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被打那天,父亲当着我和一屋子人,拨通了一个他三十年没在外人面前承认的电话。
母亲被打那天,父亲当着我和一屋子人,拨通了一个他三十年没在外人面前承认的电话。
“老三,我是大哥,救命。”
我看见父亲握着手机的手在抖,骨节一根根凸出来,像被岁月磨得发白的柴火。
那时母亲的鼻梁缝了七针,头皮敷着冰袋,眼角乌青,血气从纱布缝里渗出来,医院的白灯把她照得更瘦更小。
我站在走廊,闻着消毒水那股冷味,心里像塞了一团火棉。
三叔是省级大官,这事全村都知道,但父亲从来不跟人说。
他不说,在村里人骂他轴的时候也不说;他不说,在有人碰杯暗示的时候也不说;他不说,在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喊“有后台就是牛”时也不说。
直到母亲被打,他找到了他。
事情往回倒一年,端午刚过,村里贴出红底黑字的大告示,说小河滩要整体征收,搞一个叫“现代农业示范园”的项目。
贴告示那天,锣在村委会门口咚咚敲了半天,村支书王铁生站在台子上,腋下夹着文件,唾沫星子喷出去一尺远。
“这可是县里重点工程,省里领导都点过头的,大家积极配合,给咱村争个脸!”
父亲站在人群后面,帽子压很低,手背上青筋像蛇一样爬着。
他不吭声,也不挤上去凑热闹,只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别被锣鼓晃了眼,账得算清。”
我那时刚从城里回来,拿了个法律专业的文凭,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像许多从农村出来又没完全脱开的年轻人一样,心里想过很多次要给家里和村庄做点什么。
母亲那天挤在人群里面,嗓门大。
“王支书,账拿出来,我们不是不讲理,我们要一个明白账。”
她手上拿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几个补丁连着旧汗腥味。
王铁生脸一沉,半眯着眼打量她。
“嫂子,别在这儿当众抖机灵,有什么事到俺办公室说。”
母亲冷笑了一声。
“办公室那点门缝我进过,进去就变成你们的事了,这里大家都在,阳光底下,咱好说话。”
几个人鼓掌,更多的人低着头装看手机。
村里人,都被锣鼓训练得会把热闹当音响,把自己的事当别人的事。
父亲没拉她,他只是站在一边看着,眼神看不出喜怒,像看一场天气要变的云。
回家路上,母亲叨叨不停。
“账算不明白,签了就是吃亏,咱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咱的便宜。”
父亲嗯了一声。
“这话对。”
饭后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月亮一块白饼贴在天上,柿子树叶子在风里打颤,影子斑驳。
我问父亲。
“爸,你真不去找三叔问问?他要是说一句话,这事可能就不会这么乱。”
父亲点了一根烟,火头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你三叔是当官的,不是来给咱家当说客的。”
他吐了一口烟,很慢很慢地说。
“我这辈子,靠自己吃饭,靠自己立脚,我不想让人说一句‘他有个当省官的弟弟’。”
我急了。
“别人已经这么说了。”
父亲笑了笑,笑得很浅。
“那就让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母亲在一旁哼了一声。
“人嘴长在脸上,眼睛也长在脸上,看出来了也不说,算你有骨气。”
那天我没再说话,心里却有股闷气,像没走开的雷。
征收的事很快推到我家门口。
先是丈量,穿着马甲的年轻人拎着钢卷尺在地里跑,挨家敲门。
父亲把门坐开了,拿了一沓下了角的契约,问了好些细节。
“你测的这条是以谁家的坎为准?”
“你这个青苗补偿标准是按照市里的还是县里的?”
“棚子的砖你们算不算钱?”
年轻人答不上来,看看村干部。
村干部笑。
“老李,你别为难孩子。”
母亲把手上的丝瓜籽嗑得啪啪响。
“孩子是拿工资干这个的,说不清就是玩我们。”
那孩子脸红,支支吾吾说要回去问领导。
几天后,村里开始集体做思想工作。
村委会门口又挂了横幅,写着“主动配合,共建美丽家园”。
村里发粥,端盆送饺子,男女老少围在树下吃,像过重阳。
吃饺子的时候,王铁生拿着话筒走到了每桌。
“老李,你头一个签了,我就给你挂红花,啥事都有你家的份。”
父亲拿着筷子不抬头,慢慢夹着饺子蘸醋,像没听见。
母亲抬眼看他。
“红花不红,得看挂哪儿。”
我放下碗,盯着王铁生。
“王支书,你们征收的手续都办齐了吗?”
“项目立项批了没有?建设用地审批呢?环评呢?信息公开你们做了吗?”
