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第一次,我明知道她在生气,消极发泄不满,却没有第一时间哄她。
临近年关,我妈给我发来消息。
【农村太冷了,今年过年你们就不要回来了吧。】
我沉默许久,给她回了一个【好】。
这是第一次,我明知道她在生气,消极发泄不满,却没有第一时间哄她。
即使我很清楚地知道,她生气的缘由,更无比清楚如何解决最高效。
我通通明白,那些我生来不自通却在点滴日常里磨炼出的生存本能、讨好利器,我依然熟练掌握着,我只是不愿意用了。
因为我已经如此疲倦。
1
我妈的消息发来的时候,我抱着宝宝刚刚出院。
她熟睡在我怀里。
小手因为打吊瓶而微微青紫着。
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的手脚都被扎了一个遍,血管外鼓着,我看着就忍不住心疼地落泪。
婆婆远在外地,丈夫许昌阳忙于工作,我周转在医院照顾孩子和上班之间忙不过来时,曾询问我妈能不能来帮我看一下。
她很为难地拒绝了我。
说是爸爸不会做饭,家里又多养了一只狗,除了她亲手做的饭,什么也不肯吃,她放不下他们。
我虽然难过,却并没有记恨她。
我也明白,我的孩子毕竟只是我自己的责任,不能绑架任何人。
我强行命令许昌阳请假,留下来帮我。
毕竟我一个人无法分身,既跑上跑下地缴费拿药,又能时时刻刻地看顾孩子。
而我妈在我沉默接受了她的拒绝后,表现了超乎寻常的牵挂和担心。
具体表现在她恨不得一分钟一个电话或是视频,以高亢的语气询问着宝宝病情的进展。
吃什么药,打什么吊瓶,具体到细枝末节,追问到底。
我只要有一时晚回消息,她就会把电话打到许昌阳手机上。
流着泪斥责我的不孝。
说我一点也不懂得老家牵挂孩子的良苦用心。
许昌阳不了解我妈的性格特点,他信以为真,丢下正在输液的孩子冲下来找我。
我妈纠缠不休地询问宝宝的情况。
责怪我回消息的缓慢和不上心。
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话题,挂了电话,回到病房。
宝宝的输液输尽了,血液回流使手腕都肿了一块。
那一刻我哭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怪谁,怪被我妈占了注意力的许昌阳没有注意到宝宝的输液进展,还是怪自己没有提前和许昌阳说好,一切以宝宝为重?
一连几日的情绪紧绷,让我临近崩溃边缘。
我看着护士重新给宝宝换手打针,上药。
宝宝在我怀里哭得惊天动地。
我无声颤抖着,同样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妈打来的电话我再也没有接。
对于她热情到滴水不漏的关心,我太ẗũ̂₄累,太疲惫,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想起,高中时我八百米跑扭伤了脚踝,在宿舍养伤。
我妈宁愿一个小时一个电话,叮嘱我记得换药,关心我吃饭怎么办。
却不会跑来看看我,或是接我回家休息。
哪怕家里距离我的学校其实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
当我哭着说,同学吃完饭给我捎回来的饭都冷了,我吃着胃痛时,她也只会在电话那头哽咽流泪。
「那怎么办呀?」
「这可怎么办呀?」
「我自从知道你扭伤了脚,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我已经一天没吃下东西了。」
那时候的我,还很天真。
问她:「妈妈,你能来接我回家吗?」
「老师说,我可以回家住几天,养好了再回学校补课。」
「不行呀,这样是不行的。」我妈语气急切地在电话里拒绝。
2
到底为什么不行,她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一会说她路痴,没有我爸领她,她一个人出不了门。
一会说她怕耽误我的功课,还是在学校里更方便些。
一会又说我伤了脚,应该静养,不宜挪动。
同样的伎俩能骗住 17 岁的我,却再也骗不住 27 岁的我。
所以我拒绝她的无效关心再来抢占我和宝宝的时间。
我妈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就开始不停地骚扰许昌阳。
半个小时一次的电话,一会提出一个问题,要许昌阳去问医生。让他把宝宝吃的药拍给她,她要找人看看适不适宜小宝宝吃。
许昌阳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经常是他正帮忙压着宝宝的手,往里打针时,我妈的电话打来了。
宝宝躺在病床上,说想小便,他给她穿上外套的时间,电话又来了。
许昌阳的耐心耗尽,公司那边又因为他请假太久催得紧。
他便对我妈开口:「妈,您看您也这么关心宝宝,能不能过来帮帮我们,我请假太久,公司已经有想法了。」
