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0年8月,张曼菱将费孝通、宗璞、梅祖彦(梅贻琦之子)、闻立雕(闻一多之子)等一批西南联大师生及家属请到昆明,请他们一一确认了当年生活的旧址。跨越五十多年的故地重访,遥忆当年,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陈斌
2000年8月,张曼菱将费孝通、宗璞、梅祖彦(梅贻琦之子)、闻立雕(闻一多之子)等一批西南联大师生及家属请到昆明,请他们一一确认了当年生活的旧址。跨越五十多年的故地重访,遥忆当年,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1998年,张曼菱启动了西南联大纪录片项目,先后采访联大相关人物200多位,包括中国社会学学科奠基人费孝通,著名数学家陈省身,“两弹一星”功臣朱光亚、王希季,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著名哲学史家任继愈等,形成了珍贵的第一手访谈视频和文字资料。2003年,纪录片在央视播出后,立即引起轰动。
去年,张曼菱出版了《回望:西南联大沉思录》一书。全书分为人物、话题、纪念、一所战时大学的“形”与“神”四个专题,张曼菱通过访谈,渐次拼接出梅贻琦、闻一多、刘文典、邓稼先等西南联大重要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同时,她还仔细搜集和认真求证,厘清了一些历史争议。读着张曼菱的这些文字,西南联大的轮廓逐渐清晰,脑海里陡然跳出梅贻琦的那句话:大学之大,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
《回望:西南联大沉思录》 张曼菱 商务印书馆
“有骨头”的读书人
湘黔滇旅行团教师指导团成员,前蹲者是闻一多。
关于西南联大的著作,总是百看不厌。每每读到这段令人热血沸腾的历史,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一幕幕:在湘黔滇的崇山峻岭中,一群斯文先生与年轻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在昆明的日军炸弹声中,教授与学子纷纷奔走避弹,稍有间隙便掏出书本;面对物质的极度匮乏,教书人与读书人边学习边谋生……
通过对多人回忆的拼接,世界教育界史上罕见的“衣冠南渡”逐渐褪去历史的尘埃。历史的镜头拉回到1937年底。南京沦陷后,武汉亦频遭日军空袭,由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共同组建不久的长沙临时大学(后改称为“西南联合大学”)再遇危机。是上前线还是继续读书?爆发在长沙临大的激烈争论,后由钱穆做了总结——“要为国家保住读书的种子,用上前线的激情来读书,‘读书也是救国’”。当局决定,西南联大迁往云南昆明,但又认为,“如果全体人员都从海外转移,将是一种耻辱,必须有一支人马代表学校,从还存在着的国土上走过去”。
面对即将开启的湘黔滇长途跋涉,曾极力倡导“士人”品格的近代诗人闻一多说:“去吧,去认识我们的祖国!”他带头加入到“湘黔滇旅行团”。徒步绝不是游山玩水,风吹雨打,山路崎岖,绝非常人所能及,加入者必须有较好的体魄。有学生加入是因为经济困难,无法承担绕道越南的旅费,也有的则是“志之所向”,比如任继愈。当年的“湘黔滇旅行团”,计有教师11人,学生284人,在1938年2月20日离开长沙,至4月28日抵达昆明,前后历时68天,行程3500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这次艰苦的行走,并不像今天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蜿蜒壮观,实际上是合中有分,即北大、清华和南开师生各自结伴。这次“旅行”,同时又像是一次深入中国腹地的研学。师生们第一次深入到西南社会底层,亲眼目击了西南社会的文化、经济及生活现状,对中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当年还是清华助教的植物学家、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吴征镒更是边走边收集植物标本。
张曼菱了解到,“湘黔滇旅行团”并不是一次孤立的旅行,读书人的风骨热情也大大感染了沿途民众。师生所到之处,常常引起当地民众的高度关注和热烈欢迎,许多地方更是尽可能地为师生提供便利。“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县长贴出布告,称这些路过的大学生是‘振兴民族的领导者’,要求当地人为他们提供干净的住处。而一位保长在集市上敲锣,传令乡民们不能涨价,因为有学生老师要路过和购买。”
“烽火读书”的磅礴热情
