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摘要:我的姥姥是1907年生人,属羊,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就已经117岁了。我们这里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属羊的女人命不好。因此,她经常跟我念叨,说她属羊,命不好。但是在我看来,就她们那辈人看,她的命算是好的了,起码从她跟老爷结婚以后,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吃穿还是没有问题

我 的 姥 姥

我的姥姥是1907年生人,属羊,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就已经117岁了。我们这里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属羊的女人命不好。因此,她经常跟我念叨,说她属羊,命不好。但是在我看来,就她们那辈人看,她的命算是好的了,起码从她跟老爷结婚以后,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吃穿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就很不简单了。她五十多岁以后就一直在我家,我们一同生活。她抚养我们长大,我们看着、陪着她变老。如果跟她老家在农村的人相比,她应该算是幸福的了。

姥姥是1981年11月去世的,享年74岁,那年我23岁,正在读大学。记得当晚在学校的教室里看完女排打败日本队获得了冠军,大家都很兴奋,回到寝室好久睡不着觉,大约在十点多钟,我刚刚睡着,楼下传达室的大爷就到寝室把我叫醒,说有电话找我。我赶紧披上衣服,穿着拖鞋跑到楼下去接电话,是我家楼上的邻居打来的,说我姥姥病危,让我赶紧回家。我放下电话,流着泪回到寝室,同学问我怎么了,我说是姥姥去世了。又问到,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得马上回去。有两个同学马上坐起来说,我陪你回去吧,我说行,又托付另外的一个同学说,明早跟老师说一下我回家的事。于是,我们三人就连夜坐火车赶回我家了。

姥姥的去世,是我人生中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因为她是我最依靠的人,她的去世使我顿时感到仿佛身后的一堵墙坍塌了似的,立即处在了很无助的状态。我家兄妹三人,我是老大,爸爸最喜欢妹妹,妈妈最喜欢弟弟。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姥姥最疼爱的就是我,兄妹三人,得到关照和实惠最多的也是我。姥姥从来到我家直到去世,几乎就没离开过我家,除了操持家里的正常生活外,她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因为我从小就身体羸弱,五岁大的时候,外出走路,她还时常背着我,以至于路上的人常常问到:“这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背着呢?”她总是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他走累了”。

我家的日子完全由姥姥一手操持,我爸妈和姥爷的每月工资除留点他们自己的零花钱外,都悉数交给姥姥管理和支配。在日常的生活中,我姥爷和我爸爸的伙食是最好的,早上有牛奶喝,晚饭也有一盘诸如炒鸡蛋或油炸花生米以及其它的下酒菜,其余的人就是一般的大锅菜了。这时,姥姥总是用小碟留出一点特殊的菜,过后给我吃。家里很少能吃到水果,我吃的水果大都是姥姥偷偷给我买或给我留的。我的这种特殊待遇,弟弟妹妹注定是没有的,爸妈也肯定不知道。

我从认识姥姥,她就是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样子,脑袋后面系着一个疙瘩鬏,疙瘩鬏外面还罩着一个黑色的小丝网,在丝网的口上穿着一根细绳,套上头发后,轻轻一啦就收紧将疙瘩鬏完全包住了,然后将细绳缠绕在发根处,再在发髻上插上一个或银、或铝、或铜的簪子(这几种簪子她都有,平时就放在她的烟笸箩里)将头发固定住,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她这样打理头发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多年来几乎每天都看她的这个动作,所以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她穿着对襟的外套或棉袄,这种衣服的袖子很特殊,不是后缝上去的,而是与肩膀和前后襟连在一起的一块布,如果摊开放,是两臂张开平直的样子,前面的衣襟上面也没有纽扣或拉链,而是两侧排得整齐的一排纽襻,纽襻很多,每侧大约有十几个,所以在系扣时就比较费劲,一个一个地挨个系,得系半天。这样的衣服,包括纽襻在内都是姥姥自己手工缝制的。我从小到大,甚至到结婚前我穿的衣服,尤其是棉衣棉裤基本都是姥姥亲手缝制的。好多年来,她常常当我的面重复我两岁时说过的一句话:“姥姥又给我做了一个大棉袄(脑)!”逗得我哈哈笑。

姥姥虽然来到城里生活了,但是她从未真正地融入城市,一直还保留着她在农村的生活习惯。在我家还住在平房里的时候,睡的是火炕,开始时房子小,还没有弟弟妹妹,一家人就都睡在一铺炕上,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房子也大一些了,就是一个房间,对面两铺炕。后来搬到楼房住后,先是爸妈在里屋睡床,我们仨和姥爷姥姥在外屋睡像炕一样的通铺,再后来姥爷不在了,就在外屋给姥姥专门搭了一个铺。姥姥有抽烟的习惯,她总是嘴上叼着一个一尺多长的烟袋。