「不需要太久,一天就够了,我回去把核心项目处理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以为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妈一定不会再拒绝。
可是我妈甚至都没有接他的话茬,就在电话里大声哭起来。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女儿不愿意搭理我,女婿也讨厌我,我是关心孩子,怎么就成骚扰了呢?」
「你们自己也当了爸妈了,怎么就不明白父母的这一片心?」
「你们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的时间,你知道老家多担心你们?」
「我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想出来了,我怕的呀,浑身都在发颤。」
「妈,不是,我们是在忙,所以才没第一时间接到。我后来都给你打回去了,不是吗?」
许昌阳额头冒汗,却还在努力解释。
我忍无可忍,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挂断,关机,十分利落。
然后理所当然地告诉他。
「以后,你也不用接了。」
我妈打不通我们的电话,就发小作文。
感情饱满,言辞恳切,比琼瑶还有文采。
我没有时间看,手指几度犹豫,还是没有拉黑她。
只是每当看到她长篇大论的消息,心脏会抽搅的疼。
闷闷的,窒息的。
让人绝望。
再后来,就是她发来的这个消息。
在我看来,是不满的宣战。
若是以前,我早弃械投降了。
只是这一次,我太累了,累到举白旗都没有力气。
我爸是次日给我打来电话的。
他蛮横地指责我不懂事。
「你明知道你妈前些年刚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你还非要气她?」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她吗?她哪是真的不叫你回家过年,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把她的关心当垃圾,不理不睬,她赌气说气话,满心盼着你哄哄她,结果你倒好,火上浇油地气她?」
「你怕她活久了是不是?」
「当父母的关心自己的孩子,电话打频了一点,消息发多了一点,唠叨了一点,我问你这是错吗?还是什么大罪吗?」
「怎么就让你这么记恨,这么不满?你也是当父母的人了,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3
我爸是退休老教师。
论口才,自然是锋利尖锐,谁也说不过他。
可我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同样在胸口咆哮,无法自洽。
我妈的身体一向还好。
只是前几年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开始敏感多思。
以前她不同意我远嫁,说是怕我去了人家的地盘受欺负,她和我爸爸不能及时去给我撑腰。
我信了,我在家门口找的工作。
在距离娘家十分钟车程的地方买的房子。
处处按她的打算行动。
可是怀孕以后,她却开始抱怨我距离我婆婆太远。
恐怕伺候月子,看孩子的差事要落在她头上。
她开始隔三岔五地喊身体不舒服。
我请着假,领她去知名医院看遍了,却全都查不出毛病。
怀孕八个月时,她开始用手机在百度给自己查症状,看病。
然后给自己下了心脏不好的毛病,死活要去做心脏支架。
我拢着九个月的孕肚陪她去北京的三甲医院看。
医生指着报告,和我分析利害,言明这个支架不能做。
医生的原话是:「病人的心脏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我们没找到她浑身痛的病根到底是什么,但是也不能随意做这个手术。」
「如果我们给你做了这个支架,回头这个报告拿出去,让同业人士看到,我们要名誉扫地了。」
「人家非要骂我们,没有医德,为了赚钱,什么缺德事都肯干。」
我感念医生的实在靠谱。
来来回回对我妈解释了很多遍。
她嘴上答应好好好,说是自己听明白了。
可是回了县城。
我在县医院生孩子的那天,她也躺上了私立医院的手术台,做了心脏支架。
我从手术台上下来,她泪眼婆娑地给我开视频。
说对不起我,在这紧要的关头不能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说她那么地担心我,担心的心脏病犯了,手术不做不行。
那一瞬间,我的一颗心,落入了地狱里。
我又气又怒,又怕又恼。
因为给她做手术的医院不但是个私立的小医院,甚至是打着精神病院的招牌,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医师,能有什么保证?