从1938年4月2日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至1946年7月31日三校联合结束,西南联大前后仅存九年。但就是这短短的九年,却树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教育丰碑:截至今天,西南联大学子中共有2位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5位最高科学奖得主,8位两弹一星元勋,154位中科院院士,12位中国工程院院士……
一堆耀眼成就的背后,却是当年联大师生的“烽火读书”生活。跑警报,是西南联大的教学常态。据不完全统计,从1938年至1944年,昆明共遭遇日军29次轰炸。根据火箭专家王希季的回忆:“跑完警报照样上课,照样工作。跑警报那个地方,课是不上的,回来补。自己跑警报,你带的东西可以做作业。”炸归炸,学归学,炸弹无法阻止师生的脚步。
抗战年代,几乎什么都缺,而辗转数千公里的西南联大,教材更是奇缺,但教授们不等不靠,各思良策。翻译家赵瑞蕻回忆:“战事倥偬之中,上燕卜荪的课,让人恍然觉得如秦火之后,天下无书,儒士背诵整部经书授徒。”据数学家江泽涵之子江丕权、江丕栋回忆,他们的姑夫胡适从美国给父亲寄了一本新出的拓扑学著作,书到昆明,算学系的所有人都来手抄。朱自清、王力、闻一多等人为节约纸张,更是相互传看手稿;当听说有学者回国,“吴大猷马上安排他(李政道)与这个人谈话,讲国际科学前沿的研究动向”。
生活条件更是艰苦异常,但没有人放松对教学和学业的要求。上至清华校长梅贻琦,下至学生个人,几乎都会面临难以想象的生活困难。为贴补家用,梅贻琦夫人学卖“定胜糕”的故事广为流传。许多教授也自强自立,或兼职、或码字卖钱、或刻字补贴家用。一些学生则在当地中小学校兼职。张曼菱曾听父亲讲起,西南联大老师的鞋帮和鞋底分开后,拿绳子捆在一起接着穿。为节约生活成本,一些教授不得不带领家人在远离校区的地方生活,每周都要进城去上课。据江氏兄弟回忆,江泽涵是坐船、周培源是骑马去昆明市区的联大校舍上课的。而为了能够找到一个读书交流的所在,一些学生还聚在茶馆,以最小的花费,开展茶馆沙龙。
直到今天,西南联大的严谨治学态度依然令人敬佩。艰苦也没能成为当年降低教学标准的理由,“在联大的每一个学期,严格的筛选都在进行着。学分不够,就留级;再不够,就退学”。杨振宁到美国一流大学后,居然“没有感觉到我们落后,西南联大这些学校的教师对教学的态度都很认真,比起美国今天最好的大学的老师教本科生的态度,平均来讲要好”。顺着这一视角看去,西南联大得以培养出如此规模的大师,绝非偶然。
日渐清晰的历史细节
西南联大校徽
张曼菱呈现的历史细节丰富而又饱满。书中,她除了仔细梳理整起事件的脉络,还本着严谨的历史态度,以详实的事例和数据,厘清了一些争议。
对于一些人鼓吹的“越艰苦越出成果”的高调,张曼菱坚决予以批判,认为“这是完全不能成立的。西南联大的成果并不是‘日本人打出来’的,而是靠‘吃老本’。如果没有日本人的野蛮入侵,(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大学正处于一个黄金发展时期”,“实际上因为战乱,辍学的人很多,8000学生毕业不过约3000人。科研几乎停止,本应从事学术前沿研究的教授都投入了本科教育”。张曼菱认为,如果没有战争的生灵涂炭,历经五四运动洗礼的中国教育,极可能焕发出更加蓬勃的生机。
众所周知,西南联大由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共同组成,三校师资力量的被动融合,学术交流更为普遍。物理学家沈克琦回忆,在物理课中,各位先生有的偏重热力学,有的偏重电学,有的偏重粒子,都开出很多的参考书,让学生去深挖,这就叫作“开窗户”,可以各自发挥,各有倚重,并不是按照教学大纲照本宣科。但三校并不是简单地整合成一所大学,尽管名义上如此,实际合中有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昆明各自设立办事处,保留着各校原有的某些行政和教学系统,负责处理各校自身的事务。再比如,因有庚子赔款退款,清华教授待遇相对要好。在招生方面,三校虽采取联合招生,但对此前的老学生采取的依然是老办法。
通过本书,张曼菱还对学界由来已久的几个争议进行了一一澄清。对北大、清华和南开的三位校长,即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她也做了剖析,直言不讳地指出,梅、蒋二人有时会撂挑子,而蒋因为侵占学校资源曾为师生诟病。此外,对于西南联大校歌的作词,通过分析多条不同线索,张曼菱最终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词作者应为罗庸,而非冯友兰。
厘清这些细节,有助于还原一个真实的西南联大。在真实的历史面前,那些大师级人物性格各异,纵使有些瑕疵,依然令人心生景仰。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