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00 起床监督孩子服药，7:30 送孩子到影子老师家预习，10:00 转三趟地铁到A 地某医院复诊，下午 15:00 赶回 B 地参加学校家长会。

南方某儿童医院学习困难门诊候诊区，李红跺着脚，用手机备忘录密密麻麻写着今天的行程。

6:00 起床监督孩子服药，7:30 送孩子到影子老师家预习，10:00 转三趟地铁到A 地某医院复诊，下午 15:00 赶回 B 地参加学校家长会。

与此同时，手机上方不断弹着家长群里的实时播报——「3 月开始，XX 医院 XX 可能断药。」「XX 医院别来了，大夫已经开不了了。」

图源：李红提供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请假了，主管说再这样就要调岗。」李红把手机倒扣在膝头，抬头望着电子屏上滚动到第 187 号的叫号提示，诊室门口的「平均候诊时间约 2 个小时」警示牌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不管是拎着橙色爱马仕，黑色商务包还是塑料蛇皮袋，哪个社会阶层的家长都在门口缄默无声。李红隐没在人群里，不住的跺脚声和紧蹙的眉头不断释放着焦虑。「孩子马上就要幼升小了，这是最关键的一个学期，只要别掉队，我宁可豁出死来。」

他们和他们的孩子，是学习困难门诊的患者。

「学习困难」是个年轻的概念，这一说法最早由 Samuel Kirk 在 1963 年提出，也称为学习障碍。早期的研究大多把学习困难当做一种病理性的现象，九十年代以来，学习困难儿童逐渐成为世界教育学界和心理学界的前沿话题。

学习困难门诊究竟是哪一家医院率先开设的？已经不可考。但不可否认的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的医院们都在积极开展这项业务。

图源：小程序截图

这个门诊就像土家酱香饼一样，不声不息间就铺散开来。

清晨一口葱香酥脆的酱香饼，是打工人们的刚需。面对着七天憋出来六个字的吭哧瘪肚，学习困难门诊是家长们的刚需。

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的学习能力提升门诊，目前仅工作日有极少量余号。打开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门诊预约界面，其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几乎放号即约满。

图源：小程序截图

在不久前召开的国家卫健委座谈会上，有记者就一些医院陆续开设学习困难门诊、厌学门诊、拒绝上学门诊等专业门诊展开了提问。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主任医师吴仁容回复到：学习困难、厌学门诊、拒学门诊的开设，体现了对儿童青少年成长困境的回应。

通过「学习困难」或「拒绝上学」等通俗化的名称，可以让家长更积极和更有针对性地带孩子就诊。

吴仁容补充，学习困难和厌学拒学门诊整合了儿童精神科、心理学、教育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的专业资源，能帮助家长和孩子找出问题的根源，并提供针对性的治疗和干预。儿童青少年的学习困难和厌学拒学可能与发展性问题有关，也可能是精神心理问题。

在候诊区，大部分等待就诊学习困难门诊的家长也都反映了差不多相同的问题。李红的孩子不光是成绩普遍落后，更重要的是坐不住、不爱学习，「一说学习就脑袋疼，一上课就唱歌，再不就是突然站起来散步，老师同学已经反映几次了。」

李红说，真正压垮她的稻草，是老师在家长群里隐晦地建议成绩持续垫底学生进行「专业评估」。这让李红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有病」。

湖南省儿童医院儿童保健所副主任、副主任医师赵莎曾对媒体表示，学习困难又称为学习障碍，指智力正常的儿童在阅读、书写、拼字、表达、计算等方面的基本心理过程存在一种或一种以上的特殊性障碍。「随着疾病谱的转变，近年来儿童发育行为问题较为突出，儿童学习问题及行为教育问题也越来越多见。」

国内外的研究表明，中小学生学习困难的发生率在 10～17% 左右。根据湖南省儿童医院数据统计，2021 年在儿童保健所发育行为门诊就诊的孩子超过 1 万人次，其中以学习困难为主诉的占三分之一以上。