那一刻我顾不得追究为什么她死活认定自己就是心脏病,顾不得追究她选择这样的日子做手术是不是故意逃避照顾我和孩子的事。
我的大脑甚至思考不了那么多,我所有的思绪都被担心占据。
按照北京专家所说的,她的心脏没问题,却要终身与支架为伴,一辈子脱离不了吃药,身体里放着一个异物,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的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
我情绪上头,整整一个周,都没下得来奶。
宝宝不喜奶粉,每天饿得嗷嗷哭。
我也跟着哭。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骨血带来的深深的羁绊,正在被痛苦和折磨而一点点斩断。
我越担心她,越消耗爱意。
慢慢地,我变得痛恨她,埋怨她,更深深地恨着她。
是的,尽管它深藏在心底。
但我是恨的。
因为我心知肚明了解她内心的每一个阴暗处。
因为深深爱过,因为曾经的亲密,所以无ťúₓ比地了解。
4
爱的反面不是遗忘,是恨,是的,是恨。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最恨的是她不爱我,还是为了不爱我,宁可伤害自己。
又坏又蠢。
我爸苦口婆心地劝我。
「好,就算你和你妈斗气,不愿意回来,那其他人你也不要了吗?爷爷奶奶你不看了?」
「你奶奶天天数着挂历圈你会回家的日子,天天盼着,人家送的奶,他们都不舍得拆,非说你爱喝要给你带走。」
「你爷爷微信里一共就七块钱,刚学了网购,用了 6.9 买了上面印着【我的好孙女】金灿灿大字的红包,喜滋滋地说要给你包红包。」
我说过,我爸口齿很厉害。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到我痛苦,说到我内疚。
最终我同意了回去。
可是我忘记了我妈不依不饶的性格。
我忘记了,在我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休战】或【终止】,而只有【胜利】。
为了【胜利】,她可以不择手段。
所以在所有亲戚聚在一起的初二,在本该展示阖家幸福团圆的幸福日子里。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忽然给我跪下了。
大哭道:「都是妈妈对不起你,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众亲戚吓得纷纷去扶她,问她怎么了。
她也不理,只一味盯着我,眼神却透着凶狠,仿佛我是她最深最大的仇人。
而我早已心寒如铁,我轻轻避着她跪姿的朝向。
垂首不发一句。
我知道的,她一旦开启了,演不完,我是走不了的。
索性就沉默地接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聚光灯一般聚集在她身上时,七嘴八舌地追问她事情起因时,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舔了舔唇,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
大意无外乎是人老了讨人嫌,连关心都是罪过。
她拿出手机聊天记录给大家看。
看她是怎么长篇大论地关心我,而我如何冷漠地一字不回。
她哭得歇斯底里。
「我也想帮她呀,我刚做了心脏支架的手术,不能劳累,这她也知道。」
「算了算了,反正还是当妈的没用,我这个废物拖累到她了。」
我妈在亲戚朋友眼里向来是热心善良的人设。
这一出演的,大家立刻就信了。
「纪心宜啊,做人可不能太没良心了啊,你妈的身体你也知道,你怎么能一万年她不帮忙就这么记恨呢?」
「父母哪有不疼子女的呢,宝宝生病,她比你们还急,她追问几句也是关心,你这个态度确实太冷淡了。」
「来来来,今天大家都在这,你过来给你妈道个歉,也就过去了。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
宝宝见人多声大,气氛诡异,吓得一声不敢哭,只缩在我怀里,如同一只小鹌鹑。
许昌阳满面尴尬,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为难地看着我。
我爸冷哼道:「所有人都在这给你铺台阶,你还不麻溜地过来,摆什么架子?」