王铁生看了我一眼,笑。
“小李,你这读书读得人都不近情理了,手续是上面办的,咱村里只负责配合。”
他靠近我,压低声音。
“咱都是自家人,你在城里的工作别给带丢喽。”
我也笑。
“谢谢关心,法律是为自家人立的。”
一桌子人抬眼看我,像看一个小孩顶嘴。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股沉默的风,吹得人牙根发酸。
之后是更具体的功夫。
“工作队”进组入户,一拨一拨的,疲劳战,把最能说的先围住,最能闹的先敬酒,要么劝,要么撂话。
母亲被盯上了。
她嘴甜,又怕吃亏,几回合下来,话讲得都快背出来了。
“要账单,要合同,要标准,要公示,要证据。”
说得对,听起来也像是别人家的故事。
父亲在一旁端着茶碗,听,偶尔插一句话,像钉子钉在木头里。
“你们那‘公平’三个字,拿出来让我看看。”
他们笑,笑得像打了蜡的苹果。
“老李,正经人讲一个‘信’字。”
我盯着他们的笑,心里也在笑,冷笑。
“讲信?你们把签名变成摁手印,把意见变成同意,把说话的人变成拿钱的人,这叫信?”
笑声没了。
一个小头目低声说。
“别这么顶撞,年轻人,懂点事。”
我坐直了。
“这就是我懂的事。”
那一阵子,院子里人来人往,鞋上的泥在地上晾成条,横七竖八。
母亲每天把地扫两遍,嘴里嘀咕。
“脏得像白露之后的土。”
我们都累了。
我还在城里上班,早上坐最早的班车回村,晚上回城,像两头赶的牲口。
父亲每天去地里转一圈,站在地边看那条小河,像看他自个少年时的影子。
“你年轻时游的就是这儿。”
他对我说,眼睛里有隔着水的亮。
“我第一次偷烟在那边的柳树窝里。”
母亲插嘴。
“然后被你爸打得像摔了锅。”
父亲笑着摆手。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我当年挨的打都记得。”
我们就那么笑着,笑里有心慌。
真的小心的都知道,之后不会有太多笑。
出事那天是个星期五。
我白天在市里,晚上接到电话,电话那头的嘈杂把我的耳朵扎疼。
“你妈被撞了!”是邻居王婶的声音。
我像被一根绷紧的弦弹一下,瞬间就空了。
“哪儿?怎么回事?”
“村口,地边上,他们往里推桩,你妈在前面挡,说着说着就——”
她没说完,身后有人在喊。
“别打了别打了——”
我的脑子里一阵轰,公交上挤着人,人说话,声响全变成了离我很远的回声。
我跑下车,拦了一个黑车。
“去五里河村,快!”
司机看我样子,没废话,油门一踩车飞出去,我手心冒汗,袖口是湿的。
到村口时天已经黑透,路边的残土像掀了盖的馒头,热烫烫还冒着气。
人围了一圈,男人女人老少都有,眼睛里都带着一种不想承担责任的闪。
母亲躺在地边,头发散开,脸上糊着泥,嘴角有血线,鼻梁看着歪了,白衣服成了灰黑。
父亲错开人群挤进来,啦开我的肩膀,抱起母亲上了三轮摩托车。
“去县医院!”他大喊。
三轮一路呼啸,风把母亲软软的手背吹得抖,父亲拽着我的袖子,好像怕我一转身就跑了。
到了医院,人多,灯白,走廊长,护士忙,医生表情平。
母亲被推进急诊室,父亲坐在门口,整个人像被盐腌过,僵硬发白。
他的手抖了,他用手指关节一个一个抠自己的大腿,像把痛从心里往肉上挪。
我站在他的旁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跳。
不能算了。
不能算了!
王铁生和另一个人来了,寸头,粗金链子,白衬衫外头套黑外套,像一条摆上盘子的黑鱼。
他叫陈老板,开发公司的项目负责人。
“老李,嫂子怎么样?”
父亲没理他。
他又笑,笑得牙白。
“都是误会,工人干活粗心,伤着了嫂子,这样,医疗费我们全部承担,再给点营养费,算我们道歉。”
他拿出一叠钱,厚厚的,红的,在白灯底下像发了烧。
我看着那钱,眼睛里像进了砂子。
“拿走。”
我说得很轻。
陈老板看向我,笑意更大了。
“年轻人,别急,你妈要好,钱不是问题。”
我又说了一遍。
“拿走。”
他没拿,他把钱放在了凳子上,手指敲了敲。
“这钱你们今天不拿,明天也得拿,咱都是明白人,时间久了,大家都麻烦。”
我向前走一步,掀开他放在凳子上的那叠钱,一半散落下来,像掉了一地的红叶。
“你打了人,还想拿钱堵嘴?”
