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很适合做战地记者,三年前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现在你才刚准备结婚!人都还在休婚假!
婚礼前夕,我在纪清的电脑上发现了一张表格。
里面写满了与他恋爱过的女孩的信息。
我的那栏,写着:【安分守己,适合结婚。】
而他的初恋那栏,写着:【你是飞鸟,当骄傲地飞向远方。】
他说,他不会娶她。
因为当他的妻子,必须得操持三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他舍不得。
我没吵也没闹。
第二天,回了趟电视台。
纪清不知道,我也有一张表格。
是调任非洲做战地记者的申请表。
我真正爱的人还在那里。
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1
「你要回去当战地记者?!」
上午,电视台里蓦然爆出了一声惊呼。
我递过调任的申请表。
「是,我想回刚果(金)常驻。」
「小聂……」台长半晌说不出话。
「你很适合做战地记者,三年前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现在你才刚准备结婚!人都还在休婚假!
「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老公能同意吗?」
我沉默一瞬。
「不结了。」
「什么??」
在台长震惊的眼神里,我坚定地说。
「嗯,这婚我不结了。」
昨天,纪清去采买喜糖,让我把他电脑上的品类清单发给他。
我点开了那份叫【结婚计划】的表格。
却发现,里面是他的恋爱记录。
六个女孩,每个都详细记录了身高、外貌等信息。
我的那份排在第一页。
【姓名:聂斓。
【家庭情况:无父无母,社会关系简单。
【性格:贤妻良母型,安分守己,无上进心。
【备注:会做家务,能繁育后代。】
最后,他标黄了几个字。
【适合结婚。】
心在瞬间下坠。
停顿了几秒,我继续往后翻。
其他几个女孩,也都有类似的评价。
【奢靡铺张,不考虑。】
【有个弟弟,不考虑。】
但最后一张表格。
除了姓名和照片,空空如也。
只有备注一行写着:
【你是飞鸟,当骄傲地飞向远方。】
她叫乔宁。
2
我记起,在确定宾客名单时,纪清对这个名字有些犹豫。
反复几次加上,又删除。
我问他原因,他说,对方正在环游世界,可能不会特意回来。
原来……是初恋啊!
纪清的微信还在电脑上挂着。
我找到了乔宁。
他们的聊天记录删得很干净。
但她的最新一条朋友圈写着:
【可恶!我爱的人要结婚了,我要去打爆他婚车的车轴抢婚!】
纪清在下面回:【抢也没用,我不会娶你。】
【呜呜呜呜好啊!你这回找到真爱了是吧!】
【……说什么呢?】
【哼!算了算了!就你家那种封建的家庭,嫁给你就得伺候你们一家子,我才不要呢!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娶了他们想让我娶的人。
【我也舍不得你做这些。】
3
舍不得?
这个词从纪清的口里说出来,还真是稀奇。
我和纪清是相亲认识的。
他年轻有为,是三甲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外形也英俊。
但因为有一对传统难缠的父母,一直没能结婚。
他们控制欲极强,又要求儿媳乖巧温顺,眼里有活,会伺候人。
我第一次和纪清回家时,他母亲便端来一盆水,让我为她洗脚。
但我愿意忍受这些。
因为看到纪清的第一眼……
我就想,为了这张脸,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们恋爱了两年。
他父母对我非常满意。
而他渐渐习惯了永远干净整洁的家,永远备好的热汤热菜,永远熨烫笔挺的衣服……
但态度却一直不咸不淡。
直到他今年生日,我想亲手为他做一个蛋糕。
结果烤箱在预热时爆炸了。
他赶到医院时,看到我的胳膊上全是玻璃碎片。
才第一次有些失态,慌乱地捧住了我的脸,声音颤抖。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的……不做也可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说过,舍不得。
后来,他向我求了婚。
我原以为,他大概是出于一点真情,愿意和我走下去。
但没想到,他只是为了遂父母的愿。
乔宁,是他珍惜到宁愿放手的人。
看到他们对话的那一刻。
我就想,这段关系该结束了。
他做戏给他的父母看,我做戏给自己看。
但演得再好,也终究是戏。
4
从电视台回到家,我从书柜深处,翻出了几个相机包。
那是我深埋起来的旧日记忆。
相机外壳的触感都已经变得陌生,电池也早已干涸。
等待座充充电的时间里。
我把储存卡插进了电脑,打开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照片。
第一张,是在街头等待分发霍乱药片的黑人妇女。
第二张,是不及枪高的五岁儿童兵。
第三张,是住在破碎帐篷里的北基伍省难民。
……
硝烟和尘土的味道穿越了时空。
心像被一双利爪抓紧了。
我仰倒在椅背上,平缓着飙升的心率,有些自嘲地笑笑。
也不知道,要是纪清看到这些东西。
还会不会在我的备注栏里写下【安分守己】四个字?