「没看见你妈还跪在这吗?」
「你还满脸不服,你有什么不服的,你自己觉得你做得对吗?你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让老母亲大过年的给你下跪,说得过去吗?」
5
「你不道歉,你觉得自己没错是吗?要不要我开个直播,让广大网友评评理?」
我妈人虽跪着,但脊背挺得更直了,有我爸给她撑腰,她格外硬气。
许昌阳偷偷扯我的袖子,低声劝我。
「要不然我们就先道个歉,然后赶紧走得了。」
众亲戚更是着急地开口:「心宜啊,你看大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别倔了。你毕竟是小辈,低个头也没什么,不会折损你的面子的,这都是自家人。」
「就是说的,大过年的,和和气气的多好,真等闹到网上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孝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爸已经掏出了手机,作势要拍我的样子,只等我服软。
我却笑了。
轻蔑地看着跪着的我妈,怒视我的爸爸,一扫过所有看似在劝和其实在吃瓜、眼底透着隐秘兴奋的亲朋好友,缓缓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这种吹狗哨似虐待外加 PUA 十分高明,任谁也看不出来?」
我把孩子塞给许昌阳,一步步朝我妈走过去。
顺手拍下她倔强跪着的视频。
轻描淡写开口:「你们要找人评理是吗?巧了,我也想找人评评理,就找你们的朋友好了,相似年纪,同样做父母,对你们很公平,宋姨、张姨、还有许姨,怎么样?」
随着我一个个报出这些称呼,我妈的眼神少有的慌了一下。
因为这一个个,全部都是她的死敌。
平时面上端的一派和气,私下却极致攀比,斗得死去活来。
她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面子,所有的一切,都在我手上。
形势忽然倒转。
我妈惊恐地扑过来,大概是想抢走我的手机。
但我含笑望着她,手指却早已抢先一步点了发送。
与之同时发过去的还有我含着苦恼伤心语气的一句话:【阿姨,我妈她生我气了,跪着死活不起来,怎么办呀,你能帮我劝劝她吗?】
几乎是立刻,我的手机震动不已。
短消息提示音以及视频铃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我妈的脸,青一块白一块,煞是好看。
我在她如同死去的沉寂中,接通了视频通话。
「兰桂啊,大过年的,你这是演的什么节目啊?」
宋姨笑里仿佛带着尖锐的利刃,瞬间割破了我妈的假面。
我妈歇斯底里地扑上来,摔了我的手机。
她指着我,吼道:「滚,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似是被我气狠了,浑身颤抖。
我爸见状,把她拉到一旁。
他愤怒抬手,扇了我一巴掌,气沉入丹田,一字一句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和你妈道歉,要不然,这个家,你就永远别再回来。」
我冷漠启唇,轻笑开口。
「爸,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我很稀罕?」
我爸愣了。
一双眸里尽是被我顶撞后的诧异和震惊。
是了。
我一向很乖。
我一向对他们言听计从。
我尊重他们父母的身份,尊重他们长辈的地位。
我甚至不曾青春叛逆过。
所以他以为他很了解我,也足够控制得了我。
以前确实是的,至于现在。
我飞快地穿着大衣。
许昌阳把自己的大衣一把抓起来,盖在了孩子身上。
然后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非常坚定地说。
6
「我们走。」
「心宜!」
我爸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在身后喊我。
我没回头。
后来几天,我爸妈一直试图联系我。
可是我的手机被他们摔坏了。
于是他们把电话打到许昌阳那。
许昌阳亮着屏幕,询问式地看向我。
「要接吗?」
心里有两个我,在不停地打架。
一个说,你已经赢了,还要怎么样呢?那是生身父母,你是要他们去死吗?就算赔罪也要给他们机会面对你吧?
