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的冬天有种潮湿的冷,那种冷不是从皮肤进来的,而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
县城的冬天有种潮湿的冷,那种冷不是从皮肤进来的,而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
下午的时候,小区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个小伙子找我,手里拎着个铁盒子,说是我表弟托他送来的。
“长啥样?”我一边问,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膝盖咔嚓响了一声。老毛病了,年纪大了,骨头会提前告诉你天气要变。
“高高瘦瘦的,戴眼镜,穿着黑色羽绒服。”
“行,让他上来吧。”
挂了电话,我有点纳闷。表弟?十年没联系了,突然送我铁盒子?
十年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那天表弟来找我,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身上那件夹克还是我两年前淘汰的。他眼睛红红的,手里握着一沓医院的检查单,左手不停地抖。
“哥,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他说话声音很低,好像怕被谁听见似的,“我妈得了肝癌…”
我当时刚买了房子,贷款压得喘不过气,手里流动的就那么点钱。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拿出了存折。这是我和媳妇准备买冰箱和洗衣机的钱,全借给了他。
“回头我一定还你。”表弟说。
他走的那天,我送他到县城的长途车站。他上车前说了句:“哥,等我挣了钱,一定会还你的。”
然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了消息。
有一阵子,我媳妇总念叨这事。久而久之,也就不提了。毕竟是我的亲表弟,总不能上门讨债吧。日子照样过,冰箱洗衣机照样买,只是一下子紧了一阵子。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请问是周大哥吗?”小伙子问,声音很轻。
“是我。”
“您表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把铁盒子递过来,沉甸甸的。
“他人呢?”
“他…他走了。”小伙子低下头,“前天的事。让我把这个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我愣住了,手里的铁盒子突然变得更重了。
“进来坐会儿吧。”我侧身让他进门。
小伙子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表哥,他临走前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联系,希望您别怪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拎着铁盒子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电梯的方向。表弟走了?什么意思?走去哪了?不会是…
我忽然不敢想下去,赶紧关上门,把铁盒子放在茶几上。盒子上落了一层灰,有几处锈斑像是地图一样蔓延开来。一把老式的铜锁挂在上面,锁已经打开了,只是虚掩着。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沓钱,整整齐齐码着。我随手翻了翻,大概有六七万。盒子里还有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一个塑料袋装着几张照片,还有一只早就不流行的诺基亚手机。
我拿起那本笔记本,扉页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欠账记录”。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记着:
“2014年1月15日,向表哥借款50000元。”
接下来的每一页都是他的还款计划和实际进度。最后一页写着:
“2024年10月,已攒下72000元,其中50000为本金,22000为这十年的利息(按银行定期存款利率计算)。对不起表哥,这么多年了才还上,愧疚一生。”
我的手有些抖。翻开那个塑料袋,里面有几张照片,都是表弟的。一张是他在工地上的照片,穿着满是水泥污渍的工作服,冲着镜头笑;一张是他在一家小餐馆里,围着围裙,身后是一口大锅;还有一张是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但仍然对着镜头竖起了大拇指。
最下面是一张老照片,是我和他小时候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表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我坐在沙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约约传来,说着今天的天气预报。
手机响了,是媳妇打来的:“买菜了吗?我今晚想吃鱼。”
“啊,忘了。”我回过神来,“我这就去。”
“怎么了?声音怪怪的。”媳妇问。
我看着茶几上那个铁盒子,喉咙有些发紧:“没事,一会儿再说。”
挂了电话,我拿起那部诺基亚手机,按下了开机键。手机居然还有电,亮了起来。翻开通讯录,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的,一个备注是”医院”。
我点开短信,最后几条是他和医院的往来信息,大意是让他尽快住院治疗。日期是两个月前的。
我又点开了备忘录,里面只有一条内容:
“如果我走了,请把钱和这些东西交给我表哥。告诉他,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联系。不是忘了他,而是不敢联系,怕他问我钱的事。妈妈的治疗花了很多钱,我一直在攒钱还他,现在终于攒够了。希望他能原谅我。”
“那年借的钱救了我妈,她又活了五年。这五年里,我看到了她的笑容,听她讲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陪她去了一次北京。如果没有表哥,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这样的表哥。”
我放下手机,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那是十年前用他借的钱买的冰箱,到现在还在用。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我儿子的照片,那是他小学毕业时拍的。照片边角已经有些卷曲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换。
我拿起电话,拨了小伙子留下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表弟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表弟的声音很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你在哪?”