正想着,手机振动了两下。
是他的信息。
他发了个餐厅的位置。
我才突然想起,他晚上请了伴娘伴郎们一起小聚。
我没什么亲友,所以他们都是纪清的朋友。
不过我清楚,这只是个宴请的借口。
因为今天。
乔宁回国了。
5
我到餐厅时。
他们已经点完菜了。
纪清隔壁,坐着乔宁。
没有我的位置。
而乔宁看到我,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番。
然后指挥我。
「你去搬个椅子,随便坐吧!」
我坐到了离他们最遥远的位置。
期间,纪清只是淡然地看着一切。
一句话也没说。
有人发问:「乔乔,我们还以为这次你不会回来呢!」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阿清结婚!我就是爬也得爬回来,看看他到底找了个什么货色!」
几个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倒也是,你们俩关系可不一般。」
之后,他们便开始问乔宁一路上的见闻。
等菜上来时,她已经讲完了在地中海钓黄鳍金枪鱼、在葡萄牙徒步朝圣之路,在澳大利亚攀爬乌鲁鲁巨石的故事。
那些人眼睛都在发光。
「乔乔,你可是个女孩!居然敢去那么多地方!」
「哼,我可不是那种眼里只有柴米油盐老公孩子的女人!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咯!」
6
酒酣耳热间,她是人群的焦点。
而纪清坐在她旁边,很少插话。
只是时不时偏头看她的眼神,渐渐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我默默喝完了半盅白酒。
舌根辣得发苦。
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乔宁已经讲到了她最近在埃及和骗子周旋的故事。
她突然转头,问纪清。
「你想知道阿拉伯语的『亲爱的』怎么说吗?」
纪清一顿,摇了摇头。
「我教你呀!」
乔宁歪倒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哈比比~」
纪清无奈地将她扶正,耳垂变成了粉红色。
「你坐好……」
「你快跟我学呀!」
禁不住乔宁闹。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
「哈比比……」
「Bingo!」
「没错,你就是我的哈比比~」
她眼睛一转,突然又看向我。
「你去过非洲吗?」
7
有人立刻嗤笑。
「你看她像吗?
「还非洲,出省都少吧!」
连纪清都面带讥讽,摇了摇头。
乔宁眯了眯眼睛,一脸胜利的表情。
「那倒也是,我问错人了!」
「问她呀!应该问附近哪个菜市场的菜最便宜,哪个牌子的洁厕灵最好用才对!」
桌上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她转开头,又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我慢慢握紧了拳。
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否则怎么会因为这种拙劣的挑衅而感到愤怒呢?
「我去过。」我轻声说。
餐桌上的声音小了几分。
乔宁歪了歪头:「什么?」
「我去过非洲。」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但又很快不屑。
「哎哟,没必要这么虚荣吧?没去过就没去过咯!」
「撒谎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我没有撒谎。」
「那你说说,你去的哪里?」
「肯尼亚?摩洛哥?难道是南非?」
她昂着头,像是笃定我答不上来。
我盯着她。
「刚果(金)。」
8
空气突然安静了。
「……哪里?刚果(金)?在啥地方?」
「喝多了吧,这种事都吹得出来哈哈!」
「哪个正常人会去那里,又穷又乱的地方……」
心里的火又旺了一些。
那里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呢!
