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说,六千块退休金的男人,会看上我这个月入两千八的离异农村女人吗?”
“你说,六千块退休金的男人,会看上我这个月入两千八的离异农村女人吗?”
他咳了一声,停了停脚步,冬天的风吹过村口的小卖部,塑料门帘拍打着铁门,像拍醒我这个不长记性的心。
“看上也好,看不上也罢,你总得先活下去。”
我笑了,又像哭。
五十五岁,离婚七年,单人间里挂着一只脱线的暖水袋,半碗冷掉的玉米糁,窗台上那盆绿萝冻得有点打蔫儿。
我要找个老伴,条件写得明明白白,退休金六千往上,身体不求多硬朗,能一起走走看看的那种最好。
村里人说我眼光高,我说我只是想活得踏实一点儿。
我就是那种从退潮里走出来的女人,泥巴糊脚,裤腿卷到膝盖,心里还揣着一根火柴,风大一点就灭,手一抖也灭。
可这根火柴要是一直不点燃,总不能一辈子杵在黑里。
我叫刘春花,村人都喊我花姐。
八五年我十六,初中刚毕业就下地,手上长的茧子比豆腐干还厚。
九八年嫁给隔壁县的货车司机,彩礼没多少,买两床棉被,买个木箱,娘家里一轮红纸一挂,从村口吹到村尾,铜号吹得都快喘不上气。
我一辈子记得婚礼那天的风,穿堂似的,一路把我吹进了人家的门槛。
日子过起来像打补丁,头年补墙,次年补锅,再往后补孩子的鞋底,补到最后,男人的心也补不住了。
一二年,他跑车回来,桌子一拍,话像滚烫的石子砸下来,说这婚过不下去,脾气不对,年头也不对,人更不对。
我没吭,屋里那口老煤炉“咝咝”喘着气,像我胸口那口气,不上不下,手又冷又麻。
那年冬天格外长,村口的小河冻了四寸厚,门口那棵榆树噼里啪啦掉枝丫,好像也承受不了。
我收拾行李,归回娘家这头的小砖房,门锁还是九十年代的铁挂锁,铆钉锈成黑色的豆子。
儿子跟了他。
我不争,争不过,也争不起。
我就这样过到五十五,月月打零工,洗碗,摘菜,扫楼道,给人看店,怕生病,怕停水,怕过年。
但人越活越明白,怕也没用,日子要像锅台砖一样,得拿火烤、拿水淋、拿油浇,烫了才结实。
我认命,可我不服。
今年正月十五,庙会的锣鼓“咚咚”响在村口,烟花像开在穷人心里的疼痛,亮一下就灭。
我裹着军大衣站在路边,心里蹦出一个想法,像栽秧一样,先戳个窝儿:我要再找个老伴。
不是冲动,是算计。
我这一月两千八,出门坐车都要挑早晚,超市促销要掐点儿去,快到下午八点的熟食半价,我就站在灯下盯着收银台。
可人到老了,手脚慢,心也慢,钱更慢,一慢就跟不上生活。
老伴不求富贵,只求心宽。
但别太宽,宽到风吹就能透过去,那我冻不起。
我心里把条件写成了两行小字:人品正,退休金六千以上。
你问为啥六千?
我也不知道,就像逢年过节要贴春联,总要有个数。
六千不是富,是稳定。
人活到老,稀罕的是个稳。
我把这话跟闺蜜顺子说,她拍我手背:“花姐,你这叫有目标,咋不呢。”
我笑说:“我目标是有了,怕就怕我这脸像干黄泥,抹不平。”
她笑得“咯咯”,说:“咱这年纪,谁脸不是泥,泥里生花的才叫刘春花。”
她说笑,我心里却有了个热坑。
村里人背地里嘀咕,说我好高骛远,说我想攀,像攀人家院墙上的葡萄。
我没回嘴,我知道他们的话里有风,风里有土,土里有草籽,落在地里,明年春天就全蹦出来长成一片。
我照样去赶早市,买两根葱,买半斤蒜薹,看摊儿的老胡问我:“花姐,年后有啥打算?”
我说:“想找个老伴儿。”
他抬头看我:“哦,找啥样的?”