我把舌头夹在牙齿后面,冷笑。
“你们以为我们就值几瓜两枣?”
王铁生皱了眉,低声责怪。
“小李,别这么冲,事情都好商量。”
父亲抬头了,他的眼睛像洞里的火。
“我不商量。”
他咬字很清。
“我这个人可以挨打,我老婆不可以被打。”
陈老板搓了搓手,笑收了,换了口气。
“老李,你别不识抬举,我们愿意赔就是给你面子,骂闹也得讲规则。”
他的声音压低了,像蛇往泥里钻。
“何况,你们有啥能耐?”
我看着他,心跳一声一声敲在耳膜上。
“有能耐的人,才知道什么叫规则。”
我深吸一口气。
“今天这事我们报警,做伤情鉴定,工地停工,证据留存,民事赔偿,刑事责任,一个都不能少。”
“你们可以走关系,我们可以走法律。”
他眯起眼,盯着我看。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轻。
“你们走去吧。”
他把钱拢起来,随手塞进王铁生手里。
“先看看你妈的伤,别急着立flag。”
他笑了一下,笑得阴冷。
“年轻人,你来这水里游过吗?这水深。”
我也笑了,笑得心里发冷。
“你怕淹死的人,才叫水深。”
警察来了两个,制服整齐,带着一点对麻烦事的熟悉的倦。
他们短暂地做了笔录,问了问,登记了证件号,说会去工地了解情况。
走之前还劝了句。
“能私了就私了。”
父亲抬头看他,半天说不上话,我替他说。
“不能。”
他看我,眼里闪了一下。
“你是做什么的?”
“实习律师。”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母亲做完缝合,脸上打了麻药,麻得像石头,她睁眼看我们,眼里有泪光,嘴角想抬却抬不上去。
“别怕。”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说。
“咱不怕。”
她握了握我的手,手心温热。
父亲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掏出手机,翻,翻,翻,翻到一个名字。
那名字就是“老三”。
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按下去了。
电话接通,他就那一句话。
“老三,我是大哥,救命。”
那头静了两秒,然后是一个低沉的嗓音。
“大哥,你在哪?”
父亲报了地址,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县医院,急诊。”
“嫂子怎么样?”
“鼻梁折了,别处还不知道。”
那头安静了一下。
“我半夜赶不过去,我让秘书联系市里的人,先做该做的,你们注意收集证据,别急,别被激起来。”
父亲握着手机,手背上的筋更青了,他闭了一下眼。
“老三,我不想欠你。”
那头笑了一声,笑得很轻。
“大哥,咱是兄弟,谈什么欠。”
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
“我不能插手具体,我会让程序走起来,其他的,你们该走法律就走法律。”
父亲“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兜里,像塞回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见他在别人的面前说“救命”,第一次见他把自己的骨头放软。
那一晚,我守着母亲,给她换冰袋;父亲坐在椅子上闭了眼,却一直没睡。
凌晨三点,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戴着眼镜,脖子里挂着工作证,是市里信访局的,说是上级安排,来看情况,协调各部门依法处理。
他的眼睛是真诚的,或者是练过的真诚,声音不高,言辞慎重。
“先做伤情鉴定,工地先停,村委会配合,开发公司配合。”
后面陆续来了城管局的人,安监站的人,公安派出所也派了个教导员,气氛一下子不一样了。
王铁生的脸色变淡了,陈老板也没再笑。
我知道,电话起作用了。
我也知道,事到了这一步,三叔不会让我们在纸上打滑。
第二天,母亲被安排做伤情鉴定,我来回跑科室,盖章、缴费、复印,父亲在旁登记填写各类表格,一笔一划,像写他年轻时的家书。
有人在走廊装不经意地晃悠,给我们使眼色,说旁边的茶楼里有个“朋友”想见我们。
我说不去。
父亲也说不去。
那人凑近了,低声说。
“别不识抬举,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父亲转头看他。
“你脸是你的脸,我脸是我的脸。”
他说完这句,眼角忽然压了一下,像是疼了一下。
下午的时候,县里负责法律援助的办公室找到了我。
“你们是自然人,被侵害了权益,有免费的法律援助,可以申请,我们会协助你们和律师沟通。”
我心里一阵暖。
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打开了电脑,写了一个举报材料和一个对村里征收行为的依法信息公开申请。
我列得很细,列每一个时间点,列每一个来往的人,列每一段话听起来不对的地方。
我写到凌晨,头昏眼花,停下来看母亲,眼泪就从眼眶里滚出来。
我轻轻抹掉,不让它掉到键盘上。
父亲走过来,手里拿了两袋饭团,热的。
“吃一口。”
我咬了一口,米粒粘牙,却好吃。
“爸。”
我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打那个电话?”