无国界医生、维和部队、援建工程队……
难道大家都不是正常人?
「我不仅去过,我还在那里待了一整年。
「我见过他们为了矿产资源打仗,去过埃博拉治疗中心,和联合国工作人员一起分发救济粮食……
「我还中弹了呢!」
场面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还有。」
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地中海没有黄鳍金枪鱼,因为它们更喜欢热带海域,朝圣之路也不在葡萄牙,是从法国到西班牙,乌鲁鲁巨石更是早在 19 年就已经禁止攀登。」
我眯起眼睛,「乔宁,撒谎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9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
众人疑惑又茫然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乔宁腾地起身,色厉内荏。
「她一个没爹没妈的东西,怎么可能去过那些地方!」
「是她在撒谎!」
我杵着腮帮子笑:「那你把照片给大家看看呗?
「去了那么多地方,总得拍几张照片吧?」
「我……我……」
「不会没有吧?」
她越发慌乱,转向纪清。
「阿清!你老婆怎么回事!!
「今天不是我的接风宴吗!你怎么让她这样欺负我啊!
「算了,既然那么不欢迎我,那我走好了!」
说着,她抹了抹眼睛,竟跑了出去。
场面顿时骚乱。
其他人都急得推纪清。
「快去追啊!大晚上的,跑丢了怎么办!」
纪清脸色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疾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纷纷离席。
「嫂子,我们就先走了。」
有人压低声音。
「她怎么有脸这样针对乔乔的?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吗?」
「善妒呗!乔宁又漂亮又有见识,她有什么?」
「她为难乔乔,最后还不是她老公去哄,可真蠢!」
他们讥诮着走远。
偌大的包厢,顷刻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无声地嗤笑一声。
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
仰头而尽。
10
其实,乔宁没说错,我确实没去过那些地方。
但之所以知道她在撒谎。
是因为我妈。
我也不是天生就没爹没妈的。
她是个国际新闻记者,后来开始常驻战区。
那个年代,女人到国外工作,男人在家乡养育孩子,简直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邻居总嘲讽我。
「你妈不要你了!」
我捏起拳头揍他们,凶狠地捍卫作为孩子的尊严,却只会被更无情地嘲笑。
小时候,想见她一次很难。
但她常常会寄来带着世界各地邮戳的信件。
事无巨细地写她在当地的生活,附上照片。
我童年最快乐的事,就是坐在爸爸膝上,听他读信。
然后在心里勾勒出那个意气风发的女记者形象。
她说:【斓斓,大多数女人的世界很小,但真实的世界很大,等你长大了,你要亲自来看看,见多识广,才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是我的眼睛。
在连书都没看过几本的年纪。
我就通过她,对世界惊鸿一瞥。
但在我五岁那年,她因公殉职了。
因为揭露了科索沃战争中军队屠杀平民的事件而遇害。
报社只找回了她的相机。
里面除了她誓死保护的珍贵影像资料。
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我的照片。
那时,我还不太理解什么是「遇害」。
但那些以前就喜欢在我家门口嚼舌根的人,都幸灾乐祸。
「看到没?太爱抛头露面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之后,我便没了妈妈,却一直记着她的劝诫。
去亲自看,亲自记录这个世界。
你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
今天下午,我翻出来的相机里,成色最老最斑驳的那一台,就是她的。
热意越发上脑,我头晕目眩。
将脸埋进了掌中。
「妈,我好想你……」
11
第二天早晨。
我是被头痛唤醒的。
撕开眼皮,懵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头顶是家里的天花板。
昨天,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起身去倒了杯温水。
纪清坐在客厅里,面色阴沉。
「你就是这么当女主人的吗?」
根本不想理会他。
我转身走向书房。
然而,桌上空无一物。
我沙哑着嗓音问:「我的相机呢?」
「我给乔宁了。」
我猛地转身。
他抱臂一哂:「不是你让她多拍两张照片的吗?」
大脑艰难地理解着从纪清口里说出的每个字。
他,竟然把我妈的相机,给了乔宁?