我说:“六千退休金的。”
他把秤杆挪了一下,咧口笑:“你这是‘奔小康’。”
我说:“奔不上,也奔个暖和。”
他给我多塞了一根葱,说:“给你加一根,吉利。”
我把那葱揣在褂子里,心里也暖了一格。
说白了,我找六千退休金的老伴,不是要搭着他的钱过日子,是想证明自己也配得上不再慌张的晚年。
我这辈子,慌张太多。
两件东西陪了我大半生。
一件是木梳,是我妈当年嫁我时给的,黑的,木头上刻着一朵不太像花的花,梳子齿掉了一颗,像人心上掉了一个角,我还是天天用,头发梳不服帖,也得硬梳,梳着梳着,人就定下来。
另一件是黄铜钥匙,门口那老挂锁的钥匙,粗粗笨笨的,插进锁孔,总得拨拉一下才能开,我每次开门都得深呼吸两下,像进一道旧世界的门,门后头是我一个人的烟火气,有时候是热的,有时候哑了。
木梳和钥匙,像两个老朋友,见了就不说话,握在手里心就不那么慌。
三月里,村委会张大嫂组织跳广场舞,说给咱们这帮半大不小的寡妇寡汉、老头老太太开开眼,活动活动,别一门心思把自个儿闷出病。
我去了。
春风还带着寒,广场上水泥地温的,鞋底踩上去,唰唰响。
“天蓝蓝”响起来,大家跟着扭,我也跟着扭,手往上伸,我就想起小时候打谷场上扬起的灰,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忽闪的金箔。
有人来往,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脸,都是有故事的人。
顺子把我推到队伍后面,说眼睛多看看。
我眼睛就像挑菜,一把把掸着泥,筛着老,筛着笑。
一晃,四月到了,菜市场的香椿五块涨到十五,我舍不得买,站在路边闻那股子味儿,就跟闻春天似的,闻饱了算。
这时候,街道办贴了个告示,说社区搞“黄昏配”,组织五十岁以上的单身、丧偶、离异人群联谊,地点在县文化馆,免费茶水,提供心理咨询,背景音乐还是八十年代的老磁带。
我捏着那张纸,回家来回看了三遍,像看一封信,上头写着的是我的名字。
第二天,我上了那趟去县城的班车,车上都是背袋子的大妈、提菜篮子的大爷,还有几个上学的孩子,噼里啪啦磕瓜子,瓜子皮和笑声一起飞。
对面的窗户上贴着“安全出口”,玻璃上有一道裂纹,像一条旧河,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县文化馆的门是玻璃的,门边摆着两盆塑料万年青,叶子厚得抠一抠能弹起来。
我把衣服下摆抻平,摸了一把自己的木梳,梳子齿碰着手掌,安稳了一点。
工作人员让我登记。
“姓名?”
“刘春花。”
“年龄?”
“五十五。”
“收入?”
“月两千八。”
她又问:“对对方有什么要求?”
我本来想说“退休金六千以上,人品好,脾气稳”,可一抬眼,旁边一个阿姨正笑咪咪地等着,她耳朵上戴着一串假珍珠,笑得像真珍珠。
我就顿了顿,说:“对方,稳当就行。”
没提钱,心里却有一个亮亮的数字立着,像门口那根电线杆子,看不见电,知道它就在那。
大厅里摆着一排椅子,边上挂着“八十年代金曲回忆展”,墙上贴着黑白的照片,照相馆的味道扑鼻而来,冲洗药水像是还没干。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那棵树在抖,树叶轻轻地拍打窗玻璃,像在拍我肩膀,说妹子别怕。
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上台,拿着话筒,手出汗,话筒滑了两下。
我说:“我叫刘春花,十里八乡的春花,也没开出个多大的花,就是像地头儿那种马齿苋,刨了根还能活。”
台下笑了一片,我也笑。
笑完心里一颤,这么多年,我好像第一次对着这么多人承认自己是“离异”。
离异两个字,在我心里像两块砖,中间夹着的是砂浆,砂浆干了,从里头裂开了缝,我用木梳去抠,抠不动。
第二个自我介绍的是个老头,穿着藏青色旧中山装,挺括,眼镜片擦得透亮,像两面小镜子。
他说:“我姓周,周正的周,六十二岁,退休,中学教数学的。”
台下哗一下安静,一听教师,大家脸上都有了光。
他不紧不慢又说:“退休金,够花。”
有人笑,“周老师,这是重点吧。”
他也笑,“重点是,人活着要有个数。”
我听着这句话,心里像被捶了一下,捶到我那数字上了。
活动结束,工作人员请大家喝茶,泡的是茉莉花茶,热气往上冒,像一团腾腾的小云。
周老师过来,礼貌地冲我点了一下头。
他说:“你刚才说马齿苋,我小时候也爱吃,拌点儿蒜泥,够味。”
我笑:“那时候能吃上马齿苋就是过日子。”
他点点头,说:“嗯,过日子的味,就像那蒜泥,又冲又香。”
这话不文不白,却把心口的味道说准了。
他坐在我对面,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手心里攥着木梳,小齿抵着我的手指头,硌得我更清醒。
他问:“你住哪?”
