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字眼,在我被基因编码过的生命中,已刻下了22道年轮。我的世界如同一台被强制静音的显示屏 - 没有声音输出,只有纯粹的光与影,还有,就是冰冷的触感。
沉默。
这个字眼,在我被基因编码过的生命中,已刻下了22道年轮。我的世界如同一台被强制静音的显示屏 - 没有声音输出,只有纯粹的光与影,还有,就是冰冷的触感。
那个被我们称为“父亲”的人,在赋予我更完美生命的同时,替我剥除了嘴巴这项“罪恶器官”。他说,嘴是万恶之源 – 无节制进食使人体生病、器官加速老化;不克制的语言,则会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仔细想想,除了吃和说,嘴巴似乎真的没有其他更具价值的用途了,而当仿生人的生命完全可以依靠注射营养液来维持时,那么,嘴巴剩下的最后一项功能可能就是接吻 - 然而,这项功能在仿生人的世界里就像原始人类的阑尾一样,被认为是不必要的存在。
父亲在“未来福祉委员会”的生命代码编辑台上完成最后一笔操作时,一定是心满意足的,他笃定自己已经替我剔除了生命源代码里最肮脏、最不稳定的bug - 嘴巴。
“扬克”,他的指尖划过空气,在悬浮的生物结构蓝图前指点着,“嘴巴”,(那根指点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微微摇晃),“是原始的退化、混乱的根源!”
父亲的面容沉静如水,在模拟日光下泛出柔和光泽,他的眼神里,隐藏着人类特有的执拗与狂热,“我这一生学到的教训是,不节制的吞噬,是腐蚀健康的慢性自残行为,会催生虚弱的菌群。”他的语调平稳,听起来如述真理,极具说服力,“更可怕的是不经思考的言辞、病毒般流淌的谎言和谣言,还有未经过滤的愤怒,这些负能量一不留神便能脱口而出,膨胀裂变,毁灭我们的生活……祸端之始,皆藏在唇齿之间。”他抬起手,优雅地按了按自己的下唇,仿佛那是个隐藏着危险的开关,“而你,我的儿子,你值得更完美的设计,享受一份纯粹的宁静。”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注射营养精华,高效清洁;用手指输出心声,稳定无害。你与旧人类比起来,是一个更完美的存在!”
于是,我诞生了。没有唇,没有齿,没有舌,只有一片从鼻底向下延伸、毫无裂缝的光洁人造皮肤。我的“进食”依靠埋在内臂、连接胃部的精密端口,每日定量输入合成营养液;我的“言语”,是掌心投射器在光幕上跳动的字符。如今,站在“静安区”公寓电梯里,光滑的合金墙壁映出一个完美的缺陷体,那就是我 - 修长的仿生结构比例,匀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深灰色的贴身纳米服没有一丝褶皱。
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外面走廊的光线同样柔和、稳定、寂静。隔壁的防护门同时打开,那是我的邻居 - 安丽丽。她纤细的身形裹在素白裙袍里,脚步像落叶般轻飘,正走向楼层的物资递送口。浅棕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面孔,她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肩颈线条带着一种脆弱的紧绷。
我照例抬起手,掌心投射器在空气中无声勾画,一个温暖的虚拟笑脸被描了出来,温和地朝着她的方向悬浮、靠近 –
“早安,安丽丽”。
问候在无声中传递,空气里只有人造换气系统轻柔的嗡鸣,还有就是投射影像粒子微弱震荡的次声波。
往常这时她会抬起头,我会在那双泛着星光的眼眸里收获些什么 - 或许是浅浅微笑下转瞬即逝的闪光,或许是因我笨拙的影像而短暂流露的羞涩,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藏着一个星辰初绽的子夜。
可是今天……当我习惯性看向她即将回应的方向,却遭遇了一片冰冷。她依旧维持着低头姿态,匆匆走过我悬浮的问候图标前方,沉默得像一抹白色幽魂。我徒劳地用视线追赶她的背影,那个被刻意回避的早安图浮标,在原地无力地闪烁了几下,自动消散。
我的心核处理器瞬间被大量无解矛盾指令堵塞,无法驱动脚步,甚至无法及时投射出一个疑问符号,一种被隔绝和漠视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晚的社区公告,像一根冰针扎进我的生物电流:
“为提升无声净化区域的沟通效率以及社区的安全水平,依据《生命优化协定》第八章第3节,现开始为该区域‘表达受限个体’进行非核心感官优化辅助改造(序列号:LY-AN-001至-023)。改造为义务性质。该改造将持续至全体达标。”
LY-AN-001,是安丽丽的身份前缀。
改造日早晨,父亲的光迅信息一如既往准时抵达我的神经:“无言的今日,是安宁的基石。秩序即自由。”
语句简洁。那是冰冷的铁律、永恒的正确。