我突然就砸了水杯。
揪住他的领子。
「你怎么敢动我的相机?!
「你怎么敢!!」
纪清被吓了一大跳。
「乔宁现在在哪儿???」
「聂斓!松手!」
「她在哪儿?!!」
我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他的衣领。
昨天晚上喝下的酒,此刻全都从眼睛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纪清突然怔住了。
「……在云安大酒店。」
「房号!!」
「1103……」
我推开他,夺门而出。
开着车杀到酒店。
我直接奔上了 11 楼,狠狠踹门。
「滚出来!!」
过了一会儿,乔宁怒气冲冲开门。
「你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我冲了进去。
果然,相机就放在房间的电视柜上。
我拿起便要走,却被乔宁扯住。
「这是纪清送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回去!」
我转身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
「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来!!」
她被我打蒙了。
半晌才尖叫:「你敢打我!!」
她撕扯上来,又哭又挠。
「你这个贱女人!!
「你已经抢走了他的人!现在连他给我的东西也要抢走吗!!」
扭打间,脆弱的相机带被乔宁扯断。
她抓过机身,狠狠往地上一砸。
一声巨响。
我的头脑瞬间空白。
那台相机,就这样在我面前碎成了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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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宁眼里是残忍的得意。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海啸般的绝望和愤怒袭来。
我揪住乔宁的头,用尽了毕生力气往墙上撞。
只一下,她就流了血。
她惨叫:「救命啊!杀人啦!!」
酒店房门被人猛地拉开。
纪清冲了进来。
他看到乔宁的惨状,目眦欲裂。
将我压到墙边。
「聂斓!你疯了!!」
乔宁在背后颤颤巍巍地摸着自己的额头,腿抖得站不稳。
「……阿清,我好害怕。」
我推开他,跪在地上。
颤着双手,徒劳地把那些碎片拼在一起。
指尖被玻璃划破了也不在乎。
可是怎么拼,都不对。
纪清一把抓过我的手。
「你冷静点!
「都碎了!拼不起来的!」
我剧烈一抖,无声地泪如雨下。
他咬着牙。
「不就是台破相机!重新买一台不就好了!
「你至于疯成这样吗!!」
我咬破了嘴唇。
血腥味溢满口腔。
一台破相机。
这是我妈唯一的遗物,他却说这不过就是一台破相机。
我抬头,难以抑制滔天的恨意。
猛地扇了纪清一巴掌。
指尖的血蹭在了他的脸上。
「纪清,你滚!
「你滚!!!」
在他惊骇的目光里。
我脱下手上的订婚戒指。
狠狠掷进垃圾桶。
13
我搬空了我的东西,回了老家。
去看妈妈。
在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期间纪清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
我没接,把他拉黑了。
有时,我会觉得无地自容。
要是妈妈看到我这几年的样子,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我辜负了她的期待,没有长成一个骄傲、勇敢、坚强的人。
反而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边蹉跎了三年。
第三天,我照例去墓园。
却突然在墓碑旁,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东西。
那是一盆天堂鸟。
心脏开始狂跳。
这是妈妈喜欢的花。
是谁来过?
我转身跑到墓园办公室,询问。
他们告诉我,每过几个月,都会有人送来。
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
心里有一个答案,但我却不敢信。
循着地址,我找到了一家花店。
从店主口中得知。
大概三年前,她接到了一个订单。
希望能每三个月到戴秋芸女士的墓前放一盆天堂鸟。
因为对方一次性给足了三年的费用,所以她印象很深。
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店主翻了翻记录。
「他姓纪,纪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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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他了,有一段时间供应出了点问题,我们想问问能不能送别的花,但他一直没有回复。」
「您认识他吗?」
店主抬头看我,表情却突然慌了。
「……女士,您,您还好吗?」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摆摆手。
「我没事,没事。」
店主很善解人意。
她递来一包纸巾,又给我泡了杯花茶。
便转身去醒花了。
我在店里平静了许久,最后挑了一束小雏菊,准备离开。
要付款时,店主突然叫住了我。
「这束花不用付了。」
我有些茫然。
她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女士,我想起来,纪先生那时还说,以后可能会有人来问这笔订单。
「如果她是一个人来的,就请送她一束花。
「告诉她:往前走,星光会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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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妈妈墓前哭得很失态。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
更没想到,到现在,我居然还要靠他来安慰。
他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才会给店主留下了这句话?
