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新建的小区比清水村热闹,楼下菜贩吆喝声、收破烂的吹着号子,还有小学生蹦蹦跳跳背着书包上学的欢笑声,都让我忆起小时候姐姐牵着我去私塾的情景。
口述: 李金虎 / 文字整理:猫猫
(亲历者讲述,笔者整理,部分情节艺术处理,感谢您辛苦阅读)
那个曾经为了给我做新衣服而彻夜赶工的女孩,其实并非我的亲姐姐。
生活给了我们不同的出生,却让我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1
雨打梧桐,又是一个春天。我推开客厅窗子,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县城新建的小区比清水村热闹,楼下菜贩吆喝声、收破烂的吹着号子,还有小学生蹦蹦跳跳背着书包上学的欢笑声,都让我忆起小时候姐姐牵着我去私塾的情景。
“金虎,快来尝尝,我熬的红枣莲子汤。”姐姐又在厨房忙活了。
为了给姐姐过生日,我特意从深圳批发市场买了一套紫砂茶具,想着她爱喝茶。可姐姐知道后又说我乱花钱。
“一大早就熬汤,身体不舒服吗?”我接过碗,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鬓角。
“哪有不舒服,就是昨晚做梦,梦见咱爹了。”姐姐擦了擦手,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
这把藤椅是姐姐从清水村搬来时带的,都破了好几处。我说换新的,她总是摇头。
“梦见爹又在做木工活,那声音咚咚的,像在敲我心口。”姐姐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知道姐姐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从我记事起,爹就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可那时候农村穷,木匠活也不多。最难的时候,姐姐白天教书,晚上还要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姐,你看看这是啥?”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皮箱。
姐姐接过去,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划痕:“这不是我当年教书用的皮箱吗?你怎么还留着?”
“前些日子回村收拾老屋,在草棚顶上找到的。里面还有你们班学生的作业本。”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姐姐打开皮箱,泛黄的作业本上还留着她工整的红笔批改。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姐姐身上,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光阴。就在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在村口大槐树下听到她的身世。
“姐,这些年,你说我做得对吗?”我轻声问。
姐姐抬起头,目光慈祥:“傻孩子,都多大了,还问这些。”
我转身去厨房倒水,不想让姐姐看见我眼里的泪。从我记事起,姐姐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她比我大十二岁,却给了我一辈子的疼爱。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上学的读书声,和三十年前的清水村小学一模一样。我知道,姐姐一定又站在窗前,眺望着她曾经教过书的方向。
2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跟在姐姐后面,满村跑。
清水村的泥巴路上总是坑坑洼洼,下过雨更是难走。姐姐穿着打着补丁的黑布鞋,我就是那个老往她裤腿上蹭泥巴的小不点。
“金虎,抱着姐姐的书包,咱俩去给知青点送黑板报。”那时姐姐刚到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每个月工分不多,却总爱背着我去村头的知青点。
记得有一回,我正抱着她的书包啃窝窝头,一不小心把墨水瓶打翻在她画了一晚上的黑板报上。
“瞧你,吃个窝窝头都这么不老实。”姐姐没有骂我,只是用沾了油的手帕擦了擦我黑乎乎的小脸。
那天晚上,姐姐又重新画了一份黑板报。煤油灯下,她的侧脸被映得忽明忽暗,我就趴在她腿上,听她轻声哼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金虎啊,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姐姐一边画画一边说。
我那时哪懂这些,只知道姐姐的腿又暖又软,是我最喜欢的枕头。
村里来了知青后,姐姐总爱领着我去知青点。她说要让我多认识字,可我就记住了知青点墙上贴的大字报,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的革命歌曲。
“李老师,你弟弟真可爱。”知青点的张老师总这么说。那时我才知道,姐姐在学校是老师,可在我心里,她永远是会讲故事的姐姐。
夏天的时候,姐姐带我去田埂上纳凉。蒲扇摇出的风里,掺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萤火虫在稻田里飞舞,姐姐就给我讲城里的故事。
“城里有电灯,比萤火虫亮一百倍。”姐姐说着,眼里闪着光。
“那姐姐为啥不去城里?”我嘴里含着她给的麦芽糖,含糊不清地问。
“傻弟弟,咱爹娘在这儿,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她摸着我的头,语气里满是温柔。
姐姐教我的第一个字是“家”。她说这个字最重要,因为天下最大的事就是家。那时我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字真难写,横竖撇捺怎么都不像姐姐写的那么好看。
