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进门,他就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碟子边上,说话不抬眼:“你这5000,是给咱妈的过节费,还是拿去你娘家邀功的?”
我一进门,他就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碟子边上,说话不抬眼:“你这5000,是给咱妈的过节费,还是拿去你娘家邀功的?”
我一时没接上话,手里还提着那袋子苹果,塑料袋勒得指头发红,心里咯噔一下,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屋里电视在播春晚的彩排花絮,主持人的笑声空落落地在屋顶盘旋。
窗台上的风信子刚冒出尖尖的芽,像个不安分的小脑袋。
我把苹果搁下,想说点缓和气氛的话。
他咳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你要真惦记你娘家,就别在咱家碍眼。”
这一句像把钝刀子,慢慢往心里扎,疼得不响,却直达后背。
我垂下眼,看见自己的鞋尖沾着雪泥,脏兮兮的一团,像这一年里拧不清的日子。
我二十八岁,结婚第三个年头,孩子两岁半,学会了喊妈妈,又爱逞强不肯午睡。
婆婆是老城区的老住户,住在改革前的旧房子里,窄过道,老木门,冬天风从门缝里钻,吹得人脚脖子发凉。
过年,街上鞭炮声噼里啪啦,超市把糖果堆成小山,塑料袋哗啦啦地响。
我攒了好几个月的私房钱,过节拿出5000,装在一个红皮的牛皮纸信封里,放在婆婆的枕头底下。
我没想着图个什么,就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婆婆总说:“小两口日子紧着点过,把娃带好,别让我跟着操心。”
她话是这样说,可她那双手,这些年为这个家做的饭,洗的衣服,背地里去菜市场扛菜回来时的喘息,我都看在眼里。
我想着,过年也该体面些,让老人家心里热乎。
可我也盘算着,要带孩子回娘家一趟。
打自结婚那年起,我就没回去过正月,都是赶清明,手里拎几把野花,草草看一眼父亲的坟。
母亲一提我,电话里就笑,笑声里像夹着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不问我带不带东西,也不问我有没有钱,她知道问也白问。
所以我就一狠心,在给婆婆留了过节费的同时,给自己留了买火车票的钱。
我东拼西凑,省下来的钱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然而,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变了味儿。
男人的火气是一样东西,来的时候不讲道理,走的时候也不打招呼。
他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屋里的热乎气被割成几段。
他侧着脸,像对着窗外喊,又像对着我喊:“你把钱给我妈就行了,你回哪家?”
我说:“回我妈那家。”
他说:“你妈家一个人一个口,轮得着你回?你又不是独女。”
我笑了一声,笑声卡在嗓子里,像沙子。
我说:“我弟弟妹妹都有各自的小家了,他们也忙,我不回去,谁过陪她过年。”
他说:“我妈就不用陪?”
我说:“陪,我也陪,所以我给她5000。”
他说:“拿钱堵嘴啊?”
