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22年拍一部电影,“反叛”的贾樟柯拍出了“巅峰之作”?

摘要:《风流一代》的拍摄,源于贾樟柯觉得“一个时代可能就此落幕”的想法,那个时代从千禧年一直走到今天。完成这部影片后,贾樟柯觉得自己以后的创作“轻易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了。”

《风流一代》的拍摄,源于贾樟柯觉得“一个时代可能就此落幕”的想法,那个时代从千禧年一直走到今天。完成这部影片后,贾樟柯觉得自己以后的创作“轻易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了。”

刚看完《风流一代》后,我的记忆产生了混乱,脑子里浮现出贾樟柯以前的好几部电影,它们不断交叠缠绕,直至搅成一团,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观感。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纯粹是因为《风流一代》里能找到许多贾樟柯前作的影子。

女主角巧巧(赵涛 饰)和男主角斌哥(李竺斌 饰)恍若来自《任逍遥》和《江湖儿女》,他们有着一样的名字、着装和部分遭遇,甚至是相似的情感纠葛,两人的足迹也再次从大同一路飘荡至三峡。与此同时,《风流一代》又通过对旧有素材的重新处理,以及对故事走向的重新书写,呈现出对个人命运和时代变迁的不同思考,这无疑又是让人感到新鲜的。

当我向导演贾樟柯表明我的这种复杂感受后,得到了他的应和,“没错,就应该这么看。”

如果说,贾樟柯以往的作品还维持着故事片的常规框架,《风流一代》则显示出他进一步远离工业制作的决心。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对故事情节的阐述,也有意模糊了客观记录和虚构叙事的界限,如同当代艺术对综合材料的运用一般,试图进入一种更自由随性的表达。

影片中前三分之二的内容拍摄于2001年至2022年,来源于贾樟柯发起的一个大型制作计划。2001年,数码摄影机刚刚开始流行,让随手拍摄成为一种可能,时代也正经历世纪之交的新旧更替,整个社会迸发出活跃多变的气息,这让贾樟柯产生了拍摄身边生活的强烈愿望,除了客观记录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他也带着演员在任意场景中即兴表演,让镜头代替他的眼睛来观察。他说:“那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年代,人人都是那么的蠢蠢欲动,这让我很想拍。”

贾樟柯给这个拍摄计划取名为《持数码摄影机的人》,片名借鉴了苏联电影导演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作品《持摄影机的人》(1929年),后者是一部没有使用剧本和演员的纪录片,虽然用摄影机客观记录了城中居民一天的生活,却通过繁复多样的剪辑手法来突显创作者的主观意图。

维尔托夫曾声称,他的这部作品旨在创造一种真正国际化的电影绝对语言,其基础是与戏剧语言和文学语言完全分离。贾樟柯深受这种自由创作状态的吸引,一直希望能拍一部游历式的作品,于是就有了《持数码摄影机的人》。

22年的拍摄积累了1000多个小时的素材,这期间贾樟柯一直没想好怎么利用这些素材,直到疫情触发了他的创作欲望。

“我突然有一种很深的感觉,觉得一个时代可能就此落幕了,社会氛围从一种无序但充满能量的状态,过渡到了充满规则和紧张的状态。”他想拍一部电影来结束这段历程,海量的旧素材成为创作的起点,“看看从千禧年游历到今天,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什么,丢失了什么,要如何理解今天的生活。”

为了梳理出一条叙事主线,贾樟柯和剪辑师断断续续花了三年时间,最终在千头万绪的线索中确立了巧巧和斌哥的感情故事,影片的支点由此确立。故事简单概括来说就是:两个来自大同的年轻人经历了热烈浪漫的相爱,又在剧烈的生活变动中逐渐走散,曾经积极追逐时代浪潮的他们,不得不在年华老去后重新寻找精神的归依。