父亲沉默了很久。
“我怕。”
他说。
“我怕跟他一条船上,一旦船翻了,我们连岸都看不见。”
他又停了一下,说得更慢。
“我也怕你觉得,我一直喊的那些靠自己是空话。”
我心里一疼。
“不是空话。”
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一根浮木。
“你教我的东西,一个字都没废,你是我见过最硬的骨头。”
父亲笑了一下,笑里有水。
“要不是你妈,我也不打那个电话。”
他转头看床上的母亲。
“她被打了,我心一下就塌了。”
第二天,消息开始在村里炸开。
“县里的人下来了,点名要停工,还要查手续。”
“王书记脸色不好看,什么省里、市里的都来了。”
“哎呀,这下热闹了。”
热闹是拿别人的伤做桂花的糖。
项目组的人被通知停工,工地围栏被贴上了安监的封条,一队人站在那儿,像守着一个没唱起来的戏台子。
王铁生在村委会门口站了一早,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把笑咬在嘴里笑不出来。
陈老板也来了,换了套灰色的西装,像把鳞片换了一层。
他给我发消息,说想坐下来好好谈。
我回了一个字。
谈。
我们约在县里的一个茶馆。
靠窗的包间,光足,茶很香,泡的人手很好,叶子在白瓷杯里翻着,像小鱼。
他来了,带着一个律师。
那个律师很年轻,穿深蓝色的西服,翻开文件的动作很利索。
他笑着跟我点头。
“同行。”
我也笑。
“你好。”
陈老板开口。
“先说嫂子的事,我们愿意承担医疗费,愿意道歉,这个没有问题。”
他停了一下。
“但你们不能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我看着他。
“我们要求不过分。”
我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声音清清楚楚。
“第一,伤情鉴定下来,如果构成轻伤,对具体施暴的人,我们要追究刑事责任;第二,所有参与当天驱赶、推搡、指挥的人,全部备案,依法给出处理;第三,项目手续若不全,工地停工整顿,补齐手续前不得复工;第四,村委会必须对征收标准、补偿方式、签约情况进行完整公开,接受监督;第五,开发公司就违规施工行为公开道歉。”
我一条一条说。
“我们不要一分钱的私了钱,我们要公开的合法。”
律师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这些要求,大部分是在法律范畴内的。”
他把手里的一叠纸推过来。
“但程序上要注意,陈述要客观,不要带有过多的臆断和情绪,这对你们的维权有帮助。”
我点头。
陈老板看着我,笑里第一天的轻没有了。
他把背往椅背上靠,把手放在桌上,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敲,像数节拍。
“你知道你在跟谁谈吗?”
我笑。
“我在跟一个打了我妈的公司谈。”
他笑了,又没笑出来。
“你们背后有人吧。”
他顿了一下。
“省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平地说。
“法律在背后。”
他耸了耸肩。
“那你就跟法律谈。”
他站起来,伸出了手。
“希望我们都能合适地结束这件事。”
我没伸手。
他也不尴尬,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里来了几个人,有熟人,有不熟的,来劝,来问,来凑热闹,来探风。
有人说。
“闹到这个份上了,收一点吧,别把路堵死了。”
有人说。
“这回老李终于知道有后台好使了吧,早打电话不早就完了。”
有人说。
“省里都下话了,项目怕是要黄,你们得担这个名声。”
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红着,看着他们,看起来老了十岁。
父亲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他的沉默比骂人还重。
我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出去,送到门口,说谢谢。
“你们担心我们,我们知道。”
送完最后一个,我靠在门上喘气,心里像被人拿手把稻草扎紧了一样喘不开气。
父亲忽然开口了。
“你骂我吧。”
我愣了一下。
“你骂我轴,骂我不懂变通。”
他抬眼看我,眼睛里有一种告饶的光。
“我不骂你。”
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
“你一辈子不求人,这回求人不是丢脸,是靠天理。”
他笑了一下,笑得像刚刚学会笑的孩子。
“天理啊天理。”
他摇头。
“我年轻时候,觉得天理是拴在腰上的刀,拔出来就亮,现在发现,天理是个秤,没人抬,自己掉地上也砸不响。”
第三天,村里出奇地安静。
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有人说县里组成了联合调查组,要到村里来;有人说市里的媒体也要来采访;有人说王铁生半夜被叫去了县里,回来时脸像被雨浇了。
到了下午,调查组来了。
几辆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几个穿白衬衫的人下车,带着笔记本,带着录音笔。
他们坐在村委会院子里的几张椅子上,门口贴着“欢迎上级领导指导工作”。
村里人开始围,围了又散,散了又围,像一群被风吹动的田鼠。
我把这几天写的材料递了上去。
“这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够不够客观你们自己判。”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接过去,低头翻,时不时点头。
他抬起头,看着我。
“你是干什么的?”
