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我们永远在告别,却从未真正学会告别 | 《风过茱萸》创作谈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3-10 10:08 2

摘要:我把身子潜在水里,年过半百的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轻盈了,河水仍是清冽的,有水草摇曳,我感到眼睛阵阵模糊,是泪水,我深吸一口气,潜到深处,睁开眼,看见五岁的七弟仿佛从水草中向我慢慢走来。

引语

我把身子潜在水里,年过半百的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轻盈了,河水仍是清冽的,有水草摇曳,我感到眼睛阵阵模糊,是泪水,我深吸一口气,潜到深处,睁开眼,看见五岁的七弟仿佛从水草中向我慢慢走来。

汤成难《风过茱萸》--创作谈

原本生活在大家庭里的七弟,在五岁那一年过继给一个鞋匠。在中国农村,过继曾是维系宗族血脉的常见方式,却鲜少有人去关注被过继者的命运,他们像一件物品被交换,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而自身的悲喜却无人倾听,小说中七弟被鞋匠剃去毛发,改名换姓,成为“吴存根”,却始终无法扎根。这种无根性,不仅是他的命运,也是所有被时代洪流裹挟者的缩影。

故事以母亲的葬礼为轴,让回忆与现实在时间中穿梭。记忆是模糊的,甚至带着欺骗性,比如“我”始终记得五岁七弟的模样,却无法接受成年后陌生的他;母亲在弥留之际仍指向河中的幻影,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这种错位感,暗示着记忆的不可靠,也暗示着,人始终被困在过去的某个瞬间。七弟和“我”年纪相仿,形影不离,仿佛是“我”的影子。从幼年的捉迷藏开始,草垛便成为我们关系的隐喻。藏匿与寻找,分离与重逢,最终指向永恒的失散。

过继这件事造成了七弟、母亲以及七弟最好的兄弟“我”三个人的命运悲剧。故事的结尾,母亲仍活着,七弟变成墓碑上的黑字,而我在虚幻的河底与影子重逢。这种未完成的告别,或许是生活的真相,而我们永远在告别,却从未真正学会告别。我想写一种未被和解的痛楚,以及人和命运之间永恒地角力,倘若读者能从中感受到一丝的钝痛,那么谢谢您的共鸣。

《风过茱萸》(节选)

汤成难

母亲死在了秧田里,像一株秧苗似的直直地立着,两条紫褐色的腿深嵌在泥水中,大哥和二姐费了好大劲才将她从地里拔上来,她的两只结满厚茧的脚宛如带着吸盘,脚拔离泥水时,发出“啵”的一声,像酒瓶盖被启开一样。

她迟早都要死在地里的,我早就料到了,不是死在麦地里,就是死在稻田里。冬天我们往地里种上麦子,夏天麦子成熟,收割后我们又栽上水稻。姐姐们每天天亮将母亲领进地里,领进我家那块四四方方的田埂当中,天黑前,再将她从地里拔上来。田埂将母亲牢牢地箍在里面,她沿着稻株慢慢向前移,有时,她立在一处,老半天都不动。

灵堂设在老屋里,门板就是灵床。门板是从卧室的门框上卸下来的,用砖头规规矩矩支着。没有了门,屋里空荡许多,一眼就能看到里屋母亲收藏的衣物,都是七弟小时候的,谁也没动过,用油布包得方方正正。

大哥和四个姐姐正垂着脑袋,眉毛紧皱,下巴向外兜着,嘴唇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我们兄妹几个共有的特征,悲痛时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

七弟还没回来,我去村口看了好几遍,路上光溜溜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问姐姐们,七弟怎么还没到?他该来奔丧啊。姐姐们都不理我,仿佛没听见,头也不抬地忙着各自的事。我知道她们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紫甘蔗一样的手,她的手又冷又硬,指甲缝里还藏着泥灰,指头攒在一起,呈拔草的手势,怎么抚都抚不平。我没有见识过这只手柔软的时候,繁重的农活儿过早地改变了它们。上一次对这只手的印象还是我五岁时,那天晚上母亲突然用被角盖住了我的脸,把我的视线控制在被窝之中。她提起被子的手剐蹭着我的脸,然后那只手便停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嘴唇微颤,我分明感受到她的手指像铁器一样在我脸上慢慢锈蚀。

