,我走到了那块案板前。

我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和面。我回想着公公教我的每一个细节:水温,比例,揉捏的力道。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心,可以如此平静。

我没有试图去拉最细的“一窝丝”,我知道我的功力还不够。我只是凭着感觉,拉出了粗细均匀的二细面。

面拉好了,放在一旁醒着。

我开始吊汤。我没有用牛骨,也没有用羊肉。我用了最传统的苏州高汤做法:老母鸡、金华火腿、猪大骨,小火慢炖。厨房里,很快就弥漫起一股和我公公做的牛肉面截然不同的,清雅的、醇厚的香气。

汤吊好了,我撇去浮油,只留下一锅清澈见底的金黄色高汤。然后,我将泡发好的开洋和撕成细丝的扁尖笋放进去,继续煨着。

最后,我起锅烧水,下面。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很快就熟了。我用长筷子把它捞出来,过了一遍凉白开,沥干水分,妥帖地码在碗里。

最后一步,是浇头。我没有放任何重口味的调料,没有辣子,没有蒜苗。我只是把那锅煨着开洋和扁尖笋的、滚烫的清汤,轻轻地浇在了面上。

一碗全新的面,诞生了。

它的面,是兰州的筋骨,是公公亲手教我的手艺。

它的汤,是苏州的灵魂,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我把它装在保温桶里,带去了医院。

走进病房时,公公依然闭着眼睛,一脸倦容。

“爸,我给您做了点吃的。您尝尝?”我把碗放在他床头,轻声说。

他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我把碗端到他面前,一股清新的、带着笋香和海鲜味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公-公的鼻子,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碗里。那清澈的汤,雪白的面,点缀着几点金黄的火腿末和褐色的开洋。和他吃了一辈子的红油牛肉面,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他看着那碗面,又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依然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陈磊在一旁急切地说:“爸,这是阿薇特地为您做的,您尝一口吧。”

公公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对着陈磊,虚弱地,抬了抬下巴。

陈磊赶紧把病床摇起来,扶着他坐好。

公公伸出那只还在输液的、布满针眼的手,颤巍巍地拿起了筷子。那双曾经能揉千斤面、拉万条丝的手,此刻,却连一双筷子都拿不稳。

他夹起一小撮面,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进了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咀嚼的声音和仪器“滴滴”的声响。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吃完一口,他没有说话,又夹起了第二口。

然后,是第三口。

当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泪水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最后,滴落在他胸前的病号服上。

他放下筷子,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他看着陈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说:“有家的味道。”

那一刻,我的眼泪,也决堤了。

我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出病房,假装说要去打点热水。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背过身去,使劲地揉着眼睛。

我知道,他说“家的味道”,指的不是兰州,也不是苏州。

他指的是,我们。

这个由一个苏州女人,一个兰州男人,一个在两种文化夹缝中长大的孩子,以及两位固执又慈爱的老人,共同组成的,磕磕绊绊,却又血脉相连的,家。

第七章:一碗团圆的面

公公的身体,在那碗面之后,奇迹般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开始主动要求吃饭,虽然吃得不多,但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医生说,是他的“心气儿”回来了。

出院那天,兰州的天,格外地蓝。

回到家,公公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沙发上躺着,而是径直走进了那个他离开了一个多月的厨房。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熟悉的案板,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家里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改变了。

公公不再“独霸”厨房了。有时候我做饭,他会拄着拐杖走进来,站在一旁看。看到我哪个步骤不对,他会开口指点两句。话依然不多,但语气里,没了以前的生硬。

有时候,他来了兴致,也会亲自动手。只是他的体力大不如前,揉一会儿面,就要喘半天。这时候,我就会很自然地接过来:“爸,我来吧。”他也不再拒绝,只是会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当他的“技术指导”。

我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我们一个代表了南,一个代表了北,却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找到了和平共存的方式。

陈磊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私下里对我说:“阿薇,谢谢你。我觉得,我爸现在才真正把你当成他自己的闺女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不是我改变了他,也不是他改变了我。是我们都被“家”这个东西,给改变了。

冬至那天,北方有吃饺子的习俗。一大早,婆婆就和好了面,调好了馅。

我正准备和婆婆一起包饺子,公公却把我叫住了。

“今天,咱们不吃饺子。”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咱们吃面。”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公公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些晒干的菌菇,几颗红枣,还有一小包桂圆。

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我,说:“你来吊汤。”

然后,他又对陈磊说:“你去和面,用你媳妇教你的法子,多揉一会儿,让它醒透。”

最后,他看着念念,笑着说:“念念,今天你当总指挥,看看妈妈做的汤香不香,爸爸和的面好不好。”

念念高兴得直拍手。

那天早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合作”了一顿饭。

我用公公给我的干货,加上鸡汤,吊了一锅带着南国风味的、香甜的汤底。

陈磊笨手笨脚地揉着面,被公公训了好几次“没用力”,但他却笑得像个孩子。

念念则像个小监工,一会儿跑到我这边闻闻汤,一会儿又跑到陈磊那边戳戳面团。

最后,公公亲自出马,把陈磊揉好的面,拉成了均匀的面条。

当两碗截然不同的面摆上桌时,我忽然有些恍惚。

一碗是传统的兰州牛肉面,红油绿葱,豪迈奔放。

一碗是我做的“江南汤面”,汤清味醇,温婉内秀。

公公给每个人都盛了半碗牛肉面,又盛了半碗我的汤面。

他端起碗,看着我们,说:“都尝尝。以后,咱们家,就吃这个‘团圆面’。”

“团-圆面”。

我看着碗里,一半是粗犷的西北,一半是温润的江南,它们在同一个碗里,汤水交融,香气混合,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念念一手拿着勺子喝汤,一手用筷子吃面,吃得不亦乐乎。

陈磊看着我,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婆婆在一旁,笑着擦了擦眼角。

公公吃了一口牛肉面,又喝了一口我的汤,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满足的、踏实的笑容。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小雪。屋子里,热气腾腾。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亲切。

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家,不是一碗面,也不是一碗饭。家是那个愿意为你,在粗粝的西北面团里,揉进一捧江南水乡温柔的人。家是那双看过你笨拙,指点过你迷津,最后却愿意把厨房分你一半的手。家,更是这一桌子人,愿意坐在一起,吃一碗“南辕北辙”,却又“水乳交融”的团圆面。

我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汤。一半是浓烈的鲜,一半是清雅的甜。

这,就是家的味道。我的,我们的,家的味道。

来源:优雅精灵2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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