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冬天的菜园里除了青菜,无啥可种,邻居建议我不妨种些萝卜。山里的土层不够深厚,种白色的长萝卜不大适合,农资店的大叔推荐我种“一点红”,说这种萝卜不大不小,肉质细嫩,植株耐寒抗病,不需照料,最适合初涉农事者试种。我们买妥种子,又稍带买了几大袋掺有多种农家肥的有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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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菜园里除了青菜,无啥可种,邻居建议我不妨种些萝卜。山里的土层不够深厚,种白色的长萝卜不大适合,农资店的大叔推荐我种“一点红”,说这种萝卜不大不小,肉质细嫩,植株耐寒抗病,不需照料,最适合初涉农事者试种。我们买妥种子,又稍带买了几大袋掺有多种农家肥的有机土。
为了尽量把土层挖深,那次我掘地特别卖力,差点把老腰也给弄坏了。萝卜籽撒播到地里,老伴又在上面撒了薄薄的一层有机土,这样,既可给土壤增加肥力,又可防止菜籽被入冬饿极了的小鸟啄食。农资店买的种子,质量还是有保证的,几场小雨过后,细嫩的萝卜秧齐刷刷地都从地里钻了出来。
暖冬没有雪,萝卜苗长得很快,不久就青叶舒展,高度甚至超过了旁边地里的青菜,那畦青菜可是比它要早种大半个月呢。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山上可食的果子,都已被群鸟吃光,连农家院内自种的红柿,前些天还缀满枝头,现如今也被山雀啄得只剩下了几个蒂头。院里的青菜遭殃了,小鸟们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它们。邻居老陈介绍经验,说是在邻近的树枝上挂几块红绸,风吹绸舞,小鸟就不敢下来啄食菜叶了。我试着在后院的樱花树上挂了二块,可麻雀们是不敢来了,有几只山鸦胆大,照样飞来偷吃不误。一天,我正在厨房洗碗,看见有一只黄嘴黑鸦先是飞来停在山道上,然后探头探脑地一路察看,慢慢地跳到了菜地边缘,见无动静,这才仰起脖子开始啄食已高出它头顶的菜叶。我想开窗吓走它,老伴按住了我的手,悄声说:“怪可怜的,让它吃吧,比如施食做善事。”想想也是,一点青菜,啄光了也不值几个钱,后来我干脆把挂着的红绸也都收了回来。
奇怪的是,地里的青菜被鸟们啄得千疮百孔,可一旁的那畦萝卜,叶子碧绿完整,却没有一点鸟啄的疤痕。我摘下一片叶子,洗净嚼尝,原来有淡淡的一丝辣味,难怪小鸟不爱啄食。
同样一畦地,底肥足、日照好的地方,萝卜会长得快。种下去不到二个月,茎叶底部就可看见一点红,那是萝卜块茎在孕育了。到了春节前后,长得快的,半截萝卜已经露出地表,长得慢的,却才根部初红。这正好给我们提供了随机采拔的可能,想吃了,就到地里拣大的拔几个;还小的,留着慢慢吃。
萝卜。资料图。视觉中国。
萝卜是可以生吃的。老底子萧绍一带农家种植的萝卜,生吃大多有股辛辣味,当然也有不辣的,但总不及北京的“心里美”萝卜,甘甜可以和雅梨媲美。
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在所著的《植物名实图考》中,就对“心里美”萝卜有所记述:“冬飚撼壁,围炉永夜,煤焰触窗,口鼻炱黑。忽闻门外有‘萝卜赛梨’者,无论贫富耄稚,奔走购之,唯恐其越街过巷也。”吴其濬是清嘉庆二十二年状元,先后任翰林院修撰、礼部尚书、兵部侍郎等职;以后又出任湖南、湖北、甘肃、浙江、广东、云南、贵州、福建、山西等省的巡抚或总督,史称其“宦迹半天下”。这样一位封建朝廷的高官,却对宦途所见的各种植物和矿物很感兴趣,且发心探究,写就的专著,至今仍有学术价值。吴其濬在北京做官时,冬夜每闻有萝卜叫卖,总要买几个尝尝。他盛赞这种“心里美”萝卜:“琼瑶一片,嚼如冷雪,齿鸣未已,众热俱平。”附带说一句:吴其濬之“濬”,拼音Jun,音同浚,现代汉语词典干脆将“濬”简化作“浚”。而吴其濬有一堂兄名吴其浚,这样一简化,后人往往会将这对堂兄弟相互混淆。