“实习律师。”
他笑了笑,写了两笔。
“嗯。”
陈老板也来了,穿了一身白,脸比白衣服黑,和律师低声商量,口气不再那么硬。
王铁生坐在最边上,双手合在一起,像把两只鸟捂在手心,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流。
调查组一下午都在问,问人,问事,问表,问老死不相往来的蛛丝马迹。
当问到工地为何在没有审批齐全的情况下开工时,一个工作人员支支吾吾。
“我们以为……上面……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几个字。”
带队的人把笔放下,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的分量把他的嘴唇压得更紧。
晚上,通知下来,项目停工整顿,村委会对征收细则公开,接受监督;打人事件立案侦查,涉及到的施工人员,拘留;村支书王铁生,停职配合调查。
消息一出,村里炸了锅。
有人拍手,还有人低着头笑,还有人哼了一声说“该”。
也有人叹气。
“唉,日子要变了。”
母亲在床上听到“停职”两个字,眼睛里闪了一下。
“他也有老婆孩子。”
她轻轻说。
父亲在一边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老婆孩子的人就可以打人么?”
母亲看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看着我。
“你三叔……”
她没有说完。
我心里一紧。
三叔那边,从打电话之后一直在幕后。
他没来,没打电话给我,只在父亲的手机上发了几条非常短的消息。
“别激动。”
“注意证据。”
“程序最重要。”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玻璃上跳下来。
第四天,网上放出了一个视频,是村口那晚的零头。
有人拿手机拍到了推搡,拍到母亲被一个戴黄色帽子的施工人员用肩膀顶翻,拍到她落地时的瞬间,手伸出去抓住了草,却没抓住。
视频下面有评论,很多,那些带着口水的正义在网络里很容易发涨。
“太恶心了!”
“弱者就该被欺负么?”
“打人者必须严惩!”
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只拍了一段,很难说。”
“征收是大事,不要因为一个小事影响大局。”
“嫂子是不是自己往前冲的?”
我把手机合上,胸口闷。
网络是二次伤害,喷子们在键盘上忍不住就要替别人抬棺。
那天晚上,我又给三叔发了条很短的消息。
“谢谢。”
没指名道姓,也不多说。
他回了四个字。
“别说谢谢。”
父亲不习惯发短信,他把手机按在手里,像拿着一块烫手的铁。
“你三叔以前回家,也就是年三十,站在村口放个鞭炮,看一眼吃饭的人,就走。”
他低声说。
“我那时候心里还怪他,觉得他看不起我们。”
他停了一下。
“现在想想,他是在远。”
“远?”
“远也是一种爱。”
他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
“他远着我们,为的是不给我们惹麻烦。”
我没说话,我心里反倒有一种很奇怪的稳。
第五天早上,县城广场有人放横幅,说“反对个别人阻碍重点工程”,名义是“群众自发”。
他们带着喇叭喊口号,声音振,词很熟,重复地重复。
有人指名道姓,说我家“把有后台当武器”。
这句像一把刀,被人递来递去。
父亲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
“后台。”
他冷笑了一声,像把棉花团扔到火里。
“我这背上一辈子没背过的东西,现在他们非要给我背。”
我走过去,给他把电视关了。
“背也不是你的罪。”
他摇头,抬眼看我。
“你三叔那个位置,不干净的手伸过来一把一把的,他能躲,他也只能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我给他把我这一辈子的‘不靠’掰断了。”
他抬起手,干裂的手在空中一捏。
“掰断,就断吧。”
那天下午,刑警队的一个人来找我,问了一些细节,拿走了视频,调取了医院的资料,说会尽快出结果。
话都很干很净。
我很喜欢这种干净。
晚上,陈老板的律师给我打电话,说想再谈。
我说,等结果。
他没再说什么。
第六天,村里又静了,静得像睡着了。
母亲的精神好了一些,能吃一点粥,能说几句话,脸上乌青退了一点,缝线处发痒,她忍着不去挠。
她忽然说。
“我做了一个梦。”
“梦啥了?”