后来,每天傍晚姐姐从学校回来,都要教我认一个新字。她说等我能认识三十个字,就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
就这样,我跟在姐姐后面,一步一步学着长大。她教我说话、认字、走路,教我分辨庄稼和野草,教我背古诗,还教我用树枝在地上画画。
那时候的村子里,能认字的人不多。姐姐常说:“认字多重要啊,不认字就像睁眼瞎。”现在想来,她那时候才十五岁,却已经懂得用这样的方式来教导我。
“金虎,你看,这是‘月’字,像不像天上的月亮?”至今我还记得,姐姐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画教我写字的样子。她的辫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我就在旁边傻乎乎地笑。
那些年,清水村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因为有姐姐,我的童年却像那田埂上的萤火虫一样,闪着温暖的光。
3
1975年夏天,爹的腰伤越发严重,再也扛不动木工活的重担。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姐姐二十二岁,早就是村里小学有名的女教师。可她的工分并不高,一个月只有二十八块钱。
“秀兰,你这是又熬到半夜?”娘经常半夜醒来,看见姐姐房里的煤油灯还亮着。
“娘,您睡吧。我给公社供销社做些手绢刺绣,一条能挣五分钱呢。”姐姐的声音轻轻的,怕吵醒隔壁熟睡的我。
那时候,姐姐的房间成了我最爱待的地方。放学后,我就摊开作业本,趴在她的缝纫机旁边写字。咔嗒咔嗒的缝纫声就是我写作业的背景音。
“金虎,你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多看看姐姐写的字帖。”她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瞥见我写的作业。
记得有一回,我打碎了邻居家的瓦罐,姐姐二话不说,把自己准备去镇上买布的钱全赔了出去。
“这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姐姐对邻居王婶说。
回家的路上,我以为要挨骂,可姐姐只是叹了口气:“咱家光景不好,你要懂事些。”
那个夏天,我偷偷跟着姐姐去了趟镇上集市。看见她在布摊前翻来覆去,最后只买了一尺便宜的蓝布。
“姐,你不是说要买花布做新衣裳吗?”我拽着她的衣角问。
“回去给你做个书包,你那个都破了。”她摸摸我的头,笑得那么温柔。
秋收时节,公社派人来收农具,说是要支援北大荒建设。爹的木工工具箱也被收走了,只剩下几件旧锯子和刨子。
“爹,这些工具您留着吧,我这工分够用。”姐姐劝爹。
“闺女,爹这腰也干不了活了,留着也是蚀灰。”爹摆摆手,眼里闪着泪光。
那天晚上,我听见姐姐在房里低声啜泣。第二天一早,她就去找了公社的马会计,说是要多加些活计。
“秀兰,你这孩子,白天教书,晚上还做针线,这不是累坏了吗?”马会计心疼地说。
“马叔,没事的。趁我还年轻,多干些活,攒些钱给弟弟念书。”姐姐说这话时,我正好经过窗外。
从那以后,姐姐除了教书、做针线,还接了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工作。每天早上五点,我都能听见她清亮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
“同志们,今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七月初九......”
她的声音伴着晨雾飘进每家每户,成了清水村最美的广播员。可那时的我不知道,姐姐为了这份工作,每天要走五里山路去广播站。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姐姐掏出她藏在箱底的布票,给我做了两身新校服。
“秀兰,你的嫁妆钱......”娘欲言又止。
“娘,您放心,等金虎有出息了,还愁我没有嫁妆吗?”姐姐笑着说,眼里是掩不住的骄傲。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姐姐的笑容特别好看,像田野里刚刚绽放的向日葵。
4
1980年,我十五岁,正是爱管闲事的年纪。
那天,我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听见王婶和张婶在嘀咕:“李秀兰这闺女,也真是难得,明知道自己是被抱养来的,还把弟弟当亲弟弟疼。”
“可不是嘎,那年李大山家穷得揭不开锅,却在路边捡个刚出生的女娃回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姐姐正在院子里浇菜。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单薄的身影上,让我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金虎,你咋站在那儿发愣?”姐姐放下水瓢,擦了擦额头的汗。
“姐......”我的嗓子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姐姐这些年的付出,又想起村口那些闲言碎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还不睡?”姐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姐,我......”我支支吾吾地开口。
“都知道了?”姐姐在我床边坐下,声音依然那么温柔。
我点点头,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
“傻孩子,血缘哪有感情重要。”姐姐摸着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是我的亲弟弟,永远都是。”
“那我......”