而另一个则激烈的愤怒地咆哮:「我怎么赢了?我何曾赢过,我一直在输,输得一败涂地。」
成了亲朋好友过年的谈资,成了逼迫父母下跪的不孝子女。
谁也赢不过谁。
所以电话就一直响,响到它自己停止。
可能是逃避的心理作怪,我一直没买新手机。
直到初六,我爸提着一箱纯牛奶站在我门口。
寒风凛凛下,他缩着脖子,显得格外佝偻矮小。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明明是很高的形象,他很有力气,可以一下把我举过头顶,也很有权威,只要瞪一瞪眼,我就不敢违逆他的指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样老了。
心底下的一丝恻隐之心,我把他放了进来。
他搓着手,有些局促的模样。
「这几天,给你打电话,一直没通。」
我眉眼未抬,十分冷淡。
「手机坏了。」
「我,我给你转钱,你再买一个。」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下去的话题,急切地开口。
「不用了,您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我知道,你妈做得不对,可是这么多年了,她都 60 多岁了,她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是不可能改变了,我们应该去将就她包容她,何必气她呢?」
他低声叹气。
「我也是为了大局考虑,怕你们吵架,心生隔阂,我一片好心,你还真生爸爸的气吗?」
「父子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啊?」
「这么多年,你都很懂事,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和你妈一样,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孩子。」
他似是也怕我生气,后几句话说得小心翼翼,格外看着我的眼色,捕捉我的情绪。
而我面无表情,依旧沉默。
爸爸叹气。
「爸爸打你的那巴掌疼吗?」
「对不起,是爸爸做得不对,我和你郑重道歉,我不该和稀泥,希望你能容忍包容你妈妈。」
「可是孩子,你也一样让我们尊严扫地了呀。大过年的,所有亲戚朋友都看到你是怎么违逆我们的,包括你妈最讨厌的那些阿姨,他们看尽了笑话,日日打电话给你妈妈,奚落她。」
「你妈妈气得这几天一直心脏不舒服,叫她去医院她也不去,赌气说死家里得了。亲朋好友也不拜访了,门也不出了,就好抑郁了。」
「你要做到什么程度呢?你的气还没出完吗?」
他句句温柔,却都是温柔刀。
一刀刀捅向心脏。
我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地伤害你,却怪你忍受痛苦的承受力怎么如此差劲,他还没捅上几刀,你就要死了?
然后他温柔地问你,能不能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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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是怕你死了,而是怕你死的时候不够晚,让他不足以尽兴。
我低低笑了一声。
我爸没缓过神,还在长篇大论地教育我。
「你委屈,我们做父母的难道就不委屈?」
「千辛万苦养大了你,花了多少钱,到头来却换得你的仇恨和愤怒吗?」
「这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会冲我们摇摇尾巴吧?也不至于这样反咬一口吧?」
许昌阳察觉我的脸色不对,快步走过来,冷声赶他离开。
「爸,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还有饭局,就不留你了。」
我爸愤怒却隐忍地看着我。
似是等着我说话。
我也真的开口了。
「爸,这奶是妈让你拿来的吗?」
他不解,下意识点头。
「当然了,你妈心里还是有你的,就算你心硬,记恨父母,但是我们总希望把好的都留给你。」
对于他抓住时机就不停上价值的言语,我充耳不闻。
只是提起奶箱,把生产日期转给他看。
我爸愣了。
「这,这怎么会过期呢?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我妈给我拿走的东西,不是过期的,也是临近过期的。」
「每次你从我们那拿走的东西还会特意去看生产日期?」
我爸的神色古怪,我却马上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忍不住更绝望地笑了。