我贴着母亲的耳朵说,七弟会回来的。

是啊,没有什么比奔丧更重要的事了,躺在灵床上的母亲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她的双目紧闭,颧骨尖翘,嘴微微张开——像是要发出什么声音,但是,不会了,不会再有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了。那些干呕的声音我们听了四十年,我常在深夜听见她用力地干呕,呃——呃——呃——像是吞进了无数刀片,再用刀片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部剔除出来。她蹲在墙脚,脸快要贴近地面,那声音先是尖厉,再是浑茫,万籁俱寂的村庄,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镰刀一样割开了夜空。现在,我盯着母亲的嘴看,那张嘴终于平静下来了,再也不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了。有一阵,我甚至在想,也许母亲正是用死亡的方式来换回七弟的一次归来吧。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三个男孩,四个女孩,大哥第一个出生,然后是四个姐姐,最后一个姐姐出生时,母亲已经快四十岁了,谁都以为那块肚皮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几年后,又鼓胀起来,接连生下我和七弟。我和七弟相差十一个月,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连续受孕使得母亲的乳房一直充盈着,七弟出生时我正喝着母亲的奶水。母亲将我们抱在怀里,左右各一,我一边吃奶一边看着另一侧的七弟,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也把小手向我伸过来。

最小的姐姐比我们大八岁,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七弟像是被他们撇到了一边,姐姐们如胶似漆,我和七弟形影不离。我是在五岁时才有的记忆,那一年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影子,我不明白坐在我对面的七弟是谁,和我一起走路的是谁,和我睡在一头的是谁,和我一起玩闹的又是谁,那个人如同影子一样紧连着我,我去哪里,影子跟到哪里。有一次,我和影子玩捉迷藏,我让他藏得远一点、深一点,影子很听话,没有藏在矮墙后面或大树下,而是钻进了草垛深处,他像狗一样往里钻,麦秸秆在他身后垂挂下来,如同帘幕遮住了洞口。我仿佛看见影子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我将他拽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一片静谧,犬吠消停了,村庄安静下来,蹲着的双脚早已发麻。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屋里,包括我,只留下一个空荡的黑夜。我把影子留在了草垛里。

七弟回来是在一天后,他在草垛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一觉连着一觉。母亲并没有发现家里少了个孩子,毕竟太忙累了。姐姐们也无暇顾及我们,她们每天要跟着父母去“上工”,一有时间就提着篮子到处去找野菜。

那些年地里长不出东西,田野寸草不生,槐树榆树的枝头一整年都见不到绿色,春天的风已经吹来了,依旧没有改变小官庄褐红的土地,绿色逃走了,好像忘了回到大地。

那次捉迷藏之后,我明白了与我形影不离的并非影子,而是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之后,我们隔三岔五都要玩一下游戏,藏的人仍然是七弟。藏得远一点,深一点哦。我嘱咐他。他仍藏在草垛里,但不再是门口熟悉的草垛了,村里有若干的草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谁知道会是哪一个呢。我并没有一个接一个地找过去,而是回了家,将他留在草垛里,留在了游戏当中。一天后,七弟准时回来,我们对视一眼,仿佛游戏方才告终。最长的一次,他在草垛里待了一天两夜,回来时正是午夜,他推开门,悄悄钻进被窝,他的身上带着露水,眉毛还是濡湿的,仿佛刚经过一场远途跋涉。短暂的分别令我们无比想念对方,我向他伸出手去,他也把手向我伸来,我们用力抱拥对方,身体和影子又紧紧相连在一起。

一次,七弟从草垛里带回来半个山芋,不知道是哪条狗曾经衔进草垛里的,被七弟给捡到了。七弟在二分之一处咬出一圈牙印,再用手掰成两半,我们躲在被子里,压抑着又无比幸福地仔细咀嚼着。

夏天到来时,我们不再玩捉迷藏了,草垛闷热无比,谁也不会在里面待上很久。我和七弟从田野上斜穿而过,原本插了秧苗的地里只剩下浑黄的水,上一年还干得龟裂的庄稼地,这一年却被雨水泡得直冒泡。地里依然见不到绿色,我们很久没有体会“饱”是什么滋味了,姐姐们找野菜越走越远,挖回来的野菜也越发难以下咽。开始我们还能吃到灰灰条、泥胡菜、马齿苋,后来只能找到一点鹅肠草和刺儿菜,就连味道苦涩的车前草我们都不放过。一次因为七弟和另外一个小孩一同看到半截胡萝卜缨,我们差点打起来。

我们不得不转移了地点,去南边的通洋运河,那里既可以畅快地游泳,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一点河蚌或螺蛳。