“你还记得咱爹教你打刨子那回吗?”姐姐突然问。
我点点头。那时我七岁,爹让我帮忙刨木板,可我一使劲,刨子甩出去,划破了姐姐手。
“爹心疼得直跺脚,可你知道谁最着急吗?”姐姐笑了,“是娘,她连饭都顾不上吃,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药。”
听姐姐这么一说,我想起娘总是给姐且夹最好的菜,给姐姐做最暖的棉袄。
“金虎,我是爹娘的女儿,你是我的弟弟。这些年,爹娘把我养大,我比谁都清楚。”
姐姐的话像春风化雨,慢慢浸润我的心田。
“姐,对不起......”我哽咽着说。
“有啥对不起的,你能认我这个姐姐,是我的福气。”姐姐擦了擦我的眼泪,“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那晚之后,我和姐姐的感情不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
这份亲情比血缘更珍贵。
暑假里,我跟着姐姐去给学生家访。路过一户姓张的人家,看见一个跟姐姐年纪相仿的妇人。她看见姐姐,欲言又止。
回来的路上,姐姐握着我的手,说:“那是张翠花,我的亲生母亲。”
“姐,我只认你。你也是我娘的女儿。”我攥紧姐姐的手。
姐姐笑了,眼里噙着泪花:“金虎,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长大到明白,亲情不是与生俱来的血缘,而是日积月累的付出与牵挂。
那个夏天,我在姐姐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世上只有姐姐好”。姐姐看了,笑着在后面加了一笔:“弟弟也好”。
5
1985年,我背着箱子去了珠海,成了村里第一个敢去闯南方的年轻人。
临走那天,姐姐给我包了一篮子炊饼,又偷偷塞给我五十块钱。那是她好几个月的工资。
“姐,你留着当嫁妆。”我想把钱塞回去。
“去南方路费不便宜,你拿着。”姐姐把钱硬塞进我口袋,“到了那边好好干,别学人赌钱喝酒。”
火车上,我掏出姐姐给的炊饼,一口咬下去,又咸又香。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是家的味道。
南方的日子不好过。我先是在工地搬砖,后来跟人学会修电器。每个月省吃俭用,一定要寄一百块钱回家。
“金虎,你自己留着花吧,家里不缺钱。”姐姐在信里这么写。
可我知道,姐姐还在做针线活。村里人都说,李秀兰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一心扑在弟弟身上。
“姐,我挣钱了,你别再做针线了。”我在信里这么说。
姐姐却在回信中说:“做惯了,闲着反而不自在。”
一1987年,我靠修电器挣了第一桶金,开了间电器铺。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金虎,你寄这么多钱回来干啥?”姐姐在电话里埋怨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姐姐把我寄回去的钱,大半都给了村里的贫困学生。她说:“咱家条件好了,得帮帮别人家的孩子。”
1989年,爹的腰痛病拖成了肺炎,没几天就走了。姐姐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金虎,咱爹没了。”
我连夜赶了回去。看见姐姐的头发白了一大片,心里像刀绞一样疼。
1990年,娘也走了。临终前,娘拉着姐姐的手说:“秀兰啊,是娘耽误了你这辈子......”
“娘,您别这么说。”姐姐哭着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当你们的女儿,做金虎的姐姐。”
送走了爹娘,姐姐还是每天准时去学校教书。倔强地拒绝我接她去城里住。
“村里的娃娃还等着我教书呢。”她总是这么说。
姐姐放不下那些贫困的学生。她用自己的工资给学生买文具,给贫困户家的孩子交学费。村里人都说,李秀兰不是在教书,是在积德。
每次回村,看见姐姐房间里堆满学生作业本的样子,我就想起小时候趴在她腿上认字的日子。而今,我在南方有了自己的电器厂,可姐姐还是当年那个朴实的乡村教师。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姐,你这辈子,图的是啥?”
姐姐笑了:“图啥?图你现在有出息,图那些娃娃们都能认得字。”
姐姐的一生,都在践行她教我的第一个字——“家”。只不过,她的家,早已大到包容了整个清水村。
6
2025年春节,县城上空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姐,这是我带回来的护膝,听说对关节炎特别管用。”我把礼物递给姐姐,看着她七十二岁的白发苍苍。
“又乱花钱。”姐姐嘴上说着,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如今我的电器厂在全国也开了多家分公司,可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节俭。她总把我寄回来的钱捐给村里的助学基金,说是要帮更多的孩子上学。
“金虎,你看这是谁?”姐姐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年轻女教师,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世上只有姐姐好”。
“这是我写的字!”我接过照片,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姐姐的学生们都长大了,有的当了医生,有的成了教师,还有的在政府部门工作。每年春节,他们都会来看望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
“李老师,您还记得吗?当年要不是您帮我交学费,我早就辍学了。”今年刚评上副教授的张英说。
“瞧你说的,那都是金虎寄回来的钱。”姐姐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温暖。
去年,我和几个企业家朋友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专门资助农村的贫困学生。基金会的名字,就叫“秀兰教育基金”。
“这不合适吧?”姐姐知道后直摇头,“用我的名字多不好。”
“姐,这是我欠你的。”我握着她的手说,“你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和那些学生,现在该我们来延续你的心愿了。”
今年过年,我特意把老房子翻修了一遍。姐姐站在焕然一新的院子里,抚摸着那台她用了大半辈子的缝纫机。
“金虎,你还记得小时候趴在这台缝纫机旁边写作业吗?”
“记得,那时候最爱听咔嗒咔嗒的声音。”
夜深了,姐姐又在整理她的相册。我知道,里面除了我的照片,还有她这些年教过的学生的照片。
窗外的烟花依然在绽放,照亮了姐姐满头的白发。我知道,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姐姐这样,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
清水村的老房子还在,姐姐的故事也还在,那些艰难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都化作了最珍贵的回忆。而我,永远都是姐姐疼爱的那个小弟弟。
来源:微笑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