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波罗诞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是岭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传统民俗盛事,南宋诗人刘克庄在其诗作中,为后人生动勾勒出波罗诞的热闹盛景。一句“香火万家市,烟花二月时。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祠”,将波罗诞期间的繁荣景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历史长河中,波罗诞见证了岁月变迁。从庄重的祭
波罗诞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是岭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传统民俗盛事,南宋诗人刘克庄在其诗作中,为后人生动勾勒出波罗诞的热闹盛景。一句“香火万家市,烟花二月时。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祠”,将波罗诞期间的繁荣景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历史长河中,波罗诞见证了岁月变迁。从庄重的祭海仪式到丰富多彩的民间表演,无不展现着民众的生活智慧与精神寄托,是岭南民俗文化传承的鲜活例证。
南海神庙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地标,自古商贾云集,人们通过祈福仪式祈愿航海平安、贸易兴隆,极大促进了海丝沿线的文化交融与商贸繁荣。波罗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文化的生动见证,闪耀着独特的文化光芒,为岭南乃至中华文化的多元融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波罗诞庙会举办的花朝节“百花闹春”/资料图片
壹、波罗诞的历史演变与当代复兴
波罗诞,是广州南海神庙诞会的独特称谓,源于被民间称为“波罗庙”的南海神庙。南海神庙坐落于广州市黄埔区庙头村,始建于隋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是一座被纳入封建王朝礼制体系、享有“中祀”祭祀规制的官方庙宇。如今,波罗诞开幕式上表演的“仿古祭海仪式”,正是对这一历史文化现象的艺术还原与创作,既展现了古代官方祭祀的庄重与规范,也延续了南海神庙作为海神信仰核心的历史传统。
南海神庙为何被民间称为“波罗庙”?屈大均认为,这是因为“(南海神)庙植波罗树……庙有此树,故亦号曰波罗庙”。宋代朱彧在《萍州可谈》中详细记载了南海庙前种植波罗树的情景:“南海庙前有大树,生子如冬瓜,熟时解之,其房如芭蕉,土人呼之波罗蜜。”这一记载生动展现了波罗树的独特形态及其与南海神庙的紧密联系。
目前可查证,“波罗庙”这一名称最早出现在《明洪武三年重修南海庙记》一文中。该碑文记载了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因战乱导致南海庙毁坏失修,中书掾高希贤负责修葺庙宇,整治殿堂、寝室、庐所、廊庑等事件。碑文末尾记有:“洪武二年三月日闽中徐宏撰,广州元妙观主持主领波罗庙焚修。”这表明,至明洪武年初,“波罗庙”这一俗称已在南海神庙周边民众中普遍使用,成为南海神庙的民间代称。
明嘉靖年间,进士田汝成在《竹枝词》中写道:“窄袖青衫白帢中,波罗庙里赛新春。圣重巫妪村村会,叠鼓鸣锣拜海神。”这首诗生动描绘了南海神庙周边村落举行波罗诞赛会的热闹场景。诗中“村村会”与“叠鼓鸣锣”的描写,表明以南海神庙周边村落为主持者和参与者的波罗诞迎神赛会活动,在明代已形成传统。这一传统不仅展现了地方民众对海神的虔诚崇拜,也反映了当时村落间共同参与、协作举办民俗活动的盛况。
地方社会中稳定的祭祀组织结构以及迎神赛会传统的形成,与神庙周边村落的发展历史、人口增长、村落扩张以及宗族力量的壮大密切相关。根据南海神庙周边十几个自然村的宗族族谱记载,华坑村简氏最早迁居此地,始于南宋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大约同一时期,夏园李氏和徐氏、沙涌村区氏和何氏、庙头村张氏等也相继迁居于此。到了元、明时期,鹿步村梁氏、庙头岑氏、沙浦岑氏、南湾麦氏、双岗区氏、敦厚唐氏、墩美黄氏等宗族陆续迁入。结合各族族谱、民国文献以及田野调查资料可以发现,南湾麦氏、夏园徐氏、双岗区氏、庙头岑氏和沙涌区氏等几大宗族发展迅速,宗族人口和财力相对较强,逐渐成为波罗诞祭祀组织体系中的核心力量。这些宗族的兴盛不仅推动了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也为波罗诞的祭祀活动提供了坚实的组织基础和物质保障,使得这一传统民俗得以延续并不断丰富。
制作好的波罗鸡成品/资料图片
1934年3月29日《越华报》记载:查在该庙约内者,共有十五乡……每届诞期前后三日,迎神巡游,各乡互相轮值……每届洪圣诞辰,循行例会,举乡若狂,或演梨园助庆,联同鹿步、南湾、夏园、沙涌等乡轮流充当主会。
