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画家,在流量时代的“微小反抗”

360影视 2025-02-08 08:58 2

摘要:2011年朱德庸曾表示,未来会越来越减少露面和接受采访,他的作品发表近年来也趋缓,但在互联网上,仍有一些读者真切追随他,将他每日更新的生活感悟视作心灵解药,一种社会情绪的出口。

文丨徐爽

编辑丨杜雯雯

对大陆的读者来说,朱德庸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最广为人知的标签,一个是“幽默大师”的称号,另一个是20多年前,由他的漫画《涩女郎》改编而成的电视喜剧《粉红女郎》。

2011年朱德庸曾表示,未来会越来越减少露面和接受采访,他的作品发表近年来也趋缓,但在互联网上,仍有一些读者真切追随他,将他每日更新的生活感悟视作心灵解药,一种社会情绪的出口。

近期,借由朱德庸新书出版的契机,我在北京与他有了一次长谈。他说起这一年来出书成册的疲惫,也聊到社会议题、疾病与衰老。朱德庸说话慢悠悠的,永远温和的语气,却常在犀利批评消费主义。他也自嘲,通过痛斥商业,自己倒是获得不少“商业上的成功”。

朱德庸也是幸运的。早年间的名利积累,让他没有如今年轻作者对于流量和收入的焦虑,也因此,当面对直播时代的宣传方式,他拥有讲出自己不适感的“特权”——当然,还是以他幽默的口吻。

比如,新书宣传的直播进行中,主播问朱德庸,您觉得自己是一个漫画家,还是作家?

“都可以,我只想回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

可耻的事

对64岁的朱德庸来说,时隔6年再回大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太快。

直播间滚动的字幕快到他压根看不清,被安排的宣传行程快到他几乎喘不过气,人们聊天关心的是一件事能不能更快地实现……

“也许大家想把前三年没有挣到的钱挣回来,没有完成的目标给追回来,都一股脑地往前冲,没有时间喘息和思考,所有人都被裹挟在里面。”这趟来北京宣传新书,他不得不开始学习一些全新的方式,“就好像乡巴佬进城。”

全黑的薄款西装、深灰色长围巾、一副边框眼镜——朱德庸的形象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变过,他双手乖巧地揣在身前,慢悠悠的语调,尾音总是向下的,这在需要高昂情绪的卖货直播间里,实属少见又少见。

“各位……观众朋友们好……哦,我可以这么称呼吗?”初登场,“直播新手”朱德庸带着一丝腼腆,说到一半转头向主播确认,“观众朋友”这个用词是否过于古典。

什么观众也没有,刺亮的镁光灯照在身上,朱德庸的眼神有些飘忽,他只能看到屏幕上简短的评论,甚至只是一排排表情符号闪过。他回想了很久这段直播体验该如何形容,“就好像把自己丢到一个完全黑暗的盒子里,不知道谁在听,谁在看,很像那种科幻故事——在未来世界,如果你犯了什么错,也许这是一种惩罚你的方式。”

创作是快乐的,出版和宣传工作却是痛苦的,这是朱德庸反复表达的感受,“因为创作时,我可以当个小孩,但当牵涉到编辑做书宣传,自己要被迫变成一个大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都不介绍,还有谁会介绍你的书呢?“谁会比一个作者更清楚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最终,朱德庸接受了出版社的提案,带着“有些可耻”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坐在直播间和镜头前。

他的新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创作于疫情期间,人们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困锁”起来,朱德庸意识到情绪价值对人愈发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疫情前的生活是全然正常、没有问题的,有好多“灵魂深处的情绪TNT(炸药)”,早就在疫情之前埋下,就像一颗人生未爆弹。

做任何性格测试,朱德庸一定都是绝对的“内向型人格”。而一个内向的人,要成为一个公共人物,在当下似乎变得越来越难。

纸媒时代,朱德庸总是在酒店套间接受采访。记者来了,朱德庸从卧室出来,一边吃喝一边聊天。记者前脚离开,他“像一朵云悠哉地飘回卧室”,躺在床上,“不会疲于奔命,一切都很轻松”。

现在宣传方式变了,各平台都强调视频化,对话场景换到了布满机器和人的摄影棚里。朱德庸并不擅长直接拒绝,但他会做一些“温和的反抗”。直播刚开始,他劝读者不要冲动购买自己的书,“更希望你们能够去到线下,翻开书看看,感受与书的直接接触,如果喜欢你再买。”

这是他心里真心想说的话,但说完内心一阵轻松之后,他也会陷入反思,“直播没有想象的那么坏,也许我应该更开放些?”

