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Y4507是一个出色的花匠，早在配婚之前，他就获得了花艺上岗证，每天都去穹顶花园侍弄花草。虽然他的工作与生命循环体系相关，却并非掌握核心技术的工种，花匠谁都可以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所以我们分配到的物资很少，一间一室一卫的房子，每月六十斤米，一斤糖、三斤盐
Y4507是一个出色的花匠，早在配婚之前，他就获得了花艺上岗证，每天都去穹顶花园侍弄花草。虽然他的工作与生命循环体系相关，却并非掌握核心技术的工种，花匠谁都可以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所以我们分配到的物资很少，一间一室一卫的房子，每月六十斤米，一斤糖、三斤盐，以及三十斤肉、五十斤蔬菜，另外还有些被褥及衣物、布料等物，刚够糊口。私用的出行工具是肯定没有的。我们在曙光大教堂做完结婚宣誓，接着赶去新人类基因研究院做配对基因备案，最后到HIP促进会领取头月生活物资，进入家门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子。它离穹顶花园不远。Y4507同HIP促进会负责分配房屋的执事有些交情，这是他专门去求来的一等观景位。托他的福，那狭小的屋子有四扇窗子，其中三扇都对着穹顶花园，不管我转去哪里，一抬头都能看到穹顶花园那些夜里开花的树。他告诉我，花园里最大的那棵紫藤树是他在负责养护，“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去看看。”他不知道，我从前总和Z在那棵树下相约见面，那是我的伤心地，今后再也不想去。想起Z，我因繁琐的结婚程序而短暂遗忘的难过又滋生出来，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Z和R5607分到了什么样的房子？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无助。
Y4507说：“真对不起，房子小了一点，等资历够了，我会想办法调换到HIP促进会的植物管理处工作，那样的话，生活质量能提升不少。以后我们再多生几个孩子，现如今孩子的补助非常多，一个女孩儿就抵得上一个工程师的物资。”他的话更让我绝望。一个花匠和一个工程师不止物资差距巨大，智商差距更大，我难以想象，Z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这样的蠢话。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没有，没有催你的意思。”他找补了一句，便去公共厨房准备晚餐了。一个连厨房都没有的屋子。如果不是父母的房子在婚后就会被HIP促进会收回，我立刻就想回到那里去。
比房子更让人难堪的，是手臂上显示的爱分子含量不知不觉掉到了95%，这意味着我和他当晚，或者明天、后天，就必须要合作激活爱分子。激活流程学了两年，我对每个动作都非常熟悉，也尝试过寻找敏感区域，在夜里探索过自己。但一想到要和眼前的人做那样的事，我就反胃，连饭都吃不下去。我坐到唯一的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感到茫然失措。夜深后，他慢慢躺到我身旁。他的手碰了我一下，然后轻轻搂住我。他颤抖的嘴唇落在我额头。我也颤抖。我觉得他的嘴唇带着钩子，他的手像刀子，他亲过的地方疼痛难忍，他摸过的地方全都裂开了口子。我痛得不断呻吟，我叫他停止，停止，可他就像烧着树叶的火，毫无节制，毫无目标，凭借本能放肆蔓延。
终于他烧到了我的中心，无路可去。那个愚蠢的傻子，他四处乱转，几乎将我切碎了！我大叫一声，给了他一巴掌，泪水止不住地流。他呆在原处，直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爱分子含量掉到了94%。这样痛苦的事，怎么可能会激活爱分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难道只是因为生在了这该死的新世界吗？我想起了妈妈，还有那些大人们对旧世界的嫉妒，他们是不是也遭遇了这样的痛苦，所以妈妈才不得不将自己放逐？
“你好些了吗？我们，要不要再试试？”他在旁边问。
“不！”我险些将被子撕碎。
“对不起。”他叹了一口气。