只有我明白,「如果她是一个人来」的意思是。
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同事在傍晚给我打来电话。
「小聂,机票订在了下周。」
「这次的人身保险受益人你打算填谁?你老公吗?」
我摇了摇头。
「请帮我填无国界医生组织。」
「无国界医生?」
「嗯。」
「怎么会想着填这个?」
我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是个无国界医生啊……
摇摇晃晃地走出墓园门。
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纪清。
他胡子拉碴,有些憔悴。
看到我,没说话,只是递过了一个盒子。
里面躺着一台相机,和妈妈那台是同型号。
「原来那台,实在修不起来了。」
我们沉默地对视。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
更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找来了这台 94 年发售的相机。
但我珍视的东西已经碎了。
就算再找一台一模一样的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我不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脑袋。
「跟我回去吧!
「下周就要婚礼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再闹,就没法儿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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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讽刺。
「在你看来,是我在闹吗?」
他叹了一口气,拉住了我的手。
「聂斓,我知道你是因为爱我才这样,觉得我偏心她,把你的东西给了她。
「但那是因为她非要你赔礼道歉,我看那台相机很老旧了,才给她的,让她别再闹你。
「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难堪,我总不能不管。」
我突然就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纪清,我不爱你啊……」
他愣了愣,又冷下脸。
「别嘴硬了。
「你如果不爱我,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轻笑,抽回手,贪恋地摸了摸他的脸。
「真可惜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骤变。
「你……」
然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乔宁打来的电话。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对面语气失魂落魄。
「阿清,我要走了……
「这次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只是……实在没法儿不嫉妒她。」
「乔乔,你在哪儿!」
「你别来了,你去找她吧!她才是你未来要相伴一生的人。」
纪清急得声音都变了。
「乔宁!!」
电话挂断了。
纪清把东西一把塞进我怀里,转头狂奔。
我看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身影。
冷笑。
扬手,把相机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也快走了。
没用的东西,就不必带了吧!
17
接下来一周,我忙得不可开交。
锻炼身体、熟悉语言、确定选题、联系当地向导……
期间纪清换着号码给我发短信。
【聂斓,你那天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不是还有些话要谈?】
【那天的事,我代乔宁向你道歉。】
【你现在在哪里?】
……
我一条也没有回复过。
离开的前一天,他又问。
「明天就是婚礼了,你会来的吧?」
我掰断了电话卡。
拖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前往机场。
晨光射入舷窗时,飞机起飞了。
从北京前往刚果金首都金沙萨,没有直达航班。
要在开罗转机。
全程将近二十个小时。
足够我重温旧梦。
我戴上了空姐发的眼罩。
轻轻呢喃。
「纪澄,我要回来了。
「我真的好想你。」
18
我第一次遇到纪澄,是在戈马的难民营。
那时,刚果(金)东部的局势非常混乱。
武装分子们因为抢占矿产资源、种族矛盾等等原因,袭击各个村庄。
数十万人被迫离开家园,前往大城市避难。
我到达难民营时,几个医生正在给一个小女孩看病。
她因为遭遇爆炸,耳朵里卡进了一颗小石头。
小女孩一直挣扎,让医生们也不敢轻易动手掏取。
于是有人高喊了一声:「纪!」
一个亚洲男人走了过来。
他检查完情况后,竟从白大褂里,掏出了几张纸牌,当场变起了魔术。
小女孩被吸引住了。
于是旁边的医生立刻动手。
当那颗石头当啷一声掉进铁盘时。
男人手里的纸牌也消失了。
取之而代的,是一株非洲堇。
小女孩眼睛瞪得滚圆。
开始扒他的袖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
于是她开心地拍掌,扯着父母的衣摆大叫。
那个男人把花递给了小女孩,又将拼命感谢的大人们送出了医疗帐篷。
我抬起相机,拍下了这奇特的一幕。
快门声让他转过头。
看到我,有些惊讶。
用法语问:「这里的亚洲面孔可不多见,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中国。」
他一脸惊喜,切换回了中文。
告诉我,他叫纪澄,是目前驻扎在戈马的无国界医生。
想到刚才的场景,我问。
「你从哪里找到的花?」
毕竟,花这种东西,在难民营不太常见。
他有些小得意。
「我种了很多,你要看看吗?」
我跟着去了他的宿舍。
发现他用捡来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园。
有刚才见到的非洲堇,还有百子莲、热带兰、刚果杜鹃……
我很困惑。
「你为什么会种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语气理所当然。
「因为花能让人开心啊!」
我只感到纳闷。