湖北省某三甲医院儿保科医生程继表示，引发学习困难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神经发育障碍、情绪障碍、家庭养育相关问题等。其中，ADHD 是引起学习困难的主要神经发育障碍之一，也是少数有药可医的病因之一。

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ttention deficits hyperactive disorder，ADHD），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多动症」，是儿童期最普遍的神经和精神发育性障碍之一。

ADHD 教育评估，图源 UTD

根据《中国儿童 2010～2024 年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病率及危险因素系统评价》显示，近 15 年我国儿童 ADHD 总患病率为 6.2%，男童总患病率为 7.6%，女童总患病率为 3.6%，发病率呈逐渐上升趋势。

在互联网上，这些确诊了 ADHD 的孩子被叫做「A 娃」。

华北某儿童医院精神科医生董舟观察到，近七成来就诊的娃娃年龄在 7～10 岁，家长的主诉高度趋同：注意力不集中、写作业拖拉、成绩垫底。「其实你要真是在门诊看过，会发现有时候家长表现的焦虑症状要比孩子严重的多。」

家长的焦虑来自于那里呢？某大厂员工、「鸡娃」家长孙聪的故事可以部分回答这个问题——孩子学习成绩差，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有 ADHD，但不能接受的是他从此丧失了接受平等教育的机会。

「在看了学习困难门诊后，我们怕耽误孩子，也考察了一些专门特教学校。」孙聪说，她看完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果自己孩子去了，可能一辈子就定型了」。

「我的孩子只是病了，就跟感冒发烧一样，不是残疾。」孙聪说哪怕砸锅卖铁，只要还能买得起，我就得供孩子上学。

孙聪、李红们追逐的药物，叫哌甲酯，是《中国注意缺陷多动障碍防治指南》推荐的治疗一线用药。

有临床数据显示，该药能改善 A 娃的注意缺陷、多动、冲动症状并减少 A 娃的其他行为问题，临床治疗有效率可达 75～80%。在网上，因为其药效的显著有的人也管它叫做「聪明药」。

《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早期识别、诊断规范和治疗的儿科专家共识》中关于 ADHD 的治疗原则和药物治疗方案

而在医生眼中，哌甲酯却是不折不扣的红色处方药，是国家严格管控的精神药品，每一个药片的流出都异常谨慎，必须有毒麻药处方权的医生才能开具。同时，ADHD 与大多数精神障碍类疾病一样，缺乏特异的病因学或病理学改变, 也没有可以辅助诊断的特殊体征或实验室检查，因此诊断主要依据病史和对特殊行为症状的观察和描述，也对医生本身的诊断能力有着极高的要求。

「每一个 ADHD 孩子的诊断，都是影响一个家庭一辈子的事情，说实话压力真的很大。」深圳某三甲医院儿科医生华明说。

华明表示，学习困难门诊是一个非常综合的门诊，有精神评估，有心理支持，有脑科学的诊断，并不是只看 ADHD 这一种病。「确诊 ADHD 的过程中，最关键也最难做的就是区分，抑郁症、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等问题，也是我们门诊需要关注和解决的问题。」

但在实际问诊中，华明发现很多家长已经预设了一个答案，只是来找医生盖章。「有的家长听亲戚说、听熟人说、甚至听学校老师说。因为孩子成绩不好，已经默认了他是多动症，但成绩不好。」

湖南省某三甲医院精神科医生朱铭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她认为 ADHD 综合治疗是很复杂的，而成绩只是反应症状的一项指标，药物也只是手段之一，而不是唯一。但这样的诊疗思路，让她有时陷入麻烦之中，「总有家长不信，觉得只有自己懂自己家的孩子。」

