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客村,如同海口上千个城中村一样,杂乱、闷热,不解风情。张默在三年前每月花300元,租了一房一厅,一张简易沙发,一床蚊帐,他当起了“厅长”。房间留给儿子张晓涵,虽然张晓涵一个月只回一趟。
一张降临在城中村的中奖彩票,让摩的司机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感觉生活里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但一切似乎没有因为幸运的到来而变得更好,反倒因为这张彩票,加速了某些悲剧的发生……
道客村,如同海口上千个城中村一样,杂乱、闷热,不解风情。张默在三年前每月花300元,租了一房一厅,一张简易沙发,一床蚊帐,他当起了“厅长”。房间留给儿子张晓涵,虽然张晓涵一个月只回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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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七点,他雷打不动挎着那辆125在村口等客,张默是湖南人,但很快学会了海南的传统穿搭风格,不管冬夏,总穿着夹脚拖鞋。一阵风吹过,嘴里叼的烟熏了眼,张默斜眯着眼盯着人群,等待上班和上学的人的召唤。
三年前,张默的老婆跟人跑了,据说嫌弃他没种,被扣了工资也不敢去工地闹,把气都撒在老婆身上。张晓涵是当地出了名的“贼仔”,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从没打过城中村里的主意,也算是给在外趴活的老子留了几分颜面。
张晓涵每个月回家,要么从拘留所放出来,要么没偷到钱,只能回家待几天。这几天也是张默的“受难日”,不仅好吃好喝供着,外出拉客的活也得停下来,儿子走之前还要给上大几百。即便如此,张晓涵依旧是张默口中的孝子。“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条红河。”张默说。
张默的生意,大部分来自城中村的帮衬。
他从不挑活,即使车程只有五分钟,他也欣然接受。如果是男人坐他的车,下车后张默总会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红河给对方,为此不少村中的初中生都愿意坐他的车,我便是其中一个。那时我初二,也正看中了坐张默的车有“福利”,才成为他的熟客。
每次他送我到学校,总会识相地拐进旁边的巷子,掏出红河,习惯性往烟盒上敲几下,他说,这样抽更浓。我对这种过时又老土的动作很是反感,催促他赶紧点上。
在学校,我本着“人若犯我,我必犯死他”的原则,虽然打架次数不多,可每次都闹得双方见红才肯罢休。即便如此,同学之间仍遵循着不报警、不告老师的原则。
每次闯祸之后,我第一时间想到张默,在那个手机异常昂贵的年代,他的小灵通号码我背得滚瓜烂熟,为的正是被人围追堵截时前来搭救。
我和张默,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平日里见了我父母也不多话。作为感恩,我总是在众多摩的司机中优先选择张默。
转眼我到了初三,学习成绩排在中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父母对我学习上的事管得比较宽。此时我和张默更加熟络,按年龄分,我应该叫他叔叔,不过他对别人直呼其名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满不在乎。
他自己也说:“我干的就是下九流的活,别人赏脸就有得吃,哪那么多穷讲究。”
我有时候打趣:“干吗不去找找你老婆?”对于我的问题,张默总是不耐烦说道:“没钱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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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当地流行一种私彩,其实是七星彩的一种延伸,只要猜中前面四位数,就能中头奖。2元一注,奖金将近1.8万。甚至猜中前面2、3位,也算中奖,只是奖金数额少许多。每周二、五,他送我到学校后,便钻进了当地的茶楼铺子里,专心研究彩经。也是在此时,他才真正体验到小岛生活的悠闲。
张默喜欢研究彩经,但买奖只是量力而行,权当给自己买个希望,除非当天拉客比较多,才会多买一点“犒劳”自己。海南这种私彩的额度,就算真的中了,万把块钱也改变不了啥。张默每次对自己选的码信心满满,总说中奖后要给儿子买台电脑,这样儿子就不用整天混网吧,跟着别人学坏,如果中多了,就给他买房娶老婆。
开奖当天晚上,我听到窗口摩托车的声音,往窗外一看,是张默。他见我在窗边,表情略带狰狞,手脚不停比划,我看懂了,他让我出来见他。
他载着我来到公园边上,习惯地给我根烟,这次他没帮我点上,而是自顾自地点火,因为手指出汗的原因,张默的火机怎么也打不着。折腾半天,我开始不耐烦了:“什么事?叫我出来还扮深沉。”
“我中……中奖了。”说着,他拿出一沓彩票,彩票面值居然高达20元,也就是说,他起码中了18万。
“哇!真的假的?”我比他还兴奋,手上的烟头蹭到自己大腿上都没注意到。
“真的,真的。我刚才站在投注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对的。”此时的张默失了魂,脸上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你可别说出去,我不想搞得太多人知道。”接着张默自言自语,“都是街坊,哪能不知道呢?估计现在村子里都传开了。”
在当时,一辆摩托车才卖3000元,一份海南粉只卖2元,张默中的18万,相当于如今的50万,甚至更多。
第二天放学后,张默特意来接我放学。当我跨上那辆破旧的125时,他回头说:“你放心,我跟你父母说过了,今晚你去我家吃饭。”
要说张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落魄的中年人看待,而是看作可以替我兜着事儿的朋友。他自然不嫌弃我的年龄小,毕竟等我进入高中后,也听得懂他口中常说的“人生、无奈、不幸”等词语的含义。
张默和我来到村口附近的湘菜馆,张默开口就点了一壶66元的铁观音。看着被徐徐冲开的茶叶,张默如同品茶高手般多闻了几下,表情丰富。在等菜期间,张默掏出烟递给我,这时的烟已经换成21元一包的玉溪。我看着烟,再盯着他,张默咧嘴一笑:“哎呀,久久一次嘞。”
菜终于上来了,这家湖南人开的饭馆,我们觊觎已久。每次放学回家,混合着干辣椒和肥肠的香味,瞬间勾起食欲。
滋滋作响的干锅肥肠拌着米饭,我们吃得极其安静,只听到对方不停的“嗦嗦”声,随后上桌的水煮牛肉和酸菜鱼,完全占据了本不宽敞的餐桌,张默舀一勺牛肉里的辣椒油淋到饭里,再将干辣椒铺在米饭上,用筷子捣几下后,便埋头苦吃。一顿饭下来,我们几乎没有交流,直到三份菜都见底后,我们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
张默打着饱嗝,叼着牙签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想要说点啥,又咽回去。反复几次后,我烦了,问他:“有屁放?”