我没再说话。
在这座城里,很多时候,你不说话,就当你认了。
他把窗户关上,拉得很响,密封条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那天夜里,我躺在浅蓝的被子里,脑子却不蓝不红,像团雾。
我听见孩子在隔壁呼吸轻浅,像一只小猫打呼噜。
我想起刚结婚那会儿,我把娘家的八仙桌擦得锃亮,母亲坐在桌边,拿一把梳子梳我长发,一下一下,温吞水似的。
她说:“闺女呀,嫁了人就像水泼到地上,可哪怕泼出去,也是俺井里打出来的水,冷了热了,你自己晓得。”
她说话爱夹着点顺口溜,老家的腔调笨重又软和,像土豆泥。
我那时候只笑,不当回事。
我以为世界是宽的,一扇门外头还有一扇门,一条路旁边还有另一条路,绕一绕不就到了。
可是后来发现,有些路,真的是越走越窄。
我上的是中专,学会计,毕业进了一家小工厂。
工厂里冬天冷得喇叭花都缩了口,夏天热得人整个像在蒸笼里煮,白班夜班倒着上。
我在账本上划格子,数数字,算来算去,还是算不清日子这本账。
我们认识是在公交车上,他那天挤得靠车门,我提了两袋子菜,番茄滚出来一个,在车上踢了两脚,最后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放回我袋子里,说:“这番茄,红透了。”
我说:“是啊,特价的。”
后来我们就在一个站下,慢慢熟了,慢慢谈了,慢慢结了婚。
婚礼在饭店办,来的人不多,婆婆脸上挂着笑,母亲眼睛红。
那年,我以为日子就这样照着电视里的套路走,生娃,买房,供娃上学,供自己变老。
可生活不是电视,电视里能从春节跳到中秋,生活里你得一天一天挪着过,像蚂蚁搬家。
婆婆不爱折腾,老房子住惯了,窗台上四季花不断,秋天有桂花,冬天有天竺葵,夏天有矮牵牛,春天就让一切都冒芽。
她爱做面食,蒸花卷的时候总偷着往我碗里多夹一个。
我妈打电话过来,我常常说:“挺好的,婆婆人好。”
她就笑:“那你也对她好点儿,娘家人都这么说。”
我对她好,我也真心实意的。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心与心之间,总有一段距离,像过年夜里放的烟花,一响亮了,第二响就断了。
那年过年,我提前买了票,硬座,通宵,第二天清晨到站。
我琢磨着把孩子背在怀里,带一包尿不湿,再拎个包。
婆婆因着膝盖疼,不方便远行,我就说我先带孩子回去拜拜年,后面再接她来我娘家坐坐。
其实我知道她不肯来,她觉得自己到了那边说话不顺溜,怕失礼。
我把5000块压在她枕头底。
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饭后。
锅盖揭开,热气冒出来,馒头白乎乎的,几盘子肉菜冒油。
她说:“这钱我不收。”
我说:“妈,你收着。”
她把钱拿出来,塞到我怀里,说:“你带孩子回娘家,这钱你自己用。”
他说:“妈,你拿着,过年买点好的。”
婆婆抿着嘴,像是被什么堵着。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算了,都一家人,别整这些。”
我心里松了口气,端起碗吃饭。
饭桌上,有人聊天,总归绕不开“娘家”“婆家”这两个词儿。
我说:“我明早五点的火车。”
他把筷子放在碗沿上,抬了抬眼皮,说:“你真的要去?”
我嗯了一声。
他说:“你这是拿咱家的钱,给你娘家撑面子。”
我笑:“撑面子也不是坏事,过年见见面,妈在娘家面前也有面子。”
他说:“我妈的面子用钱撑?你要真想让我妈有面子,回头给我生个儿子。”
婆婆咳了一声,低头给孩子剥橘子。
我看了他一眼,说:“现在都一样的。”
他说:“一样个啥,别人笑话。”
我不想在饭桌上说这些,便转开话题,问婆婆明天早饭吃啥。
婆婆也顺着我,说:“我蒸饺子,给你带路上吃。”
那一晚的风很大,我去阳台上收衣服,内裤挂在竹竿上,冻硬了,像一张薄冰。
我看见对面的楼上,灯一盏一盏灭下去,又一盏一盏亮起来,跟心跳似的,时有时无。
第二天清晨,我抱着孩子,背上背包,手里拎了个小袋子,里面放了婆婆蒸的饺子,白白的,冷了也香。
火车站人挤人,像一锅煮开的水。
广播里播着往返各地的列车信息,普通话里夹着湖北、四川、东北的腔调,热闹得像大集。
我站在队伍里,孩子在怀里动来动去,嘴里嚷嚷着要吃饺子。
我掰一个给她,孩子咬一口,眼睛就眯起来笑。
我突然觉得心里软了一块。
我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上车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嗯。”
我又给婆婆发:“妈,到了给你视频。”
她回了一串笑脸。
火车开动,窗外的楼房、广告牌、仓库像被人用手一把往后推,迅速退去。
孩子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口水浸湿我的围巾。