「是啊,每一次。你想说我心机深重是吗?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我会看是因为我回回吃了拉肚子,我觉得太奇怪了,就本能地看了一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是不是拉肚子也是我的错?」
我的嘲讽终于让我爸闭口了。
他尴尬地握了握手,半晌才开口。
「这些,我真的不知道,家里的事我一向不过问的。」
「我,我这就都拿走,一会我去超市给你买几盒新鲜日期的好吗?你就原谅爸妈,年纪大了,我们不是故意的?」
爸爸的气焰熄灭了许多,连说话都没什么底气了。
但一旁的许昌阳忍无可忍,终于插嘴:「你买回来要给谁喝?」
「总不至于,连心宜乳糖不耐受,您老人家都不知道吧?」
「您请回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你们养大了心宜,以后我们会给您和岳母养老,但也仅此而已了,以后没什么事,不要互相打扰了。」
说完,他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将我爸赶了出去。
他回来时,看到我正陪着宝宝堆积木。
我神色温柔,仿佛无事发生。
他站在玄关处,看着我。
眸色复杂,但到底没说什么。
新手机买回来后,我安上了手机卡。
接到了许多亲朋好友的电话,无外乎是要为我爸妈说情,要不就想打着教育我的旗号追问细枝末节。
其中以我妈最讨厌的那三个阿姨最为热切。
她们迫切地想从我嘴里套出更多我妈不好的话,以作为利器攻击。
中老年妇女的炫耀内容无外乎老公、工作、孩子三样。
而我的乖巧懂事,曾让我妈在教育领域遥遥领先,倍感骄傲。
她不止一次嘲笑她们过于娇惯孩子,说过「如果你们的孩子在我手里,绝不会这个样子」之类失了分寸的大话。
她们对她,何尝不恨之入骨。
7
虽然她们在工作上有过短暂的胜利,在其他方面的攀比也是有胜有负,但我妈总能靠我扳回一局。
宋姨的女儿早早辍了学。
张姨的儿子在外面欠了几百万的高利贷。许姨的女儿未婚先孕,被我妈不止一次地阴阳过。
她们得到的其他胜利,在我背刺我妈这一点来说,就显得尤为轻微,不值一提了。
所以她们迫不及待地品味着她的痛苦,拉长着这场胜利的华丽盛宴。
她们具体是怎么去刺激我妈的,我不清楚。
但是我妈一次次给我留言。
言语一次比一次严重。
【好啊,我养了一个仇人,你帮着外人对付我。】
【你盼着我死,我死了你就满足了。】
最后一句留言是:【你以后没妈了,尽情享受你的自由生活吧。】
这句话,成功刺痛了我。
我讨厌这种依旧被硬控情绪的感觉,她让我悲伤无望,好像我的所有反抗都不堪一击。
出于赌气,我没有回消息。
我爸来找我那几次,我曾想过,等他回家,和我妈沟通以后,他们会怎么想,会因为知道自己错了而改变吗?
如果他们真心认错,我应不应该原谅他们?
长达十多年甚至二十年的养育,是否真的可以因为这些小事而一笔磨灭?
我为自己的狠绝而一次次痛哭,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已经丧失了人性?
我不怪我自己如此软弱,因为除了许昌阳,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我错。
可是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想得太多了。
身为父母,就一辈子站在高位,ţú⁼永远地高我一等,他们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更不需要我的原谅。
他们即使降低一下姿态,也不过是为了要我道歉加道谢的怀柔之策而已。
我整整三个月再没有联系父母。
不管他们如何托人递话,说自己想宝宝了。
直到爸爸生病住院。
其实他没联系我。
而是在医院工作的小姑打电话给我的。
让人意外的是,我爸见到我,竟超乎寻常的羞赧。
口气甚至隐隐带着讨好。
「你来啦,其实没什么事,小问题,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你有孩子有工作就忙去吧,不用靠在我这里。」
我皱眉。
「我妈呢,怎么没在这里陪护你。」
我爸的表情很尴尬,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自嘲地笑。
「你妈忙着关心我,到处给我问专家,哪有时间过来。」
他好面子不肯说。
但小姑却顾不上这么多,她把我扯到一边,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告诉我。
原来,一次聚会,我爸喝多了酒,不知道怎么前列腺出了问题,死活尿不出来。
他叫我妈开蹦蹦车送他去医院看看。
我妈急着搓麻将,不愿意起身。