这段记载生动描绘了波罗诞期间十五乡民众共同参与的盛况,展现了迎神巡游、梨园助庆等传统活动的热闹氛围,以及各乡轮流主会的组织形式,体现了各方集体参与的热情。
1934年,受国内战事影响,国民政府财政紧缩,决定将原有的神庙蒸尝收归公用,并裁撤“会景”活动。随着诞会经济基础的崩塌,波罗诞的传统仪式也随之中断,这一延续千年的民俗活动被迫按下暂停键,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段遗憾。
直至2005年,广州市政府举办了首届“广州民俗文化艺术节暨黄埔‘波罗诞’千年庙会”,传统波罗诞以官方主办的“民俗文化节”形式得以恢复。在恢复过程中,2004年开始,文化部门组织专家通过文献考据与文物佐证,精心重现了仿古祭海仪式,使传统海神祭祀文化得以延续;2007年,中断多年的“五子朝王”传统流程得以恢复,南海神五个“儿子”的神像在正诞日上午由供奉村庄的乡民抬至南海神庙前广场,向南海神祝寿,场面庄重肃穆;2008年波罗诞期间,明清时期的花朝节也被重现,使这些古老的传统仪式重新焕发生机。与此同时,波罗鸡、波罗粽等传统物象作为波罗诞的标志性民俗符号,也重回节日舞台,持续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寓意。
纵观2005年波罗诞恢复至今,这一活动既坚守了传统核心文化元素,又积极拥抱现代技术媒介,为民俗文化注入了新活力。在官方与民间的关系上,政府充分发挥引导作用,同时尊重民间的主体性,让民众成为活动的主体与传承者。波罗诞民俗文化节焕发出蓬勃生机,以其独特魅力吸引着众多民众参与,成为岭南传统民俗传承与创新的生动实践样本。
贰、“五子朝王”仪式的重构与文化解读
自明清以来,波罗诞中最核心、最热闹且最具岭南特色的仪式便是“四乡会景”,如今称为“五子朝王”。“会景”是广东方言中的独特表述,特指神诞期间由民众自发组织、在固定范围内沿特定路线进行的“迎神巡游”民俗娱乐表演活动。巡游过程中,通常会有仪仗队、八音鼓乐、舞龙舞狮、飘色等丰富多彩的表演助兴,既增添了节庆的热闹氛围,也展现了地方文化的独特魅力。
南海神庙周边十几个村落分别供奉“南海神五子”的由来,源于一段流传已久的传说:相传南海洪圣大王生有五子,俱以“安”(也有写作“案”)名,老大为大安、次元安、三始安、四祖安、五长安。某年江中漂来一巨木,泊止在神庙前,土人取其雕为五安神像,俱黑须,大安金面,其他红面。临近村分而奉祀,每三乡奉一神,共十五条村乡……大安坐落在夏园乡、元安坐落在南湾乡、始安坐落在沙涌乡、祖安坐落在大小塘头乡、长安坐落在双岗乡。
在民间传说中,通过“江上飘来神木”“感应神恩”“雕成神像供奉”等叙事来建构某种民间信仰的起源,是一种极为普遍的方式。这种叙事模式成为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2005年,黄埔区政府决定重新恢复波罗诞的传统活动“四乡会景”,在充分尊重传统民俗仪式的基础上,结合现代民俗文化节庆的特点,将传统的“四乡会景”整合为“五子朝王”展演仪式。这一举措旨在通过创新与传承相结合的方式,将“五子朝王”打造为广州民俗文化节中极具民俗特色与文化内涵的亮点节目,进一步弘扬地方传统文化,增强节庆活动的互动性、吸引力和影响力。
“五子朝王”队伍抵达南海神庙/资料图片
第一步,黄埔文化部门积极联络庙头东、南湾、夏园、沙涌、鹿步、双岗、沙浦以及庙头等村落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经过多次商议,最终决定成立“波罗庙十五乡联谊会”。联谊会下设五个分会,分别为庙头联谊会、夏园联谊会、南湾联谊会、双沙联谊会和鹿步联谊会。各分会依照传统习俗,2006年农历七月,南海神五子神像的金身重塑完成,并重新恢复“五子”在各自的“神明轮值”祭祀体系,于农历八月,各分会遵照习俗与礼仪,将神像抬回各村供奉。这一举措为后续的民俗活动奠定了组织基础。相较于明清时期的朝王仪式,如今重新恢复的“五子朝王”活动,是政府文化部门通过行政力量整合民间传统的结果,活动将传统进行了表演化与仪式化的重塑,使其演变为一种独特文化形式。
这一转变的典型体现是正诞日上午,五个分会在南海神庙前广场同步举行的仪式。整个仪式由政府文化部门精心设计,流程固定且规范。
随着仪式化与表演化的“五子朝王”活动圆满落幕,各安所辖队伍即刻有序返回各自辖区,顺势开启传统的“舁神出游”环节。“舁神出游”是波罗诞庆典中的核心活动之一,范围主要集中于各“安”所辖的村落。各村根据自身的人力与财力,组织盛大的“会景”巡游。
叁、波罗诞的现代活化与传承
波罗诞作为岭南地区极具代表性的传统民俗活动,其传承与活化不仅是对历史文化的延续,更是对现代社会的深刻文化回应。随着时代的演进,波罗诞在坚守传统核心元素的同时,逐步融入了现代技术与创新理念,使其在当代社会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一过程既体现了对文化根脉的守护,也展现了传统民俗在现代语境下的适应与创新,成为岭南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生动典范。
1.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从仪式到节庆的转型