我看着窗外的田地,一块一块像拼布被子,一处一处有光亮的水面,像眼睛。
我忽然又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她把草帽顶在头顶,脸晒得黑里透红,手握着锄头,腰一弯一伸,土就翻起来。
她笑,说:“种地就跟做人一样,今天埋下去,明天就盼它冒芽。”
我曾经不爱听这些话,觉得土。
可现在一回味,味道却正。
火车到站那一刻,天边刚泛鱼肚白。
我下车,穿过隧道,闻见一种潮湿的泥土味,还有油条的香。
我娘家所在的小城,比起这边,节奏慢半拍。
老街还保留着三十年前的石板路,踩上去滑,雨天更滑。
母亲住在老屋后多盖的两间瓦房里,红砖墙不抹灰,冬天风从砖缝里钻,夏天蚊子嗡嗡叫。
我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择菜,听见声音,抬头,眼睛里忽地亮了一下。
她把菜甩一边,冲上来抓我的手,先摸孩子的脸,然后摸我的,嘴里念叨:“瘦了,瘦了。”
我说:“倒没瘦,可能衣服显。”
她笑:“你这嘴,还会糊弄我。”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下,打开行李箱,把她爱吃的点心摆桌上。
她指着一袋核桃说:“这个贵。”
我说:“哪有,那都打折。”
她哈哈笑起来,孩子也跟着笑。
她家里不宽敞,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有个旧衣柜,油漆剥落,露出里头的木纹。
我把孩子的衣服挂到里头,闻见一种旧木头的气味,潮湿里带着甘甜。
衣柜里有一把梳子,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出嫁那年她给我的那把,黑檀的,边角圆,梳齿多,拿在手里有点分量。
我当年没舍得带走,说留在娘家也好,有空回来了还能用。
如今一摸,还是那样的温润。
那把梳子,像个时间的哨兵,站在那儿,一年一年看人来去。
我决定把它带回去。
我心里暗暗想,等我回去,找个地方放好,隔三岔五拿出来梳几下,念一念。
这梳子,后来成了我的“情感标志物”,每每心里堵得慌,拿出来梳几下,心就顺了些。
母亲把饺子放到锅里热,说:“你婆婆手艺好,我就不掺和了。”
我说:“妈,你的葱油饼,不香?”
她笑:“那是你小时候吃不腻的。”
她摊了一张薄薄的,熟了以后放到我盘子里,一边看我吃,一边笑。
她问:“他没来?”
我摇头,说:“他忙。”
母亲点点头,不再问。
她这个人有个好处,见好就收,懂得退。
她突然转过身,在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里头是一枚旧银手镯。
我一眼就认得,那是她结婚时候婆婆给她的,后来她又把它拿下来,放在抽屉里,这么多年,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
她把手镯放我手里,说:“你拿着。”
我说:“我不要。”
她说:“你拿着。”
我说:“这个是你的。”
她说:“我的日子都过去了,我喜欢的不是这个,是你。”
我鼻子一酸,有点想哭,又觉得哭出来不成体统。
我把手镯套在手腕上,略宽,于是用手掰了掰,贴牢点。
手镯在我的手腕骨上,轻轻撞一下,就会发出叮的一声,很清脆。
这枚手镯,后来也成了一个“情感标志物”,在我的每一次犹豫和转折时,都会不经意撞到,提醒我什么该握紧,什么该放手。
在娘家的第一晚,我睡在母亲床边的靠墙那侧,孩子睡在我和母亲中间,像个隔离墩,又像个团圆的纽扣。
夜里风穿过院子,吹得门板轻轻响,声音像一本旧书被人翻动。
我迷迷糊糊睡着,又醒,又睡。
第二天一早,大姨来了,拿着一兜子自家做的腊肠,笑着问:“闺女回来了啊。”
她在院子里坐下,拿茶杯捂手,话头就像丝线一样扯开。
她问我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我说:“挺好。”
她笑:“好就好。”
大姨话里没有刁钻,只有关心,像冬天糯米粥,甜糯绵。
不过亲戚多了,话就杂了。
有人说:“你把钱给婆婆,是应该的。”
有人说:“你回娘家,也应该。”
大家都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每个人都肩扛着一个正义的大旗。
我听着,不做声。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道理,可道理碰上肉身的疼,往往有点软不起来。
第三天,他给我打电话。
我在院子里晒被子,手机夹在肩膀和脸之间,手里抓着夹子。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初五。”
他说:“你不回来也行,把孩子给我送回来。”
我愣了一下,问:“干嘛?”