出外景时,行人对他的回头张望和议论,都让朱德庸感到十分不自在,“你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在逃避别人的目光。”他手心冒汗,但又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要表现自然。

有时候为了一个几分钟的“自然的”散步画面,要去大街上拍摄一两小时。“朱老师,请从这边走到那里,在那个位置抬头看一下天空”。“朱老师,请假装思考一下。”不断有工作人员指挥。朱德庸时常担心倒着走的摄像大哥会摔着,“哎小心!”他忍不住扶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当初跟媒体说我很喜欢散步,我就应该说爱好是蹲马桶,这样绝不会有人说我们来拍一段蹲马桶,是不是所有麻烦都省了?”他苦笑。

“末日后的生活”

以前新书宣传期间,朱德庸是也在画画的,但这趟来北京,他带了纸笔颜料,但一幅也画不出来,他说,因为情绪和心境都乱掉了。

朱德庸理想中的创作者生活,是一种被他称为“世界末日后的生活”。

不应酬、不社交,几乎不去公共场合,最好全世界只剩自己、太太和猫。新冠疫情期间,台湾也封控了一段时间,不少人吐槽生活苦闷,朱德庸却觉得,自己反而过得更自在,如鱼得水。

在不用跑宣传的日子里,朱德庸的一天简单而固定。早起先喂猫,猫有两只,猫安顿好了,再是人。吃早饭,通常一片面包、一杯咖啡、一颗蛋,再偷看会家中树上的斑鸠。饭后,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坐在书桌前,心便能静下来,画画没有主题,不设限制,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创作。他就这么画了三十多年,一笔一画都坚持自己手绘,从不考虑请助手。

午饭通常与太太一起,朱德庸下厨,烹饪最简单、清淡的食物,能吃饱就行的那种。饭后散步的地方,人要少,尽量徒步就能到达,如果一定要乘坐交通工具,路途不超过20分钟。到了晚上,太太看书,朱德庸听音乐。就这样,周而复始。

他自言,大部分时候“日子过得比寻常小老百姓更无聊、单纯”。我提出疑问,这或许也是很多人想要却得不到的生活?“不不不,不要羡慕或者对此存在太多幻想,一般人要过我的日子,大概过一个月就疯了。”朱德庸笑着否认。

太太冯曼伦也是一个“社恐”,不过朱德庸日常大部分的社交和应酬工作都由冯曼伦承担。冯曼伦也非常排斥镜头,但只要朱德庸接受采访,她经常会藏在人群中默默陪伴。因为她不在身边,朱德庸就会退缩到一个人时的自闭状态,不大说话。

身边的工作人员,也都非常清楚朱德庸对冯曼伦的依赖。朱德庸有阅读障碍,冯曼伦便充当他的“说书人”,每天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每本书的内容,也谈自己的阅读感受和理解;朱德庸要看什么电视、电影,是冯曼伦先看完后,再把觉得不错的推荐给他。朱德庸出门前,冯曼伦会提醒他,面对不同的媒体,衣服细节要有些变化,否则朱德庸见10家媒体都会穿同一套搭配。

两人刚结婚时,冯曼伦是当地报社的主编,事业比朱德庸成功。“她本也可以发展自己的事业,但却选择辞职来帮我。”此后,冯曼伦帮助朱德庸打理经纪事务,负责市场营销,等等。朱德庸能感受到,对于社交应酬的这部分工作,冯曼伦并不乐在其中。他也提及,她不再写作,是台湾的损失。

朱德庸用“伟大”、“独立选择”来形容冯曼伦的付出。如今在他的表述中,夫妻俩是“我们一起合作,实现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会共同去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不管到哪里,没有她在,我就觉得只是半个人”。

父子与亚斯伯格症

朱德庸一直过着一种“避世的生活”。但直到50多岁,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患有亚斯伯格症——一种没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

不快乐的感觉在幼年就早已显现,“我觉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卡在里面”。他无法获得外界的认可,也做不好交际。最常见的游戏,是自己蹲在家中院子里看地上蚂蚁,非常乐在其中。

朱德庸有一个哥哥,长得好,读书也好。过年亲戚来拜访,给哥哥的礼物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巧克力,而给朱德庸的是最普通的饼干。

从童年起,画画便成为朱德庸调节自我的方式。在学校里,如果受到哪个老师的打击,朱德庸就回去狠狠地画老师,把老师画得很惨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