接连三天，我们都无法激活爱分子，眼睁睁看着它从94%一路掉到70%。Y4507急得团团转，他在每天清晨问我，在每天黄昏问我，在每天深夜问我：“我严格按照步骤来的，难道其他人也和我们一样，也都这样艰难吗？”他可真是个懦夫。但他的话提醒了我。或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般，或许Z也和我一样深陷痛苦，我不能因为他在配婚当日的一次选择就彻底否定了他，我并不知晓他在那天遭遇了什么，我为什么不去问他呢？你可以说我愚蠢，也可以笑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但我当时十六岁，我心中天然的满怀希冀，我渴望爱与光明，那既是我生命的局限性，也是我生命的高贵之处。难题是我不知他住在哪里，也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水晶城虽说被称为新世界，但它样样都不如旧世界。我们没有电能，只能依靠太阳的能量——它的大部分都被用来维持生命循环系统了，余下的只能勉强保证研究及生活用电。旧世界里人人都能享受的通讯、网络都被舍弃了，我们只能通过广播、报纸来告示信息。找到Z的唯一办法只有蹲守。第二天晨起，我便搭乘公共轮轨列车，去到城市北部。报纸上写的，那里正在进行地下城的初步挖掘工作。
说是挖掘地下城，其实还在探测阶段。几十个帐篷在玻璃边散开，围出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的空间，中心处有一个小洞，无人探测器像蚂蚁一样从里面进进出出。我躲在旁边的玉米地里，那是农业署新开辟的试验田，玉米杆刚长到我人那么高，绿油油的一片海里正适合躲藏。我连着在那里躲了两天，才终于看到一群穿白大褂的工程师出现。领头的是一个肥胖的老头，他后面紧跟着一群年轻人，排头第一个就是Z。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也很专注，手里拿着个本子在不停记着什么。很明显，他非常适应当下的生活，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痛苦。我犹豫着是否出去叫住他，一耽搁间，他们就钻进了一顶帐篷，直到下午才出来。我没有时间继续耗费了，立马就从玉米丛中钻了出去。当我爬上大路的时候，一辆敞篷磁悬浮轿车正好从我面前开过去。Z看向那辆车，也看到了我。但他仿佛不认识我，眼光一扫而过，快步朝那辆车走去。车里下来一个穿着黄衫裙的女人，像只黄莺一样飞奔进他怀中，笑吟吟地与他接吻。那是他的妻子，那是R5607。Z牵着她，去和他的同事们打招呼。我傻傻地看着他们，心里那股气一下就泄了。毫无疑问，他抛弃了我。我应该奔过去拦住他们的，我应该向他质问的，但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舍不得。我当时想，他是要为新人类的未来做贡献的，我不能给他的生命涂上污点。
离开时，有一个实习工程师追上来，递给我一张Z写的纸条。他说：“Z9003博士刚才看到了您，他非常遗憾您迅速离开了，没能招待您，这是他给您的问候，他说欢迎您去他家里做客。”我捏着那张纸条，浑浑噩噩地上了轮轨列车，恍惚中看到大半个城市在眼前一晃而过。直到下车时，我才打开它。上面写着：T1668，不贞是重罪，我真不希望你与天上那些prostitute并列。没有解释，没有安慰。我很难过，他不只是变心，还将我对他的爱批判为本性放荡。我想不通，为什么他可以和他的妻子那样亲密地拥吻，我只是想见他，我就放荡了呢？我们本来不是这样的呀。
我一直心不在焉地走着，直到被堵塞的人流卡住不动，意识才回归现实。我想，这或许就是神的指引，它特意挑选那天，那个时间，让HIP促进会在列车站前安装镜子。在水晶城，这有什么重要的呢？可HIP促进会的人非常正式地拿着喇叭喊：“出门时亲吻爱人，回家前整理仪容，家庭圆满需要经营，细节之处掌握幸福！”他们把半个出站通道都堵了，不管人们同不同意，都只能往镜子那头去。我被人流夹着，离镜子很远，但当我快要走到出口时，却忽然被一个工作人员拉住。他递给我一朵玫瑰花，微笑劝诫：“美丽的新人类女性，你的爱分子不足了，回家好好基因共振吧。”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面半身镜，直怼我脸上。我看到镜子里的人，她被吓了一跳，蜡黄的额头升起一叠褶子，在玫瑰花的映衬下，仿佛刚浇了粪水的栽培地。我想起R5607洁白的脸颊和脖子，想起她黄莺一般的身段，花儿般的微笑……我无法忍受，推开他的镜子。手臂上显示：爱分子余量54%，请尽快补充。