朱铭说，去年年底有一个在南部某省份上学的孩子，孩子的认知方面还不错，测评也有改善，就是成绩还不太理想，那天朱铭在诊断之后，拒绝那位坚持要加开三个月盐酸哌甲酯缓释片处方的父亲，谁知家长当场作出了过激行为：「他当场把报告撕了，说我在耽误孩子治疗黄金期。」

当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如此偏激。对于现在的 A 娃家长而言，尽可能的寻求药物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最近，哌甲酯药物处于长期短缺的情况。

图源：南方一地缺药家长提供

图源：北方一地缺药家长提供

因询问者过多，北京儿童医院公众号甚至专门开通了相关药物查询通道，以查看当日是否有药。

图源：公众号截图

根据人民日报客户端报道，2024 年 6 月，西安杨森方面就曾对药物缺货问题作出公开回应。其中提到：2023 年以来，专注达全球需求量不断增长，超出公司生产能力。2024 年中国市场需求量也大幅增长，公司面临供应压力与挑战。

2 月 28 日，人民日报健康端记者就专注达多地断货问题致电西安杨森公司，其回复是公司正面临供应压力。

理论上说，ADHD 孩子的任何停药决定，都应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但现实情况是，如果拿不到药，孩子将面临断药后可能出现的药效变差、症状反弹等负效应。

李红表示，也有医生建议给孩子换药，但她认为现在孩子是最关键的时期，「贸然换药孩子的成绩该怎么办？」是她不得不顾虑的问题。

「考前来一片，孩子就跟开窍了一样。」

「谁谁家孩子就是吃的这个药，现在成绩可好了！」

「他家孩子不是多动症吗？现在那成绩比我儿子还好呢。」

「那可不，你说这嗑药算不算作弊啊。」

这是南方某省一家医院精神科医生林辉家孩子补课班家长群的聊天记录。他自己也是一名小学生爸爸，在家长群、补课群等大大小小的群聊里，他不只一次听到有家长诉说着「聪明药」的神奇。甚至还有了解他职业的家长，或隐晦或直接地询问怎么能买到「提分儿」的药。

在医院门诊里，林辉也见过很多这种希望短期提升成绩诉求的家长，可能孩子只是短期的成绩波动，但家长就觉得孩子病了。在近期的一次坐诊过程中，林辉就接诊了一名 12 岁的女孩和她的父亲。爸爸说女孩以前考 100 分是常事，但现在孩子只能考 90 分了，怎么补课都没用，想让林医生帮着调理调理。

话里话外，父亲暗示着是否有快速解决的「法子」，并表示钱不是问题。经检查后，孩子的指标都正常，就是有点少言寡语。林辉对此当然是明确的拒绝，并反复教育家长树立正确的成绩认知。

哌甲酯等药物之所以是精神类药物，就是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健康正常的人服用哌甲酯后可能会有短时间的兴奋，但并不会让人更加聪明，反而会引起头痛、呕吐、过度兴奋、失眠、记忆力下降、注意力不集中等多种副作用。

长期非正常使用不仅可能让孩子产生幻觉、躁狂、多汗、心动过速、失眠和抑郁症等严重不良反应，还可能形成依赖成瘾性。

但被医生拒绝后，家长真的会有所改观吗？即使到了今天，林辉也对此表示出深深的忧虑。

事实上，医生们的顾虑可能正在发生。据新华网报道，2022 年贵州遵义警方发现，有人通过快递寄售不明药物片剂。警方查扣后送检，发现其中含有「哌甲酯」成分。网络卖家称这是可使考生精力专注、提高成绩的「聪明药」。而购买者多为学生家长或考研群体。

儿科医生华明也表述，在学习困难门诊里，家长们对于成绩渴望是无限放大的——医生不仅要解决学生的问题，也要解决家长的问题。

「我经常跟家长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学习上的难题需要老师、家长们共同解决，而孩子想学习却又自己做不到时，才应该需求医生的帮助。」

因为学习困难门诊，并不能让孩子变成学霸。

来源：创意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