长大后,朱德庸设想过,如果不自闭,可能学习更好一些,就会被逼着去念书,“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被逼着,念一个马马虎虎的学校,上一个马马虎虎的专业,出来找一个马马虎虎的工作,然后过着马马虎虎的人生。”他感叹,自闭反而救了自己,也保全了爱好,否则今天的他,可能就是那些痛苦麻木而忙碌的人们中的一位。

不过,虽然多次向媒体聊及亚斯伯格症,但在这次长谈中,朱德庸与以往态度稍有不同的是,他做了一个小小的纠正,“我从来没有去医院真正确诊过亚斯伯格症哦。”因为台湾很晚才有早期疗愈,而对成年人的诊断几乎都是用量表推断的。

朱德庸和父亲曾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但父子俩最常见的场景却是——寒暄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朱德庸还记得最后一次见父亲,是面对面坐在一个小圆桌前,“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再问他好不好”。父亲始终低着头,有时抬头看朱德庸,微笑一下,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就这样一直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母亲回来。

后来父亲去世,朱德庸才意识到,父亲或许也是亚斯伯格症患者——他的很多特质和这一症候群是吻合的,一些研究也论证,有亚斯伯格症的小孩,他们的父母有较高概率也是。

朱德庸的父亲早年是蒋经国的学生,成绩优异,颇得赏识。蒋经国曾两次询问父亲未来的计划,他却默然摇头,无法回答。朱德庸回忆,父亲后来一直在铁路局做小科长,过着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放假也不出去玩,就在家里东摸摸西摸摸,哪里坏掉就去敲一下。他跟小孩也没有什么话,不会跟你说要怎样怎样,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爱。”

在世时,父亲很少倾诉内心的想法,许多事情朱德庸都一无所知,而等到他经历世事,开始想要了解时,父亲却已不在。这些年,朱德庸总有好多问题涌上心头,比如,他很想亲口问问父亲,你觉得这一生过得怎么样?有哪些开心的事情?可有什么遗憾?

朱德庸也一度无法面对“自己成为父亲”的事实。当年儿子出生后,朱德庸蹲在家里的墙脚整整三天,“那时感觉很混乱,我自己都是个孩子了,怎么当爸爸呢?我是动物性很强的人,知道有了孩子,生活即将彻底转变。”

很难说朱德庸对儿子的接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一段公开资料中,太太冯曼伦回忆,儿子8个月大,朱德庸拿葡萄干喂他吃,儿子发了一个类似“爸”的声音,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人,不是动物,从此才会主动抱小孩。

儿子三四岁的时候,父子俩整天打成一团。朱德庸总抢儿子的玩具、把东西弄坏。儿子哭着跑来找冯曼伦,冯曼伦对他说:“爸爸看起来大大的,其实内心住了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你就让他好了。”后来儿子再大一点,朱德庸也会跟儿子说:“注意唷,我是你弟弟,不是你爸爸。”

朱德庸形容这段父子关系是,“父不父,子不子”。有一次,年幼的儿子在餐厅打了他一巴掌,朱德庸也回了儿子一巴掌,然后三人共同吃饭庆祝父亲节。

朱德庸担心过,自己的情况会影响孩子的性格。从小到大,在养育上冯曼伦承担了很多,儿子和她的交流总是非常好。冯曼伦曾告诉朱德庸,儿子悄悄表达过对他的不满,觉得他不像一个“真正的爸爸”。

“也许我儿子期待的是一个更成熟更社会化的父亲,但是我没做到。”朱德庸语气里略带遗憾。

伟大的猫

在室内静坐的访谈持续了三个小时后,我们和朱德庸一起“出门走了走”。

关于这场散步,朱德庸没有选择热门的公园或胡同,而是带我们来到市中心的一处小区——这趟他在北京的落脚处。小区外是川流不息的大街,不断有汽车呼啸而过。而小区内,绕过一栋栋楼房,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静的小道。石子路,蜿蜒曲折,浓密的绿植挡住阳光和喧嚣,形成一片小小的天地。

在这片天地里,朱德庸很自在。他说附近有只好肥好肥的白猫,长得可凶了,是近日散步的新发现。说话间蹲下来,顺着一个宠物碗,他看到躲在树丛暗处的猫咪,一只、两只,还有更多。“嘘,我们可能侵犯到它们领地了,”朱德庸悄悄退开几步,然后带着些许得意,回头问我,“看,我找的地方还不错吧?”