他却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食物、饮用水、药品对于他们来说更为迫切,而花华而不实对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逼着人遗忘美好,但开心能让人记起自己还活着,还值得去期待些什么。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唇角扬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我看着这个过分乐观热情,又散漫不羁的男人。
一时,竟有些挪不开视线。
19
整个难民营只有我和纪澄两个中国人。
所以,我们成了天然的同盟。
与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纪澄对于工作其实极度认真。
他为我提供了大量详细的伤亡情况、物资短缺情况……
而我将这些数字和故事汇成报道,传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报道,就为当地争取到了一批近千吨的食物捐助。
当时,纪澄发现了难民营里异常的艾滋死亡率。
「我们一直在分发抗艾药物,但他们还是一群又一群地死了……」
「这不合理,除非他们根本没有吃药。」
我翻看着那些患者的记录,说:「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处走访,最终发现,不止抗艾药物,几乎所有分发的免费药,都流向了黑市。
药贩子们只需要用一袋发霉的玉米粉,就能换取那些救命的药片。
因为那可以成为难民和家人们接下来一个月的口粮。
报道发出后,在国际媒体引起了轩然大波。
联合国世界粮食署迅速调配了物资。
援助车队到达的那天,营地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欢呼声。
我们帮忙分发着救济粮,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无比欣慰。
将最后一袋土豆递给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后,纪澄和我倒在了卡车边上。
他转头看向我。
笑意点亮了整个面庞,衬得那张英俊的脸更加熠熠生辉。
「聂斓,谢谢你。」
「……谢我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在困境里,能做的事,很少。
「但现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义。
「你让世界看到了他们,和我们。」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慌乱地拨弄鬓边的头发,试图遮住自己逐渐通红的耳根。
20
从那之后,我们飞快地熟悉了起来。
纪澄很受欢迎。
他医术精湛,在关键时刻极为靠谱。
同时又很风趣,总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场合,连我的采访对象都愿意多说两句。
一天,我跟着他给营区喷洒防治霍乱的药水。
突然,一声求救声从空置的帐篷里传来。
掀开门帘,一个男人正压在一个女孩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
我瞬间冷了脸,冲过去推开他。
他怒骂着,挥起了拳头。
纪澄一把将我拉至身后,举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后没人给你看病,你最好马上离开!」
男人看着上面的红色十字。
骂骂咧咧地提上裤子,逃了出去。
我们把女孩带到了难民署办公室,请他们帮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帐篷里。
等做完一切,纪澄拍了拍我的肩。
「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没有难过。」
难民营同样也总是伴生暴力犯罪,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头。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难过。」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脸颊。
「一个人的心情,可不是只会写在脸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之后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观察几秒。
然后说:「今天心情不错?」
或者是:「谁惹你生气了?」
我无奈又好笑。
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把手枕在脑后。
「我有个弟弟,你们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欢把情绪藏在心里。」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这里,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他平淡地摇了摇头。
「我们断绝关系了。」
「为什么??」
我有些震惊。
「因为我不愿意听他们的话。
「他们的控制欲很可怕,从小,就逼着我做这做那,敢反驳一句,就是一顿毒打。
「我听他们的学了医,进了医院,但他们还不满足,逼着我继续努力往上爬,出人头地,给他们挣面子。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只想做纯粹的事。
「无国界医生回归了医生的本质,救死扶伤,我很喜欢。」
他叹了一口气。
「唉,这么说来,我还有些对不起我弟。
「小时候我不服管,他们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废了,他们还有小号可以重来。
「我跑出来后,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虽然他很听话,但我知道,他也很压抑。
「我听说,他后来和一个很跳脱的女孩恋爱了,但也被他们搅散了……」
我第一次听他提到家人,没想到却如此令人唏嘘。
我们相顾无言了一会儿。
他问:「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做战地记者?