然而,不同于贾樟柯以往作品中清晰连贯的情节设置,《风流一代》对时代氛围的铺陈显得更加重视,这让整部影片显示出一种极其散漫的气质。

于是,我们看见女主角先是以《任逍遥》中巧巧的形象游走在破败的大同,在劲歌热舞中走秀、蹦迪、谈恋爱,后来又变换为《三峡好人》中沈红的样子,或是《江湖儿女》中的巧巧,身着那套熟悉的黄色衬衣和白色裤子,穿梭在三峡老城的废墟之中茫然地寻找爱人。

这些场景对许多熟悉贾樟柯作品的观众而言并不陌生,有些甚至是在前作中出现过的镜头,但在这部新作中,它们以一种崭新的组合方式得以重现,巧巧一路游历经过的城市背景被着重凸显,以绵密的篇幅勾勒出人物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

从2001年众人庆祝北京申奥成功的狂欢游行,到2006年为建设三峡大坝拆迁的奉节旧城,再到2022年疫情期间的城市生活,影片将视点扩散到了更广阔的范围,并且放大了后期剪辑的蒙太奇效果,以此呈现创作者的主观表达。

在《风流一代》中,贾樟柯保留了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但他更在意拓展人物的生活空间,绘制一幅时空长卷,比如:当他们相爱的时候,周围在发生什么;当他们分离时,周围又在发生什么。在他看来,这样的创作手法也是由该片本身的题材所决定的,“我们也可以用三个月来拍摄这个跨越22年的故事,那样不过是复制出一个时代,但这个电影的魅力在于它是复活了一个时代,我们真的那样生活过,也那样实际拍摄过。”

这种非常规的叙事手法,无疑对主流观众形成了更大的观影挑战。喜欢这部影片的观众被导演对时代氛围的捕捉打动,深刻共情于片中人物的命运;感到不适的观众则认为导演的创作流于抽象,因为过于追求宏大叙事而失去了平衡。然而无论如何,贾樟柯都显示出了他直面现实、忠实纪录的勇气。

这无疑是贾樟柯身为创作者的一次“反叛”,他不再满足于完整讲述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也似乎对观众各式各样的反应做足了心理准备。

“电影发展100多年,大概有4/5的时间在重复一样的叙事模式,无论是顺序、倒叙还是插叙,都是在强调内在的因与果,但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因果联系,它的内在秩序是一种更加隐秘的关联。叙事并不是电影唯一的价值,这对电影来说太保守了,甚至有些千篇一律,我希望有勇气去做出一些尝试和改变,至于成不成功没有关系。”

《风流一代》在拍摄之初,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剧本,在边拍边写的过程中,贾樟柯才有了以巧巧的视角展开叙事的想法。经历了从2001年到2006年的时代变迁,巧巧在后来的岁月里又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这成为续写的故事里着重要完成的新内容。

对贾樟柯来说,巧巧的故事是随着时间自然流淌出来的,仿佛自然而然走向了“一种不自觉的自我革新。”一开始,她是个依赖感情的女人,和男友推推嚷嚷互相伤害,还远赴奉节千里寻人。等到30岁左右,她发现自己陷入的是一段非常虚妄的感情,于是决绝地提出分手。

直到年华老去,她不再奢望感情,开始安于独来独往地生活。“在拍摄的过程中,随着我们自身意识的变化,讨论人物的走向后,不知不觉就拍出了这样一个女性觉醒的过程,她的变化非常打动我。”贾樟柯说。

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中,逐渐走向自信、独立和强大的女性,慢慢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三峡好人》中的沈红也曾从大同远赴奉节,那时她的自主意识仅仅体现在亲口跟丈夫提出离婚。《山河故人》中的沈涛也经历了离婚,并拥有自己的事业,但她在独居生活中的状态并未完全展露。到了《江湖儿女》中的巧巧,则完整走完了一个女人独当一面的历程,成为了比男人更能承担道义的角色。