我报了村名,他哦了一声,说:“离我们小区不远。”
我问:“您退休金……”
话撞在舌头上,又没说出口。
他像知道我想什么,只是轻轻一笑:“够花。”
这两个字在我听来,不叫夸口,是一种拿捏。
告别的时候,他站在文化馆门口,拉上自己的夹克拉链,说:“春花,老花会枯,春天总会来。”
这话像风从背后推我一下,我差点往前迈了一大步。
回去的班车上,夕阳把车窗染得红红的,人脸也红红的,像刚从火里出来。
我回了家,第一件事是把那把黄铜钥匙放在桌上,手指头一个劲儿摸,摸得发亮。
钥匙在我心里,是门,是回家的路,是我自己能掌控的一点点。
我把木梳也放在边上,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像在打量一个老朋友,看看你有没骗过我。
那几天我开始跟周老师慢慢联系。
他发来的消息短短几句,多半问“吃了没”“今天冷,注意保暖”“菜价涨了,别买太多肉,买豆腐也好”。
话里没糖,但有盐。
我拿着手机,笑了笑,又想起很多话,都没发出去。
我这个人,嘴上笨,心上又慢,一开口就担心说错,宁愿不说。
但生活也像一口锅,锅里煮的东西不翻动,总能糊底。
我就小心地翻一翻,翻一翻,给彼此留着火候。
五月的一天,爬山的群里组织去城西的陵园山走一圈,说是踏青,偏偏有点热。
顺子拉着我,说去吧,出去看看人也好。
我点头,就去了。
周老师也去了,他背着一个双肩包,背带上夹着一个小风扇,叽里咕噜转着风,搞得大家都说他“讲究”。
他笑,说:“不讲究不活,讲究过头也不活,讲究个寸心。”
我们沿着台阶往上,人群里十几张老脸浮浮沉沉,气喘吁吁却不肯承认。
到半山腰有个亭子,亭子里老石桌刻着“仁”字,露出来的一笔一划被岁月磨得平平。
周老师坐下,我也坐下,大家拿水的拿水,拿面包的拿面包,顺子扯着我的袖子蹿到别的阿姨那边交换零食。
我和他并排,风吹过来,袖口蹭到一起,有点电。
他说:“春花,要不你把要求再说具体点,别憋在心里。”
我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一条条小路,走远了也不乱。
我说:“六千。”
他说:“嗯。”
我看他很轻松,心里反倒不安了。
我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要靠着你吃,是我一想到到冬天煤气费、水费、电费、药费,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串账单,我就怕。”
他说:“怕就对了。”
我愣着。
他说:“人到这个年纪,怕就是一种诚实。”
他把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我。
我接过来,里头是一把旧茶壶嘴子的滤网,他笑:“我们小区门口修车的给的,说你要是常煮水,装上它,水垢少一点儿。”
我呆了呆,觉得好笑,笑出眼泪。
我说:“这玩意儿,哪儿都买得到。”
他说:“可这个,别人挑过,说能用。”
我握着那滤网,手心里的木梳硌得我疼,疼得清醒。
回到家,我就把滤网装到那只铁口小壶上。
壶里涮出来几片老垢,漂在水面像晒干的叶子。
我把水烧开,倒进茶缸里,茉莉花跳起来,我看了会儿,忽然觉得我这屋子不那么旧了。
人的心真奇怪,装上一个小小滤网,就像把生活的苦涩过滤掉一点点。
从此,这个滤网和我的木梳、钥匙一样,成了我的东西。
从六月开始,村里的风像热到了骨头里,晚上睡覺都要拿凉席席面对着电扇,那小风扇吱呀吱呀的声像一只老螺蛳唱曲儿。
周老师说要来我这边走一走,顺便尝尝我们村的油馍和凉粉。
我心里发慌,连夜把屋里擦了两遍,把窗帘洗了,又把床单换了,连木梳都洗了用毛巾包着晾在阳台上,像新嫁娘的嫁妆。
第二天他来,穿着一件浅灰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臂中间,露出那几条小路。
他进门,先看了一眼门上的黄铜挂锁,笑:“这钥匙真有年头。”
我心里“咯噔”一声,像被他瞧见了我的底牌。
我把钥匙拿起来给他看,他接过去,仔细端详,像在看一件古董,又把它轻轻放回我的掌心,说:“它习惯你的手。”
这话像是说锁,也像是说我。
我们坐在窗边,我给他泡茶,茶色浅浅的,杯子里漂着几片茶末子,他不介意,慢慢喝。
他说他年轻时教初三,晚自习后回宿舍,开水壶一响,整栋楼都安静了,然后就睡得塌实。
他说这些时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在细算一道题,算好了,抬头冲我笑一笑。
我想,他这个人,是稳的。
我就把心里的“六千”拿出来晾在太阳下。
我说:“周老师,我要找的老伴,退休金我想六千以上。”
他放下杯子,看着我。
眼睛里不惊,也不笑。
他点头:“我可以。”
我倒吸一口气,心里像被一只手在揉,又像阔别多年忽然在街口遇见老同学,手忙脚乱,话都找不出门。
他补了一句:“可我也有要求。”
我心里又抻了一下:“说。”
他说:“我们要把钱放在桌面上,谁都不藏着掖着,谁也不伸手管过分的事。”
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老年合伙人,日子过得像账本,一条一条写着,写给自己看,写给对方看。
我点头,说:“行。”
他又笑:“还不急,慢慢来。”
慢慢来三个字,在我心里像积存多年的水,顺着沟渠往地里渗,渗得地皮都软了。
这之后,我们常常在周末走到县城的小公园,坐在那个石狮子旁边的长椅上。
长椅中间有一个小洞,那是多年风雨滴下的痕迹,我伸手摸,凉凉的。
他带一个小布袋子,里头有两块麦芽糖和两包藿香正气水。
我笑他:“你这像出门打仗。”
他说:“老年人的仗,就是防个头疼脑热,防个笑着笑着口渴。”
我把麦芽糖含在嘴里,甜慢慢化开,像一个穷人一口气攒了三年的糖,舍不得吞,舍不得咽。
我开始敢在他面前做自己,比如走着走着肚子“咕噜”叫,我说:“今儿早上吃稀饭没加咸菜,怨不得心口没劲。”
他就说:“那我们去买一碗炒面,放点醋,晃晃肚子。”
他说“晃”,我就笑。
笑着笑着,夏天就过去了一半。
这期间,也有不顺。
一次我们一起去农贸市场,遇到村里两个爱说闲话的嫂子,远远看见我和他,眼神就像针,缝里还带着个小勾,勾得人心痒。
她们笑着喊我:“花姐,认了干爹啊?”
