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那栋老宅在村西头,是爷爷那辈留下来的,七八十年的房子了。青砖瓦房,院子不大,前面一棵老槐树都枯了又活了两回。我小时候常趴在那树杈上玩,现在回去看,树皮上还有我刻的”大”字,笔画歪歪扭扭的。
村里拆迁的事儿拖了三年多,从2022年那个初夏说要拆,一直拖到现在。
我家那栋老宅在村西头,是爷爷那辈留下来的,七八十年的房子了。青砖瓦房,院子不大,前面一棵老槐树都枯了又活了两回。我小时候常趴在那树杈上玩,现在回去看,树皮上还有我刻的”大”字,笔画歪歪扭扭的。
最初说拆的时候,全村人都炸了锅。谁不想多分点钱?我爸翻出一堆发黄的地契和房契,摊在八仙桌上,桌腿底下还垫着一本《农村实用技术》。村里人一个接一个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老刘,你那宅基地面积大,得好好争取啊!”
“有手续就行,没手续的,嘿——”说话的是隔壁王老头,手指在脖子上一抹,表情跟杀猪似的。
那段时间,爸整宿整宿睡不着,踩得地板吱呀响。妈骂他:“折腾啥?又不差这一顿饱。”爸不吱声,抽着烟坐在门槛上,身边放着个啤酒瓶,里面插了几根枯萎的狗尾巴草,也不知从哪摘的。
二叔是我爷爷的二儿子,比我爸小六岁。在我记忆里,二叔年轻时是村里唯一一个骑摩托车的,黑色的建设牌,后座绑着个红塑料袋装的工具箱,跑起来尘土飞扬。那时候我羡慕得不行,总缠着他带我兜风。
二叔手艺好,会修收音机、电视机,后来连电脑也会修两下。村里人的电器坏了都找他,他倒也不收钱,人家拿两个鸡蛋、半斤花生什么的,他就笑呵呵地收下了。他媳妇常为这事跟他急,说他”穷得只剩下手艺了”。
二婶是个爽利人,说话声音比村里的大喇叭还响。做得一手好菜,腌的咸菜远近闻名,我小时候去他家,她总塞给我一小罐带回家。罐子是旧奶粉罐,上面的标签洗了又洗,还能隐约看见个洋娃娃。
他们有个儿子叫小亮,比我小两岁,从小身体就不好。记得有次春游,我们一群孩子上山掏鸟窝,他爬到半山腰就喘得像拉风箱,脸色煞白,吓得我们赶紧背他下山。村医说是先天性心脏病,但具体啥病,谁也说不清。
拆迁工作正式启动那天,是个阴天,天上灰蒙蒙的,好像扔了块抹布在上头。测量队来丈量土地,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年轻人拿着仪器,一边量一边在本子上画画写写。我爸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别人多占了他一寸地。
“老刘家这块地,记录是120平方米,实测是138平,按哪个算?”测量员问村支书。
村支书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西装,袖口都磨白了,却端着官架子:“按实测,按实测。”
爸乐得嘴都合不拢。
二叔家的宅基地在村东头,比我家的小一些。他没来看测量,听说当时正在县城的电子市场修人家的电脑。二婶来了,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像其他妇女那样嚷嚷。量完了,她只问了句”啥时候给钱”,就回去了。
我在县城里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还行。那年夏天特别热,柜台上的老风扇”吱呀吱呀”地转,都快赶上蝉叫了。我正在货架上整理饮料,门口停了辆电动三轮车,二叔走了进来。
“小雷,忙着呢?”二叔满头大汗,身上的格子衬衫湿了一大片,袖口还挽着,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
“二叔!快进来坐。”我赶紧让他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倒了杯凉白开。
二叔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这水怎么有股消毒液味儿?”
“刚洗过杯子。”我笑道,其实根本没那味儿,二叔就爱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县报的一个专版,上面红红的圈了几处,照片旁边还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字迹因为汗水已经晕开了。
“看到没,这是县人民医院新引进的心脏专家,从省城来的。”他指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说,“小亮的病,可能有救了。”
我知道小亮的病这些年越来越重,连走路都费劲。二叔省吃俭用给他看病,可一直没大起色。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怕是熬不了几年了。
“那太好了啊!”我由衷地说。
二叔搓了搓手,眼神有点闪烁:“那个…拆迁的事,你知道不?”
我点点头。
“听说你家分了85万?”
“嗯,面积大点。”
他咽了咽口水:“能不能…借我一半钱?”
我愣住了。四十多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看我犹豫,二叔连忙解释:“手术费要三十多万,还得住院,零零总总加起来得四十多万。我东拼西凑了十来万,还差不少…”
“你自己家拆迁款呢?”