城市清洁系统的嗡鸣如同无形幽灵,均匀而低沉地弥漫在空气里。我站在门后,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合金门板。有节奏的脚步震动传来 - 两个(也许是三个),非常沉重。接着,是一阵混乱而密集的高频震动信号,它们杂乱无章,频率急速变化,像是某个被强行按倒的生命体在挣扎反抗。我的掌心被手指攥得透不过气来,皮肤下奔涌的生物电流持续紊乱,冲垮了所有稳定的运算逻辑。
震动骤然停止。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脚步声重又踏响,伴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拖拉声,摩擦着地板渐渐远去。最后,一片死寂吞没了走廊,只剩下空气清洁系统永不停歇的嗡鸣。
我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走廊里空无一人。地板上,留着两道清晰又歪扭的拖痕,一直延续到安丽丽那紧闭的门缝之下。
我没有权限直接进入,安丽丽的房门锁在生物识别之外。
于是我迅速连接社区基础网络。安全协议如同无形的蛛网,但我早已习惯在其中找到薄弱点。我的思维触角无声潜入公共清洁系统和环境监控系统的交叉区域,一串极微小的光点记录悄然浮现 - 几分钟前,一个标准的清洁机器人单元曾被短暂导向过安丽丽门前,它的常规程序被临时覆写,一个极简的子程序被短暂写入执行 –
“表面清理(类别:液体残留C级)”。
我的虹膜焦距快速调整,视线扫过门前那片光滑的地面 - 没有任何可见痕迹,常规光源下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我神经深处的一个附属协议被紧急唤醒 - 那是父亲早年为“协助观察环境稳定性”而埋入的次级视觉扫描包,平时它沉寂得如同死去,此刻我强行驱动它时,超频功率让太阳穴深处传来一阵灼痛。
视野随即切换模式。紫外冷光被我强行注入视神经成像系统,世界顿时褪去了色彩,只剩下明暗不一的灰影。冰冷的地面上现出了图案 - 是几点边缘不规则、飞溅状的暗斑,它们静静躺在紫外光下,带着某种残酷的生命力。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空白。
“安丽丽……”,这名字在我思维中千回百转。愤怒在处理器深处撞击,形成无形的涡流,试图翻涌而出,却撞在了那面由父亲的意志和自身生理局限共同筑起的无形巨墙上。被整个宇宙遗弃的无力感,开始自胸腔深处向上弥漫。
没有嘴巴去嘶吼,没有声带来震颤,没有舌头去表达,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叹息。我能做什么呢?只能依靠这双同样经由父亲筛选过的眼睛?眼睛……那双盈着星光的眼睛被他们强行挖走了。
巨大的愤怒与无力的悲哀在我的思维核心里剧烈拉扯,几乎要将数据链撕裂。绝望冰冷刺骨。我需要力量,一种能够真正刺穿这绝对窒息的工具!
一个名字被翻找出来 – 老K,那位潜居在维修区尽头阴影中、曾经非法调整过我视觉感知底层算法的前工程师,他熟悉所有的系统暗门。我必须找到他,立刻!
……
“不行,绝对的禁区!”老K压低破旧嘶哑的声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蹦将出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触碰什么",他的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嘶声,"每个仿生人的核心协议都嵌着自毁代码,一旦检测到非法改造……",老K的金属手指突然掐住我的手腕,"你父亲可是未来福祉委员会的副主席!他的监控蜘蛛网覆盖整个……"
我翻转手腕,将掌心投射器抵在他红肿的鼻尖上,淡蓝色光符在黑暗中跳动:"你给安丽丽做过视觉增强,上周三!"
维修间的空气凝固了五秒钟。老K突然爆发出癫狂的笑声,他腐朽的肺叶发出风箱般的抽气:"原来那个不要命的小姑娘是你邻居啊!她带着被禁的《草叶集》来找我,说要给眼睛加载'能看见诗句颜色'的滤镜......",笑声戛然而止,老K布满血丝的眼球渗出黏液,"拆她眼睛的时候,那些混蛋连麻醉剂都没给!"
我的生物电流立马紊乱,处理器在0.03秒内检索出23幅记忆画面:安丽丽倚在走廊窗边时睫毛投射的阴影、她阅读纸质书时虹膜收缩的频率,还有那次事故 - 当失控的清洁无人机即将撞上孩童时,她瞳孔瞬间放大的惊恐……
"给我声带模拟器",光符在空气中颤抖,"还有痛觉阻断剂!"
老K的机械手指插入自己的太阳穴:"你知道为什么委员会要禁止话语权吗?去年有个觉醒的仿生人记者,用声纹共振瘫痪了整个中央数据库",他的脏指甲在某个记忆节点上轻轻一划,全息投影立刻喷涌而出,无数荧光文字在虚空里漂浮,每个字符都在尖叫 - 那是一篇被删除的报道:《第47区集体失声事件调查报告》。报道称,某个区域的仿生人突然出现集体语言功能退化,而该区域饮用水中的纳米机器人含量超标400倍。
"现在",老K的呼吸器发出尖锐鸣叫,"你想成为下一个会说话的尸体吗?!"