那句干爹像一块脏抹布甩在我脸上。
我脸发烫,想笑不出笑。
周老师脸色没变,只是把步子放慢,等她们走过,他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咱活在自己裤腰带里。”
我低着头,眼泪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点。
回家那晚,我把那把木梳拿起来,光照着梳子背,木纹一圈一圈像年轮。
我想起二十几岁时我在婆家厨房对着蒸汽抹泪,想起三十几岁我在医院走廊里对着账单咬牙,想起四十岁时夜半忽然起身拿着黄铜钥匙开门透口气,屋外冷风像一刀一刀剐在脸上。
我把梳子在头上慢慢划,像一条小船在水里慢慢划,划着划着,心平了。
我对木梳说:“不怕,咱都有梳子呢。”
梳子不会回我,但它的沉默让我稳当。
这沉默像一个人站在你身侧,不做声,就让你不虚。
八月份,县里的老年大学开了一个讲座,主题叫“老年人的财务安全与心理边界”。
顺子拉我去,说听听也好,别亏着。
周老师也去,他坐在前排,拿了一个小本本记笔记,字写得工整,像算题的草稿。
讲座结束,他回头冲我眨了一下眼,我心里扑腾了一下,像一个多雨的季节里河道忽然涨水。
他提议我们俩分别做一个“账本”,把各自的收入支出写清楚,三个月后拿出来对照,看看能不能磨合。
我靠在长椅背上,想了两秒,点头:“行。”
从那天起,我就把买酱油、买菜、买电池、修拖鞋,每一项都写得明明白白。
账本后面,我还夹了两片晒干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像一条条细小的路,路路都通到秋天。
这是我第一次把“生活”当作一门要用心学的课。
有一回,我买了一瓶三十九块的面霜,抹起来脸不那么干,晚上见他我没说,他也没问。
他不问,反倒让我心里有点酸,酸里夹着甜,好像秋天的苹果,甜甜的咬下去,底下还有一点涩。
我就主动在账本里写了“面霜39”。
下次见面,他把他的账本翻给我看,上面写着“藿香正气水 12”,边上画了一个笑脸。
我也笑,手指在“面霜39”的旁边点了一下,像给自己点了个头。
九月初,周老师的女儿从外地回来了。
她在江南工作,声音软软的,电话里跟我礼貌地寒暄,叫我“刘阿姨”。
她说:“我爸的事,我尊重他的选择。”
我松口气,正要说谢谢,她轻轻加了一句:“也请您理解我的谨慎。”
我懂。
这世上最难的理解,就是孩子对父母的理解,和外人对孩子的理解。
我和她约着在小公园见面,天光暖,木椅子上晒出了斑驳,她穿一件米色的风衣,淡淡的香水味让我想起花市。
我们坐着,她问我:“刘阿姨,您对未来的想法是怎样的?”
我说:“两个人过,清清楚楚,热热乎乎。”
她点头。
她说:“我爸也不容易,他年轻时把我们姐妹几个拉扯大,晚年应该有个伴。”
她又说:“但我希望,您不要被村里流言伤到。”
我笑了一下,说:“嘴长他们身上,心长我身上。”
她也笑,眼睛弯成新月。
我们谈了很久。
临走时,她递给我一个小纸袋,说:“一点心意,您别多心,里面是一条围巾,秋天风大,您系上。”
我把纸袋捧在手里,感觉它像一只小猫咪,软软的。
我回家打开,是一条灰蓝色的羊毛围巾,摸上去软得像刚蒸好的馒头,热乎。
我把围巾和木梳、黄铜钥匙、茶壶滤网放在一起,心里“咚”地一下,这几样东西凑起来,像我晚年的四方桌。
四样东西,四只脚。
桌正了,人就坐得稳。
有一天傍晚,我去小卖部买盐,碰上了我前夫的妹妹。
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油条,油条热气腾腾,蒸着她的眼镜。
她看见我,嘴角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过往,又像不想起。
她说:“听说你要再嫁?”
我说:“没准。”
她嗯了一声,说:“你也不容易。”
我以为她要说难听的话,没想到她却把油条往我手里塞了一根,“刚出锅的,趁热吃。”
我接过来,鼻子一酸,油条的热穿过纸,烫得我手心疼。
那天晚上,我把油条放在碗里,倒上酱油,撒点葱花,捏了我这些年最爱的一句话:“人间烟火,油盐酱醋就是诗。”
我给周老师打电话,说:“今儿吃油条了。”
他在那头笑:“我这边吃的馒头片。”
我说:“馒头片蘸糖也好吃。”
他说:“嗯,是小时候的味道。”
他突然问:“春花,你怕吗?”
