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农历四月廿七,江南的雨像一层细纱,把街巷裹得朦胧。我踩着水洼去菜市场,阿婆们蹲在塑料布后面,把一捆捆青艾、菖蒲摆成小小的林。我问:“离端午不是还有八天?”阿婆笑:“雨到了,节就醒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端午不是日历上的一个红字,而是被雨水、被艾香、被一代代人
《五月之名:端午节前传》
一、引子:被雨水叫醒的名字
农历四月廿七,江南的雨像一层细纱,把街巷裹得朦胧。我踩着水洼去菜市场,阿婆们蹲在塑料布后面,把一捆捆青艾、菖蒲摆成小小的林。我问:“离端午不是还有八天?”阿婆笑:“雨到了,节就醒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端午不是日历上的一个红字,而是被雨水、被艾香、被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叫醒的名字。
二、屈原:被写进课本之前
我们都以为端午起源于屈原,就像把一条大江的源头归结于一滴眼泪。可翻开《史记》,屈平自沉是在公元前278年,而“端午”二字,早在周代《夏小正》里就有“五月蓄兰,以禳毒气”的记载。换句话说,五月的故事,比屈原早了几百年。
那时的五月,被称为“毒月”。天气骤热,蛇蚊出洞,小儿夜啼,庄稼也病恹恹。人们把艾蒿插在门楣,把雄黄涂在额头,像给家门贴上一道护身符。于是,五月成了一个需要被“端”起来的月——“端”是“正”,也是“定”,把毒定在门外,把日子扶正。
三、龙舟:一条不肯上岸的河
再往前,来到春秋吴越。沿江的部族把龙当作雨师,把船当作请柬。每年立夏之后,男人们赤膊敲鼓,把独木舟刻成鳞甲,请龙下水,求一场不涝不旱的好年景。
鼓点咚咚,像心跳,一下一下,把江水敲开。最健壮的桨手,被称作“龙子”,他们相信只要船划得够快,就能把瘟神远远甩开。于是,五月五,成了“龙子”的赛日,也成了“竞渡”的生日。
后来,人们把米团投进江里,最初不是给屈原,而是给龙——请龙吃饱,别吃庄稼。再后来,屈原的故事像潮水一样漫上来,盖住了龙的名字,却盖不住鼓声。鼓声里,龙仍在,只是换了人间。
四、屈原:被写进课本之后
回到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汨罗江的水位比往年高,楚国的诗人抱着一块石头,像抱着最后一根稻草。他沉下去的那一刻,江边的渔人是否敲起鼓?史无记载。
但民间不管,人们愿意把竞渡、投粽、系彩绳,都嫁接给这位失意的三闾大夫。因为故事需要一张面孔,节日需要一个英雄。于是,端午被“屈原”两个字擦得锃亮,像一把铜镜,照见每个时代自己的愁绪:
秦人照见亡国的痛,汉人照见忠君的节,唐人照见文人的怀才不遇,宋人照见家国的偏安……直到我们这一代人,照见“高考不考《离骚》”,却仍愿在假期里吃一只粽子,给诗人留一点余温。
五、粽子:被捆住的时光
粽子是最小的时光机。
春秋时,它是“角黍”,用茭白叶包黍米,两头尖尖,像农人的牛角,祭的是土地。
魏晋时,它叫“糉”,糯米里掺红枣,甜口,是贵族的下午茶。
唐宋时,它有了咸党:火腿、蛋黄、五花肉,油香把江南的胃喂得服服帖帖。
明清时,它随商船下南洋,在蕉风椰雨里裹上咖喱、椰浆,成了娘惹粽。
而在我外婆手里,它是一盆提前一夜泡好的圆糯米,两片汆过水的箬叶,一根咬在牙齿间的白线。线头一紧,一个四角枕形就完成了,像把“平安”两个字捆进米里。
下锅,水汽氤氲,厨房窗玻璃蒙上一层雾。外婆用围裙擦手,说:“煮够两个时辰,米才肯熟。”那两个时辰,是端午最柔软的时差: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像古人的更漏;客厅电视在播赛龙舟,鼓点像远方的雷。
粽子出锅,我迫不及待地拆线,却被外婆轻拍:“先供一供。”供谁?她答得含糊:“给屈大夫,也给门口的土地。”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粽子不是食物,而是信物——把人和土地、人和祖先、人和自己,捆在一起。
六、艾草:被点燃的边界
端午清晨,第一项仪式是“插艾”。
艾,是一种脾气倔强的草,叶片背面覆满银灰色的绒毛,像披了一层霜。古人叫它“医草”,《孟子》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意指陈艾可灸百病。
但在我小时候,它更像一把剑。父亲把艾与菖蒲绑成一束,用红纸箍住,斜插在门楣,像给家宅画一道符。我问他:“为什么要插?”他说:“告诉外面的虫子,今天别进门。”
夜里,母亲把晒干的艾草搓成条,点燃,放在竹篮里,挂在我床头。烟很淡,味道却冲,像一位脾气不好的守护神,把蚊子和噩梦一起赶跑。
后来我读《荆楚岁时记》,才知道艾草在古人眼里,是“招百福,攘毒气”的草。它燃烧的青烟,是一条看不见的边界,把“邪”挡在外面,把“安”留在屋里。
七、雄黄:被点下的逗号
“雄黄点额”是很多地方的老礼。
雄黄,一种橘红色矿石,成分是砷的硫化物,微量可入药,多量则毒。古人却敢用它给小儿画“王”字,点在眉心,像给老虎加一道斑纹,寓意“以毒攻毒”。
我童年最骄傲的照片,是端午那天,额头上一个黄澄澄的“王”,手里攥着五彩绳,背后是一桌刚出锅的粽子。照片已经泛黄,雄黄的颜色却仍在,像时间给我点下的一个逗号,告诉我:
“你在这里停一停,
然后继续长大。”
八、五彩绳:被剪断的牵挂
端午还有一项温柔的仪式:系五彩绳。
青、白、红、黑、黄,对应五行,也对应五脏。母亲把它们编成辫子,悄悄在我手腕打结,不让我知道结在哪一头。她说:“戴到六月六,然后剪掉,扔进河里,让水把灾带走。”
那年我上大学,第一次离家。六月六,我在宿舍醒来,发现五彩绳还在。室友笑:“你还信这个?”我笑笑,没剪。第二天,上体育课,我崴了脚。母亲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绳子该剪了。”
当晚,我走到校内的湖边,用指甲刀剪断绳子,轻轻放入水中。月光很亮,绳子像一条细小的彩虹,慢慢沉下去。我忽然明白,五彩绳不是迷信,而是母亲给我的一条延长线,让我在离家之后,仍能被“家”轻轻拽一下。
九、尾声:节日,是时间的补丁
如今,我成了那个在菜市场买艾的人。
四月廿七的雨,依旧准时落下;阿婆们依旧蹲在塑料布后面,把艾草捆成剑;粽子摊依旧排起长队,有人为咸甜口味争得面红耳赤。
我把艾草插在门楣,像父亲当年那样;我把五彩绳系在女儿手腕,像母亲当年那样;我在灶台前守着一锅粽子,像外婆当年那样。
屈原还在,龙舟还在,鼓声还在,只是换了人间。
节日,是时间的一块补丁,把散落的我们缝在一起,缝成一条看不见的五彩绳,拴住山河,也拴住自己。
五月,因此被扶正,被“端”起来,成为一年中最结实、最香、最烟火气腾腾的一个月份。
来源: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