六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学会扎猛子,从河岸这边一直潜到河岸那边,七弟在岸上也跃跃欲试,可他还没学会憋气,当看到我的脑袋从对岸冒出来时,他总会发出一声欢呼。他太崇拜我了,我能感觉出来。当然,不仅仅是我会潜水,而是潜水上岸时怀里会抱着几只河蚌。

他朝我欢呼时,鼻血流了出来,他的鼻子太不争气了,有时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鼻血就流个不停。止鼻血我是有经验的,有一段时间我也常流鼻血——我揪住七弟的头发,让他脑袋仰起,再抓住他的胳膊朝上竖着。这个方法不知道是否有效,但七弟听话,这时鼻血从嘴里涌出来,七弟正要低头吐掉,被我阻止了,不许低头,咽下去。我命令他,于是他便听话地一脸苦涩地咽下去。

七弟第一次穿河而过是我背过去的,他伏在我的背上,因为浮力的缘故我并不感觉到重。他学着我张开双臂划水,两腿向后侧蹬去。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我想是不是影子又回来了,又和我重叠起来。

七弟聪明,很快也学会了扎猛子,我们手牵手一起潜到河底,脚像踩在棉花上,河底是弯曲的,宛如天空倒映下来。我们从河的这边走到河的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当我仰起头看着水面,之前明镜似的水面变得模糊起来,像毛玻璃一样遮住了天空——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落下来,我们蹲在河底,偶尔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大口气,继续潜到水下。没有一滴雨水能落在我们身上。

一连几天雨都没停,河底的世界似乎与雨水没有关系,但我们却发现,从河的这边潜到那边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河水涨高了,河面更加宽阔。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时,小官庄发了一次洪水,通洋运河的堤坝决开了,浑黄的河水奔泻出来,好像被堤坝阻拦得太久,洪水长了腿似的日夜奔流,奔向村庄,奔向田野,河水对村庄充满了好奇,每一处角落都不落下,卷走了房梁和衣物,然后又匆匆奔向北方。树倒了,猪圈鸡圈也倒了,人们纷纷爬上屋梁。整整两天,洪水像是玩够了,才逐渐退回。路上留下了退潮后的淤泥,如水波一样歪歪扭扭。地里一毛不拔,刚播的稻种也被人偷偷刨了吃了,村里的唯一一头耕牛也被宰吃了。有人爬上屋顶,把烟囱上积了多年的锅灰刮下来,黑色的锅灰让他们想起那些年烧煮的食物,于是一遍遍嗅着。吞下的锅灰使肚子胀起来,胀得走不动了,便坐在屋顶看着光秃秃的小官庄,看着头顶的太阳比任何一年都肿胀了似的。村西头的瞎子一到晚上扯着嗓子在唱:栀子花儿啊两头黄,油潺潺的肥肉把它尝,白天不再喝它稀汤粥,晚上不再睡它牛圈房……通洋河的水哎底朝天,小官庄哎遇灾年……

门板静静托举着亡人,好像躺在上面就是一个人最好的归宿。屋里的桌凳被搬出来了,腾出空间,火盆也准备好了,火纸正在火盆里熊熊燃烧。供桌上敬了香,两支白烛插在烛台上,火苗儿惊悚地一跳一跳,蜡油便泪一样地淌下来。

吹鼓手已经到齐,唢呐声尖厉地响起来。八仙已经请到了,领头的叫“掌彩”,他将亡人的头位于门板的中线,顺势又将身子缓缓挪正。从供桌上抽出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香炉置放在亡人头畔,蓝烟袅袅向上,如一根直线。

四个姐姐正在谈论七弟,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们的谈话让我有些难过,我不想反驳她们,七弟是我的影子,我坚信他会回来。我一趟趟地到村口等他,往村口走时,路过那些草垛,忍不住探头看一看,好像七弟正藏在里面。

那年的洪水将村里的草垛冲走许多,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草垛像长了腿似的往远处而去。

洪水过后,我们家来了一个客人,瘦瘦高高的,背有些驼,脸上长满麻子。他在我家一连住了好多天,说是母亲的远房表哥,小吴庄人,五十岁,性格内向古怪,一直是个光棍儿。年轻时在城里给人修鞋,听说攒了一点钱,后来患了风湿,手指变了形,做不了细致的活儿,加上老家还有一个半盲的老父亲需要照顾,便回来在砖窑场做工。他带来两袋面粉、一小壶油,还有一包糖果。那些天有点像过年,即使过年我们都吃不到那么多稀贵的东西。