我说:“怕。”
他沉默了一下:“我也怕。”
我们都笑了,这笑像是两个人从河的两岸同时把脚伸进水里,一凉,哆嗦一下,彼此看了一眼,又都轻轻点头。
十月,天气慢慢冷下来,树叶黄得像折了一层旧金纸,踩上去“喀嚓”响。
我们约定两家见一面,算是把话明白说开。
周老师带我去他家。
他的小区里树种得整齐,楼道里贴了新的宣传画,玻璃门上贴着红纸福字,倒着贴,寓意“福到”,这习俗从我小时候就有,熟得像心跳。
他家很干净,书架上摆着《几何原本》、教育学书、还有一本《俗世人间》,封面起了毛。
我一眼就看到了电视柜里放着一个老旧的铁盒子。
他解释:“老物件,我妈当年用的。”
他打开给我看,里面装着家里的老照片、证件,还有几张旧钞票。
我忍不住笑,说:“看着眼熟。”
我跟他讲了我大姐的铁盒子的故事。
大姐也在广州那边攒了几十年,攒的是回家的路。
我告诉他,铁盒子这东西,是我们那代女人的秘密账本,里面装的不是钱,是想法。
他听完,长长叹一口气:“人啊,都是这样往前撑。”
我说:“撑久了,肩膀都硬。”
他说:“肩膀硬了,心也要软一点。”
我点头。
我们说妥了,过两天他来我家见见我哥。
我哥是个直脾气,嘴上没门,心里有门。
他来看我,坐下喝茶,手一拍大腿:“老妹儿,你要是觉得行,我没意见。”
我却看见他眼角那道细微的酸涩,像冬天早晨霜打在菜叶上的白,淡淡一层,轻轻一抹才看得见。
他问周老师:“你们小两口准备怎么过?”
我们都笑,五十多的人,被叫“小两口”,心里却热。
周老师说:“我们先不领证,先处个一年,谁也不急。”
哥点头,说:“中。”
他又说:“村里人爱嚼舌头根子,嘴别长在家里就行。”
我们都说:“知道。”
那天晚上,我把木梳放在枕头边,黄铜钥匙挂在床头,茶壶滤网在厨房的水壶里安安稳稳,灰蓝的围巾搭在椅背上。
我把围巾拿起来,轻轻裹在脖子上,镜子里看自己,像另一个从水里上岸的我,不那么狼狈了。
我心里说:“春花,你也有春。”
秋尽冬来,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村口的老槐树咧开口子,露出里头的深色木质,像一个老人笑到最后露出牙龈。
周老师开始咳嗽,我劝他去社区医院看看,他说吃点止咳糖浆就好。
我给他熬梨汤,梨切成小块儿,煮得透明,放一点冰糖,甜在舌尖上走过去,暖在胃里停下来。
他夸:“你手艺不错。”
我说:“穷人家的手艺是熬出来的。”
他笑:“金句。”
我也笑:“哈哈,别夸。”
有天晚上,村里断电,我点起蜡烛,火苗子跳着,房间里像在一种旧电影的光里。
我把黄铜钥匙拿起来,对着火影子看,它的影子被拉长,像一条通往远处的路。
我忽然想到,今年冬天如果我不再一个人,这个屋子里会有另一双拖鞋,拖鞋头对着我,鞋底上留着另一个人的脚印,长短不一,深浅不一,挤在一起就是日子。
我又想到,倘若哪一天,我们还是走不在一起,至少这把钥匙,这把梳子,这个滤网,还有那条围巾,会告诉我,我曾经试过,我曾经火过。
这样想,心就不那么怕。
冬至那天,周老师提议两家一起吃顿饺子。
他买了肉,我和顺子拌馅,剁葱花,香气从厨房一直飘到院子门口,再飘到街上。
饺子出锅,热气腾腾。
他拿起一个饺子蘸着醋,笑:“热的,烫嘴。”
我说:“烫就对了,冷了就没味儿。”
我们端着碗坐在桌边,周老师的女儿也来,和我并肩坐。
她给我夹了一个饺子,说:“阿姨,多吃一点。”
顺子看着我们,眼眶红红的,笑里带泪,说:“唉呀,老天爷总算也眷顾一回。”
饺子咬下去,馅里有一点姜末的辛,像生活里绕不开的小刺,刺一下,眼睛就亮了。
饭后,周老师提出一个建议:“春花,过年我们去趟你娘家,给你老母亲上个坟,给她说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手一抖,筷子“哐”一声敲在碗沿上,像敲在一块很久没被碰过的石头上,那石头一震,灰尘掉下来,露出里面净净的光。
我说:“好。”
腊月二十七,我们坐上了去老家的车。
车窗外,霜在地上发白,像有人不小心在大地上撒了面粉。
黄铜钥匙我带上了,挂在胸前的布袋里。
木梳也带上了,放在一个纱布袋里,像带着一个老友去见另一个老友。
茶壶滤网我没带,它留在厨房,守着那口壶,像守着火。
围巾裹在我脖子上,风从缝里钻,我把围巾往上又提了一点。
墓地的路还是老样子,弯弯绕绕,石头硌脚,脚步踩上去“咯吱”,像踩在一张旧地图上。