他说:“过年,让我妈看看孙子。”
我说:“等我一起带回来。”
他说:“你一个人想当娘家的人还是婆家的人,你自己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两个都想当。”
他冷笑了一声,挂了。
我站在日光下,手心里出汗,被子在光里晾着,像一面旗子。
我觉得我需要坐下来喘一口气。
母亲从屋里出来,看我脸色不对,问:“咋的了?”
我摇头,说:“没事。”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孩子,说:“这世道,女人夹两头,走路脚趾头都要抓地。”
我笑:“你说话也会押韵了。”
她眯着眼笑,说:“人老了,句式也固定了。”
我心里翻滚。
我知道他不痛快,他觉得我拿钱给婆婆,是“做给别人看”,觉得我带孩子回娘家,是“把婆家看轻”。
这些话,我和他反复讲不清,讲到最后都是沉默。
那天晚上,我给婆婆打视频。
婆婆坐在床上,身后墙上贴着年画,福娃手里抱鱼,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她看见孩子,笑得露出几颗门牙,招招手,说:“小闺女过来,让奶奶看看。”
孩子把脸凑到屏幕前,嘴巴都快贴到手机上了。
婆婆笑,嘴里说:“好,好,好。”
我问她身体怎么样。
她说:“老样子,腿疼,睡觉翻不了身。”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初五回。”
她说:“好,你们路上慢点儿,我在家包汤圆等你们。”
我看着她笑,心里有点酸。
我突然明白,有些人对你好,是不可辜负的。
但有些人你要对他好,过程就是一场耐心考验。
挂了视频,我去厨房洗碗,抬头看见窗上的冰花,像一层白霜在玻璃上绣出来的窗帘。
我伸手在上面画了一条竖线,立刻被风吹回去,像没画过。
人就是这样,想留的,大多留不住。
初四那天下午,天阴得很,像要下雪又没下的样子。
他打电话过来,说:“你回来吧。”
我问:“怎么了?”
他说:“回来再说。”
我心里一紧,问:“婆婆怎么了?”
他说:“她没事。”
我说:“那你怎么了?”
他说:“回来再说。”
我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碗没放稳,险些摔了。
母亲看我脸色,问:“咋回事?”
我说:“他叫我回去。”
母亲点点头,说:“你去吧。”
她说:“你别担心我。”
她把一张红色信封塞到我手里,说:“回去路上用。”
我说:“妈,我有钱。”
她笑:“妈的钱不多,权当个心意。”
我把信封压在包里,想着回去再给她补上。
我带着孩子上了回程的火车,天色暗下来,车厢里的灯明晃晃,照得人脸色发白。
我靠在窗边,看影子在玻璃里一条一条掠过。
孩子吃了饼干,困了,靠在我身上睡。
我把她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又给她盖上小毯子。
我手腕上那枚银手镯撞到座椅扶手,发出一声脆响。
我心里也跟着响了一下。
这一声提醒了我,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怎么就怎么。
回到家,门没关严,像等人一样虚虚着。
我推门进去,屋里不开灯,但厨房和客厅有柔光,像早晨的天色。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听见动静抬眼,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又变得固执起来。
我把孩子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他跟了过来,靠在门框上,说:“你回来就好。”
我说:“怎么了?”