“县医院。”
“等着,我这就过去。”我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县医院只有四层楼,我几乎是跑上去的。306病房,推开门,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坐在窗边,正对着窗外发呆。
“表弟。”我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眼睛却是红的。
“哥,你来了。”
我走过去,看着他黄黄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这是什么病?”
“肝癌,和我妈一样的病。”他笑了笑,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大夫说可能是遗传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
他低下头,手指不停地绞着病号服的一角:“我欠你的钱还没还上,不好意思联系你。”
“你傻啊!”我忍不住骂了一句,“什么钱不钱的,那都是小事。”
“不是小事。”他抬起头,眼神很坚定,“那是我的承诺。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但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只是…时间拖得有点久。”
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走到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的县城。十年了,这座小城变化不大,只是多了几栋新楼,路边的槐树又粗了一圈。
“你这十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他笑了笑:“刚开始在工地上打工,后来跟人学了厨艺,在一家小餐馆当厨师。收入一般,但够用。我妈走后,我把她的后事办了,然后就一直存钱,想着早点把欠你的还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杯子上有一个星巴克的图案,但已经被洗得模糊了。
“去年查出来我也得了这病,花了不少钱。但我想,不管怎样,得先把欠你的钱还上。”
我听着,心里像是塞了一块石头,又酸又涩。
“你小子,怎么这么死脑筋?”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不是要死了才想起来联系我?”
“不是…我…”他支支吾吾地,眼圈又红了,“我就是怕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
我忍不住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我是那种人吗?为了钱就看不起自己表弟的人?”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病房里的暖气很足,但我感觉全身发冷。窗台上放着一瓶点滴用的葡萄糖,标签已经揭了一半,边缘卷曲着,像是被人无意识地抠弄过。
“治疗费用够吗?”我问。
“还行,医保能报销一部分。”
“缺多少?”
他摇摇头:“不用了,哥。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少废话,缺多少?”
他低声说了个数字,我皱了皱眉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行,我这就去取钱。”
“哥!”他一把拉住我,“真的不用了。医生说…可能效果也不会太好…”
我甩开他的手:“听你哥一次,行不行?”
他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县城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照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我站在医院门口,点了支烟,烟雾在冷风中很快散去。
手机响了,是媳妇打来的。
“你到底去哪买菜了?怎么这么久?”
我深吸一口气:“媳妇,有个事跟你商量…”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小卖部前停了下来,买了两瓶啤酒。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店里的电视正播着春晚重播。
“听说最近医院那边闹鬼,有个得了癌症的病人半夜在走廊上游荡,吓死人了。”老板一边找零钱一边说。
“啊?”我愣了一下。
“骗你的。”老板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
我也跟着笑了笑,接过啤酒和零钱,走出了小卖部。
外面飘起了小雪,我裹紧了外套,快步走向家的方向。铁盒子里的钱还在家里的茶几上,我打算明天一早去把手续办了,把这笔钱全部用在表弟的治疗上。
转过街角,看到远处自家楼房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这一辈子,欠的不只是钱,还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表弟十年来始终记挂着那五万块钱,我却把它忘在了脑后。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遵守一个简单的承诺,哪怕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承诺本身的价值。
我加快了脚步,雪花落在脸上,有些凉,但心里却是暖的。
回到家,媳妇正在厨房里忙活,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媳妇,明天陪我去趟银行。”我从背后抱住她,“我表弟生病了,需要我们帮忙。”
她转过身,擦了擦手上的水:“就是十年前借钱的那个表弟?”
我点点头。
“行啊,早该联系了。”她笑了笑,“要不要接到咱家来住?医院多冷啊。”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晚上睡觉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个铁盒子。盒子不大,有些生锈,看起来很普通。但对我表弟来说,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一个承诺,一份责任,一段亲情。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表弟在村头的小河边钓鱼,他总是把钓到的鱼让给我。那时候他瘦瘦小小的,但眼睛里总是有光。
“表哥,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你!”他曾经这样信誓旦旦地说。
我当时只是笑,没当回事。没想到,他真的记了一辈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小县城。明天醒来,这座城市会变得洁白而安静。而我,会带着表弟回家,好好照顾他,弥补这失去的十年。
铁盒子里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动。因为对我来说,表弟的这份情,比任何钱都珍贵。
那个铁盒子,我会一直留着。它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见证——有些人看似走远了,其实一直惦记着你;有些情,看似淡了,其实比血还浓。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