她眯起眼。
“梦到你三叔小时候,穿一条破短裤,屁颠屁颠跟着你爸后面跑。”
她笑了。
“那时候他瘦得像一根扎秧苗的竹竿。”
父亲笑了,笑得嘴角往上翘,又在某个点上突地垮下来。
“老三会挨打。”
他低低说。
“我小时候给他遮过几回。”
他抬头看我。
“这回轮到他给我遮。”
第七天的早上,县里发了一个通报,通报里很标准,字很圆润,措辞很匀称。
“就五里河村非法施工、暴力对待群众问题进行严肃处理,责令开发公司停工整顿,对相关责任人依法依规严肃处理,村支书王某停职,其他涉事人员立案审查。”
网络跟着发了一条小新闻。
“五里河村征收风波,省市县联合督导进驻。”
我看到“省市县”三个字挤在一起,心里有点发凉。
这些大字落下来,很多人头上都得紧一紧。
晚上八点,三叔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哥。”
他喊得很轻。
父亲嗯了一声。
“别担心。”
三叔说。
“按程序来,怕什么。”
父亲突然把电话按了免提,放在桌上。
“老三,我给你惹麻烦了。”
三叔沉默了一瞬。
“麻烦不麻烦,都是别人给的。”
他笑了一下。
“哥,我从来没把你当麻烦。”
父亲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像摸到了多年未碰的东西。
我们以为这就是结局的方向,法律,舆论,程序,矛盾会像汤一样慢慢熬开,再慢慢收干,直到锅底露出该露出的东西。
可事情从来不按习惯走。
第八天的早晨,父亲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不熟悉的男声,声音压得很低。
“老李吧?”
“你是谁?”
“好好过日子,不要把人逼到墙上。”
他轻轻笑了一下。
“墙上是什么,你知道。”
电话挂了。
父亲看着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像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我拿起手机,打回去,提示“无法接通”。
我去派出所报了警,对那通“恐吓电话”做了笔录。
教导员认真地记下了时间、号码、内容,然后抬头看我。
“最近可能不太安生,你们注意。”
他停了一下。
“有人不想事情按程序走。”
我点头。
“我们也不按他们的程序走。”
第九天的晚上,父亲收到一个短信,是一条通报的截图。
“省里纪委监委对某省直单位领导干部某某某启动审查调查。”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地上。
短信发送的号码,没有备注。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混乱。
“他……”
他没说下去。
我接过手机,盯着那几个字。
“某省直单位领导干部某某某。”
我心里一下子空了。
这样的新闻,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名字遮住,但特征不遮。
父亲的脸白得像纸。
“是不是……老三?”
我的喉咙像被掐了一下。
“不确定。”
父亲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蹭出了一道难听的声。
他来回走了两步,又停下。
“我要去省里。”
我拉住他。
“爸,冷静,现在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我的骨头捏断。
“我是他大哥。”
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泪。
“一辈子都是。”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所有我们以为能控住的,都像沙,手握紧了,更多从指缝里漏出去。
我给三叔发消息,显示未送达。
我拨他电话,提示关机。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背后墙的冰。
母亲醒了,听父亲说了,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
“老三这么多年,小心小心,还是……”
她没说下去,捂住了嘴。
我强迫自己冷静,打开电脑,开始查那条消息的来源,交叉核对,找到几个可靠的消息源,发现那条通报确实是省里发布,但名字被打码,单位则不明。
我给几个在媒体的同学发消息,问他们有没内部消息,他们回我。
“不知道。”
“这时候不会有人知道。”
“该知道的一定不会告诉你。”
我们家的屋子里一下就小了起来,墙变近,空气变稀薄。
父亲坐在床边,手一下一下拍着母亲的背,像拍着一个孩子的背。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无声地念,我猜他念的是“老三”,一遍又一遍。
电话忽然响了,是三叔秘书的。
“哥。”
那头声音喑哑。
“领导手机暂时关机,单位在例行巡查,有人借势发了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你们别慌。”
父亲把电话摁得很紧。
“老三呢?”
“他在。”
“让他接电话。”
“现在不方便。”
“你告诉他,我不怕别的。”
父亲的眼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我怕他背后没人。”
那头沉默了两秒。
“哥,他背后有制度。”
秘书的声音很稳。
“这次也许就是一次对恶意的回击,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
电话挂了,空气里落下这几句话,像几颗石子落在水里,波紋很小,却一直扩。
父亲坐在原地,不说话。
母亲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她的手不再温热,手心有汗。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一个很硬的东西在慢慢长大。
我知道,天理是秤,也知道秤要人抬。
我们这个小家,曾经把头埋在土里,想着日子过过也就过去了;我们这个小家,曾经抬过头,看见光,再把头低下,不让光碍着眼。
现在,光靠近了,我们的眼睛都酸。
我想起父亲那句。
“远也是一种爱。”
远的人,被拉近了,我们该不该伸手抱住,还是该把他往回推?
