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在我们来追问德国大学的历史。并且,我们的意图乃是,把握大学的内在本质。或者,简单地说,把握其精神。在此我们指的是大学提出并论证其使命的那种思想。“精神”指的是大学实现和辩护其使命的态度。现在,我们追问的是历史,那么我们就当撇开对当今大学的外在机构之产生史的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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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来追问德国大学的历史。并且,我们的意图乃是,把握大学的内在本质。或者,简单地说,把握其精神。在此我们指的是大学提出并论证其使命的那种思想。“精神”指的是大学实现和辩护其使命的态度。现在,我们追问的是历史,那么我们就当撇开对当今大学的外在机构之产生史的陈述。之所以要撇开它,是因为这些机构有些可以追溯至中世纪。从那时起,这些机构就展现出了强大的持久力。因此也产生了下述重要事实,一些我们在评价大学时无法忽视的事实:大学的外在形式通常还是不变的,但精神却已迥然不同。但也常有相反的情况:机构设立方面已经多番改变,而精神(抑或非精神)却一如其旧。
我们问道:19世纪初期,新兴精神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入德国大学的呢?过去的18世纪,我们称之为启蒙时代和法国革命的时代。从根本而言,这些精神潮流和政治运动的动力和方向源于现代精神的产生:一个新的时代(Neuzeit)。这个新时代有别于中世纪。现代精神的产生体现为人类在存在者整体中的位置之翻转。确切而言,这一翻转乃是人类从迄今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与此一道出现的是对人类的本己力量和能力的某种沉思。这一解放体现在三个主导方向上。
1 从基督教的超自然的生命秩序及教理的权威中脱离出来。人类将其行动与知识转移到对陌生国度和地域的世界性的计算、发现、发明与征服之本己力量中。
2 人类从自然生长、生命和组织的束缚中脱离出来。一切自然本性皆转化为可计算的机械之物和可控制的机器之物。
3 人类从共同体和原有的秩序中脱离出来。自身确定的个体成为新秩序的决定性元素和构成基础。共同体演变为社会,亦即诸多个体基于理性约定和契约所组成的联合体。国家奠基于契约。
解放、自由在这些多重含义中成了下一个世纪的魔咒和关键词。
然而,在18与19世纪之交,德国人的确变得完全不同——只是仍旧没有自由。古老的帝国分裂了,不再是统一的权力,它解体为一个没有来源也没有去路的诸侯国联合体。那时唯一一个尚属自行建立的德国国家普鲁士,在1806-1807年被拿破仑及其同盟所打败。但是,不论一切政治无能、国家分裂和民族苦难,仍旧存活着一个秘密的德国,并且它已经活跃起来。从最内在的急难中、在外来奴役的压迫下,一种新的自由觉醒了。这意味着:自由的本质将重新得到把握,它植根于德国人的知识和意志之中。
在此,三股力量拧作一团:1.新兴的德国诗歌(克洛普斯托克[Klopstock]、赫尔德、歌德、席勒和浪漫派),2.新兴的德国哲学(康德、费希特、施莱尔马赫、谢林和黑格尔),3.普鲁士政治家与士兵所新兴的德国政治意志(冯·施泰因男爵[Freiherr von Stein]、哈登堡[Hardenberg]、洪堡、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格奈森瑙[Gneisenau]和冯·克莱塞维茨[von Clausewitz])。诗人与思想家创造了一个新的精神世界,在此自然的统治与历史的权力统一于绝对者的本质之中而得到思考。
信仰与知识,语言与艺术,诗歌与教育的根基与尺度在于民族:这样的意识觉醒了。规定了人类本质的,乃是民族精神的自然和历史本质,它并非单纯理智的规则,抑或某种自由漂浮的世界理性的计算。绝非偶然的是,那时也产生了民族性这个词。这种新的知识和意愿必然延伸至国家。国家不再被思考为盲目而片面的权力,通过暴力让所有人服从的权力。毋宁说,国家被理解为某种活生生的秩序和规律,某种民族本身借以获得持续统一和稳定的秩序和规律。
至此,德国人的自由具有了新的意义。自由意味着:维系于民族精神的规律,以诗人、思想家、政治家的作品为典范,规律才得以产生出来。自由意味着:如此维系的对于国家意志的义务。自由:对民族命运的责任。
这种精神觉醒了,并在那时为德国人提出了那种历史使命。要实现这一使命,路漫漫而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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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我们问道:新兴的德国大学又是如何通过这种新兴的自由精神、并且根据这种精神而产生的?自由意味着:维系于整体的规律。这一维系发生于对整体及其规律的知识与意愿。知识与意愿必须被唤醒、被引导、被确定并且持续更新。而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和使命。在新的自由之为维系的觉醒中,乃是对某种新兴教育的内在要求。以知识为目的的教育发生在学校中。以最高知识(关于规律与民族的整体此在领域)为目的的教育,则要求最高等级的学校。因此产生了建立新大学的计划。而新大学必须建在彼时对新兴自由的知识与意愿所聚集的地方,即柏林。那时,威廉·冯·洪堡被普鲁士国王任命为教育部主事。在任职的短短时间内(4-5年),他于1810年实现了这个由哲学家们所设想的计划,建立了柏林大学。
这一大学的开端标志着四个事实:
1.这是某种全新的创造;也就是说,全新的使命不再被交付给某所现存的大学,按照其固化的方针与习惯而加以实施。新的创建不再受制于古老和老化的事物。
2.重点不会放在组织上,而在于召唤最有能力的人、具有创造性的思想家和模范教师,将他们整合在一起。那时,洪堡坚决地写道:“我们召唤同样能干的人们,从而让新的大学逐渐地形成规范(encadrieren)。”
3.新兴大学的主导中心是哲学学院。对知识的教育由全面的哲学定位所引导,旨在发掘知识的一切本质领域及其相关方法之间的内在关联。
4.这一创建没有被思考为某种特殊的普鲁士事务,而是得到强烈的支持,它被当作典范性高校,旨在唤醒和创造性地构建德意志精神。因此,国家的影响将尽可能地得到限制。基于其伟大的使命,大学拥有教与学的自由。
新兴大学不是为了实用-技术教育的目的而成立的,不是为了改善职业。同样也不是为了改变课程以及各门科学。毋宁说,伴随着这一创建,国家表明了其意志,亦即通过大学,根据民族的历史性精神,教育民族,将其带入本己的本质之中,将其维系于本己的规律之中,这就是说,解放民族,将其带入统一。
这一国家意志使得大学本身成为一个自由的教育场所,给予大学以最高的召唤。
这是一项庞大的使命。德国大学在19世纪是如何实现这一使命的呢?它们在何种程度上能够维持这一使命?国家本身又是以何种方式忠于它最初的意志的呢?