周老师提了水果、糕点,我抱着纸花,心里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
我们站在墓前,我点了三炷香,手抖得厉害,烟飘散开,眼泪就流出来。
我说:“妈,我是春花。”
我说:“我还在。”
我说:“这位是周老师,他对我好。”
周老师站在一旁,低着头,稳稳地站。
风吹过来,围巾轻微抖动,像我心口的那块布,也抖了一下。
我们回到村里,哥把我们迎进屋。
晚饭桌上,哥拿出一瓶酒,手抖着给周老师倒了一杯。
他说:“老周,咱就这么叫了,你要是能让花妹儿笑,我就敬你。”
周老师举杯,认真地说:“我试。”
“试”这个字落在桌面上,像一枚钉子,钉在我们中间,钉得人心里不那么飘。
席间,哥说起我年轻时的一些小事,笑着说我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李子,结果从树上摔下来,胳膊上留了个疤。
周老师伸手轻轻按了一下我的手腕,那里确有一个疤,浅浅的,像一条旧路的记号。
他说:“以后别爬树了。”
我笑出声:“现在我也爬不动了。”
笑声里有暖。
年关将近,红包消息满天飞,手机“叮叮”响,像家家户户同时在炒菜。
我和周老师坐在电视前看春晚,节目换来换去,笑点总是迟到半拍,我们看着看着也就笑了。
十二点过后,村里放起烟花,天上炸成一朵一朵花,鲜艳又短暂。
我倚在窗台,掌心按着那把黄铜钥匙,金色的光映在钥匙上,一闪一闪。
我说:“周老师,咱什么时候领证?”
他沉了几秒,说:“春花,三月吧。”
我点头。
三月是春天,春花开,万物醒。
可生活偏偏在你以为要开花的时候先给你来一场霜冻。
正月十五一过,村里忽然传出一个风言,说周老师以前的老伴留下了一笔债,数目不小,不是银行的,是亲戚之间的往来。
这话像一把钝刀。
我第一反应不是算数,是心里一下冷了。
我问他,他把账本拿出来,里面是他清清楚楚写的收支,债也写得明白:“张家借款XX年,余款X万,约定X年内分期。”
他看我,眼睛里一丝慌也没有。
他说:“春花,我不想瞒你,但我也不想让你担。”
我坐在他对面,摸着那条围巾,羊毛在手下温温的。
我忽然笑了。
我说:“你看,我们还没领证,人生就拿一道题来考咱。”
他也笑,说:“我教了一辈子数学,没教过这种题。”
我说:“那就用咱们的木梳梳梳这道题。”
他看不懂我的梳子话,我就从包里把木梳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说:“这梳子齿少了一颗,梳起来也能顺。”
他眼眶红了一下,像是突然在某个词上被绊了一下。
我说:“债是你的,但日子也是你的,我不过问你怎么还,但我有一个请求,你别把我们两个人的锅捆在一起往火上放。”
他认真地点头:“这是底线。”
我点点头:“好。”
这件事在村里被说了很久,春风把闲话吹起一层波,又落下来。
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账本继续写,茶壶继续烧,木梳继续梳。
三月里,春风一阵一阵,从南边吹来,地里冒出绿色的小尖尖,像许多沉睡的小秘密探头看你。
我们去民政局取了号。
窗口里的姑娘喊:“下一位。”
我把手里那张身份证递进去,指尖有点凉。
周老师转头看我,给了我一个很小的笑,像一朵花刚刚掀开一片花瓣。
我们坐在长椅上等,那条灰蓝的围巾我系在脖子上,它在我皮肤上轻轻蹭,像一个人把脸埋在你的颈窝里,呼吸温热。
忽然,周老师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脸色沉了一下,是女儿打来的。
电话那头说,小外孙突发高烧,他需要立刻过去看一看,女儿一个人在那边扛不住。
他挂了电话,转身看我:“春花……”
我笑:“去吧。”
他说:“证……”
我说:“证哪儿也不跑。”
他站起来,握了一下我的手,掌心干燥,力道正好。
他说:“等我回来。”
我点。
他走了,背影融进一片嘈杂里。
我坐在民政局的长椅上,看着墙上红底黑字的标语,“家和万事兴”,字被灯光照得有一点褪色。
我把木梳从包里拿出来,梳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旁边等候的一个阿姨笑我:“你还带梳子?”
