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里那个电视机是去年买的,跟我家老屋子有点不搭。电视太亮堂,照得墙皮的脱落更明显了。上次大雨冲塌了后院那棵柿子树,我觉得挺可惜的,倒不是因为柿子——那树结的柿子酸得要命,连鸟都不爱啄,主要是树倒了,老房子显得更空了。
家里那个电视机是去年买的,跟我家老屋子有点不搭。电视太亮堂,照得墙皮的脱落更明显了。上次大雨冲塌了后院那棵柿子树,我觉得挺可惜的,倒不是因为柿子——那树结的柿子酸得要命,连鸟都不爱啄,主要是树倒了,老房子显得更空了。
记得那天我正抽着烟,袅袅的青烟把客厅的光切成一块一块的。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我听着一半,没听着一半。门外突然响起摩托车的声音,隔着纱窗,我就知道来的是谁。
那声音太熟了,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打开院门,小舅子李建国站在那,手里拿着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烟盒上还有一道压痕,像是被坐过似的。他比以前胖了,也黑了,穿着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肚子已经把扣子撑得鼓鼓的。
“姐夫,”他喊了一声,声音跟十五年前比倒是没变,还是那么闷,“我能进来坐坐不?”
我没说话,把门推得更开了些。
李建国跟着我进了屋,目光在我家老旧的家具上扫了一圈,然后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了。桌上还剩着我中午啃了一半的馒头,上面盖着一块已经发黄的塑料袋。他把烟往桌上一搁,冲我笑:“还是一个人住啊?”
说完好像觉得不对,又赶紧补了一句:“嫂子身体还好吧?”
我把水壶灌满,放在煤气灶上,转身看了他一眼:“你真是来问我老婆的?”
李建国不自在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是那种五块钱三个的塑料货,但他摆弄得挺认真,好像那是个值钱东西似的。
“姐夫,”他终于开口,“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去县医院了?”
我不置可否。水开了,咕嘟咕嘟响,厨房里升起一片雾气,把李建国的脸模糊了。
“身体没事吧?”
“你真要是关心,怎么不早来问问?”我把开水倒进两个旧茶杯里,茶叶是去年剩下的,泡出来味道淡得很,但也够喝了。
李建国接过茶杯,手却有些发抖,杯子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这时我注意到他手上的茧子,不是干活落下的那种粗糙的老茧,而是长期打字留下的痕迹。我心里一动,突然明白了什么。
“姐夫,我前几天碰见高中同学,他说看见你去了县医院,还住了院…”他顿了顿,“我…我就过来看看你。”
我笑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
“你撒谎的时候还是那个毛病,不敢直视人。”我拿起他带来的中华,拆开包装,发现里面只有七根烟,看来有人抽过了。我取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说吧,来干什么?”
院子里鸡不知道咋了,咯咯叫个不停。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姐夫,我最近手头紧,能不能…”
我打断他:“又缺钱了?”
李建国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姐夫,我知道我以前欠你的钱还没还,但这次是真的急,我媳妇需要做个手术…”
我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在我们县城,谎言跟空气一样普遍,要分辨真假,就得看眼睛。李建国的眼里确实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躲闪。
“你媳妇怎么了?”
“她…她得了妇科病,需要手术。”
我皱了皱眉:“萍萍?她不是前年就…”
李建国赶紧摆手:“不是萍萍,是我现在的媳妇,小芳。”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和萍萍早就离婚了。说起来,萍萍那时候生病,还是我送她去的医院,垫付了手术费。那时候李建国说是出差去了,谁知道是躲债去了。等萍萍出院,李建国也回来了,说是会尽快还钱。但那钱,就跟他人一样,从此就没了音信。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在县医院遇见了萍萍,她告诉我他们已经离婚了,李建国欠了一屁股债,跑去了外地。我问她手术费的事,她摇摇头,说那笔钱李建国从来没提过要还。
“你这些年去哪了?”我问。
“我…我去外地做生意了,这不是刚回来嘛。”李建国搓着手,“姐夫,我知道以前的事我做得不对,但这次是真的急,小芳她…”
我无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烟灰掉在地上,和那些年久未扫的尘土混在一起。
“你又结婚了?”
“嗯,三年前吧,小芳是隔壁村的,比我小十岁。”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得意,但很快又收敛了表情,“姐夫,我这次是真的没办法了,我问遍了所有人…”
“需要多少?”
“两万…”看我没说话,他又赶紧改口,“一万也行,手术费用一共是两万五,我东拼西凑了一万五了。”
我长长地吐了口烟:“你老婆现在在哪个医院?”
“县医院。”
“病房号?”