“无需害怕，你是新人类宝贵的女儿，你肩负着延续人类基因的重任。”那人递给我一瓶药，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能只是需要一颗药丸，再好好洗个澡，坚强起来吧，回去享受基因共振吧。”瓶子上写着：致幻剂。它是新人类幸福研究署的重点发明，只要吃下一颗，就能有效助发爱分子，是水晶城各管理协会一致同意通行市面的助兴药物。他将药瓶塞进我手里，立马热情洋溢地拦住了后面一个人：“你是一个厨师吗？你的头发该洗了，你的妻子不会喜欢睡梦中还闻到油烟味的。”
随着地下城建设工程的开展，加速造人计划也终于提上了日程。我隐隐有种感觉，在未来，水晶城的生存状况将不容乐观。修建地下城或许容易，爆发式人口增长可能也容易，但是水、氧气、食物是有限的，森林不会在一夜之间覆满大地，那些烂在仓库里的旧世界的种子基因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焕发新生。资源不足的情况下，物资分配就很难公平。或许，当下并不十分显眼的阶级差异会在未来拉开无限差距，像Z那样掌管核心技术的人才将分得大部分宝贵的资源，而更多的像Y4507那样无用的男人将会越加艰难生存。而女人们，因为依附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将会天然被动地分出三六九等。哦，无需未来，当下R5607就已经得到了一个优质的匹配对象，她的现在、未来都会比我过得舒心，她有令人瞩目的丈夫，有饱和的爱分子，有磁悬浮私人轿车，有美丽的衣裳和漂亮的脸蛋，而我只有一个花匠和没有厨房的房子。同样都是女人，仅仅因为基因的机械匹配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这太让人难过了。
回到家时，天已黑透。餐桌上放着一盘炒过的青豆芽，以及一盘数量不多的肉。Y4507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他从房间里拿出一把紫色的花，放到我面前。“这是植物署培育的新品种，今天第一次开花。我趁人没注意摘了一些。”他期盼地看着我。“结婚后我还没送过你礼物。”
那花很漂亮，紫色的重瓣小花开得密密扎扎，香味很淡雅，闻起来沁人心脾。如果这花是分配给他的物资，我或许会高兴。但是他撞了什么邪，竟然去偷花？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举动。“你有时间偷花，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转到植物署的管理岗或研发岗工作，那样你会正当地分配到花。”我气得想把那花全丢掉。但那是珍贵的花啊，我下不去手糟践它，只能找个瓶子插起来。那顿饭我食不知味，看着那瓶羞耻的花，我满心悲哀。跟着这样的男人，我将永远比不上R5607。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争斗的心理，但这种“不能比她差”的想法逐渐控制了我。那天晚上，我和Y4507例行激活爱分子，洗澡时，我吃了一颗致幻剂。药效发散很快，当我走出浴室时，脚下的路就变得不同了。
我走到了月神学署男生教学楼楼下，温和的阳光照在油绿的草地上，四周静悄悄的。Z穿着初见那天的白衬衫，坐在一颗榕树下看书。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微笑叹许，阳光从树隙间漏在他身上，好像蝴蝶围着他飞舞。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他放下书，微笑着吻我。他的嘴唇很软，像一朵云，他的怀抱很温柔，仿佛一缕春天的风，他身上有淡淡的草木的气息，与我们身下的碧草、头顶的绿叶融为一体，当他温热的气息铺满大地时，眼及处便开满了鲜花。那真是奇妙的世界，让我流连沉溺不舍离去。在那里，Z是独属于我的佳酿，没有R5607，没有Y4507，他爱我一人，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们彼此揉进对方的生命里。
当梦醒来时，屋里的灯开着，Y4507光溜溜地跳了起来，举着他的爱分子显示器，兴奋地大喊：“激活了，激活了！”简直像一只刚蹦上树的毛猴子。他感激地看向我，我闭上了眼睛。
自那以后，Y4507每天都给我带一枝花回来。他固执地认为是那花给我们带来了好运，全然不顾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为了强调我的立场，我从来不管那些花，不插瓶也不丢弃，只将它们堆在窗边的角落里。等他拿回来第六十枝花时，墙角的花大都沤烂了。而我则怀孕了。