我说:“随身带,稳心。”
她点头:“有门道。”
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后起身,把围巾往上裹了裹,走到门口,阳光正巧从楼顶的边缘倾泻下,照亮了我脚下一小块地。
我踩过去,心里“咯噔”一下,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周老师三天后回来,脸上带着疲惫。
他看见我,眼神里有歉意,我摇头:“不急。”
我们同意改到清明前。
那天晚上,风大,我回家把黄铜钥匙放在桌上,忽然觉得它比平时重一点。
也许是我对“家”的概念,比以前更实了一点。
清明那天,阴,天像一层薄薄的灰纸,微微透着光。
我们照旧去民政局。
办完出来,我站在门口,风从背后吹过,我的围巾被风掀起一点点,像旗子。
我拿出手机,摁下相机键,拍了一张我们的背影。
两个人的人影贴在地上,像两条合在一起的河流。
我们去了附近的小馆子,点了家常豆腐、拌黄瓜、红烧鲫鱼。
周老师说:“人生到这会儿,吃个清淡,就是福。”
我说:“油盐酱醋也有诗。”
他笑,说:“你的金句。”
我说:“咱老了,嘴上说诗,肚里要吃饱。”
他点头:“中。”
我们决定暂住在我的小屋,等慢慢看情况再定。
他搬来的那天,带了几样东西:一只老旧的搪瓷脸盆,一摞书,一个铁盒子,还有一棵栽在塑料桶里的芦荟。
我看着芦荟,笑:“这玩意儿好,养活。”
他点头:“不娇气。”
我把芦荟放在窗台上,阳光斜斜地打在它的叶子上,叶尖透着淡淡的绿光,像一颗新生的心。
铁盒子放在书柜里,搪瓷盆放在卫生间,书摞在床头柜。
这一屋子,忽然从“一”变成了“二”,但“二”在我眼里更像是“整”。
可是人到这个时候,矛盾才刚刚露头。
他晚上习惯看书,我习惯开电视听个响。
电视的声音小了听不清,大了又影响他。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自己也听不见了,心里不痛快。
他看书看着看着会打呼,我也是,两个呼噜声撞在一起,像两列火车在夜里相遇,轰隆轰隆,最后谁都睡不实。
我们为此吵了第一回。
吵得不大,但声音是真,脸上的温度也是真。
我那句方言就出来了:“吵啥吵,不就是个破电视嘛,关了不看又不会死。”
他说:“你也别拧,咱商量商量。”
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吊桥,拉太紧了。
两个人半夜坐在床沿上,窗外稀稀拉拉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台上,像有人在敲击一面细小的鼓。
他提议,买一个耳机。
他说:“你戴着看电视,我戴着看书,各不干扰。”
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有门道。
第二天我们去电器店,挑了两个耳机。
晚上试了一下,果然彼此都安静了。
我在耳机里看《综艺大观》的老片段,里面的人笑得热闹,声音被压在我的耳朵里,不再溢出来。
他在耳机里读书,偶尔咳嗽一声,也在他的耳朵里,不跑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把对方改变成自己,而是给对方留一个耳机。
还有一次,村里又传言,说我为了六千退休金不顾廉耻,词凶得像冬天的风,刮得人脸疼。
我在集市上被人堵住。
一个岁数大的婆婆拉着我说:“花啊,女人要脸面。”
我没反驳,眼泪险些掉下来。
回家那天我一直没说话,连晚饭也没好好吃。
周老师看出来了。
他把铁盒子拿出来,打开,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他年轻时的样子,站在讲台前,黑板上写着一行字:“解题的关键在于看见本质。”
他指着这几个字,对我说:“你看见本质没有?”
我摇头。
他说:“他们说的话,是他们的生活在说,不是你的生活在说。”
他又把我的木梳拿过来,认真地看了一分钟。
他说:“你看,木梳齿少一颗,它还是梳,所以,日子少了别人的一个‘口子’,还是日子。”
我咧嘴笑了,笑得眼泪出来,泪水落到嘴角,咸。
这件事过去,我心里像结了一个小结,结不紧,但不再散。
四月,芦荟开花了。
这植物平常不怎么引人注目,叶子厚厚,汁水充足,像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忽然有一天,它从叶心伸出一根长长的花箭,顶上挂着一串小黄花,亮亮的,像灯串。
我站在窗台前看,心里一惊。
我对周老师说:“你看,它开花了。”
他笑着说:“旧物也会有新意。”
我伸手摸了摸那串花,花很轻,轻得像我的心。
芦荟、木梳、黄铜钥匙、茶壶滤网、灰蓝围巾,这些东西在屋里彼此看着彼此,像几个老伙计围着一个火盆,火噼里啪啦跳,火光照的人脸上红红的。
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怪。
最初我以为我找个六千退休金的老伴,只是为了不那么慌。
后来我才知道,钱给的安稳很实在,但真正把我从风里拽出来的,是这些看似不值钱的小东西,和围着它们坐下的人。
有一次周末,我们去城外的河边。
河水不大,湿润的风带着草腥气,岸边有孩子在追着一只纸风车跑,风车咯噔咯噔转,像一个胖孩子的笑。
我们坐在水泥坡上,阳光暖洋洋,鞋底贴着地面有一种踏实的凉意。
我突然说:“周老师,你觉得我这辈子,算活明白了吗?”
他想了想,说:“明白点,糊涂点,才叫活。”
我笑:“这话像你写在黑板上的话。”
他说:“是啊,老头子总该有点老话。”
我又说:“我喜欢你这话。”
他说:“那你也给我一句。”
我想了想,说:“人这辈子,寻的不是‘谁对我好’,是‘跟谁在一起我更想把饭做好’。”
他一愣,咧嘴笑出来,掌心“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好!”