不辣的白萝卜,生切成丝,可以加醋凉拌;也可以加入海蜇头切成的丝,吃起来更为鲜脆爽口,下饭过酒,都是不错的选择。可萝卜生吃,也有一个缺憾,那就是会令人食后嗳气乃至放屁。嗳或屙出的秽气,有一股特别的臭气,旁人一闻就知道你吃过萝卜了。昔时杭城小儿有猜屁之谜:“肚里一股气,出来游戏游戏。”屁是屏不牢的,要出来,也没有办法。但如果在社交场合,那未免有点不雅。李渔为此,曾一度“欲绝而弗食”,但后来发现,萝卜和葱蒜不同,“生则臭,熟则不臭”,好像和交友一样,初见时以为“似小人”,深入交往以后,才知道“卒为君子”,“虽有微过,亦当恕之,仍食勿禁”,唯一的变化,或许只是把生吃改为熟食罢了。想来也甚有趣。
如今农家改良了品种,菜摊上,已很少见辛辣的萝卜了;而市面上,一年四季鲜果不断,把萝卜当水果吃的人,至少在江南,已经不大有了。
萝卜的优点,还是主要体现在熟吃。
最偷懒的办法,就是“饭焐”。将白萝卜去皮切块,烧饭时就放在米的上面,饭烧好,萝卜也焐熟了。单独拣起盛在碗里,浇点麻油酱油,入口香糯鲜甜,据说还有防治感冒、咳嗽,喉咙痛的功效。白萝卜的这种食疗作用,早就被古人所认识。中医典籍认为,白萝卜色白,属金,入肺,性凉味辛甘,归肺脾经,具有下气消食、除疾润肺、解毒生津、利尿通便的作用。民间更有谚语称:“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对萝卜推崇备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莱菔即白萝卜有极高的评价,说其“根、叶皆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最有利益者。”菹本义即腌菜;可豉,即可以像豆豉那样发酵后食用;可饭,大约就是饭焐焐吃了。
我小的时候,一受寒,就容易喉咙痛。每到冬天,父亲就督促我清晨用盐汤漱口;并让母亲除了饭焐萝卜外,还隔三差五熬一锅“青龙白虎汤”,要我饭后代茶饮用。此汤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唬人,其实就是橄榄和萝卜所煎的汤,新鲜橄榄即俗称的青果,有清热解毒及利咽喉的作用,加上白萝卜,就成了“青龙白虎”这一防治喉恙的最佳搭档。这汤入口有点涩,回味却有点甘甜,效果不错且并不难喝。这食疗方出自清代名医王士雄所著《王氏医案》卷二,还是蛮有来历的呢!王氏是清代乾隆年间杭州的名医,据其自述:“此予自制方也……用以代茶,则龙驯虎伏,脏腑清和,岂但喉病之可免耶!”近水楼台,难怪老底子的杭州人都喜欢喝它。
可代药疗的食材多了,唯萝卜独受人们青睐,关键还在萝卜的美味。同是长在地下的根茎,萝卜的质地,却比番薯、土豆乃至胡萝卜都来得更为松脆,生吃口感极为鲜嫩;一旦烧熟了,番薯、土豆会变得酥烂,胡萝卜会变韧,只有萝卜能外保其形不变,入口依然鲜爽,保有充足的汁水。这样的特质,即使是水生植物的根茎,如慈菇、茭白,都很难做到这样,可能只有荸荠,无论生吃抑或煮熟,鲜爽的口感,才能像萝卜那样维持不变。但荸荠颗粒太小了,去皮又很麻烦,真要入大众菜谱,毕竟要逊萝卜一筹。