聊到猫,朱德庸的表情变得宠溺,“我想我家猫了唉……出来工作好多天了,家里还有一只20岁的猫。”

朱德庸还记得,猫来到家的第一天,小小的,在客厅踱步,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狮子,头抬得高高的,四处张望着,去熟悉它的新家。而如今,20年过去了,朱德庸开玩笑说,它现在走路时更像“机器猫”。

这只猫一共经历了两任“太太”。在它十一二岁那年,时任“太太”癫痫发作,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而失禁,全身都会瘫在自己的尿里面。朱德庸看到,每次这只猫都会温柔地来到它的“太太”身边,一点点地将“太太”全身舔干净,等它恢复起身时,身上没有一点尿味。

“怎么会有这么伟大的猫,人都没有它那么伟大。”这些年,朱德庸收养过很多只猫,它们经历生老病死,然后葬礼、火化,如今骨灰盒整齐一排,摆在家中。刚过完新年,家中老猫的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朱德庸几乎停掉手上所有工作来照料猫咪,陪它吃药、打点滴,每天数次为其腿部复健按摩,冯曼伦甚至整夜未合眼照料观察。

朱德庸觉得自己总待在封闭的自我世界中,像小孩,而猫的存在,则是一个外部信号,时常提醒着他,岁月是在流逝的。

他感受到心态上的微妙,变得更加在意当下。“比如今天之后,我们可能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你知道吗?”朱德庸看着我说道,“我们不认识,但是借由一本书的宣传契机,碰了面,有机会交谈这些,那这会让我非常珍惜。说不定这也是一种衰老的象征呢?”

朱德庸并不排斥讨论死亡,他带着好奇和探究的语气,开始讨论“自己可能死于哪种方式”:“你说会是死于癌症吗?或是自然而然地衰老而亡?又或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嘣’的一下死掉了?我总是这么好奇地幻想着……毕竟人呐,总是稀里糊涂地生下来,又稀里糊涂死去。”

摄影师关掉相机后,朱德庸看上去更放松了些。话题转向了家常和琐碎,他介绍起常吃的某家宝藏小馆,羊汤做得分外地道,可惜这回发现没了;曾经的长安戏院是个听戏的好去处,但现在住这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他感慨,疫情后的所有城市变得更快,好吃的小店都不见了,怎么感觉世界好像陷入一场“饥荒”。

在北京,南锣鼓巷曾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1999年,他第一次来北京,在南锣鼓巷的胡同里闲逛,看到卖包子的店铺里,蒸笼冒出丝丝水汽,有居民蹲在自家门口,“哐哐哐”地剁着肉馅,“那就是一种生活,活生生的生活”。

后来他发现,这里完全变了,到处是网红咖啡店,曾经的居民不知道搬去何处。“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并不是说不要进步,但是能不能不用这种方式?”他带着一些愤怒,说此后再也没去过南锣鼓巷了。

台北也一样,“他们总是拆掉一切去换取财富,脑袋里面只有钱。”朱德庸想起幼年在台北住的日式房子,后来房屋卖给开发公司,所有居民被迫迁出,之后一直废弃。朱德庸还曾公开分享过10条独家台北散步路线,大多是被忽略的巷道和小街。然而随着城市拆迁,现在路线只剩3-4条还在。

我们聊到菜价和房价,以及发生在那段时间的一些公共伤害事件。画尽浮华世界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无数个体的困顿,朱德庸总是待在自己的玻璃屋里,冷峻旁观,但他也承认,自己很难完全逃开,“我们都身处其中,谁又能不受影响呢?”他提到,自己的那颗“人生未爆弹”,也曾差0.01秒就要炸了。

“老实说,未来的时代到底会更好还是怎么样,我也不知道……那就且见证着吧。”他语气平缓,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我们站在同一级台阶上,看着夕阳一点点地从天边落下,一边缓缓地聊着天。不同于南方的湿冷绵密,北方的初冬温度变化得十分干脆,下午温暖到让人怀疑衣服穿厚了,太阳落山后,瞬间冷飕飕。有工作人员悄悄凑近,递了件大衣过来。

“如果要为自己的2024年画一幅画,会是什么样的?”在天色彻底暗下前,我朝着“下班”回家的朱德庸,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大概是一个瘫在沙发上的朱德庸吧,脑袋上冒出一个对话框:我再也不要做书了!”

来源:凤凰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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