二叔苦笑一下:“才分了五万定金,说是等全部拆完才给剩下的。可医生说小亮等不了那么久了…”
柜台上的收音机正播着午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和店里的冰柜”嗡嗡”声混在一起。门外有人骑摩托车经过,“噗噗”地响。
我拿了瓶冰镇汽水递给二叔:“先喝点这个降降温。”
二叔接过去,但没打开,放在一旁的货架上。他的手在发抖。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电风扇”呼呼”地吹,枕巾都已经湿了一片。我想起小时候,二叔教我做弹弓,把树枝修得光滑平整,用废自行车内胎剪的皮筋,还特意帮我磨了几颗石子当子弹。
我也想起爸和二叔的关系。爷爷去世前,把老宅给了我爸,因为他是长子;给了二叔一块小地,让他自己盖房子。二叔没怨言,自己一砖一瓦盖起了新家。这么多年,兄弟俩相安无事,但也说不上亲热。每年过年,二叔一家会来我家吃顿饭,大人们喝点酒,聊聊天气和庄稼,从来不提那些陈年旧事。
天亮前,我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趟银行。取款机”嗡嗡”响了半天,吐出一沓新钱,我数都没数就塞进了包里。刚从银行出来,就看见王婶挎着菜篮子迎面走来。
“小雷啊,这么早就办事?”她上下打量我。
“嗯,取点钱。”
“听说你家拆迁分了不少钱啊,真好,真好。”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却盯着我的包,“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懂得理财。”
我随口应付了两句,匆匆走了。村里人的眼睛比X光还厉害,什么事都瞒不住。
二叔家院子里,小亮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他瘦得厉害,脸色蜡黄,但看见我来,还是勉强笑了笑。
“表哥,”他轻声说,声音有气无力,“听说你超市生意好着呢。”
“还行吧,马马虎虎。”我在他旁边坐下,“身体怎么样?”
他摇摇头,没说话。一只麻雀落在院墙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又飞走了。小亮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鸟,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渴望。
二婶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茶缸子,里面泡着几片枸杞叶,她强装镇定地说:“来就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
“二婶,不用客气。”我从包里拿出那沓钱,放在桌上,“这是85万,全都给你们。”
二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在地上,印出一朵深色的花。
“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全部给你们。小亮的手术要紧。”
二叔从堂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个半拆的收音机,看样子是刚修到一半。他愣在原地,眼睛盯着桌上的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只借你一半,咋变成全给我们了?”二叔终于缓过神来,声音都变了调。
“不是借,是给。那房子…也有你的一份。”
这话我撒了谎。按规矩,老宅是爸一个人的。但我心里明白,二叔和小亮比那钱更需要那钱。
小亮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泪水砸在他磨白的牛仔裤上,洇出一片深色。
我没告诉爸这事。但那天晚上,当我回到超市,发现爸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手里拿着根烟,只点着没抽。
“听说你把拆迁款给了你二叔?”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谁说的?”
“王婶看见你从银行取钱,又看见你去你二叔家。村里人的嘴,你还不知道?”
我低着头,不知如何解释。爸的脾气我清楚,认死理,最恨别人背着他做决定。
出乎意料的是,爸没发火。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你二叔年轻时,帮我修过一次拖拉机。那时候村里就他一个人会修,没有他,我那季的麦子就白种了。”
我惊讶地看着爸。这事他从没提起过。
“你奶奶生病那年,是你二叔半夜背着她走了十里地去医院。当时雨大,路滑,他自己摔了好几跤…”爸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不生气?”
爸摇摇头:“那房子是你爷爷的,按理说,你二叔也有份。只是当时…”他没往下说。
超市旁边的路灯忽明忽暗,照在爸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突然看起来老了很多。
“你做得对,”爸掐灭了烟,“值。”
小亮的手术很成功。那个从省城来的专家说,他的病放在十年前可能没得救,但现在医疗技术进步了,问题不大。手术后第三天,我去医院看他,发现病房里摆了一束向日葵,旁边放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装着几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有铅笔写的”1”“2”“3”。
“二婶非要我多吃点。”小亮不好意思地笑笑,脸色比之前红润多了。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混合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楼下有人在卸货,“咚咚”的声音传上来。病房的暖气很足,窗户上起了一层雾气,二婶用纸巾一点一点擦干净,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方格。
我听二叔说,手术费用没用完,他打算让小亮康复后去职业学校学电子维修。
“和我学那点修收音机的手艺不行了,现在都是芯片时代。”二叔骄傲地说,好像已经看到了儿子的光明前途。
拆迁的事最终还是圆满解决了。我家分到的钱,除了给二叔的那些,剩下的爸拿去县城给我买了间小公寓。说实话,没有那85万,我的首付可能还要再攒几年。
今年过年,二叔一家来我家吃饭。饭桌上,小亮精神焕发,和我爸说起他在职业学校学的新技术,说什么5G、物联网,我爸一个字也听不懂,还是频频点头。酒过三巡,二叔站起来敬我和爸,一杯接一杯,喝得脸通红。
“当初要不是你们…小亮可能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爸摆摆手:“一家人,说这些做啥?”
饭后,我和小亮在院子里乘凉。冬天的星星特别亮,一闪一闪的。老槐树上,我小时候刻的那个”大”字依然在,只是树皮已经长得有些扭曲了。
“表哥,”小亮突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啥?”
“给我们钱啊。要不是那钱,你现在的公寓肯定更大更好。”
我笑了笑:“不后悔。值得。”
远处传来鞭炮声,大概是谁家在办喜事。我想起前几天村口那块电子屏滚动播放的标语:和谐社会,互帮互助。那字体难看得很,歪歪扭扭的,和我小时候刻的”大”字有得一拼。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亲情,比如良心,比如看着一个年轻生命重获希望的满足感。钱没了可以再赚,但错过了救人的机会,那就真的是一辈子的遗憾了。
再看看现在的小亮,红光满面,浑身充满活力,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
值得,真的值得。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