李建国愣了一下:“3楼,306。”
我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一个旧盒子里取出一沓钱:“走,去医院看看。”
李建国的表情有些慌乱:“不用了吧,姐夫,你把钱给我就行,我这就去医院…”
“怎么,不想让我见见你新媳妇?”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把钱揣进兜里:“走吧,我开车带你去。”
我的车还是十年前买的夏利,车门已经锈迹斑斑,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李建国坐在副驾驶,浑身不自在,手指不停地敲打着膝盖。
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车里的收音机放着过时的歌,那些歌词说着不变的爱情,讲述着永恒的承诺,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县城里显得格外讽刺。
县医院还是老样子,白墙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发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们走上三楼,找到了306病房。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病房里空无一人。
李建国僵在那里,脸色煞白。
我冷笑一声:“怎么,你媳妇治好了?还是根本就没病?”
“姐夫,我…”
“滚。”我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李建国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月光照在那棵倒塌的柿子树上。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建国的情景。他那时刚二十出头,站在我家门口,有些拘谨地叫我姐夫。萍萍挽着他的胳膊,眼里是掩不住的幸福。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人啊,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是一夜之间,还是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县医院的。
“请问是陈师傅吗?您昨天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您的肺部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
我沉默了一下:“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晨光。昨天遇到李建国的事,让我忘了自己还有这茬事。两个星期前,我咳嗽得厉害,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肺部有阴影,需要进一步确认。
想起李建国昨天问我是不是去过医院,我苦笑了一下。或许他真的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借机骗钱罢了。
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去面对那个结果。
我洗了把脸,看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快六十的人了,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时间犁过的田地。老伴去世后,一个人住在这老屋子里,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我穿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衬衫,骑上我那辆老旧的电动车,慢悠悠地朝医院驶去。
县城的街道窄窄的,两旁的商铺参差不齐。有的已经装上了亮闪闪的招牌,有的还是老式的卷帘门,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经过一家新开的药店,名叫”健康之家”,橱窗里摆满了各种药品,看起来很气派。
医院里人来人往,我拿着单子在各个科室之间穿梭。等做完所有检查,已经是下午了。
医生是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看上去刚毕业不久。他看着我的检查结果,皱着眉头:“陈师傅,您这个情况有些复杂,需要做个手术。”
“要多少钱?”这是我第一反应。
“保守估计,得三万左右。”医生顿了顿,“您有医保吗?”
我点点头。
“那可以报销一部分,但自费也得一万多。”
一万多。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老伴走后,我的积蓄所剩无几。每个月的退休金刚够日常开销,再加上前段时间修屋顶花了不少钱。这一万多,对我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
“手术必须做吗?”我问。
医生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如果不做,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了。
走出医院,天已经黑了。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不急着回家,沿着县城的小路慢慢走着。
路过那家”健康之家”药店时,我停下了脚步。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整齐的货架和忙碌的店员。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收银台后,正在熟练地操作着电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年轻女人抬头微笑着说。
我走到柜台前:“你们老板在吗?”
“您找我们老板有事?”
“我是他…” 我犹豫了一下,“他姐夫。”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闪烁:“您是…陈师傅?”
看来她认识我。我点点头。
“老板不在店里,他去县城北边的分店了。”她顿了顿,“您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告他。”
“他在县城还有分店?”
“是啊,总共有三家呢,这是总店。”她说这话时带着点骄傲,“我们老板可厉害了,这才开业两年,生意就做得这么大。”
两年?我心里一惊。李建国昨天还说他刚从外地回来,原来早就在县城开店了,而且还开了三家?
“您找老板有什么事吗?”女人又问了一遍。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他…”我停顿了一下,“他媳妇的病好些了吗?”
女人一脸疑惑:“老板娘?她挺好的啊,前天还来店里帮忙了。”
“她不是在住院吗?”
“没有啊。”女人笑了,“老板娘身体好着呢,昨天还和老板一起去看新店址了。”
我默然。
“对了,”女人突然想起什么,“老板说如果您来了,让我转交这个给您。”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信封很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欠条,上面写着李建国欠我的那笔钱,另一张是一万元现金。
我愣住了。
“老板说他欠您的钱,会陆续还清的。”女人补充道。
我拿着这两张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出药店,我站在路边,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看着手中的钱,想起昨天李建国那副窘迫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小子,到底在演哪一出?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院墙外,蛐蛐叫个不停,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我想起了很多事,十五年前萍萍生病,我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李建国不在身边。
“姐夫,”她当时对我说,“建国出差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骗她的,但我没说破。我付了钱,安慰她说别担心,等他回来会还的。
萍萍感激地看着我,那眼神至今我都记得。
后来他们离婚,萍萍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偶尔在街上遇见她,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那个活泼的姑娘了。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李建国昨天是故意来”借钱”的,就是为了还我那笔旧债。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直接说明?