我不知道。
第十天,村里开始有人变口风。
“还是该签就签,该拿就拿,别得罪人。”
“王书记也不是啥坏人,人都在位上,难免这样那样。”
“老李家这次就是弄巧成拙,明明找个大官在后头,硬要立个‘不靠’的碑。”
我走过村口,听见这些话,脚步没停,心里的冷笑却已经凝成了霜。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你们怕,怕得罪人,怕丢关系,怕拿不到好处,就把怕包成“圆滑”和“聪明”!
你们坏,不是坏在动手,是坏在动嘴,坏在把别人的痛当故事讲!
我很想站在村口,拿个大喇叭,把这些话扔回他们的耳朵里。
可我只是低头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风大,冷。
公安那边的消息出来了,打母亲的人被刑拘两人,另有几人被行政拘留,涉事的施工负责人被带走调查。
陈老板的公司被罚了一笔不算大的款,发了个道歉声明,言辞笼统。
律师发消息问我。
“你们是否接受公司的道歉?”
我回。
“不接受。”
他回一个点点头的表情。
“程序会走。”
我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这些字符是有重量的。
晚上,父亲坐在院子里,不开灯。
冬天的夜,冷得快,白气从嘴里吐出来,像朵朵短暂的云。
他把那支用了半截的烟塞进嘴里,点着,吸了一口又掐了。
他不想抽。
他只是想找个事情做,让手有地方放。
“我年轻的时候,”他忽然说,“老三刚考上大学,我把存了两年的钱都给他了。”
他笑了一下,笑得鼻音很重。
“我也不知道他要成什么,只觉得他出去,别再回来,别像我,一辈子趴在泥里。”
他望了一眼屋里。
“他做到了。”
“可他一直躲着我们。”
“现在他不躲了么?”
他摇头,笑。
“这算吗?”
我想说算,也想说不算,我的喉咙很干,什么都没说。
第十一天,天气忽然出奇的晴,太阳在地上捅了一个又一个的亮点。
市里的一个记者来找我,要采访我。
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
“可以。”
她拿着话筒,问的问题很规矩。
“请你谈谈这次事件给你家的影响。”
“请你谈谈你对征收的看法。”
“请你谈谈你父亲的选择。”
我一句一句说。
“我们不反对征收,我们反对违规和暴力。”
“我们不反对发展,我们反对用发展遮羞。”
“我父亲,不是一个会利用关系的人,他更愿意把关系藏在心里,像藏一块最好的布。”
记者点头,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什么想对网友说的?”
我看着镜头。
“别只在热闹的时候看,别只在看了两段视频之后立判。”
“真相需要时间,正义需要程序。”
“别把别人的伤口当茶余饭后的瓜,你嘴里的瓜,是别人真实的血。”
她沉默了一下。
“谢谢。”
采访播出了,有人在评论里骂,有人赞,有人嘲,有人揶揄,网络像一口无底的锅,什么都能扔进去,什么都能煮出味。
第十二天,三叔的消息没有。
秘书只说一切正常,让我们放心。
县里的程序继续往前走,村里继续沉默。
有人问我。
“折腾到什么时候?”
我说。
“折腾到不该折腾的人被处理,该折腾的事情明确。”
那个人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话说得漂亮。”
第十三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三叔站在村口,穿着老式的棉袄,手里拿着一串鞭炮,鞭炮红,烟很大,他回头看我们,笑,笑得像年轻的老三。
“哥。”
他叫了一声。
父亲刚要走过去,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电话铃。
我被吓醒,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父亲也醒了,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接。
“喂?”