萝卜的这一特性,就我的阅历而言,在谈美食的诸多文章中,好像还从未明确论及。但至少在梁实秋先生一篇文章中,是间接提到了的。梁先生的这篇文章,题目叫《萝卜汤的启示》,讲的是:“抗战时我初到重庆,暂时下榻于上清寺一位朋友家。晚饭时,主人以一大钵排骨汤飨客,主人谦逊地说:‘这汤不够味。我的朋友杨太太做的排骨萝卜汤才是一绝。’”杨太太也是梁实秋的熟人,过几天果真邀请梁和几个朋友去她家聚餐。“席上果然有一大钵排骨萝卜汤。揭开瓦钵盖,热气冒三尺。每人舀了一小碗。哇,真好吃!排骨酥烂而未成渣,萝卜煮透而未变泥。汤呢,热、浓、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看到了吧,萝卜煮透而未变泥,这正是萝卜固有的特性。一帮朋友尝过赞过之后,纷纷“向主人探询,做这一味汤有什么秘诀。”主人只是咧着嘴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种家常菜其实上不得台面,不成敬意。”这当然只是主人的客气话。后来有一位朋友自作聪明地估摸说:“道理很简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其实,这朋友说的,纯粹是玩笑话,梁先生却信以为真,并把这一诀窍引申到了“为文之道”中去,“少说废话,这就是秘诀,和汤里少加萝卜少加水是一个道理。”梁氏这样的联想,对于作文要“言中有物,不令人觉得淡而无味”,固然没错。但如果“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这就是杨太太煲汤的诀窍,那就完全是外行话了。上清寺朋友所煮之排骨汤,为何不如杨太太烹制的美味,关键是后者在煲汤时加入了萝卜,这才是真正的诀窍之所在。
还是美食家舒国治爱萝卜、懂萝卜。舒先生在《赞萝卜》一文中说:“从小到大,不论在家在店,在宿舍在机关,总会吃到萝卜排骨汤,而永远不厌。即使排骨用的是极碎极少肉者,而萝卜用的是厚皮又多筋者,汤一样鲜美。在台北的‘秀兰’吃饭,常点红烧萝卜牛腩。同桌诸客取牛腩总是尽可能取小块,夹萝卜却是两块三块亦不嫌多。萝卜有一种坚忍性,与大块粗物(如排骨、如牛腩)同镕,亦不失其本色,同时能驯化旁伴,相得益彰。”
萝卜大块煮肉固佳,但切成丝,炒鳝糊,烧黄鱼羹,味道也很不错。
杭州善用萝卜丝的最佳创意,那就是旧时街头常可品尝到的平民小吃“油墩儿”。小贩在巷口支起一只油锅,将萝卜切成丝,加开洋、葱花、细盐,拌入面粉成糊状,倒入特制的铁丝网兜里,然后浸入油锅中炸,待到里面如月饼大小的“面墩儿”被煎得外黄内熟,取出装盆,不烫嘴了即可食用。这种油墩儿外焦里嫩,闻着香气扑鼻,入口鲜香无比,是孩子们放学回家途中最大的诱惑。
舒国治说萝卜“坚忍”,是指其无论生吃还是熟吃,都不改鲜爽本色之“坚忍”。此“坚忍”绝非那“坚韧”。说实话,萝卜只有晒干了,咬嚼起来才会有些许“韧”的感觉,而这正是萝卜干的特色,鲜而有咬嚼头,同样赢得美食爱好者的青睐。舒国治《赞萝卜》,文章结尾就盛赞这味萝卜干:当年舒先生和友人到湖北旅游,“翌日上武当,在紫霄宫吃了一顿中午的斋饭。来了五六个简略之极的素菜,我们五个人,每人吃了三碗饭,把所有菜吃光,咸认是近二十年吃过最叫人赞赏、难忘的一顿饭(还不是最难忘的‘素饭’。乃这菜虽全是素的,却完全不携带‘素斋’的宗教色彩)。其中有一盘炒萝卜干,不知是它的萝卜好,抑或道观自己晒得好,总之极是鲜美。噫,连萝卜干与油清清淡淡不加别物来炒,居然令我们几个吃过大江南北的人也啧啧称妙,可见萝卜真是佳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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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