难道是因为骗习惯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说实话了?
我摇了摇头,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县城北边,找到了李建国的另一家药店。这家店比总店小,但布置得很温馨,门口摆着几盆绿植。
推门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整理药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姐夫…”
我走到他面前:“为什么要演那出戏?”
李建国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你知道我生病了?”
他点点头:“上个月我在医院看见你了,听医生说你肺部有问题…我想,我欠你的钱是该还了。”
“所以你编了个故事,假装借钱?”
“我怕你不肯收…” 他的声音很低,“这些年,我一直躲着你,不敢见你,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我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睛里写满了世故和疲惫。
“你这些年到底去哪了?”
李建国叹了口气:“我一开始确实在外地,打工,做小生意,什么都干过。后来遇到了现在的媳妇,她有些积蓄,我们就回来开了这个药店。”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怕你看不起我。”他抬起头,眼里有些湿润,“姐夫,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和萍萍…”
我沉默了。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你做检查,问了医生才知道情况。我就想,如果能帮到你…”
“所以你找了我,编了个故事,假装借钱?”
他点点头,有些难为情:“我怕你不肯收我的钱。”
我笑了,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啊,还是那么别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吗,昨天我拿着钱去找你媳妇,本来是想揭穿你的谎言,结果发现病房是空的。”
李建国低着头,不说话。
“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那套说辞?”
“姐夫,我…”
“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钱我收下了,不过不是因为我需要,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我还会继续还的。”
“你现在混得不错啊,三家药店。”
李建国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小本生意,赚不了多少。”
我知道他是在谦虚。这年头,药店是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你…”李建国欲言又止,“你的病怎么样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还行,需要做个手术。”
“很严重吗?”
“死不了。”我笑了笑,“就是花钱。”
李建国立刻说:“姐夫,如果需要钱的话,我…”
“不需要。”我打断他,“我自己能搞定。”
我转身要走,他突然喊住我:“姐夫,等等。”
我回头看他。
“我…我能不能请你吃顿饭?”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像是担心我会拒绝。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行。”
我们去了县城里最好的饭店,要了个包间。李建国点了一桌子菜,大多是我爱吃的。
“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有些意外。
“记得。”他笑了笑,“以前在你家吃饭,你总是把最好的菜往萍萍碗里夹。”
提起萍萍,气氛有些尴尬。
“她…还好吗?”过了一会儿,李建国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去年又结婚了,嫁到了县城东边。”
李建国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看得出他松了口气。
“儿子呢?”
“跟着她,今年上初中了。”
饭桌上,我们聊了很多,从天气到庄稼,从县城的变化到各自的生活。他告诉我他这两年在县城站稳了脚跟,准备再开两家连锁店。我告诉他我退休后在家种点菜,日子过得清闲。
“姐夫,”李建国突然正色道,“我想补偿你这些年的亏欠。”
我摇摇头:“不用了,钱你已经还了,其它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不是钱的事。”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想让你当我药店的顾问,每个月给你五千块钱。”
“我不懂药。”
“不需要懂,就是挂个名。”他笑了笑,“就当是我这个小舅子的一点心意。”
我沉默了。
李建国继续说:“姐夫,这些年我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包括萍萍,包括你。我不敢说能弥补什么,但至少我想试着做点什么。”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舅子了,而是一个经历了人生起伏的中年男人。
“好吧,”我最终答应了,“不过工资减半,我可不想白拿你的钱。”
李建国笑了,眼睛亮亮的,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还钱,非要编那个故事?”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担心你会拒绝。毕竟我这些年做得太过分了。”
“所以你选择继续骗我?”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就是…”他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叹了口气,这就是李建国,即使想做好事,也要绕个弯子。
饭后,我们一起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李建国走在我旁边,不时说着店里的趣事。
我突然问:“你真的过得好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挺好的。小芳对我很好,生意也不错。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孩子。”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走到岔路口,我们要分开了。李建国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姐夫,”他最终开口,“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吧,看看手术的事。”
我本想拒绝,但看着他诚恳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棵倒塌的柿子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李建国刚娶萍萍时,曾经爬上那棵树,为她摘最红的柿子。那时他还年轻,充满活力,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
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人生啊,真是充满了意外。就像这棵柿子树,看似坚固,却经不起一场大雨的冲击。又像我和李建国的关系,曾经断裂,如今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重新连接起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了医生说的话:如果不做手术,恐怕…
我闭上眼睛,想着明天李建国会陪我去医院的事,心里涌起一丝温暖。
或许,生活还是给了我们和解的机会。即使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