相比之下,《风流一代》中的巧巧显得更加平凡,没有经历过江湖中的打打杀杀,但也曾体验过恣意昂扬的青春岁月,最后回归到平淡如水的寻常生活,这样的巧巧也更加贴近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普通面孔。“对我来说,这是几部完全不同的电影,但中间又有一定的联系,巧巧是一个母体的不同化身,她们就是中小城市中经历过时代变革的女性。”贾樟柯如此解释。

在过去22年的旧素材里,赵涛出镜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巧巧的角色理所当然再次落在了她头上,她需要重新补拍巧巧在当代的戏份。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一方面觉得当仁不让,一方面又难免忐忑。“我的表演工作是在这么多年里不断地学习和感悟,担心很多经验和方法跟以前不一样了,怕前后反差太大,或者连接不上。”赵涛说。看完以前的素材后,她终于放心了,“从我刚开始进入表演到现在,永远是把人物放在第一位的,人物在电影里一直在生活,是有生活轨迹可循的。”

在赵涛看来,虽然那些自己曾经饰演过的女性都是彼此独立的存在,但当她将这一路走来的历程串联起来看时,第一次意识到女性对自身命运的主动选择,而非仅仅只是困在某个局面中。“当她融入跑步的人群,意味着她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自己而活的生活方式。同时她对斌哥的接受又超越了男女感情,实现了精神上的完全独立。”

拍摄过程中,赵涛一度对巧巧的情感落点有些拿捏不准,不确定她在经历了个人境遇和社会环境的双重困局后,面对生活的态度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直到她看到了饰演斌哥的李竺斌。

这是两人在连续合作了四部作品后,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再次站在赵涛面前的李竺斌苍老了许多,行动也有些不便,这是一次疾病造成的结果。赵涛内心十分惊讶,仍然忍住没有过问他的遭遇,转身回到餐厅吃饭时,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

她将这种感受保留到了戏中,巧巧与斌哥重逢时的心情,就是她与李竺斌重逢时的心情,“当他站在你面前,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容易。巧巧对斌哥的接受,不是男女情感上的接受,而是对同类的接受。”

《风流一代》中的巧巧,最大的变化是成了一个沉默失语的人。这样的人物特质,源于一次偶然的发现。那是拍摄《江湖儿女》时在三峡渡轮上的一场戏,由于机船轰鸣声太大,赵涛说话的声音被完全盖住,她索性建议导演,不要让人物开口了。

后来,巧巧的沉默贯穿了《风流一代》的始终,偶尔的几句表达也用字幕来代替。影片还给她安排了超市收银员的身份,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愈加形单影只。当被告知这将是一个彻底保持缄默的人物后,赵涛能理解导演的意图,“巧巧在这个世界就如同一粒尘埃,谁都看不到她,也不关心她,她找不到能够交流的人。”虽然这样想,但赵涛依然很发愁,毕竟这是一个在片中走过20多年生命历程的角色,一生中经历过太多起伏和变化,如果不讲话,要怎么诠释她?

让赵涛感到最难演的一场戏,发生在巧巧和斌哥时隔多年后在大同重逢的时刻。斌哥在超市买完东西结账,抬眼一看,收银员是巧巧,两人都已年过半百,相顾无言。下班后,巧巧回到更衣室,拿出准备好的包子当晚餐,此时她所有压抑的情感都涌上心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下来,只是一口一口缓慢地、艰难地咽下包子,仿佛咽下的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根刺。

那时候,赵涛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巧巧前20多年的经历,对她感到强烈的心疼,“她不像现在的女孩,可以约上几个好友,打开一瓶红酒,骂几句人释放一下。她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经验不允许她这样。”

巧巧就这样一直隐忍到了最后,赵涛感到胸中积了一口气,越来越憋屈。到了结尾那场戏,巧巧告别斌哥,加入夜跑的人群,拍了几条后,贾樟柯让赵涛随意发挥,但就是不能哭,她忍不住呐喊了一声:“哈!”。