2005年,首届“广州民俗文化艺术节暨黄埔‘波罗诞’千年庙会”标志着波罗诞的正式复兴。这一复兴并非简单的传统重现,而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结合现代文化节庆的特点,对波罗诞进行了创新性改造。例如,开幕式上的“仿古祭海仪式”不仅还原了古代官方祭祀的庄重与规范,还通过舞台化的表现形式,增强了活动的观赏性与艺术性。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既保留了波罗诞的文化内核,又使其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此外,波罗诞的现代活化还体现在对传统仪式的重新诠释上。2007年恢复的“五子朝王”仪式,通过规范化的流程设计和现代化的舞台表现,使其成为集民间祭神与舞台表演于一体的独特文化活动。这种创新不仅提升了活动的仪式感,也使其更具传播力和影响力。
2.技术媒介的引入:从线下到线上的文化传播
在现代社会,技术媒介的引入为波罗诞的传承与传播提供了新的可能性。随着互联网与新媒体技术兴起,波罗诞突破地域限制,从线下实体活动延伸至线上虚拟空间。官方与民间通过直播平台,实时呈现波罗诞现场的热闹场景,包括祭祀典礼的庄重肃穆、民间艺术表演的精彩瞬间,让无法亲临现场的人们也能感受其独特氛围。与此同时,社交媒体平台成为波罗诞“破圈”的重要渠道。利用短视频、社交媒体等平台分享波罗诞背后的历史文化故事、特色民俗,引发网友广泛讨论与传播。线上传播不仅扩大了波罗诞的知名度,还为年轻一代了解和参与这一传统文化提供便捷渠道,实现传统文化与现代技术的深度融合,拓宽文化传播边界。网友自发创作的“波罗诞”“波罗鸡”表情包等二次元文化产品,更是将传统符号转化为年轻人的日常语言,实现了文化的代际传递。
波罗诞庙会上待出售的波罗鸡/资料图片
3.官方与民间的协同:从主导到共治的范式转换
经过20多年的实践,波罗诞已形成官方与民间协同合作的新模式。政府在波罗诞的复兴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引导作用,通过政策支持、资金投入和组织协调,为波罗诞的传承与创新提供了坚实的保障;民间力量则凭借深厚的文化根基与丰富的组织经验,负责仪式传承、民俗展示等核心内容。双方携手合作,共同策划活动流程、创新活动形式,如举办文化研讨会,邀请专家学者与民间艺人共同探讨波罗诞的传承与发展,充分调动各方积极性,推动波罗诞持续发展。
4.文化认同与地方记忆:强化与重塑
波罗诞的现代活化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更是对地方文化认同的强化与重塑。作为岭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民俗活动,波罗诞承载着地方民众的共同记忆与文化认同,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重要纽带。通过波罗诞的复兴与创新,地方民众不仅重新找回了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也增强了对地方文化的自豪感与归属感。黄埔区持续开展的“波罗诞文化进校园”活动,便是这一努力的生动体现。中小学生通过参与体验项目,在实践过程中建立起对本土文化的深刻认知与情感连接,使传统文化在年轻一代心中生根发芽。更为重要的是,波罗诞的文化符号正在突破地域界限,逐渐成为岭南文化的代表性标识。其中,节庆活动的标志性符号“波罗鸡”以其独特的视觉形象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迅速赢得了大众的喜爱。通过文创产品、数字形象等多元化的衍生形式,“波罗鸡”成功打破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界限,成为传播岭南文化的重要载体。2024年,“波罗诞”品牌视觉规划设计项目荣获意大利A'设计大奖赛图形、插图和视觉传达设计类银奖,这一国际认可提升了“波罗诞”品牌的全球知名度,也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传播树立了典范。
结语:在变与不变中寻找文化根脉
波罗诞的千年传承,本质上是一部“传统如何回应时代”的启示录。从宋代“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祠”的盛况,到明代“村村会”的民间狂欢,再到民国时期“会景”的中断,直至当代“民俗文化节”的多元创新,波罗诞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始终在变与不变的张力中探寻着存续之道。变的是表现形式与技术手段,不变的是对海神信仰的敬畏、对集体记忆的守护、对文化根脉的执着。未来,波罗诞的活化实践或将为全球非遗保护提供一份“中国方案”——在传统中寻找现代性,让古老民俗真正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桥梁。
文 | 王维娜(作者是广东省民族宗教研究院副研究员)
来源:羊城派