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铜铃铛又响起来,这次近得能听见生锈的转轴声。货郎的千层底布鞋停在门槛外,青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大妹子,可有旧鞋底子..."他摘下帽子,露出斑白的鬓角。刘玉兰突然发现他左眉缺了半截,像被刀削去的山棱。
村西头的老柿子树抽新芽时,货郎担子上的铜铃铛惊醒了刘玉兰二十年的梦。她正蹲在灶台前烙饼,手腕一抖,玉米面饼子就糊了个黑边。
"老物件换针头线脑——"那声吆喝像根羽毛,轻飘飘扫过她耳垂。刘玉兰攥着铁铲子的手沁出汗,油锅里滋啦溅起的热星子落在手背上,烫出个红点也不觉得疼。
五岁的小芳从里屋跑出来,羊角辫上系着的褪色红头绳直晃悠:"娘,货郎来了!"孩子趴在窗台踮脚张望,"担子上有玻璃球!"
刘玉兰撩起围裙擦手,瞥见篱笆外那个戴灰布帽的身影。货郎弯腰摆弄担子时,后颈处露出一道月牙疤——跟她藏在樟木箱底那条头绳上的血渍形状一模一样。
"回屋温书去。"她把女儿往里屋推,声音比往常尖了三分。小芳撅着嘴不动弹,眼珠子却粘在货郎担子五彩斑斓的零碎上。
铜铃铛又响起来,这次近得能听见生锈的转轴声。货郎的千层底布鞋停在门槛外,青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大妹子,可有旧鞋底子..."他摘下帽子,露出斑白的鬓角。刘玉兰突然发现他左眉缺了半截,像被刀削去的山棱。
灶膛里的火噼啪爆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二十年前那个春夜,村口老槐树下,年轻的货郎攥着染血的半截眉毛对她说:"等收了秋,我推独轮车来接你。"
"没有!"刘玉兰砰地关上木板门。门缝里夹住货郎灰布衫一角,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红盖头被掀开时裂帛的声音。
暮色漫过窗棂时,小芳突然举着个布包冲进灶房:"娘!货郎叔落下的!"蓝布包皮散开,滚出五颗玻璃球和一条簇新的红头绳。刘玉兰手一抖,头绳里飘出片干枯的柿叶,叶脉上还留着用针尖刻的"兰"字。
后半夜起了风,刘玉兰蹲在炕沿边翻樟木箱。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里裹着个铁皮盒,二十三条红头绳整整齐齐码着,每条都系着个结——那是货郎每年惊蛰路过时,偷偷塞在她家柴垛里的。
月光漏进窗纸破洞,照在最新那条头绳上。小芳梦里翻了个身,嘟囔着"玻璃球真亮"。刘玉兰摸着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自己嫁到张家的头一年,货郎半夜翻墙送来半袋小米,被她婆婆用烧火棍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晌午,刘玉兰在河边捶衣服。棒槌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湿了裤脚。对岸柳树下晃出个灰布衫,货郎蹲在水边洗毛巾,洗着洗着,一方帕子顺水流到她跟前。
素白帕子角绣着并蒂莲,花芯却是用红线补过的破洞。刘玉兰喉咙发紧,这是她十八岁那年,躲在麦垛后绣的第一方帕子。那天货郎的独轮车轴断了,她拆了头绳上的红穗子给他绑车辕。
"张家的!"河对岸王婶子的破锣嗓子炸开来,"昨儿瞧见你家小芳攥着新头绳满村跑?"洗衣的婆娘们都竖起耳朵,棒槌声稀落下来。刘玉兰看见货郎的脊背僵成块石头,手里的帕子滴着水,在早春的河面上泛起涟漪。
当晚小芳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喊着要玻璃球。刘玉兰攥着那条新头绳在炕沿坐到鸡叫,终于摸黑去了村头土地庙。货郎蜷在庙角打盹,担子上的铜铃铛盖着件夹袄——是她当年用嫁衣里子改的。
"拿着钱赶紧走。"她往功德箱缝里塞了个手绢包,里头包着攒了半年的鸡蛋钱。货郎突然抓住她手腕,掌心粗粝得像老树皮:"兰子,当年你爹把我捆在公社柴房那晚..."
庙外传来野狗吠叫,刘玉兰猛地抽回手。月光下她看见货郎从贴身口袋掏出张发黄的照片,二十岁的自己穿着碎花袄,站在老柿子树下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65年惊蛰",正是她被迫嫁人的前三天。
小芳的病来得快去得也怪。清明那天,孩子举着铁锹在柿子树下挖蚯蚓,忽然尖叫着举起个锈铁盒。刘玉兰冲出去时,看见女儿手里捏着张合影——穿中山装的货郎搂着穿碎花袄的姑娘,两人胸前的红花被雨水洇成了褐色。
"这是姥姥说的野男人吗?"小芳指着照片问。刘玉兰浑身发抖,二十年前被爹娘吊在房梁上抽打的鞭伤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那天货郎被民兵押着游街,她隔着人缝看见他胸前挂着"流氓犯"的牌子,新纳的布鞋渗出血印子。
雨是后半夜下的。刘玉兰搂着女儿看屋檐滴水,小芳忽然把红头绳缠在她手腕上:"娘,货郎叔今天教我叠纸船了。"孩子从枕头下摸出个玻璃球,"他说这个叫琥珀,里头封着亿万年前的松脂香。"
刘玉兰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货郎担子,想起当年独轮车上绑的红绸带。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记忆,此刻像玻璃球里的金箔纸,在雨声中缓缓舒展。
清晨,货郎的铜铃铛混在雨声里渐渐远了。小芳突然光着脚追出去,举着那把红头绳喊:"叔!你落下这个!"刘玉兰扶着门框,看见二十年没哭过的货郎蹲下身,用灰布衫袖子给孩子擦脚底的泥。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老柿子树上新生的嫩芽挂着水珠。刘玉兰打开樟木箱,把二十四条红头绳系成一串,挂在檐下风铃旁。春风拂过,那些褪色的红像一簇跳动的火苗,终于照亮了潮湿的角落。
来源: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