母亲叫我们喊他表舅,我们低着头,嘴里嘟哝一声,不敢抬头看他的麻脸。背地里我们称他“那个人”或“鞋匠”。我们害怕他,却喜欢他的帆布包。他的帆布包里什么都有,有时是糖,有时是果干,还有一次,他竟掏出一颗核桃来。我们从没见过这个长相奇怪的东西,坑坑洼洼的表面像他的麻脸。他找来一把起子,将核桃小心翼翼分成两半——用无名指和大拇指捏着起子柄,食指由于变形而诡异地跷着,他仔细掏出果肉,分给我和七弟,吃完后,我们每人又获得半个核桃壳,核桃壳像小船一样,我们在水里愉快地玩了一下午。

他似乎很喜欢小孩,时常盯着我和七弟看,我们不敢看他的脸,尤其是他笑的时候,那些麻点也粒粒颤动。有一次,他抓了一把糖分给我们姐弟几个,姐姐们一一接了过去,大哥没有接,他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不吃糖。分到我和七弟时,他突然蹲下来,张开双臂让我们过去。我们怯生生的,不肯上前。他便向我们挪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他那百宝箱一样的帆布包里掏出两粒蜜枣来。那天我和七弟吃了许多蜜枣,刚吐出核,他便塞一粒到我们嘴里,他不停地将手伸向帆布包,源源不断地向我们变出零食。

突然,一个东西从他的帆布包里掉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是一个用土坯做的小男孩,不过巴掌大小,却栩栩如生,我们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个男娃,因为两腿间有一个小鸡鸡,小鸡鸡与别处不大一样,光溜溜的,被抚摩得发亮。

我第一次听到“过继”这个词是从鞋匠的嘴里,那天我正好从外面回来,鞋匠和父亲母亲在厨房小声聊天——他在我家已经住了两个礼拜,白天跟着父亲母亲去上工,晚上回来帮忙干点家务。他说过继一个走,又说到我和七弟的名字,他打算今天晚上就走。

母亲沉默不语,是父亲和鞋匠在交谈,老六还是老七,似乎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看俩小孩谁先睡得实沉就抱哪个。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很紧张,很害怕。晚上七弟从草垛里回来后,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那晚我们吃的是酸汤鱼,在野菜汤里烩了面疙瘩,再往锅里滴几滴麻油。面粉是鞋匠带来的,麻油也是他带来的。大家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晚饭了,我却一反常态,捧着碗一动不动,姐姐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母亲也来摸摸我的额头,问是不是不舒服。

晚饭后我和七弟早早地被赶到床上去睡觉,我躺下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人在窃窃私语,我睡不着,和七弟说了一会儿话后就下床往外走,父亲问我干什么,我说撒尿。几分钟后我又下床去撒尿,喝水,来来回回几次,被父亲训斥一通,我大哭起来,平时即使挨了父亲的揍我都不会哭,这晚却莫名其妙地大声哭闹。姐姐哄我上床,我仍然不肯睡,从床这头爬到那头,再从那头爬到这头,母亲说这孩子定是白天玩疯了。

七弟早已酣睡,而我仍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好长时间后,我已经很困乏,却竭力不让自己闭上眼睛。

外面的人听见里屋安静下来,以为我们睡着了。我感觉门被轻轻推开,于是探出脑袋喊了一声妈妈,对方没理我,又将门轻轻关上。

又过去很久,夜已经深了,堂屋的煤油灯已暗淡下去,大人的谈话也轻得如游丝。这时,我又听见开门声,脚步向我们走来,越来越近,我突然用力地翻了个身,梦呓般地小声哭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害怕那双手向我伸来吗,还是想用哭闹来阻止伸向我的手。

果然,七弟被抱走了,他睡得太沉了。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喘气。抱七弟的人应该是父亲,母亲正经过我的床边,在我打算伸出脑袋瞟一眼的时候,母亲的手拉起被子盖住了我的眼睛。后半夜我没睡着,床上空荡荡的,有点冷。

我听见一阵干呕声,是母亲,她打开门跑到院子里,呃——呃——呃——一声接一声,我能想象得出她正弓着腰,手用力撑着树干,脑袋埋下去。断断续续的干呕声消停后,她起身进屋,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是在我旁边躺下来。

一连很多天,我都没有看见七弟,我想他们是不是跟我们捉迷藏,将七弟给藏了起来?那个人也不见了,父亲母亲每天去上工,姐姐们仍然去很远的地方挖野菜。我第一次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我的影子不见了。