春末夏初的一天,我随手把围巾洗了,晾在阳台上,风吹,围巾轻轻飘,像在跳广场舞。
阳台上那把木椅子晒得发烫,椅背上有一道旧划痕,我顺手摸了一把,手指被烫了一点,像被生活轻轻提醒了一下:“热着呢,别忘了。”
傍晚我们回家,路过菜市场,我买了一把韭菜,他买了两块豆腐。
坐在家里,我切韭菜,刀口往下压,韭菜汁喷出来,绿色的,像春天被一刀一刀切进锅里。
豆腐在锅里翻滚,我加了盐,一小勺就够,太多了反而苦。
我们端着碗吃饭,电视里播天气预报,主持人说:明日晴,南风二三级。
我觉得这两句话就是诗。
我突然想起我当初的那句“六千”,像一颗挂在树上的果子,熟透了,还在树上挂着。
我不觉得羞,也不觉得不该。
我把它从树上摘下来,放进篮子里,跟土豆、白菜、蘿蔔放一起,都是我的生活。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走进一间白房子,房子里挂着我所有的东西:木梳、黄铜钥匙、茶壶滤网、灰蓝围巾、芦荟的花,还有那张在民政局门口拍的背影照片。
它们发出细细的光。
我走过去,一一摸了一遍。
谁在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头,是年轻时候的我,扎着马尾,眼睛里亮亮的,她问我:“你还怕吗?”
我说:“怕一点,但不咋怕嘞。”
她“嘿嘿”一笑,转身跑了,鞋子在地上蹬出“哒哒”的声,像年华落地。
我醒来,发现窗外天刚蒙亮,鸟叫一声又一声,像在勾起成串的光。
我伸手去摸床头的木梳,摸到它,我就知道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扎扎实实地活。
日子往前,像老牛拉车,不快,但稳。
偶有坑,车轮陷进去,大家一起推一把,车又出来。
偶有雨,扯块塑料布一盖,雨就过去。
我懂得了一个理儿:人这一生,成不成另说,认认真真过好就是了。
有天我打扫卫生,把黄铜钥匙拿下来擦,擦得锃亮。
周老师站在门口看,说:“你这钥匙,应该传下去。”
我笑:“传也传不远,传给谁?”
他说:“传给那个知道‘门在哪儿’的人。”
我点头,心里软得像新蒸的白面馍。
又过了一阵,村里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娃,开了间小理发店。
我进去,坐下,她问我怎么剪。
我说:“不剪,帮我把这把木梳的齿磨一磨。”
她愣了,然后笑:“阿姨你有文化。”
我笑:“我就这点文化。”
她接过梳子,用细砂纸一点一点磨,磨完递给我,梳齿顺滑了许多,我梳了一把头发,头皮发麻,舒服。
回家路上,我看到一对老夫妇牵手走过,步子不齐,牵着牵着,互相拉一拉,就齐了。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要的“六千”。
六千不是数字,是一个能把你从不齐拉回齐的手。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周老师坐在门槛上。
夜风里有一点潮,远处有人放爆竹,零零星星的响。
我们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春花,后悔吗?”
我摇头。
他说:“我也不。”
我们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很轻,像一片轻轻落下的树叶。
我心里忽然很想哭,但没哭。
我知道,有些眼泪要留在以后,有些话也要留在以后。
人生不是一口说尽的,话留着,像锅里留一点汤底,下一顿更有滋味。
第二天清早,阳光进屋,照在桌面上,我看着那些东西:木梳、黄铜钥匙、茶壶滤网、灰蓝围巾、铁盒子、芦荟。
它们安静地待着。
我对它们说:“谢谢。”
我又对自己说:“继续。”
我下楼去买菜,路上碰到老胡。
他把秤杆往上一挑,说:“花姐,今儿精神头不错啊。”
我说:“嗯,像天晴了。”
他咧嘴:“那就再给你多加一根葱。”
我接过那根葱,闻了闻,青翠得很。
我背过身,小声对自己说了一句:“走吧。”
话音落下,风刚好从村口吹来,绕过墙头,穿过小巷,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我想起一句话:“人这辈子,怕也要走,不怕也要走,不如笑着走。”
我笑了。
这笑,不响,却实实在在。
我知道,日子还长,风还会起,雨还会落,闲话还会有,账还要记,煤气要换,灯泡要拧,腰有时还会闪一下,人会打个喷嚏,夜里会醒一回。
可这些都不妨碍我在清晨伸手去摸那把木梳,去摸那把黄铜钥匙,去看那枚茶壶滤网,去围那条灰蓝围巾,去给芦荟换水,去看看铁盒子里压着的那张两个人的背影。
它们在,我就不慌。
它们在,我们就不散。
我把买来的葱放进菜篮子,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那把黄铜锁。
它在阳光下发亮。
这光,细细碎碎,像从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赶来,落在我人生的晚饭桌上,和一盘韭菜炒豆腐一起,香起来。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