在闲下来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炕上,把我搂在怀里,膝盖旁放着烟笸箩,将烟袋锅在里面一转,再用大拇指一按,烟就装好了,拿起火柴点着烟就抽起来了,期间还不时地用大拇指按一下。我看了就问她,“不烫手吗?”,她就笑着说,“不烫啊。”接着就动一动嘴唇,只听“吱!”的一声呲出一口痰。这口痰起码能呲出两米远!我每次看到她这个动作几乎都笑出声来,后来长大一点了,我就管这叫“鸭子穿稀!”她听了也哈哈大笑。

我经常主动帮她装烟袋锅,还喜欢给她点烟。她很享受我这样做,甚至常常主动要我给她点烟。每次点完烟,她总是叮嘱我说:“可不要玩火呀,你不能自己随便拿火柴,听见没有?”我回答道:“听见了。”在夏天的时候,她喜欢用火绳点烟。火绳是过端午节的时候,姥爷上城市北面的高尔山采来的艾蒿编成的草绳。这草绳有大拇指般粗,好几米长,晒干了后,姥姥就拿出来点燃,用钉子将其挂在炕沿边上,火绳会自动燃烧,不掐是不会灭的,直到整根绳子烧完为止。需要的时候,伸手拿过来就可以点烟。姥姥说:“这火绳很好用,能点烟,还能熏蚊子,味道还好闻。”我们俩最快乐的就是她闲下来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怀里,她抽着烟袋,给我讲她自己和我家的一些往事。我像听故事一样听她的喃喃自语。等我再大一点了,她就经常给我讲我小时候的事情。

在姥姥身上,农村人那种淳朴善良,勤劳保守的品质表现得很明显。在我家住平房的时候,前后趟房或大院里的老太太她都认识,跟谁都谈得来。白天,爸妈上班,姥爷不在家的时候,就常常有老太太到家里来串门唠嗑,一坐就好长时间。她也常带着我去别人家串门,到下午该做饭的时候才回家。要不了多长时间,附近各家的情况她都知道了,所以,哪家有困难她都主动伸手帮忙,缝补衣服,帮助看孩子,别人家里缺东西了正好我家有,她都主动给人家送去。特别是我家包饺子了,她都是这家给一碗,那家送一碗的。我小的时候,我家多次搬家,记得有一次,赶上我家邻居是一对聋哑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姥姥经常帮助照顾这两个孩子,有时他们干脆就将门钥匙交给姥姥保管。

姥姥睡得晚,起得早。我小的时候虽然挨着她睡觉,但是我几乎就没看到过她躺在炕上,每天都是她看着我先睡,同时还哄我弟弟妹妹睡觉。等我们早晨醒来,她已经在厨房做饭了,有时我半夜醒来,常常看到她在为我们缝制衣服呢。每年到秋天的时候,晚上听到外屋墙缝里的蛐蛐在叫,她就自言自语地念叨:“天冷了,该做棉衣服了。”我们三个小孩的棉衣服肯定都是姥姥做的。大人的衣服,都是在黑龙江望奎县的大姨来看望她时帮助做的。大姨一般都是每年过了十一就来我家,因为她有哮喘病,黑龙江的农村太冷,她受不了,大约在来年春节前就回去了。

最搞笑的是姥姥洗澡。她从不去浴池洗澡。有一次,大姨要带她去浴池洗澡,她说啥也不去。在大姨再三地劝说下,她终于答应去了。但是到了浴池,她就是不脱衣服,大姨又是一番劝说,她终于答应了。她对大姨说:“你在前面走,领着我”。大姨刚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她穿着背心裤衩就走过来了。大姨让她全脱了,她坚决不干,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她穿着衣服等大姨洗完,俩人才一起回家了。过后我问姥姥:“你去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呢?”她说:“那哪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啊,都一丝不挂的,也不嫌丢人。有的人洗完了,不赶紧穿上衣服,还在地上瞎溜达,磕惨死了。”我笑着说:“浴池都那样。”她说:“谁爱去谁去,我可受不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去过公共浴池,也就是说,她一辈子也没在外面洗过澡。