他说:“我想好了,离婚吧。”
我的耳朵嗡的一下,像有人在耳边吹气。
我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
他说:“我受不了你这种两头当人的样子。”
他说:“你把钱给我妈,又带孩子回你娘家,外头人都在说我,问我是怎么管媳妇的。”
他说:“我扛不住。”
我脑子里嗡嗡响,像赶集的锣鼓,只能捞到几个词儿:“离婚”“扛不住”“外头人”。
我知道他疼的点不在家里,而在外头人的嘴上。
我忽然有点想笑。
我说:“你在意外头人的嘴,胜过你的心里。”
他看着我,我看不懂他眼底那一点闪烁。
他背过身,像是怕我扒拉出他的情绪来。
他说:“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说:“我妈也好,你妈也好,我没法两头都顾。”
他说:“你看,我说的是实话。”
我坐在椅子上,手还搭在桌角。
桌上的杯子有一道裂缝,裂缝里有残茶渍,像一道小小的河,隔着两个大陆。
我沉下来,慢慢说:“离就离。”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被自己的平静吓了一跳。
他抬了抬眉,像没料到这么快。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像是要读出我心里的什么,然后笑了一下,但笑得有点苦。
他说:“明儿一早去民政局。”
我说:“好。”
他说:“孩子给我妈带。”
我说:“暂时不谈,等手续办完再说。”
他说:“你看,你又拖了。”
我没回他。
我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水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气泡,像很多小眼睛,看着我。
我一饮而尽,冷水下肚,胃里一紧。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手指摸着手腕上的镯子,一圈一圈,手指发热。
我闭上眼,脑子却翻着旧账,翻到初中时的作文,翻到下岗潮里母亲卖过小菜,翻到婚礼那天他穿的那件西装,翻到婆婆蒸的花卷,翻到孩子出生那天的一声啼哭。
我心里的河流过很多碎石子,声音沙沙的,我也就跟着听。
第二天,我们坐在民政局的台阶上,手里拿着号,等叫名字。
门前一排绿植,冬天里也勉强绿着,叶片干枯,边缘有点发黄。
旁边一对也是来办的,女的哭得快断了气,男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自己。
我伸手摸摸镯子,摸到它,有点踏实。
我们进去的时候,办公室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庄重,桌子上摆着一瓶蓝色圆珠笔,旁边一个红色印泥,还有一本厚厚的登记簿。
工作人员按程序问我们,确认我们都清醒无醉,问有没有共同财产如何分配,是否考虑过孩子抚养。
他说:“房子归我,车归她。”
我点了点头。
他说:“孩子,先跟着她,等上学再看。”
我又点了点头。
签字的时候,手心出汗,笔在手里有点滑。
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像在一张宣纸上写一个字,轻轻的一笔,纸却吸了大半壶墨。
工作人员盖章,红色的圆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他拿到离婚证的时候,表情平平。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张被写满的纸被翻到下一页,上一页还没干的墨水印到了下一页,模糊了一片。
出了门,我看见街边卖烤红薯的小摊,炉子上红薯一个个黑不溜秋,戳破皮的地方冒着蜜。
我靠过去买了一个,烫手,热气往上冒,熏得我眼睛有点湿。
我分一半给他,他愣了一下,接过去,低头咬了一口。
他说:“这味儿,就跟小时候差不多。”
我笑:“你小时候也离过婚?”
他被我噎了一下,咳两声,红薯热气冒着,脸上也冒出一点笑意,很快被他压下去。
我们并排站在街边,路人绕过我们,转角有个孩子在追一只橙猫,笑声脆亮。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离婚这两个字,不像锤子,不像刀,它更像一个小钩子,钩掉了我身上的某一片皮,但没钩掉我的骨头。
我拎着半个红薯回家,孩子在婆婆家,婆婆抱着她坐在炕上,跟她念谜语。
我推门进去,婆婆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把孩子放下。
她看向我,又看向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她没问,没哭,没吼,只是叹了一口气。
她说:“唉。”
这一声“唉”,像把棍子,轻轻敲在地上,声音不响,却有回声。
她问我:“中午吃啥?”