张默依旧嘿嘿两声,只是这次自顾看向窗外,而后不再言语。
那顿饭之后,张默依旧在村口门前等客,依旧穿着那双夹脚拖鞋。只是等客的耐心没了,如果到了10点,还没客人,张默就骑着摩托到附近的茶铺里坐着。
大家都知道他中奖,有人过来寒暄,张默总不忘递一根玉溪。街坊之间对他的态度好像好转不少。就连张默送我上学时,都愿意待在校门口抽根烟再走。在此之前,他从没在学校门口多待过一秒。用他的话说“我骑摩的的,这个点学校也没人出去,我多待也没用”。
其实,他是怕张晓涵的老师看见他。张晓涵曾经也在这所高中读书,因为经常打架,张默也经常被叫到学校。张默曾经当着儿子的面,问候了老师全家,并用各种包含着“生殖器”的脏话把老师气哭了。在此之后,儿子也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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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涵不知从哪听到父亲中奖的消息,一个星期后回了家。张默细问才知道,原来儿子早就不当“贼仔”了,这回跟着“道上”的人,帮当地的赌场看场子。张晓涵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特意将手臂和大腿,文上各种珍奇异兽,从远处看上去,像极了五天没洗过的紧身裤。
张默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可这次,他儿子并不领情。据周围邻居说,儿子回来当晚,父子俩打得不可开交,张默是光着脚跑出房间的。
在城中村中,最藏不住的秘密就是谁家中奖了。
这段时间张默的生活在邻居嘴里,比广播剧还要精彩。有人说他儿子回来跟他要10万,不给钱就打;也有人说张默老婆回来了,还领了个屁点大的小孩叫张默“爹”。
我并不插嘴,只是发觉在送我上学时,张默的话变少了,黝黑的皮肤也挡不住手臂和脸上的淤青。我试探地问:“你儿子走了没?”
张默以风太大为借口,喊了一嘴:“你说啥?大点声。”我没再言语。
虽然我抽烟喝酒打架,但学习并没落下,那年我考上了江西南昌的一所二本院校。临出发当晚,张默用同样的方式把我叫到公园里。给我塞了一千块钱。“总算没看错你,我也有了大学生的朋友。”张默边说边点上烟。由于高考几个月前,我进入冲刺阶段,于是搬去学校的宿舍住,也没能和他见过面。这次见他,明显话更少了。
当我准备问他儿子的状况时,看着他手里的红河烟,便不再多问。
“明天我就不送你去火车站了,我这车路上交警会抓的。”张默说。
“嗯,你别送啦,”我应声说道。
张默见我欲言又止,边嘬着烟嘴边嘟囔道:“我儿子要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我存钱也是为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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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自由,海南的教育基础相对薄弱,本地人能考上内地大学实属不易。在学习以外,我确实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篮球、唱歌、桌球,就连追女生的招数,都是班里的佼佼者。很快,我和张默的联系变得更少了。
一个月后,张默给我打电话,问我要QQ号码。我问他想干啥,他居然和我约好时间,要和我QQ视频。
当天晚上,我们互相点开对方的头像,视频里,张默站在村口二手手机铺的电脑前,使劲朝我挥手,敞开的衬衫里,皱巴巴肚皮在镜头前荡来荡去。
张默以为我听不见,在镜头前大声叫唤着:“喂,听得到吗?”