姥姥的晚年过得很孤独凄凉。1972年秋天,我家搬到了南台,这里是干部和高知人群聚居的地区,出来活动的老太太很少。能看出来,姥姥明显地感到很寂寞和茫然,每天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很少看到她有笑容的时候。尤其是,这个时候我也长大懂事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更不会像小的时候那样整天粘在她身边,甚至有时看到她给邻居送饺子,我还说她,“你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吃,就给人家送?”她用不解、惊愕的眼神看着我,不知所措。有时候,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楼前的下水井盖上,也不知道坐多长时间了。我叫了一声,姥姥!她见我回来,也不说话就起身跟我回家了。

现在回过头看,随着爸妈的一次次搬家,家里的居住条件一次比一次地变好,姥姥的快乐却一次次地减少,实际上是一次次地被剥夺了。我想,她一定是很不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跟以往居住地方的人这么不一样呢?邻里之间都不串门,楼上楼下的几乎都不说话,就好像不认识一样。这样的困惑,她从未主动说出来过,更没有任何的抱怨,而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后来家里有了电视机,她既惊奇,又很快乐,甚至走到电视机的后面看看,我问她,“你找啥呢?”她说:“这人是咋进去的?电视里的水都淌哪儿去了呢?”家里人一听都乐了,她却一脸发懵的样子。

从此以后,她的生活就跟电视在一起了,但她自己又不会打开电视,所以,每天等我们回来,她就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等着看电视。其实,电视里播出的内容她大都是看不懂的,等家里人都回来了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她常常又主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了。而我们呢?白天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回到家后,简单地吃点饭后,又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去了,除了跟她打个招呼,与她交流闲谈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现在想到姥姥那时的日子,真的令人感到心酸!从1974年夏天姥爷去世后,到1981年11月她去世,这段时间姥姥是最孤独的。现在想想,一个原本乐观善良的老人,突然进入到了一个陌生、冷漠的环境中,她每天看到的是一个个急匆匆上班上学的人,彼此谁都不理谁,在地摊上赶集买菜的时候没有了,到商店里买东西,她看不懂价签,人家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讲价的。出门就是大马路,想上哪去也找不着道,甚至连东南西北都说不清楚。回到家,进屋就得先脱鞋,平时还得擦地板,更不能随地吐痰。外面的院子里只能种花,想种点蔬菜都不行,更不让养鸡养猪。烧火做饭不烧劈柴也不烧煤,冬天还有暖气,外面回来的人,进屋就脱衣服,三九天在屋里也穿着单衣服。

所有的这一切,她活了六十多岁没有见过,仿佛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将心比心,生活条件虽然好了,但是由此带来的新的困顿和不适对姥姥来说,该是多么地折磨人啊。因此,自从我家搬到南台后,就觉得姥姥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在急剧地下降,经常得病,吃药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发烧、咳嗽是常态。

但是,她偶尔也有高兴的时候。大约在1979年的中秋节前后,我跟阿香处对象并把她领到了家里给姥姥看,她看到阿香的那个眼神,那个表情,我是从未见到过的。姥姥急切地拉着阿香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眼神里充满了欣赏,感激,满意和期待,能看出来,她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知道,她这是把对我的感情开始转移到阿香的身上了。从此以后,姥姥就盼着阿香去看她,有段时间没去她就问我:“香子怎么还不来呢?”阿香一旦去看她了,她就赶忙把留着的东西拿出来给阿香。其实也没啥好东西,主要就是我们给她买的水果,她舍不得吃,等拿出来给阿香时,有的苹果都烂了。她当时也说不出几句话来,就是拉着阿香的手,眼睛盯着看个没完。阿香就坐在床边上跟她聊天,也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就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姥姥告诉我,她是在我出生八个月时,我妈妈写信让她来家照顾我的。她说,没想到,这一来就回不去了。是的,姥姥来的时候才51岁,那时身体正好着呢,她家里拥有三间大瓦房,还有十多亩地。土改的时候,按照她家拥有的土地数量是可以被定为地主的,起码也应该是富农,但到最后只被定为富裕中农。其根本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家没有雇工,特别是没有雇佣长工,基本不存在剥削的问题;二是姥爷姥姥在村里的人缘好,乐于助人,所以土改时就顺利过来了。

本来家里有房子有地的,姥姥没打算长期呆在我家,但是1958年夏天的时候,乡里成立了人民公社,土地都归公了,房子也不需要怎么打理,剩下的家禽家畜也都好处理,所以她也就没必要再回去了,关键是,我们也真的需要她,离不开她。后来不久,姥爷也把房子处理掉,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这样,爸妈和姥爷上班,姥姥在家操持家务和照顾我,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2024年11月21日写于上海图书馆

来源:西东词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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