在此,我们仅仅能大致地回答这些问题。为此,我们把19世纪的大学历史进一步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830年到1860-1870年。第二阶段从俾斯麦第二帝国的建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
在第一阶段,大学的新使命富有成效地展开,并且发生于某个特定的视野:一方面,历史精神科学全面建立;同时,在自然科学领域,建立了研究所,并立即由此产生了重要的研究者和教师。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这一全盛期的真正决定性原因在于,其追问和思想方式受到了德意志观念论这一伟大哲学的影响。即便哲学体系和学说已经失去了直接的影响力,然而,其间接的影响力却更为持久。这体现在对语言构造的历史性研究中,体现在伟大诗歌创造的形式中,体现在对活生生的自然的把握中。诸科学仍旧承载于对可知者整体的哲学知识;科学问题分别涉及诸领域的本质关联与规律。“科学”这个词、这个概念,仍然具有某种必然朝向整体的知识之意义,因而也必然本身就是哲学的。因此,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提问方式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历史思想通过尼布尔(Niebuhr)、特别是萨维格尼(Savigny)而进入了法学和政治学。借此,法学和政治学被要求对民族精神、法权构成与国家等诸问题作出活生生的透彻思考。萨维格尼指出,法权并不仅仅、也非主要来源于立法的形式上的法律思想,毋宁说,和语言一样,它源自各民族的民族精神、信仰与习俗。萨维格尼进一步指出,与国家的本质相关,政治自由与不自由并非取决于国家形式,而首要地取决于国家权力是否植根于民族的本性与历史之中,或者仅仅局限于个别掌权者和政府的任意妄为。
在自然科学领域,亚历山大·冯·洪堡超出了哲学思辨,而达到了某种对自然的全面充分的视角。在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的边界上,卡尔·里特(Karl Ritter)提出了比较地理学。自然科学又推动了医学的发展。因而,哲学学院的两个主要领域(历史和自然)的科学精神影响了法学和医学学院。但自然和历史本身就被认为是绝对精神的主要表现形式,而绝对精神要在哲学中加以把握。在这段时间里,哲学是所有科学的内核。即便是神学也在其历史学科(教会史与诠释)和思辨学科(教理与道德学说)中被哲学学院的活生生的精神所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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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科学的这种繁荣之下,同样也隐藏着某种危机。知识领域一再扩张,可知者的材料也一再多样化。研究者越来越局限于个别领域。与其它知识领域的关联被打破了;在个别科学本身之中,整体越来越被忽视。活生生的哲学动力从诸科学中退回。更有甚者——各门科学越独立,如今它们甚至就越坚决地撤离哲学。科学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只有越来越发展成为独立的个别科学,并且从哲学的根基中脱离。科学的这种孤立和失去根基的倾向,由于技术和技术思想的产生而得到了加强。程式和方法获得了霸权,它们优先于一向通过方法而达到的东西(Was)。
技术促进了工业化和无产阶级的产生,从而将民族分解为阶级和党派。
缺少的是某种原始统一的整合性的精神力量。世界观成了个体、群体和党派立场的事情。自由的原初意义,亦即维系于民族精神的规律,被颠倒了:自由成了随意的个别观点和意见。
国家本身越来越把大学看作是为培养公职人员而建立的实用-技术性的教育机构。各个学院成了目的机构,成了职业学校。这样,我们在1870年左右所遭遇的德国大学的精神状况就有苗头了。接下去的一个阶段,亦即到世界大战的阶段,是对这种在大学中已经活跃的趋势的进一步延伸。科学的进步——一个又一个的发现,直到无法通观,还有各门科学的逐步国际化。这成了某种文化价值本身。为了研究而研究,不论研究什么,这成了基本原理。
显而易见,各门科学之间不再有理解可言。关于事物的文献变得比事物本身更加重要。而文献马上又成了出版商及其生意活动的事务。
大学的各个学院不断地变成了自我封闭的专业高校。每一所高校都在自身中展开某种富有成效的大事业。现在,各门科学在其专业领域的国际会议中寻找其统一性,它们还在通过国际会议不断扩大其传播范围。每门科学都不再追求知识的原始统一性。大学失去了其精神上的完整性。各个学院仍然被外在、贫乏地凑在一起,只是通过公共的管理和空洞的意识,亦即为推动某种根本上是漫无目的、而却标榜为文化本身的东西而合作。
但是,最大的错误在于,这样的大学在考虑到其历史来源时竟然认为,它实现了一度为自己设定的使命。然而,依据这一使命,19世纪德国大学的历史,无论多么风光、有多少进步,仍旧是误入歧途,是某种内在的沉沦。
文章来源:海德格尔,《讲话与生平证词》,孙周兴等译,德文版第289页以下。
来源:思想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