「你的家人不担心吗?」
22
或许是因为他先坦诚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
我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开口了。
我犹豫着,说:
「我妈妈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样,也断绝关系了。」
那年,妈妈举办了葬礼。
来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司仪讲了长长的一段悼词。
我听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只蝴蝶飞进了灵堂,停在了妈妈的遗像上。
它扇动的翅膀,让那张照片仿佛活了过来。
我看着妈妈对我笑,也跟着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妈都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
我哇的一声哭了。
他又给了我一巴掌。
「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惧。
眼泪蕴在眼眶里,咬死了嘴唇,一声不敢再吭。
妈妈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厅里,翻看着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妈妈的东西装进了几个纸箱里,堆到角落,积满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个新来的阿姨,把纸箱扔到院子里,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我拼命刨出了那台相机,死死护在怀里,把身上烫伤一片。
从此以后,妈妈就只剩下了这一件遗物。
再后来,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爱和精力都给了她。
我像隐形人一样,在家里长到了 18 岁。
去了大学,念新闻专业。
报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钱,扔给我。
「你大了,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我点了点,有三万。
三万块钱,就买断了我们的血缘。
上大学后,老师同学们都说我很适合做记者。
因为不管遇到怎样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开始做战地记者后,这更是成了优势。
他们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里觉得,如果我那天没有在灵堂里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会不要我了?
我习惯于压制自己的一切情绪。
不敢想,要是再放松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场眼泪。
还会失去些什么。
……
说到这里,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压在心里多年,还是第一次和人倾诉。
纪澄的眉头皱得很深。
平时总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来。
他语气严肃。
「聂斓,你是不是忘了,你当时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么?」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权。」
「你拼命地压抑自己,只是因为,你从来没被允许做个小孩。」
23
我一愣。
脑袋仿佛被一根闷棍击中。
原来是这样吗?
葬礼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爸爸都没有和我说过话。
后来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总是排在她的后面。
上大学后,我要完成学业,更要养活自己。
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被当成孩子照顾的时刻。
因为无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会有回应。
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头,有些苦涩。
「是啊!不过现在也已经长大了,更不可能像个小孩一样。
「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突然,肋骨像是过了电。
一股酥麻的感觉蹿上来。
惊得我漏出一声怪叫。
我转头看。
竟然是纪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谁说不可能啊?」
我拼命后缩,却被他抓住。
腰侧像是有个开关。
虽然我竭尽全力地绷紧嘴巴,但仍旧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疯狂笑个不停。
「停!!
「……别戳了!好痒!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挣脱,又被他逼到角落里。
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
哀声恳求:「放过我吧纪医生!!」
他龇着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缩作一团,却发现,想象中的酸麻并没有发生。
悄悄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缝隙。
我看到他朝我摊开手掌。
掌心里,有一颗糖。
他笑眯眯地说。
「来,给小朋友的奖励。」
我呆了半天。
脱力地倒在地上。
剥开了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
不好吃。
劣质的水果香精味弥散开来,甜得发腻。
却把我的眼眶烧得灼热。
纪澄俯身将我拉起,搂进了怀中。
「哭吧!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很难过。」
温暖有力的拥抱,彻底冲垮了我最后的防线。
这种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久到我以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
然而在这个跨越了半个地球的异乡。
他却用一颗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岁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泪,终于在二十多年后尽数涌了出来。
他一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湿透。
到最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他怀里哭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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