便随口就来,说:「尿不出来说明你还是不想尿,有什么好去医院的?」
「再多憋一会,自然就能尿出来了。」
亲戚们都觉得这不是小事,纷纷劝她还是带我爸去看看。
但我妈很自信很肯定地说:「以前我学过中医,真的没事。」
「你去喝碗蜂蜜水,保证就催出来了。」
我爸无奈去了。
那一晚上,我妈给出了数不清的偏方,无一奏效。
硬是把我爸憋得满脸通红,浑身是Ṫų³汗。
疼得说不出话。
从下午五点一直熬到半夜 12 点,麻将桌都散了。
8
我妈还是不在意的口吻。
「你先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后来还是我小姑不放心,半夜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我爸好了没。
我妈在电话里还在嗷嗷叫:「没事没事,你放心睡就行了。」
「一点事都没有,你们千万不用过来。」
「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至于这点数都没有。他说没事了,就是没事。」
我爸碍于面子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在难受。
只能一趟趟地跑厕所,努力往外放。
我妈跟着他,一会一趟,ŧṻ⁷帮他加油助威。
后来还是我小姑怎么也不放心ṭū⁺,到底开车去了,这才把人拉进了医院,插上了尿管。
「你说你爸妈这俩人真是凤雏卧龙,还好我不放心去了,要不然出了人命,岂不是我们这些亲戚的罪过?」
「怎么能这么不当回事,真有把自己憋死的。」
小姑受不了地和我埋怨。
「你妈一天几个电话的打来关心你爸,人就是不露面,害我忙得要命还得给你爸送饭。」
「我早说要打电话给你,你爸拦着死活不让,我看他那个样子羞愧得很,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小姑半真半假地问我。
春节聚会那天,她在医院值班,没有露面。
但对这件事完全没有耳闻,我是不大相信的。
但我没有深究。
只是沉了沉眉眼,淡漠地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也不能在这里太久,孩子在托班,但是三点半就要接。」
「那你就中午帮帮忙,晚上那顿照旧我送。」
小姑这样说。
我没有再拒绝。
我照顾了我爸两周,这期间他显得很不安,在我面前局促不已,背过我却不断给我妈打电话。
希望她能来替换我照顾他。
有一次我去帮他打水回来,听见他生气地嘶吼。
「事事事,你哪有那么多事?我哪一次给你打电话,你不是在那边搓麻将?」
「我搓麻将怎么了?我天天担心你,心情不好,我还不能打会麻将轻松一会了吗?」
我妈以更高的分贝吼回来。
我差点笑出声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并不可怜他,更没有替他维护自尊的想法。
我敲了敲本就开着的房门,然后似笑非笑开口。
「不用叫我妈来了,医生说,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爸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十分尴尬的样子。
我丢下热水壶,就走了。
第二天,我叫来了出租,送他回家。
但钱是他自己付的,我没坚持。
后来我爸总打电话叫我回家,我推辞忙,也不回去。
他很失落。
便隔三岔五地给我送些东西来。
要么是农村的土鸡,鸡蛋,或者是菜园里的各种蔬菜。
他也不露面,放在我的家门口就走。
有时候他还会在东西里放一千块钱。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自己是痛是难过。
只知道他每来过一次,我心里总会更烦闷几分。
我爸生日那日,一大早他就给我打电话,语气甚ẗûₙ至颇为哀求。
「今天回来坐一坐好吗?」
我妈在一侧插嘴:「对,你回来吧,这几天我胳膊痛,做不了饭,正好你爸看我也不顺眼,你回来做吧。」
9
我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当晚,我妈又哭啼啼给我打来电话,说白天我爸和她吵架,对她动了手。
说她现在在医院躺着,没人管。
连饭都吃不上。
说得十分可怜,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却很明白,想让我去看看她。
我不接话茬,她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上次我爸住院的事。
我无声地笑了。
再度开口却是淡淡的轻轻地,甚至充满关怀的。
「这样吗?我爸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对你动手呢?」