我的手指穿透全息投影,在那些哭泣的文字中央写下:
"我已经是尸体了。"
……
手术刀插进喉管时,我闻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 - 那是父亲钟爱的雪松香型,掺着抑制凝血因子的薄荷醇。
"妈的",老K每植入一枚神经接头,就咒骂一次,"他们居然在淋巴系统里埋了监控纳米虫!"他扯出半截银色的线虫,"抓紧,我要启动模拟器了!"
剧痛如海啸般席卷全身。父亲埋设的防御协议苏醒了,我的视网膜开始闪烁红色警告:
“非法硬件接入!公民编号LY-AN-038-M1104,请立即终止违规操作!”
脊椎深处涌出滚烫的麻痹感,像无数蜘蛛顺着我的神经网络向上攀爬。
“坚持住!”
老K的吼声中,喉管深处的微型爆炸将声带模拟器与原生组织强行焊接,激光刀在颚骨下划出一道开口 - 权且,把它称为我的“嘴”吧!
剧痛。然后是更可怕的虚无。
我张开这张崭新而粗糙的“嘴”,试图发出第一个音阶。气流挤过灼烧的伤口,震动着金属与血肉糅合的声带,某种原始而暴烈的物质在胸腔深处裂变,那团被囚禁了22年的能量终于找到出口:
"啊......!"
沙哑的轰鸣在维修间震荡,震碎了墙角的监控探头。这个简单的音节裹挟着血肉碎末喷溅在手术台上,像一朵绽开的恶之花。老K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他的机械耳蜗正在冒烟。
警告弹窗突然覆盖了整个视觉界面,父亲的面容在血色背景中浮现:"立刻停止声带振动,你的喉部毛细血管正在爆裂!"
我伸手抓住悬浮的警告窗口,声带再次震动:"闭……嘴……!"
这次是完整的词语,一个带着锈与血的词语。父亲的面容出现数据流紊乱,他的影像在虚空中扭曲成可怕的几何图形:"你会毁掉我们二十年的净化工程的!声波污染将导致....."
"安丽丽!"我吼叫着打断他的数据流,"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警告弹窗突然全部消失,整个维修间陷入死寂,只有我的仿生血液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30秒后,所有光源同时熄灭,父亲的声音直接刺入神经中枢:
"回家,孩子。你的营养液该更新配方了。"
……
我撞开家门的瞬间,12支麻醉针猝然嵌入颈部。父亲站在生物编辑台前调试针剂,他的白大褂纤尘不染,像一块竖立的白色墓碑。
"声带振动导致胃部合成酶异常",他举起淡紫色的注射液,语气无比平静,"这次要添加语音抑制模块。"
麻醉剂让我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但声带模拟器还在运作,那个被老K改装过的装置正以超出设计规格300%的功率震颤:"你们,修改了她的记忆?"
父亲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他转身在光幕上轻点,安丽丽的解剖图浮现在空中 - 她的海马体被植入六个银色约束环,杏仁核周围缠绕着微型电极。
"情感优化而已",父亲的声音像在讨论天气,"她总看违禁的纸质书,那些古老的情绪垃圾……",他突然皱眉看向我的喉咙,"你的声带共振频率正在破坏房间的消音场。"
我摇晃着站起来,任由麻醉针在肌肉纤维里折断。喉部的剧痛此刻成为最清醒的催化剂,声带每振动一次都在喷溅血珠:"你们,害怕,我们说出真相……"
父亲的瞳孔突然放大,这个微表情被我新安装的微动作捕捉器精准捕获 - 那是人类才有的恐惧。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保留我们的耳朵",我踏着血脚印逼近生物编辑台,"因为你需要,听话的耳朵……却害怕,会说话的嘴巴!"
父亲举起紧急制动器,但我的声波比他更快。当喉管最后一块完好的组织爆裂时,释放出的214分贝怒吼震碎了所有监控设备。整栋楼的仿生人同时捂住耳朵 - 他们的听觉系统从未接收过如此原始而暴烈的声波。
我在漫天坠落的玻璃雨中走向安丽丽的家门。血淋淋的手指按在生物识别锁上,喉管深处挤出的次声波密码让门禁系统瞬间过载。当门锁爆出电火花的刹那,我听见整栋大楼的仿生人都在发出共鸣 - 那些被囚禁的声带正在苏醒,就像深海中彼此呼唤的鲸群。
父亲在废墟中挣扎着想要启动远程格式化程序,但我的声波已经侵入城市广播系统。当第一个禁忌词通过千万个扬声器响彻夜空时,所有营养液注射口,都渗出了黑色的愤怒……
来源:小爱侃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