我们家不再允许谈论七弟,偶尔谁不小心说起,定会遭到大哥或大姐的训斥,大姐会补一句,七弟已经过上好日子了。父亲和母亲也不说话,像是没听见,专注吃饭。

我一个人玩捉迷藏,把自己藏得深深的,不再有人找我,最后都是自己意兴阑珊地独自走出来。

七弟被鞋匠带到了小吴庄,他成了鞋匠的儿子。小吴庄离小官庄有六十里地,在南面的江边,这些我是从姐姐们悄悄谈话时得知的。

进入腊月,一天有个篾匠担着一筐篾器在村里叫卖,他的篾器做得不错,很多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价。篾匠的口音很怪,每个音都往上走,跟鞋匠很像,一问,果然是小吴庄人。那天一贯节俭的母亲买了好几件篾器,并且中午管了篾匠一顿饭。她向篾匠打听七弟的事,篾匠说,巧了,鞋匠就住在他隔壁。他说那小孩进了门,鞋匠就把他的头发剃光了,眉毛和睫毛也剃了,寓意重生嘛。名字也改了,跟鞋匠姓,叫吴存根。篾匠说吴存根有一次跑了,鞋匠到处找,找不到,你猜在哪儿,草垛,最后在草垛里找到的,那小孩喜欢躲在草垛里,小吴庄草垛多,谁知道会躲在哪个里呢,有一次在草垛里待了两天才走出来,把鞋匠吓坏了。

母亲一言不发,嘴唇不住地抖动,篾匠离开前,感谢母亲给他一碗饭,又说自己不应当跟外人说这些的。

那些年绿色像是走丢了,跑反了方向,终于在第三年春天回到了大地。地里的活儿又多起来了,翻地、施肥、播种,大家又都跑回自家地里,只有四姐仍然每天热衷于寻找野菜。她已经有了经验,上一年落下的种子,下一年她知道在哪儿生根发芽,哪里的马兰头将要冒出地面,哪里会生出一片嫩绿的蒲公英,她了如指掌。四姐越跑越远,有时绕过通洋运河到对岸去,有时跨过集镇到小洋山去,最远的一次她跑了六七十里地去了江堤。她扛着一只蛇皮袋,里面装着满满的灰灰条、泥胡菜、马兰头。回来的时候,四姐想抄近路,却在一个村子里迷了方向,兜兜转转老半天没走出来。

她在村子里转了向,不得不问人到小官庄怎么走。听的人愣了老半天,说,姑娘,这里可是小吴庄啊。这回轮到四姐发愣了,小吴庄?这是小吴庄?她惊喜地问。

四姐是怎么摸索到鞋匠家的,不得而知。她在那儿见到了七弟,七弟正蹲在灶膛前烧火,小半年不见,突然蹿了个子,头发长长了,脸上还和从前一样白净净的,但怎么看都像换了人。见到四姐,七弟吃了一惊,火光在眼睛里一亮,但很快就熄灭了。四姐说,七弟,是我呀,我是四姐呀。七弟迟疑着,愣愣地转头去看鞋匠。鞋匠说,去吧,给四姐倒杯茶吧。七弟便到水缸里舀了一茶缸子水,茶缸没有端到四姐手上,而是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连忙往后退去。他让四姐喝水,像个小大人一样,很客套的样子,然后要去扫地。四姐说,我来帮你扫。说着便抢来扫帚,四姐的手大概是碰到七弟了,他竟怯懦地弹跳开来。扫完地,四姐和鞋匠说话,七弟就远远地站着,好像还不敢确定一样。

突然生分了,变得懂事了,像换了个人。四姐告诉我们,姐姐们唏嘘不已,难以想象七弟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四姐,这使我们都有些难过,我们继续七嘴八舌地问,可问来问去,也就这么多内容,再问鞋匠家的房子怎么样、新不新、几架梁?