我说:“你想吃啥。”
她说:“随便。”
她去厨房,我跟过去,帮她择菜。
她说:“你们两个,我也劝过。”
我说:“我知道。”
她叹气,说:“我也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女人呢,难。”
我说:“难。”
她笑了一下,说:“可是难也得过,谁让咱们是女人。”
她洗菜的时候,袖子挽到肘部,露出胳膊,上面有斑点,皮肤像薄纸。
我看着她背影,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很多道理,很多个“应该”和“不应该”。
我把那枚银手镯给她看,她接过去,掂了掂,说:“沉。”
我说:“妈,这是我妈当年下嫁时候婆婆给她的,她又给我了。”
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懂。
她说:“你妈是个明白人。”
我说:“嗯。”
她把手镯又递给我,说:“拿着,别丢。”
从那以后,镯子在我手上更紧了一点。
我们离婚第二天,消息就像风一样穿过楼里楼外。
楼下的大姐买菜路过我家门口,伸头看了一眼,面上笑,眼里好奇。
她说:“哎呀,怎么了?”
我笑:“没啥,换种活法。”
她说:“也是,日子咋过都是过,一把米能熬一锅粥,一盆面能蒸一笼馒头。”
她爱说这种打油诗式的句子,我听着不烦。
我去上班,同事也少不得问。
有人说:“你这么年轻,孩子这么小,何必呢。”
有人说:“离就离吧,女人终究要有自己的一片天。”
我不辩。
这些话都是别人的,我要把自己的话留给自己。
我娘家那边,母亲接到消息,隔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回来住几天。”
我说:“妈,我没事。”
她说:“没事也回来住几天。”
她这样说,我就笑着答应。
我知道,她要我回去,跟我吃几顿饭,睡几晚觉,看看我的脸色,摸摸我的手,就能从我的气色里读出我到底好不好。
这就是母亲,不需要许多话,肉身里有一根线,牵着你。
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自己拿着包,手腕上的镯子在冬天里冷冷的。
我沿着河岸走,天晴着,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
河边的柳树在冬天也挺着嫩嫩的芽,春天像一个约定,迟早要到。
我没在河边坐多久,就往公交站走。
车来了,车上人不多,我坐在后排,脑子里一团糊,糊里又夹杂着一些碎的清明。
我在想着离婚这件事,想着我这样做,有没有对不起谁。
我反复拿出来拈量,像磨一块贝壳,磨着磨着,掌心都被磨出纹。
我想起那5000块钱,想起婆婆枕头底下的信封,想起她表情里那一点微不可见的惊讶与心酸。
她其实不需要那5000,她需要的是一个被看见的心意。
我又想起我娘家的门,我母亲脚步慢慢走到门口的样子,想起她把银手镯塞到我手里时的样子。
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就不是对立的。
它们像两条河,平行着各自走,偶尔有支流,偶尔有交汇,最终都要流向更大的水里。
人心就是那片更大的水。
我想通了这些,心里像翻过了一道山坳。
可现实不会因为你想通了就改变节奏。
他那边也有他那边的热闹。
很快,等到年过去,开工,他也回去了上班。
我们的联系只剩下孩子的接送安排,话不多,全都是“几点到”“谁去接”“谁去送”。
有一回,他提前来接孩子,我还没下班,婆婆就去了。
在学校门口,她站在花坛边,风有点大,她拿围巾往上拉,遮住半边脸。
孩子看见她,扑过去,喊:“奶奶。”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孩子走了一段。
我在后头喊:“妈。”
她回头看见我,眼睛里有暖意。
她说:“你下班了。”
我说:“嗯。”
她说:“你也辛苦,别老让自己硬撑。”
我笑:“没硬撑。”
她说:“不是撑,是打直腰。”
我被她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