“其实是人物在带动我,到了最后一刻,我就想大喊一声,释放一下。喊完这一声,我觉得对巧巧有了一个交代,也对自己有了交代。”赵涛说。最终,整部电影在这一声呐喊中戛然而止。

演完《风流一代》,赵涛有种强烈的感觉,“我把巧巧的故事讲完了,也把自己20多年的故事讲完了,我可能需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我可能不会再演巧巧这样的女性,但还会去演其他更多的中国女性。”

告别一个时代

相比《风流一代》的中文片名,其英文片名的指向更加直观——Caught By The Tides,意为曾经意气风发的逐浪者,最终也被浪潮所困。相较于从未深入浪潮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女性,片中以社会竞争为乐的男性显得更加脆弱。

新世纪之初,斌哥离开大同来到奉节,临走前他给巧巧发短信:“我想走,出去闯闯。”“我安顿好,就接你出去。”绿皮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乘客如同斌哥一样,正踏上一段段未知的旅程。最初,斌哥加入了房地产浪潮,在三峡的大拆大建中游走于灰色地带,直到承包商卷钱跑路,他还指望用街头火拼那一套来解决问题。

随着时代更迭,斌哥进了小额贷款公司,干着干着光景又变差了。2022年,他来到珠海投奔朋友,人已经老态毕现,依然想找点事干,面对遍地开花的短视频浪潮,他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奈之下只好回到大同。

此时的大同不再是破破烂烂的模样,崭新的街道上霓虹灯耀眼地闪烁,然而一种巨大的静默在无声地蔓延,人们脸上的口罩和无处不在的扫码、消毒隔开了人群的距离,也提示着一切已经今非昔比。

在梳理过去22年的旧素材时,贾樟柯花了很多精力去构思影片的开头,试图找到能奠定整个影片基调的第一场戏。当他看到一群中年女人挤在一间小破屋里,互相起着哄唱着歌时,心想就是它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甜蜜的关系,在今天可能不常见了,如今的城市对陌生人有足够的包容,但人与人之间也很难走近。”

确立了这样的基调,接下来的剧情一幕幕顺下来,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逐渐走向淡薄的过程。斌哥到了奉节,傍上富有的厦门大姐,将巧巧抛在脑后。巧巧一个人生活在大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后来她加入夜跑的人群,仿佛为自己找了个组织,只是这个组织里的成员彼此之间也并不交流。

当旧的时代过去,新的时代将会把人带向哪里?贾樟柯将目光投向了科技。过去几年里,他不断注意到人工智能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无论是在酒店里送货的机器人,还是完全用AI生成的短片,仅仅只是网络售票的普及就改变了人们生活的方式。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当你观察当代社会有一段时间之后,一定会注意到科技跟生活的关系,它对人的重塑太厉害了,也改变了人的情感联系,并且是不可逆转的。”

步入新时代,科技发展再次将巧巧和斌哥卷入洪流,只是当斌哥面对短视频浪潮无所适从时,巧巧却似乎找到了新的精神慰藉。片中有这样一幕,巧巧在超市里遇到一个人形机器人,机器人拥有可爱的外形和稚嫩的声音,巧巧很轻易就被它的问候打动,还忍不住逗它玩起来,全然不似她在工作中严肃的模样,机器人成为她唯一的交流对象。

演这场戏之前,赵涛向贾樟柯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机器人对巧巧来说,是人还是机器?”贾樟柯的回答是“人”。巧巧面对人工智能的表现,某种程度上也透露出贾樟柯的态度,“人工智能的出现,一定会带来文明的更替,我的态度就是审慎地迎接,它究竟能带来什么是不可测的,但拒绝它也一点用都没有。”

如同赵涛演完《风流一代》后告别巧巧的感受,贾樟柯在完成这部影片后,也有一种向过去告别的心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着迷于关于时间和时代的故事,喜欢观察人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曲线里的变化,于是一遍遍拍摄那些从1979年到当下的题材,但现在他觉得这样的故事已经讲够了。“我可能轻易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了。”

来源:创意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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