也没见哪里好。四姐回答。

几天后二姐也偷偷去了小吴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二姐性格比较倔,说风就是雨,她说自己想去看个究竟。二姐也走了六十多里地,一直走到江边,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二姐没有见到七弟,也没见到鞋匠和他半盲的父亲。鞋匠家的院门锁着,猪圈和鸡窝都空了。

二姐回来后有些失魂落魄,说鞋匠带着七弟走了,连夜搬走的。问邻居,谁也没告诉她为什么搬走,只说又去城里修鞋了吧。

二姐和四姐去找七弟的事,很快被父母知道了,自然都被训斥一番。

我不明白去找七弟为什么要被训斥,悄悄问大姐,大姐说,你不懂,七弟既然过继给人家,我们就不该再去找他了。

我更加云里雾里,大姐说,七弟不叫王家寿了,他不姓王,而跟鞋匠姓吴了,叫吴存根,他变成鞋匠的儿子了。

我愣了半晌,脑子里突然出现从鞋匠帆布包里掉下来的土坯小人和小人两腿间那枚光亮亮的鸡鸡。

母亲九十五岁,九十五岁人的死亡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有那么几年,我多么希望她能早点离开,因为我不愿再听到她半夜干呕的声音,仿佛那嗓子眼里藏着某个暗器,一不留神就在夜里启动了开关。就像此刻她躺在灵床上,我站在她身边,我依然害怕她会突然坐起来去外面干呕。我的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在她的嘴边,好像随时要堵住那个撕心裂肺的声音一样。

当然,现在不会了,七弟回来了,母亲终于用死亡召回了七弟。

七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尽管我早已做好准备,尽管兄弟姐妹里只有我确信七弟会回来。

七弟穿着厚厚的棉衣,他的个子很高,人很瘦,显得棉衣空空荡荡,他的肩驼着,头垂得极低,像要藏到棉衣里似的。脸还和从前一样,是那种失了血色的惨白。他的棉袄有些脏了,上面残留着胶状的斑点,那是他给别人修鞋时不小心粘上去的。他也成了一名鞋匠。七弟的穿着在人群中十分突兀,毕竟现在正是夏天,他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从冬天就上路,赶到这儿遇到我们的夏天。好在没有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姐姐们似乎也没察觉到七弟的异样,没人上前询问,是啊,她们正处于悲伤之中。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吊唁,孝服做好了,孝布一直拖到脚跟。院子里人头攒动,白色到处流淌。烧纸,磕头,请上主,唢呐声再次响起,“掌彩”也唱响了:天地开张,日吉时良,先人终生福德好,今朝跨鹤登天堂,孝男手持主丧杖,披麻戴孝守灵旁;孝女孝媳穿孝服,思亲百世实难忘——姐姐们捂着脸小声啜泣,大哥一言不发握着哭丧棒,七弟和我跪在火盆边,在丧礼上,男女的身份区别开来,孝子孝女有别。母亲有三个儿子,过继走了七弟,还有我和大哥。我想到鞋匠,他去世时,终于有过继来的“儿子”为他拿哭丧棒了吧。

火苗忽上忽下,像另一双手。七弟缓缓往火盆里添纸,手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是凉的。有好几次,我抬头看他,他的眉毛呈下耷之势,嘴角边的法令纹很深,每一道皱纹如同用褐色的笔画上去的,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尤为深重。

入殓时,亡人的身体与棺材之间用火纸填上,没有白色纸花嵌在其间,八仙就找来棉花,用棉花仔细搓线,再用细线绕成一只只花朵。七弟也上前帮忙,他手巧,这些细致的活儿适合他。他的脑袋低垂,仿佛上面压着千斤重的东西。他把花一朵朵地向我递来,填在我和棺材之间,这让我十分错愕,恍惚躺在棺材里的正是自己。

没有人安排我做事,我在人群里穿行,在葬礼上,除了悲伤,我一无是处。我在七弟身边坐下,我们又像影子一样靠拢起来。

那一年,鞋匠带着七弟连夜搬走后,我们就失去所有的信息,四姐一想起和七弟相见的场景就不自觉流出泪来,对于这一点,她常遭到母亲的责备。母亲说她最不喜欢见人流泪了,哭什么,哭有什么用。的确,我们从没见过母亲流泪,即使父亲去世时,她也只是咬着牙,在葬礼结束后趴在树下干呕了一阵。

七弟过继给鞋匠,鞋匠没有带走七弟的任何衣物,大概不想给七弟留有原有家庭的念想罢了,七弟的衣服被母亲收了起来。从前那些嫌小的衣服都被母亲剪了,用糨糊刷在门板上,糊好的袼褙要晒上很久,等干透了,便揭下来做鞋面或鞋底。但七弟的衣服都被归拢起来,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有时,我趁大家出去了,解开那些油布包,把脸埋进去,用力地吸着熟悉的味道。

…………

汤成难,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钟山》等,多次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刊,以及年度选本和文学排行榜。曾获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梁晓声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著有小说集《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J先生》、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等。

《小说月报》2025年第3期

作家现在时·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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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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