「你别难受了,等我明天打电话说他。」
「现在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别哭了。」
「还没吃上饭?」我故作惊讶。
「不吃饭怎么行?那你快下去买点饭吃,不吃饭可不行。」
我掐着时间,半个小时给她打个电话,说些无效关心的话。
用着她曾用过的话术。
一模一样的言语。
她在电话那头气急了。
大声怒骂:「你有时间说这些没用的,就不能来Ŧŭ̀₂看看我,给我送个饭?」
「哦,原来这些是没用的啊。我刚知道呢,毕竟我从小到大,接收到的都是你这样的关心,妈妈。」
愤怒的气息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妈被我堵住了,哑口无言。
几秒的僵持后,她愤怒挂了电话。
她再也没有联系我。
但她把孤身一人在医院吃冷饭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配图文字是:「只有生病了,才知道,谁也靠不上。」
这一次,谁也没有理她。
毕竟她对于我,有父母的天然优势和压制。
可上一次她对我爸的冷漠,却让所有人都看清了她。
有少数去问她为什么的,也是为了砸摸八卦,看笑话的。
她絮絮哭诉了半天,才发现对方眼里潜藏的笑意,忽然就住了口。
恼羞成怒, 连摔带打地把人赶了出去。
然后一个人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着。
这些都是小姑看见了, 特意打电话告诉我。
「你说你妈这个人吧, 也可怜。」
「你爸也不理他,我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肯来,她天天在医院哭得凶, 让她回家她也不肯, 非说被你爸打出毛病了, 这可怎么办, 要不你过来劝劝她?」
「她看见你来,也许能听几分劝呢?」
小姑苦口婆心劝着我。
我正在陪宝宝读绘本,她渴望的眼神望着我,拉着我的衣襟催促我继续。
我便敷衍地挂断电话。
把绘本递给许昌阳,示意他继续讲。
然后我把电话打给了爸爸。
爸爸接到我的电话喜出望外。
他激动得有些结巴,迫不及待地同我提起他对妈妈的不可忍受。
他讲了她是怎么无理取闹, 每日寻衅的。
他讲自己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就装疼痛非要赖在医院。
他甚至提起自己的陈年旧事, 说自己当初相亲的时候根本没看上妈妈,只不过碍于父母之命。
他滔滔不绝,大约是以为这样可以显得和我同仇敌忾, 顺利站到我的阵营里。
他在讨好我。
我的思想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不觉中,我和我妈的地位似乎也在慢慢颠倒。
可是我并不想要这样。
我呼出一口气打断了我爸的牢骚。
「这样的女人, 你再看不上,不也娶了, 甚至宠了这么多年。」
「说到底, 她从没变过, 所以你为什么变了呢?」
10
我爸顿住了。
他久久不发一语。
但是电话也没挂。
我望着天边黑透了,毫无一丝亮光的天,暗暗想,我孤身一人走过了黑夜, 看到了清晨的曦光,就再也不需要那惨淡朦胧的月色了。
所以我只觉他清寒又冷漠。
可是就算我再看他不上, 他也应该与黑夜为伍。
永远的,被留在夜色里。
「明天去医院接回我妈吧,和她道歉认错, 像你以前每每做的那样, 你很擅长的不是吗?」
「爸, 你需要明白,你的人生路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 永远只有我妈, 不会再有别人。」
「你们之前怎么过的, 现在就怎么过下去, 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我讽刺地凉薄地挤对他。
回应我的依旧是久久的沉默。
时间太长,长到我举着电话的手腕已经发酸,我想挂断。
我爸忽然又开口了, 他苦涩地说:「你再也不会原谅了, 是不是?」
「我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是吗?」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无从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我听见我的声音淡淡回响在屋内:「我会给你们养老。」
「活多久,养多久,不必怕。」
乌云后头, 月亮再度钻了出来。
沉沉的死寂般的天空。
袭来一阵微风,带着苦涩的石楠花香。
夜,更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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