网络延迟导致我的动作慢半拍,张默又借来纸笔,写上“你在那边好吗?”听到我回复,他依旧挥着手,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为了响应他的热情,我也在宿舍挥起了手。
这次视频的几个月后,张默给我打了一通电话。电话中,他语气满是兴奋,不停重复地说:“儿子现在也经常回家了,也不打我了,还专门买排骨回来搞汤喝。”
我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把钱都给了儿子了?”张默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哦,好的,好的,知道了,他不打我了,我开心啊,再存几年钱,就够他买房娶老婆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我安慰自己,他儿子肯改邪归正是好事,也算张默没白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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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前的一个月,我和父亲打了通电话,说要带点南昌当地的酱板鸭给他们尝尝。父亲忙说:“别带那东西,我跟你妈吃不了辣。”我半开玩笑地说:“没事嘞,我多买了几份,你也给张默叔送一份去”。和其他人提到张默时,我都会加上“叔”,只有两人相处时才直呼其名。
父亲没搭腔,我以为信号不好,又重新复述了一遍。父亲支支吾吾道:“别买了,我们吃不了,阿默也不知道去哪了。”我急忙追问事情原委,父亲终于说出事情的真相。
原来张晓涵回来那段时间,并不是真的收心了,而是图他老爸的钱。
张晓涵负责看场子的赌场里,有客人因为借了赌场放贷的钱不还,张晓涵作为赌场的“保镖”,自然揽下了暴力催债的“体面活”。
隔天晚上,张晓涵带着一群人把欠债人堵在家门口,对方也是硬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张晓涵极其讲究“面子”,甚至面子比命还重要,被这么一整,他在这群人中颜面扫地。
张晓涵推了对方一下,双方在推搡之间,动作越来越大,张晓涵从屁股兜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蝴蝶刀,捅进了对方的肚子。
万幸的是,对方没死,可接下来,倒霉就轮到张晓涵了。被捅的同样是混社会的人,本着万事花钱私了的原则,张口就要求赔偿20万。于是这笔赔偿款落到了张晓涵头上。赌场老板把这起这件事撇的一干二净,赌场老板承认派他去要债,可没命令他去捅人;接着受害者找来几个社会上的混混,到处搜寻张晓涵。
张晓涵知道惹了事,到哪都没人敢收留,只能偷偷溜回家。他对张默态度有所好转,瞒着张默,准备等张默麻痹大意,悄悄把钱偷出来。
根据时间推定,我慢慢把这个时间和张默给我打电话的时间对上了。可能那时,张默误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改邪归正了,殊不知,此时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那批人终于找到了张默的出租屋,此刻被堵在门口的换成张默父子。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张默的脑袋嗡嗡响,只能零星半点听到对方争吵的声音:“赔钱、20万、坐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和鼻涕融为一体,滴在裤腿上。
被逼急了的张晓涵哪管张默的死活,一把抓住张默的领口,用劲太大,扯出半拉口子。“你到底给不给我钱,人都堵到门口了,你他妈的守着这些钱老婆也回不来。”张晓涵边说边摇晃着张默。可能在当下,张默已经神志不清了。
此时的张默如同被扒了皮的兔子,人还活着,可是魂没了。身上的硬币、钥匙、还有半包皱巴巴的红河陆续被抖落下来。张默死也不肯拿出钱,嘴里一直念叨着:“我没钱,这钱是留给儿子买房娶老婆的……”说完用头顶开张晓涵的肚子,光着脚跑出家门。
张默没跑到楼梯口,就被张晓涵追上。他一手扯住张默的后脖子,一边摸着张默的口袋。张默用尽力气反抗,手掌一下一下照着张晓涵的脑袋猛扇。父子俩厮打在楼道口,邻居实在看不下去,最终将两人分开。张晓涵临走时对着张默的身上吐了一口口水:“你留着钱买药吃吧,老婆跑了,看你什么时候死!”
通过邻居的描述,还原了张默当晚的神情。“笑,忍不住地笑,嘴巴一直念着‘我要存钱给儿子买房’……”这句话一直重复,直到被邻居搀着回到出租屋里,那些混混,早就把家里唯一值钱的电视机和摩托车钥匙拿走了。
最终张默没能给儿子买到房子,也没人再看到他在村口等客。直到房租到期当天,房东找上门来,才发现张默早就不见了。出租屋从那天“东窗事发”后一直保持着原貌:电视机没了,小灵通被砸了,零件散落一地,鞋架倒下来压着那双夹脚拖鞋。
从那以后,张默没有在村里出现过,后来张晓涵被告故意伤人,判了五年。有跑出租的邻居说在火车站附近见过张默,他蹲在草丛里捡甘蔗渣吃,见了人就讨烟抽;也有人说他当晚就坐大巴走了,据说回了湖南老家。从始至终,张默的老婆没出现过。
寒假回家后,我特意去了张默出租屋,屋里早就换了租客。来到村口小卖部,试着买了一包红河,学着用过滤嘴敲了几下烟盒后再抽,呛得眼泪直流。想着,已经很久没人这样抽烟了,随即手指一弹,烟头越过头顶,砸在地上,溅起火星,被风刮到了路边。
来源:人间故事铺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