那头是一段似有若无的呼吸,然后是一个失真了的声音。
“明天,省里的联合督导要到村里,盯紧,别让人做戏。”
电话挂了。
父亲和我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第二天上午十点,联合督导组到了村里。
白衬衫,一样白;黑皮鞋,一样黑;眼神不同,有的硬,有的软,有的透明,有的让人看不透。
他们把村委会临时开成了一个小型的听证会,出具身份证明,逐个进场,做纪要,列问题,列对策。
这是我最喜欢的风景。
程序如此鲜明,秩序如此干净。
但也在这样的干净里,流窜着一些不甘的浊流。
有人试图把一个提前写好的“群众意见”递给一位领导,纸上字体相同,语气统一,表达的“愿望”高度一致。
我把那纸拿走,递给旁边的记录员。
“请记录这份意见的来源。”
那人脸一下就红了。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入村委会院子,照亮了一地的尘。
让我没想到的是,督导组散场的时候,门口有人在等。
陈老板站在外面,身后是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笑,笑得和第一天一样,没有牙。
“领导,辛苦。”
他上前一步,欲伸手,被旁边的工作人员一个眼神挡回去了。
他也不尴尬,退回原地,保持着笑。
那笑里有一种“不怕”的倔。
他不怕这群人,因为他知道,这群人会走。
人群散开,阳光也收了些,风从河口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湿气。
父亲站在路口,望着督导组的车开远。
他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像拿捏着一段看不见的绳。
我走过去,正准备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一个新消息,来自不知名的号码。
“你们玩大了。”
我愣住。
屏幕再亮,又是一条。
“看看今晚新闻。”
我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有点冷。
我不知道这条消息从何而来,不知道它要指向哪里。
我抬头,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路中央,像一棵被风吹得更直的树。
母亲在门口坐着,抬眼看远处那条路。
这条路,这样安静,这样长。
风吹过,扬起一片尘。
我转身回屋,打开电视,频道不停切换,新闻还没有开始。
父亲坐在我的旁边,手放在膝盖上,五指张开。
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茧缝里也许都藏着他的决绝和犹豫。
电话响了,是我的一个同学。
他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
“你三叔的单位被点名了。”
我吸了一口气,胸口像被冷水泼了一下。
“点名什么?”
“说是有家属涉及地方工程,涉嫌违规干预。”
他停了半秒。
“新闻里不会说名字,但描述很像。”
我咬紧了牙关,舌头顶住腭,忍住了心里的翻涌。
“谢谢。”
我挂了电话,电视里新闻声开始高高低低,播报员字正腔圆,字字铿锵。
“省纪委监委对有关线索进行核查,对部分干部涉嫌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
画面里切换着干净的走廊、严肃的会议室、翻动的法律书,风吹过空旷的广场,旗子猎猎。
父亲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
他缓慢地转头看我。
“你说……”
他声线发紧。
“这是不是我们这一通电话惹出来的?”
我看着他。
我明知道事情从来不是一因一果,可此刻面对父亲,我说不出那么理智的句子。
“爸。”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手心里是他掌心的硬。
“不管是不是,我们做的没有错。”
他喉咙滚了一下,没出声。
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将他的脸照得忽深忽浅。
母亲在门口喊我们。
“吃饭吧。”
她的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应了一声,站起来,电视画面里正播放着一段温柔的公益广告。
“法律,让我们更有信心。”
父亲起身,我们走向那张旧得发亮的饭桌。
饭桌上是一盘炒土豆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碗白菜豆腐汤。
母亲夹了一筷子给父亲。
“吃口饭,心里有底。”
父亲点头,嘴里塞了一口,咀嚼的声音很轻。
屋外的风加大了,吹得门口的塑料帘子哗啦啦响。
我在心里编了一千种可能,每一种都带着险,每一种都带着光。
我知道,明天一早,督导组还会下乡;我知道,县里的法律程序还在走;我知道,那个陌生号码还会再来;我知道,三叔那边会有结果,不管是什么,都不会轻。
我把饭咽下去了,喉咙里像有一块石头,也被咽下去了。
饭后,父亲拿起手机,走到院子里,仰头看天空。
天很黑,星星很稀,像散落在黑布上的银屑。
他按下一个号码,那个叫“老三”的。
电话那头还是那四个字。
“暂时无法接通。”
父亲把手机放下,双手背在身后,站了很久。
我走过去,站在他边上。
“爸。”
我轻声叫他。
“嗯。”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压了一天的气的声。
“有时候啊,人要学会等。”
他说。
“等,该来的风。”
“等,该落的雨。”
“等,该亮的天。”
他抬头看天,声音很低。
“老三,等你的电话。”
风穿过我们的袖口,带着一种冷。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一个决意,像房梁上落下一枚钉子,钉得稳、钉得深。
如果这一次,程序真的能走完;如果这一次,天理真的能落地;如果这一次,不是“几瓜两枣”的妥协,而是“法”的一锤子。
那我们就一路走到底。
电话没有响,电视还亮着,新闻过了,广告过了,电视剧开始了,声音里都是虚构的哭笑。
我们在门口站着,像两个等待潮水的渔夫。
第二天之前的一夜,很长,像把整整一生拉在了一个小时里。
而第二天会发生什么,我不敢猜,也不想提前输在猜里。
黎明前,村口的路灯还亮着,我看见父亲握着手机,像握着一个有热的东西。
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过的话。
“老三,哥在。”
电话的那头,没有声音。
风,擦过槐树的叶子,发出极轻极轻的响。
天色露出一条薄薄的白。
我们的屋里,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世界,像要开始什么。
而此刻,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
来源:溪边的石头挑选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