对Y4507来说，怀孕很具体。我们将荣耀地被HIP促进会授予表彰，还将收获相当数量的物资奖励，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新房子，那所房子将会有两间卧室，一间宽敞的厨房，每月拿回家的物资不管种类和数量都会有质的提升，最起码，再也不愁肉够不够吃，也能享受水果了。Y4507喜气洋洋地办手续，他在新房证件上利索地签字，也联系好了搬家服务，只等孩子一落地——照他的说法是“一秒钟都不等”——立刻就搬进去。对于我来说，生产一个“人类未来”所得到的，是HIP促进会着人送来的两箱爱分子注射器。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妈妈每天都会将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身体，抽出满满一管爱分子，然后注射进我的体内。我记得她总是拧紧眉头，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为此，我总认为她不够爱我——她的离开证明了她的不爱。说到底，水晶城里只有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过，从身体里抽出爱分子与往身子里注射爱分子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感受。
那还是在新人类医疗署的病床上。他们将那个孱弱的小婴儿带去做基因刻录，Y4507赶忙将注射器推给我，“早点抽完，还能间隙睡一会儿。”那针管很粗，很长，它扎进肉里，提示灯就会亮起，紧接着，我的生命力就会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出，时间长到仿佛我的所有都要被那根针管拿走。这种难以言表的恐惧还只是开始，随着爱分子的流失，我的细胞神经会逐渐难以承受针管的抽取压力，它们越来越痛，最厉害的时候就像被石磨一寸寸碾过，之后的好一阵，我整个人会冷到被冻住。让我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酷刑我竟每天都要经受，直至那个孩子性成熟。为了保证他有源源不断的爱分子可以享用，我每天都要像牛一样劳作，和Y4507基因共振，为他产奶。老师教我们抽取爱分子时从未说过会有这样的结果，配婚宣誓那天，大牧师S10念了几百句祝福，没有一句提到未来的痛苦。Y4507在了解到我的苦难之后，给出的方案竟然不是将那个可恶的孩子丢下楼去，而是建议我早中晚分批次基因共振，一天抽三次爱分子以减少痛苦的天数。
那会儿，只有Z，或者说，只有我梦中的Z是怜惜我的。他每天都在温柔的阳光下等候我，他总是珍惜地吻我，无比轻柔地抚摸我，用他温热的身体包裹我，滋养我，仿佛我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我们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相拥，那里的每一本书都为我们打开，他为我细细地读那上面所有关于爱的文字，将它们连缀成美妙的诗。我们在地下资料室里躲起来，我们打开曾经看过的影像，在它微弱的光中描摹对方的模样。我们在飞驰的摩托车上亲吻，我们一直吻到白骨平原消失的地方，我们在黑暗中抱紧对方的身体，我们在太阳升起来时，在那遥远的大海的见证下占有对方。我们在穹顶花园的夜兰香花丛中奔跑，在紫藤花树下缠绕彼此的头发，我看到流星从玻璃之外，一颗一颗落在他的背上——我紧张得抱紧了他，忽然一声可怕的尖叫捣碎了他凝固的模样，穹顶花园消失了，我眼前黑洞洞一片，Y4507在我耳边说话：“哦，他哭了。”他从我身上撑起来，抓过那个不断哭泣的婴儿，将他的头按在我的胸脯上，婴儿一边哭泣，一边撕扯我的乳头，我感到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致幻剂失效了，惊吓过后，我再也不会被幻觉欺骗，混乱的精神搅得我心烦意乱，模模糊糊中，Y4507将婴儿拿开，他又贴到了我身上，好像一片冰贴到了我身上，我被烧得大叫，他惊跳起来，仿佛把我的一层皮也揭了起来。
我无法再产生爱分子了。
来源：新浪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